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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夜晚的空气很柔和。深藍色的天空里布滿了一天的星星。
  大街旁邊一條寬巷子里立著一所廟宇似的建筑。門牆上挂了好几塊木牌,工會的招牌就挂在中間。一盞電燈垂在門檐下,微暗的燈光使人看不清楚木牌上的字跡。
  兩個青年女子跨過門限走進里面。她們走得很快,并不注意周圍的一切。
  她們經過天井,經過那新近搭的戲台,看見几個人站在台上,她們依舊閉著嘴,不說一句話,一直往里面走。到了右邊一排房間的門前她們才站住,輕輕叫了一聲“克”。
  里面沒有回答,卻繼續送出來几個男人談話的聲音。那個穿花格子布短衫系青裙的女郎先走進去。
  那是會客室,克正陪著三個工人模樣的男子談話,看見進來的女子就對她點個頭說:“佩珠,陳清在里面。”他又看見佩珠后面的穿灰布短旗袍的女學生,便惊訝地招呼了一聲:“德華。”
  她們答應一聲,就走進了旁邊的另一個房間。
  陳清正俯在書桌上寫什么東西,看見她們進來,便站起來帶笑地問:“德華,你几時回來的?”
  “今天下午,”德華答道。她沒有笑容,她的憂郁的眼光,在陳清的三角臉上盤旋了一會。她接著又微微張開小嘴問道:“明的事情怎樣?”
  “不要緊。我們去交涉過好几次了。過兩天他就可以出來,”陳清平靜地回答。
  “你是不是在騙我?賢告訴我明的事情不好辦,說是有危險,”德華搶著說,她的眼光像刀一般地割著陳清的臉。
  “一定是賢在說謊。你不信,你看這封公函。”陳清笑答道,就把桌上的文件拿起來,“我正在給公安局寫公函。”
  德華帶著惊疑的表情走到書桌跟前。佩珠在旁邊靜靜地望著,她的面容漸漸地開展了。
  “明并沒有什么大罪名,他是為了碼頭工人跟軍人打架的事情給抓去的,公安局已經有公函答覆我們了,”陳清看見德華在翻讀文件,就繼續解釋道。
  “德華,不要疑惑了。是慧在搗鬼,你上當了,”佩珠在旁邊帶笑說。
  “慧?你為什么提到慧?”德華惊訝地看著佩珠的笑臉。
  “你可以放心了。賢告訴你的話一定是慧教他說的,”佩珠安靜地說。
  “慧跟我開玩笑?為什么呢?”德華放下了公函正經地問道。
  “這跟我有什么關系?”一個熟悉的女性的聲音先進了房間,然后他們才看見慧的被藍花格子布短衫掩著的健壯的身子。慧的裝束和佩珠的差不多,只是她那飄散的頭發垂下來掩蓋了她的半邊臉。
  “你要試驗德華和明——”佩珠只說了半句話,德華就紅了臉不作聲了。
  “慧,你不應該這樣地開玩笑,明是為了大家的事情給捉去的。而且明是我們里面很努力的一個人。”陳清板起面孔給慧來一個勸告。他這個人素來有一點道學气。他做事多,說話少。但遇著他以為不對的事情,就板起面孔說几句話,說完了也就忘記了。因此朋友們听到他的責備并不生气。
  “我并沒有什么大錯,”慧帶笑分辯說。“即使說這是開玩笑,我也并沒有惡意。你也應該知道明為了德華受了多少苦?
