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冰心全集3 冰心全集第三卷



               (1932—1949年)

             卓如編
  目  錄我的文學生活(2)
  尋常百姓(15)
  致梁實秋(6月25日)(19)
  我們太太的客廳(21)
  《娜拉的出路》序(42)
  冬儿姑娘(44)
  新年試筆(51)
  相片(53)
  平綏沿線旅行紀(71)
  二老財(124)
  致林語堂(129)
  一句話(132)
  《古老的北京》〔美國〕NymWales著(134)
  致梁實秋(2月24日)(140)
  一封公開信(141)
  胰皂泡(143)
  記薩鎮冰先生(146)
  致陶亢德(5月1日)(152)
  一日的春光(153)
  致陶亢德(5月21日)(157)
  西風(158)
  《小難民自述》序(173)
  1940年擺龍門陣——從昆明到重慶(176)
  默廬試筆(179)
  
  亂离中的音訊(通信)

  ——論抗戰、生活及其他(184)
  呈貢簡易師范學校校歌歌詞(187)
  致梁實秋(11月27日)(188)
  鴿子(190)
  致巴金(193)
  1941年《關于女人》抄書代序(195)
  我最尊敬体貼她們(196)
  我的擇偶條件(200)
  我的母親(204)
  我的教師(210)
  叫我老頭子的弟婦(215)
  請我自己想法子的弟婦(221)
  使我心疼頭痛的弟婦(225)
  我的奶娘(231)
  致劉英士(237)
  悼沈驪英女士(238)
  我的同班(242)
  一個人應當像一朵花(247)
  獻詞(248)
  我的童年(252)
  生命(258)
  關于自傳(260)
  《蜀道難》序(263)
  再寄小讀者(通訊一∼二)(265)
  1943年再寄小讀者(通訊三)(271)
  對于婦女參政的意見(274)
  我的同學(276)
  我的朋友的太太(281)
  我的學生(287)
  我的房東(299)
  我的鄰居(311)
  張嫂(319)
  我的朋友的母親(324)
  《關于女人》后記(334)
  寫作的練習(338)
  寫作經驗(342)
  力构小窗隨筆(347)
  贈逖生病中(調寄浣溪沙)(356)
  致趙清閣(2月2日)(357)
  致梁實秋(3月25日)(358)
  致趙清閣(4月1日)(359)
  致趙清閣(4月18日)(360)
  現代女作家書簡(361)
  致趙清閣(5月3日)(362)
  致趙清閣(9月9日)(363)
  空屋(364)
  致趙清閣(11月7日)(372)
  再寄小讀者(通訊四)(373)
  致趙清閣(圣誕夜)(377)
  致趙清閣(1月10日)(379)
  《關于女人》再版自序(380)
  致趙清閣(5月26日)(382)
  我的良友——悼王世瑛女士(383)
  致趙清閣(8月24日)(393)
  致趙清閣(9月17日)(394)
  致趙清閣(10月16日)(395)
  致趙清閣(10月22日)(396)
  致趙清閣(11月13日)(397)
  致趙清閣(12月3日)(398)
  致趙清閣(12月21日)(399)
  致趙清閣(2月5日)(402)
  致趙清閣(3月4日)(403)
  致趙清閣(3月16日)(404)
  致趙清閣(4月20日)(405)
  致趙清閣(6月20日)(406)
  致趙清閣(7月22日)(407)
  致趙清閣(9月23日)(408)
  無家樂(409)
  從重慶到箱根(413)
  給日本的女性(416)
  丟不掉的珍寶(420)
  從去年到今年的圣誕節(425)
  給日本青年女性(428)
  給日本婦女的新年祝辭(430)
  給日本學生的一封公開信(432)
  致趙清閣(2月4日)(435)
  致趙清閣(3月4日)(437)
  致趙清閣(2∼3月間)(438)
  致趙清閣(4月17日)(440)
  致巴金(5月8日)(441)
  致趙清閣(442)
  致趙清閣(5月14日)(443)
  致趙清閣(6月1日)(445)
  致趙清閣(6月11日)(446)
  致趙清閣(7月8日)(447)
  致趙清閣(8月3日)(448)
  致趙清閣(8月7日)(449)
  致胡适(450)
  無題(451)
  致趙清閣(9月7日)(456)
  致趙清閣(9月17日)(457)
  致趙清閣(9月21日)(458)
  致趙清閣(9月30日)(459)
  致趙清閣(10月17日)(461)
  致趙清閣(11月24日)(462)
  新年感言(465)
  致趙清閣(2月4日)(467)
  致趙清閣(2月14日)(468)
  致趙清閣(4月7日)(470)
  致巴金(4月8日)(472)
  抗戰八年間的中國文藝界(473)
  東洋民族問題中的一個問題(475)
  致梁實秋(中秋前一日)(477)
  致梁實秋(10月12日)(478)
  怎樣欣賞中國文學(480)
  1932年

                  我的文學生活

  我從來沒有刊行全集的意思。因為我覺得:一,如果一個作家有了特殊的作風,使讀者看了他一部分的作品之后,愿意讀他作品的全部,他可以因著讀者的要求,而刊行全集。在這一點上,我向來不敢有這樣的自信。二,或是一個作家,到了中年,或老年,他的作品,在量和質上,都很可觀。他自己愿意整理了,作一段結束,這樣也可以刊行全集。我呢,現在還未到中年;作品的質量,也未有可觀;更沒有出全集的必要。

  前年的春天,有一個小朋友,笑嘻嘻的來和我說:“你又有新創作了,怎么不送我一本?”我問是哪一本。他說是《冰心女士第一集》。我愕然,覺得很奇怪!以后听說二三集陸續的也出來了。從朋友處借几本來看,內容倒都是我自己的創作。而選集之蕪雜,序言之顛倒,題目之變換,封面之丑俗,使我看了很不痛快。上面印著上海新文學社,或是北平合成書社印行。我知道北平上海沒有這些書局,這定是北平坊間的印本!

  過不多時,几個印行我的作品的書局,如北新、開明等,來和我商量,要我控訴禁止。雖然我覺得我們的法律,對于著作權出版權,向來就沒有保障,控訴也不見得有效力,我卻也寫了委托的信,請他們去全權辦理。已是兩年多了,而每次到各書店書攤上去,仍能看見紅紅綠綠的冰心女士种种的集子,由种种書店印行的,我覺得很奇怪。

  去年春天,我又到東安市場去。在一個書攤上,一個年輕的伙計,陪笑的遞過一本《冰心女士全集續編》來,說,“您買這么一本看看,倒有意思。這是一個女人寫的。”我笑了,我說,“我都已看見過了。”他說,“這一本是新出的,您翻翻! ”我接過來一翻目錄,卻有几段如《我不知為你洒了多少眼淚》,《安慰》,《瘋了的父親》,《給哥哥的一封信》等,忽然引起我的注意。站在攤旁,匆匆的看了一過,我不由得生起气來!這几篇不知是誰寫的。文字不是我的,思想更不是我的,讓我掠美了!我生平不敢掠美,也更不愿意人家隨便借用我的名字。

  北新書局的主人說:禁止的呈文上去了,而禁者自禁,出者自出!唯一的糾正辦法,就是由我自己把作品整理整理,出一部真的全集。我想這倒也是個辦法。真的假的,倒是小事,回頭再出一兩本三續編,四續編來,也許就出更大的笑話!我就下了決心,來編一本我向來所不敢出的全集。

  感謝熊秉三先生,承他老人家將香山雙清別墅在桃花盛開,春光漫爛的時候,借給我們。使我能將去秋欠下的序文,從容清付。

  雄偉突兀的松干,撐著一片蒼綠,簇擁在欄前。柔媚的桃花,含笑的掩映在松隙里,如同天真的小孫女,在祖父怀里撒嬌。左右山嶂,夾著遠遠的平原,在清晨的陽光下,擁托著一天春气。石桌上,我翻閱了十年來的創作;十年前,二十年前的往事,都奔湊到眼前來。我覺得不妨將我的從未道出的,許多創作的背景,呈訴給讀我“全集”的人。

  我從小是個孤寂的孩子,住在芝罘東山的海邊上,三四歲剛懂事的時候,整年整月所看見的:只是青郁的山,無邊的海,藍衣的水兵,灰白的軍艦。所听見的,只是:山風,海濤,嘹亮的口號,清晨深夜的喇叭。生活的單調,使我的思想的發展,不和常態的小女孩,同其徑路。我終日在海隅山陬奔游,和水兵們做朋友。雖然從四歲起,便跟著母親認字片,對于文字,我卻不發生興趣。還記得有一次,母親關我在屋里,叫我認字,我卻掙扎著要出去。父親便在外面,用馬鞭子重重的敲著堂屋的桌子,嚇唬我。可是從未打到過我頭上的馬鞭子,也從未把我愛跑的癖气嚇唬回去!