  他那副憂郁的面孔是誰給他的?德華也太狠心了。何必一定要裝得那么冷淡。”
  德華不回答,埋著頭低聲歎了一口气。
  佩珠收斂了笑容,溫和地責備慧說:“不要提了。你不看見德華在歎气嗎?她回來一听見賢的話就著了急。都是你鬧出來的。你這個戀愛至上主義者。”
  “你們都笑我是戀愛至上主義者。我不怕。我根本就不相信戀愛是一件不道德的事情,我不相信戀愛是跟事業沖突的。”慧紅著臉起勁地分辯道,她的一對眼睛在房間里放光。
  “輕聲點,慧,外面有人。”陳清對著慧做了一個手勢低聲說。“我們到里面房間去吧。”他引她們往里面走,進了一個較小的房間,那里面只有一張桌子和一張床,此外還有兩個凳子。陳清坐在一個凳子上,三個女子就在床沿上坐下。
  “慧,你不該這樣責備我。”德華坐在中間,她側著頭看慧,她的柔和的、但又帶了點悔恨的眼光停在慧的臉上,那兩只眼睛把慧的同情也引起來了。“這不是我一個人的錯。明也把他的心事關在肚里,不讓我知道。”德華的懇切的聲音在房里微微地顫動,留下低微的余音。她的聲音里含著苦惱。
  “德華,你不要相信慧的話。她的嘴好像是生來責備人的。
  沒有人說你錯,”佩珠怜惜地撫著德華的肩頭安慰她說。
  慧把一只手圍著德華的頸項,親切地、賠罪似地說:“德華,原諒我,我不過跟你開玩笑。”
  這三個女子偎在一起,似乎忘記了房里還有一個陳清。然而陳清在旁邊微笑了。
  “走吧,佩珠,我們回去,”德華站起來,用了歎息般的聲音說。
  “好,我們回去,”佩珠也站起來溫和地回答。她又看了看那個還坐在床上的慧,說:“慧,你也走嗎?”
  “不,我不回去,我就在婦女協會睡,今天是我值日,”慧回答著也就站起來。她又加了一句:“你們到婦女協會去坐坐吧。”
  “不坐了,我覺得疲倦,”德華沒精打采地應道,她跨了門限走出去。
  “佩珠,你不要忘記你答應我的文章。后天就要發稿了。”
  慧在后面大聲說。
  “我已經寫好一半了,我明天一定給你,”佩珠回答了一句,她并不回過頭。她給慧主編的《婦女周刊》寫文章,已經成了一种義務,至少每兩個星期她應該交一篇稿子給慧,周刊按期出版,從來沒有間斷過。
  “你今晚上看得見仁民嗎?”慧繼續在后面問道。“我要他給周刊寫稿子。”
  佩珠回過頭看慧一眼,連忙回答說:“不,我今晚上不去看他。”
  恰恰在這個時候克從客廳里走進來,惊訝地說:“你們就走了?”
  “克,明的事情怎樣?”德華搶著問道,她帶著關心的樣子,兩只眼睛不轉動地望著克,等候一個确定的回答。
  “沒有問題,他三五天內就可以出來,”克溫和地回答,他看見德華的眼光慢慢地柔和起來,仿佛一個笑容掠過了她的臉。
  “不過,”克望著佩珠說下去,他的臉上忽然換了嚴肅的表情,“有一件很奇怪的事情。他們已經知道仁民到這里來了,他們疑心仁民是帶了重大的使命來的。仁民應該當心一點。”
  “你告訴過仁民嗎?”佩珠焦急地問道。
  “沒有,今天下午我還沒有看見他,”克低聲回答。
  “我去告訴他,”佩珠接著說。她無意間抬起頭,看見慧在對她霎眼睛,她也不去管慧,便急急地對慧說:“慧,你陪著德華回去吧,她很疲倦。”
  “那么,德華就索性睡在婦女協會吧,我一個人在那里也很寂寞。德華,你覺得怎樣?”