  刮風下雨,我出不去的時候,便纏著母親或奶娘,請她們說故事。把“老虎姨”,“蛇郎”,“牛郎織女”,“梁山伯祝英台”等,都听完之后,我又不肯安分了。那時我已認得二三百個字,我的大弟弟已經出世,我的老師,已不是母親,而是我的舅舅——楊子敬先生——了。舅舅知道我愛听故事,便應許在我每天功課做完,晚餐之后,給我講故事。頭一部書講的,便是《三國志》。三國的故事比“牛郎織女”痛快得多。

  我听得晚上舍不得睡覺。每夜總是奶娘哄著,脫鞋解衣,哭著上床。而白日的功課,卻做得加倍勤奮。舅舅是有職務的人,公務一忙,講書便常常中止。有時竟然間斷了五六天。我便急得熱鍋上的螞蟻一般。天天晚上,在舅舅的書桌邊徘徊。

  然而舅舅并不接受我的暗示!至終我只得自己拿起《三國志》來看,那時我才七歲。

  我囫圇吞棗,一知半解的,直看下去。許多字形,因著重复呈現的關系,居然字義被我猜著。我越看越了解,越感著興趣,一口气看完《三國志》,又拿起《水滸傳》,和《聊齋志异》。

  那時,父親的朋友,都知道我會看《三國志》。覺得一個七歲的孩子,會講“董太師大鬧鳳儀亭”,是件好玩有趣的事情。每次父親帶我到兵船上去,他們總是把我抱坐在圓桌子當中,叫我講《三國》。講書的報酬,便是他們在海天無際的航行中,唯一消遣品的小說。我所得的大半是商務印書館出版的林譯說部。如《孝女耐儿傳》,《滑稽外史》,《塊肉余生述》之類。從船上回來,我歡喜的前面跳躍著;后面白衣的水兵,抱著一大包小說,笑著,跟著我走。

  這時我自己偷偷的也寫小說。第一部是白話的《落草山英雄傳》,是介乎《三國志》,《水滸傳》中間的一种東西。寫到第三回,便停止了。因為“金鼓齊鳴,刀槍并舉”,重复到几十次,便寫得沒勁了。我又換了《聊齋志异》的体裁,用文言寫了一部《夢草齋志异》。“某顯者,多行不道”,重复的寫了十几次,又覺得沒勁,也不寫了。

  此后便又盡量的看書。從《孝女耐儿傳》等書后面的“說部叢書”目錄里,挑出价洋一角兩角的小說,每早送信的馬夫下山的時候,便托他到芝罘市唯一的新書店明善書局(?)

  去買。——那時我正學造句,做短文。做得好時,先生便批上“賞小洋一角”,我為要買小說,便努力作文——這時我看書看迷了,真是手不釋卷。海邊也不去了,頭也不梳,臉也不洗;看完書,自己喜笑,自己流淚。母親在旁邊看著,覺得憂慮;竭力的勸我出去玩,我也不听。有一次母親急了,將我手里的《聊齋志异》卷一,奪了過去,撕成兩段。我趑趄的走過去,拾起地上半段的《聊齋》來又看,逗的母親反笑了。

  舅舅是老同盟會會員。常常有朋友從南邊,或日本,在肉松或茶葉罐里,寄了禁書來,如《天討》之類。我也學著他們,在夜里無人時偷看。漸漸的對于國事,也關心了,那時我們看的報,是上海《神州日報》,《民呼報》。于是舊小說,新小說,和報紙,同時并進。到了十一歲,我已看完了全部“說部叢書”,以及《西游記》,《水滸傳》,《天雨花》,《再生緣》,《儿女英雄傳》,《說岳》,《東周列國志》等等。其中我最不喜歡的是《封神演義》。最覺得無味的是《紅樓夢》。

  十歲的時候,我的表舅父王光逢先生,從南方來。舅舅把老師的職分讓給了他。第一次他拉著我的手,談了几句話,便對父親夸我“吐屬風流”。——我自從愛看書,一切的字形,我都注意。人家堂屋的對聯;天后宮,龍王廟的匾額,碑碣;包裹果餌的招牌紙;香煙畫片后面,格言式的短句子;我都記得爛熟。這些都能助我的談鋒。——但是上了几天課,多談几次以后,表舅發現了我的“三教九流”式的學問;便委婉的勸誡我,說讀書當精而不濫。于是我的讀本,除了《國文教科書》以外,又添了《論語》,《左傳》,和《唐詩》。(還有种种新舊的散文,舊的如《班昭女誡》,新的如《飲冰室自由書》。)直至那時,我才開始和經詩接触。

  光逢表舅是我有生以來,第一個好先生!因著他的善誘,我發瘋似的愛了詩。同時對于小說的熱情,稍微的淡了下去。

  我學對對子,看詩韻。父親和朋友們,開詩社的時候,也許我旁听。我要求表舅教給我做詩,他總是不肯,只許我做論文。直到我在課外,自己做了一二首七絕,呈給他看,他才略替我改削改削。這時我對于課內書的興味,最為濃厚。又因小說差不多的已都看過,便把小說無形中丟開了。

  辛亥革命起,我們正在全家回南的道上。到了福州,祖父書房里,滿屋滿架的書,引得我整天黏在他老人家身邊,成了個最得寵的孫儿。但是小孩子終是小孩子,我有生以來,第一次和姊妹們接触。(我們大家庭里,連中表,有十來個姊妹。)

  這調脂弄粉,添香焚麝的生活,也曾使我惊异沉迷。新年,元夜,端午,中秋的燭光燈影,使我覺得走入古人的詩中!玩的時候多,看書的時候便少。此外因為我又進了几個月的學校,——福州女師——開始接触了种种的淺近的科學,我的注意范圍,無形中又加廣了。

  一九一三年(民國二年),全家又跟著父親到北京來。這一年中沒有正式讀書。我的生活,是:弟弟們上課的時候,我自己看雜志。如母親定閱的《婦女雜志》,《小說月報》之類。

  從雜志后面的“文苑欄”,我才開始知道“詞”,于是又開始看各种的詞。等到弟弟們放了學,我就給他們說故事。不是根据著書,卻也不是完全杜撰。只是將我看過的新舊譯著几百种的小說,人物布局,差來錯去的胡湊,也自成片段,也能使小孩子們,聚精凝神,笑啼間作。

  一年中,講過三百多段信口開河的故事,寫過几篇從無結局的文言長篇小說——其中我記得有一篇《女偵探》,一篇《自由花》,是一個女革命家的故事——以后,一九一四年的秋天,我便進了北京貝滿女中。教會學校的課程,向來是嚴緊的,我的科學根底又淺;同時開始在團体中,發現了競爭心,便一天到晚的,盡做功課。

  中學四年之中,沒有顯著的看什么課外的新小說(這時我愛看筆記小說,以及短篇的舊小說,如《虞初志》之類)。

  我所得的只是英文知識,同時因著基督教義的影響,潛隱的形成了我自己的“愛”的哲學。

  我開始寫作,是一九一九年,五四運動以后。——那時我在協和女大,后來并入燕京大學,稱為燕大女校。——五四運動起時,我正陪著二弟,住在德國醫院養病,被女校的學生會,叫回來當文書。同時又選上女學界聯合會的宣傳股。

  聯合會還叫我們將宣傳的文字,除了會刊外,再找報紙去發表。我找到《晨報副刊》,因為我的表兄劉放園先生,是《晨報》的編輯。那時我才正式用白話試作,用的是我的學名謝婉瑩,發表的是職務內應作的宣傳的文字。

  放園表兄,覺得我還能寫,便不斷的寄《新潮》《新青年》《改造》等,十几种新出的雜志,給我看。這時我看課外書的興味,又突然濃厚起來,我從書報上,知道了杜威和羅素;也知道了托爾斯泰和泰戈爾。這時我才懂得小說里有哲學的,我的愛小說的心情,又顯著的浮現了。我醞釀了些時,寫了一篇小說《兩個家庭》,很羞怯的交給放園表兄。用冰心為筆名。一來是因為冰心兩字,筆畫簡單好寫,而且是瑩字的含義。二來是我太膽小,怕人家笑話批評;冰心這兩個字,是新的,人家看到的時候,不會想到這兩字和謝婉瑩有什么關系。

  稿子寄去后,我連問他們要不要的勇气都沒有!三天之后,居然登出了。在報紙上看到自己的創作,覺得有說不出的高興。放園表兄,又竭力的鼓勵我再作。我一口气又做了下去,那時几乎每星期有出品,而且多半是問題小說,如《斯人獨憔悴》,《去國》,《庄鴻的姊姊》之類。

  這時做功課,簡直是敷衍!下了學,便把書本丟開,一心只想做小說。眼前的問題做完了,搜索枯腸的時候,一切回憶中的事物,都活躍了起來。快樂的童年,大海,荷槍的兵士,供給了我許多的單調的材料。回憶中又滲入了一知半解,膚淺零碎的哲理。第二期——一九二○至一九二一——的作品,小說便是《國旗》,《魚儿》,《一個不重要的兵丁 》等等,散文便是《無限之生的界線》,《問答詞》等等。