  “也好,”德華遲疑地答道,她終于拗不過慧的挽留而應允了。
  佩珠已經走出了外面的天井,卻被克追上了。克交了一只手電筒給她說:“這個你拿去,志元住的那條街不容易走。”
  “謝謝你,”佩珠望著那張被口里噴出的熱气籠罩著的小臉,感謝地笑了笑,把手電筒接了過來。克把她送到大門口,還立在那里看她的背影。但是一瞬間她的影子便消失在黑暗里了。克默默地伸起右手在頭上搔了兩下,然后轉身回去。
  克回到房里,德華已經跟著慧走了。婦女協會的會所也是這個大建筑的一部分,就在對面,一個池子隔在中間,但是有一道石橋通過去。從這個房間里人可以望見那邊的燈光。
  克走到陳清旁邊看他抄寫公函。窗外響起了一個熟悉的粗聲:“克。”接著志元的腳步聲在石階上響起來。志元的皮鞋上釘得有靴釘,他的腳步聲是容易分辨的。但同時還有別人的聲音,來的不只一個人。
  志元嚷著進來了,在他的后面跟著仁民。兩個人走在一起,身材差不多,好像一對弟兄。志元的方臉上堆著笑。
  “你看見佩珠嗎?”克看見志元馬上問道。
  “佩珠,她在什么地方?”志元惊訝地大聲反問。
  “她到你們那里去了,剛剛去的,不過几分鐘,你們去追還來得及,”克急急地說。
  “好,我們就去,不要叫她跑冤枉路。那几條街很難走。”
  仁民關心地說,他拉著志元就要走。
  “仁民,你等一下,我跟你講几句話,”克把仁民拉到里面房間里去。過了一會,兩個人一道出來,臉色和平時一樣,好像沒有什么重大事情似的。
  “走吧,”仁民在志元的肩上拍一下,聲音平靜地說。志元惊奇地望著他,志元不知道克和他說了些什么話,又不知道佩珠為什么在這時候去找他們。
  志元還想留著向克問几句話,卻被仁民催促起走了。兩個人半跑半走地出了大門,跑到黑暗的街心,于是大步走起來。
  大街上還熱鬧,有行人,有燈光,也有艷裝的妓女。但是一切似乎都罩在一層霧里。一個年輕的妓女走近他們的身邊,用好奇的眼光看了他們兩眼,就讓他們走過去了。
  他們轉彎進了一條曲巷,走了不一會就看見火光,一個穿學生裝的男子拿了火把在前面走,那熟悉的背影給火把照亮著,在他們的眼前搖動。
  “是敏,我們赶上去。”志元高興地對仁民說,便加快腳步走著,同時叫了一聲“敏。”
  那個男子站住了,掉過頭來看他們,一面問道:“誰?是志元嗎?”他听見了靴釘的聲音。
  志元答應著,大步走上前去,親切地抓住敏的膀子,粗聲問:“你回家去?”
  “真湊巧。我正要找你們。”敏現出高興的樣子。“仁民呢?”
  他剛剛說了這三個字,看見仁民走過來,便嚴肅地小聲對仁民說:“你應該小心,我得到了——”“我知道了。我們走吧,你到我們家去。”仁民連忙阻止了敏,他拉著敏一道走,他不愿意在街上多站一些時候,他害怕會因此跟佩珠錯過。
  “我不去了,我還要到克和慧那里去,”敏堅決地說。他看了看手里的火把,火把正燃燒得發叫,往四面投射火花。他就將火把遞給仁民,說:“這個給你,你們用得著它。”
  仁民微微一笑,說了一句:“你們都忙,只有我一個人空閒。”
  敏也笑了:“大家都是為著一個目標,你還說什么客气話?”他投了一瞥友愛的眼光在仁民的丰腴的臉上,掙脫了志元的手(這些時候志元就抓住他的膀子沒有放過),邁步投入黑暗里不見了。只有腳步聲還回到仁民和志元的耳里來。
  仁民拿著火把站在街心,還回頭去望那發出腳步聲的黑暗,似乎想在黑暗里看出什么東西來。
  “走吧,仁民,你難道發痴了?”志元在旁邊笑道。
  仁民不回答,跟著他往前面走了。
  兩個人急急地走著,不說一句話,讓黑暗包圍著他們。火把頭上放出紅黃色的光,照亮了一小段石板路。火花時時落在地上,紅一下就滅了。他們走完一條巷子又轉進另一條,沒有遇見一個人。志元的靴釘在靜夜里清脆地響著。火光漸漸地黯淡了。
  “把火把給我,”志元忽然短短地說一句,就將火把搶了過來,捏在手里往后一甩,再一抖,許多粒火星落在地上,火把熊熊地燃起來。他們又走進一條巷子了。
  “志元,”仁民的顫動的聲音忽然響起來。志元含糊地應了一聲,卻只顧往前面走。
  “我想哭,”仁民短短地說了一句。
  “你想哭。這是什么話?”志元掉過頭看仁民,責備似地說,把口沫噴到了仁民的臉上。
  “我高興得要哭了。我看見你們大家——”仁民再也不能繼續說下去,他覺得眼睛開始模糊起來,像挂上了一層帘幕。
  許多面孔在帘幕上輪流地現出來,每張臉都是活潑的,年輕的,上面籠罩著一道光輝;每張臉都對著他微笑。最后一張鵝蛋形的少女的臉遮住了一切。那張臉是他所熟悉的。他看見那張臉,就看不見腳下的一塊突起的石板,他把腳踢到那上面,身子向前一俯,跳了起來,几乎跌倒在地上。但是他站住了。
  “當心點,”志元惊訝地看他,后來就微笑了,張開大嘴溫和地說:“仁民,你的感情太多了。高興的時候應該笑,不應該流淚。我在這里天天都笑。”火把只剩了一小段,火快要燒到他的手指了。他就將火把擲在地上,火把散開來,風一吹,火星便往上面飛,他也不去踏熄它們,就往前面走了。他的眼睛里還留著火光,但是慢慢地、慢慢地路在他的眼前變得黑暗了。
  “仁民,你當心點。你看得見嗎?快到了。”志元斷續地對仁民說,他听得見仁民的腳步聲,他听得見仁民的呼吸。他熟悉路,他知道再過一條巷子便到家了。路是直的,只要他放慢腳步,就可以毫無困難地走到家。
  在仁民的眼前的确橫著一片黑暗,他的不熟悉的眼睛是看不見什么的。他抓住志元的一只膀子,困難地移動腳步。他忍耐著,并不慌張,他知道這黑暗的路程不久就會完結了。
  他們到了志元的家。志元的眼睛可以分辨出石階和大門來。他走上石階,在門上接連捶了几下。里面起了應聲,過一會一個小女孩拿了一盞煤油燈來開門。
  “有客人在房里,”小女孩看見志元就用本地話說了,她的眼皮又疲倦地垂下來。
  “一定是佩珠,”仁民高興地說,便急急往里走。志元在旁邊好心地微笑了。
  仁民先走進房間。佩珠正坐在書桌前面的藤椅上,埋著頭在看書,用手翻著書頁,她听見腳步聲,抬起頭惊喜地說:“你們回來了。”就闔了書站起來。
  “佩珠。這夜深你何必赶到這里來?”仁民感激地說,他含笑地望著她的臉。那張臉映著燈光顯得更亮了,柔和的眼光仿佛在撫摩他的臉似的。
  “我來告訴你——”佩珠走過來,到了他面前,關心地看著他,開始低聲說。
  “我已經知道了,那不要緊。”仁民搶著說,把她的話切斷了。“我們剛從克那里來。”
  “我也是這樣想。但是你也得當心,”她平靜地說,并不把眼睛從他的臉上掉開。她看他,好像這張臉是她所不認識的,其實她已經見過它不知多少次了。依舊是那么圓圓的,卻比從前黑了一點,臉上也多了一些皺紋,只有眼睛不會老,那一對眼珠非常清明,似乎就要看穿一個人的心。眼光是柔和的,但又是堅定的。她知道他很能夠保護自己,她知道他不再像從前那樣的粗暴了。生活折磨著他,反而把他鍛煉成一個結實的人。她放心了。“其實我們在這里誰都是有危險的,不過我們住久了的人,多知道一點避免危險的方法。”
  “佩珠,你看仁民現在改變多了,”志元似乎知道她的心理,接下去對她說,他帶著滿意的微笑看他們兩個人。
  “你們不是也都改變了嗎?今天的社會就是一個大洪爐。”
  仁民笑著說。他看佩珠,佩珠不再是從前那個不大講話的姑娘了。自然她現在還年輕,比他年輕得多,她的臉上到處都充滿著青春的活力。但是她的和諧的面部組織之中卻有一种吸引人的力量,是她從前所沒有的。這力量把他抓住了。他不覺感動地說:“佩珠,我几乎不認識你了。”
  “你是在責備我嗎?”佩珠含笑道。
  “責備你?我不配。我應該說贊美你,”仁民連忙分辯道,從他的眼睛里的确射出來贊美的眼光。“志元,你還記得我們在S地的情景嗎?”他忽然掉頭望著志元問道。
  “近來漸漸地忘記了,”志元說著就走到床前,一屁股在床沿上坐下。“有時候想起那些事情,就好像做了一個怪夢。
  然而我醒轉來了。”他搖擺著頭,抖動著身子,樣子很得意,他的方臉上現了紅光。佩珠在藤椅子上坐下了。
  “你還記得那番話嗎?你說過我們的生命還不及一根火柴。我們掙扎受苦,一直到死,都沒有照亮什么的机會。”仁民背著燈光靠書桌站著,人看不清楚他的臉,只听見他的嚴肅的聲音。
  “誰記得那些鬼話?那個時候病把我的腦筋弄昏了。”志元張開大嘴,吐出來責備的聲音。他早已把過去的痛苦的生活埋葬了。他把墳墓封得緊緊的,不要人來替他挖開它。
  仁民不去管他,依舊用嚴肅的聲音說下去:“可是我記得很清楚。很奇怪,我來到這里,看見佩珠,看見你們大家,我就想起了陳真。陳真為著理想犧牲了一切,他永遠那樣過度地工作,讓肺病摧毀了身体。他這個二十几歲的人卻擔心著中華民族太衰老,擔心著中國青年太脆弱。一直到他死,我沒有看見他快樂過。想起來這真是一個悲劇。他不能活起來看見這里的景象,”仁民說到這里略略停了一下,他的眼睛濕了,聲音也有些澀了。屋子里是陰暗的,書桌上的煤油燈光被他的闊背遮去了大半。他仿佛看見陳真的戴著寬邊眼鏡的瘦臉,陳真就坐在床上志元的身邊听他說話。他抬起手揉了揉眼睛。“他挖苦佩珠,叫她做‘小資產階級的女性’。現在佩珠還在這里,許許多多青年都在這里,可惜陳真永遠消失了。他連一線的希望也沒有看見。”
  仁民閉了嘴,摸出手帕擤鼻涕。沒有人答話。屋子里靜得很。外面街上狗在叫,叫聲顯得更響了。
  “佩珠,你能夠原諒他嗎?他誤解了你。”仁民偏過頭去看佩珠。她听見他的話,便抬起頭來,她的眼角上有淚珠。
  “他并沒有誤解過我,他的批評是不錯的。我的确是小資產階級的女性。不過我希望以后我能夠做一個有用的人。我要盡我的力量做去。他也曾給了我好些幫助。他收藏的那些書,那些傳記,你不記得嗎?”佩珠的聲音并不高,卻有力量,一個字一個字清晰地印在人的心上。“可是你們大家要多多指教我。我需要嚴厲的指責。”說到這兩句,她謙遜地笑了。她伸手把那几縷垂下來快遮住她的眼睛的頭發挑了上去。“在這里大家待我太好了。我倘使能夠做出什么事情,那都是靠大家幫忙。你問問志元。”
  志元這些時候就不轉眼地望著仁民和佩珠,听他們兩個說話,他的注意力被他們吸引了去。忽然間他看見佩珠指著他要他說話,他連忙張開口,但什么東西堵塞了他的鼻孔,他一掙扎,就打了一個響噴嚏。聲音很大,響徹了整個房間。
  “你只有這一點沒有變,”仁民在旁邊好意地微笑了。他接著關心地問道:“志元,你的身体比從前好嗎?”
  “好多了。我自己覺得很健康,肚皮不曾痛過一次,”志元揩了鼻涕,昂起頭說。“在這里日子過得很快。只愁時間不夠。我和佩珠都很快活,亞丹也是。下個星期亞丹就回來了,蜂場的事情需要他。他也很快活。”他提到的亞丹也是仁民的朋友。志元到這里來時,是和亞丹同來的。亞丹如今在鄉下一個小學里教書,他還做著別的事情。
  “亞丹給我寫過不少的信。他每封信都說他是如何如何地快活,他整天和那些天真的小學生在一起。”仁民听見說到亞丹,便想起了那個長身材的大學生。亞丹有一張瘦瘦的長臉和一根高鼻子。到這里以后他喜歡穿一件灰布長衫,人很少看見他換過別的衣服。這些情形昨天有人告訴了仁民。仁民想起這件事覺得好笑。他接下去說:“我真羡慕你們,你們都很努力。”他馬上又換了語調問他們:“你們還記得小川嗎?”
  “記得。他還在大學教書嗎?”佩珠說。
  仁民搖搖頭說:“他讓校長解聘了。他講話隨便,得罪了人。最近進了商務印書館當編輯。現在他的態度好多了。德嫻最近加入了我們的團体。”
  “德嫻我知道,就是小川的小姨,佩珠的好朋友嘛。”志元笑道。
  佩珠的臉上發出了喜悅的光輝,她睜大眼睛說:“德嫻最近來過一封信,她沒有講起這些事情。”她高興地微笑了。
  “她要我當面告訴你,她說,你知道了,一定會高興,”吳仁民含笑道。
  佩珠感激地笑了笑,說:“那么謝謝你。”她站起來又說一句:“我應該走了。”
  “你今晚上在這里睡吧,”志元挽留說,他也站起來。
  “我還要給慧的周刊寫文章,我寫好了一半放在家里。”佩珠打算回去,她摸出表來看,快到十二點鐘了。
  “這樣晚,你不用走了。文章明天寫,不是一樣嗎?”志元堅決地阻止她走。
  你回去也好,我們兩個就送你回去。”仁民提議說。
  “不要緊,我一個人走好了,我不怕,”佩珠搖搖頭說。
  志元責備地看了仁民一眼,粗聲說,“這個時候在僻靜的街上走,很危險。這里比不得S地。我不能夠放佩珠走。我們有帆布床,搭起來很方便。”志元變得很執拗,他的口沫差不多要噴到了佩珠的臉上,她連忙避開了。她懂得他的話。這時候在街上走,的确不安全。她答應留下來了。
  “佩珠,你餓不餓?我有打汽爐,還有些米粉,仁民剩得有罐頭牛肉,我們來弄點東西吃,好不好?”志元高興地打開柜子。
  “好,讓我來做,”佩珠孩子似地搶著說。她去找打汽爐,很容易地在屋角里找著它,捧出來放在條桌上。仁民把酒精瓶遞給她。她很快地把火弄燃了。
  “佩珠,看見你這個樣子,我真高興。”仁民感到興趣地在旁邊看她忙著,滿意地說了這樣的話,眼睛里泄露出愛慕的眼光。
  佩珠沒有答話,不過掉過頭望著他微微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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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唐書庫 整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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