  談到零碎的思想,要聯帶著說一說《繁星》和《春水》。

  這兩本“零碎的思想”,使我受了無限的冤枉!我吞咽了十年的話,我要傾吐出來了。《繁星》,《春水》不是詩。至少是那時的我,不在立意做詩。我對于新詩,還不了解,很怀疑,也不敢嘗試。我以為詩的重心,在內容而不在形式。同時無韻而冗長的詩,若是不分行來寫,又容易与“詩的散文”相混。

  我寫《繁星》,正如跋言中所說,因著看泰戈爾的《飛鳥集》,而仿用他的形式,來收集我零碎的思想(所以《繁星》第一天在《晨副》登出的時候,是在“新文藝”欄內。登出的前一夜,放園從電話內問我,“這是什么?”我很不好意思的,說:

  “這是小雜感一類的東西  ”)。

  我立意做詩,還是受了《晨報副刊》記者的鼓勵。一九二一年六月二十三日,我在西山寫了一段《可愛的》,寄到《晨副》去,以后是這樣的登出了,下邊還有記者的一段按語:除了宇宙,

  最可愛的只有孩子。和他說話不必思索,

  態度不必矜持。抬起頭來說笑,

  低下頭去弄水。任你深思也好,微謳也好;驢背上,山門下,偶一回頭望時,總是活潑潑地,

  笑嘻嘻地。

  這篇小文,很饒詩趣,把它一行行的分寫了,放在詩欄里,也沒有不可。(分寫連寫,本來無甚關系,是詩不是詩,須看文字的內容。)好在我們分欄,只是分個大概,并不限定某些必當登載怎樣怎樣一類的文字,雜感欄也曾登過些极饒詩趣的東西,那么,本欄与詩欄,不是今天才打通的。記者

  于是畏怯的我,膽子漸漸的大了,我也想打開我心中的文欄与詩欄。几個月之后,我分行寫了几首《病的詩人》。第二首是有韻的。因為我終覺得詩的形式,無論如何自由,而音韻在可能的范圍內,總是應該有的。此后陸續的又做了些。

  但沒有一首,自己覺得滿意的。

  那年,文學研究會同人,主持《小說月報》。我的稿子,也常在那上面發表。那時的作品,仍是小說居多,如《笑》,《超人》,《寂寞》等,思想和從前差不了多少。在字句上,我自己似乎覺得,比從前凝煉一些。

  一九二三年秋天,我到美國去。這時我的注意力,不在小說,而在通訊。因為我覺得用通訊体裁來寫文字,有個對象,情感比較容易著實。同時通訊也最自由,可以在一段文字中,說許多零碎的有趣的事。結果,在美三年中,寫成了二十九封寄小讀者的信。我原來是想用小孩子口气,說天真話的,不想越寫越不像!這是個不能避免的失敗。但是我三年中的國外的經歷,和病中的感想,卻因此能很自由的速記了下來,我覺得歡喜。

  這時期中的作品,除通訊外,還有小說,如《悟》,《劇后》等。詩則很少,只有《赴敵》,《贊美所見》等。還有《往事》的后十則,——前二十則,是在國內寫的。——那就是放大的《繁星》,和《春水》,不知道讀者覺得不覺得?——在美的末一年,大半的光陰,用在漢詩英譯里。創作的机會就更少了。

  一九二六年,回國以后直至一九二九年,簡直沒有寫出一個字。若有之,恐怕只是一兩首詩如《我愛,歸來吧,我愛》,《往事集自序》等。緣故是因為那時我忙于課務,家又遠在上海,假期和空下來的時間,差不多都用在南下北上之中,以及和海外的藻通信里。如今那些信件,還堆在藻的箱底。現在檢點數量,覺得那三年之中,我并不是沒有創作!

  一九二九年六月,我們結婚以后,正是兩家多事之秋。我的母親和藻的父親相繼逝世。我們的光陰,完全用在病苦奔波之中。這時期內我只寫了兩篇小說,《三年》,和《第一次宴會》。

  此后算是休息了一年。一九三一年二月,我的孩子宗生便出世了。這一年中只寫了一篇《分》,譯了一本《先知》(TheProphet),寫了一篇《南歸》,是紀念我的母親的。

  以往的創作,原不止這些,只將在思想和創作的時期上,有關系的种种作品,按著体裁,按著發表的次序,分為三部:

  一,小說之部,共有《兩個家庭》等二十九篇。二,詩之部,有《迎神曲》等三十四首,附《繁星》和《春水》。三,散文之部,有《遙寄印度哲人泰戈爾》,《夢》,《到青龍橋去》,《南歸》等十一篇,附《往事三十則》,寄小讀者的信二十九封,《山中記事》十則。開始寫作以后的作品,值得道及的,盡于此了!

  從頭看看十年來自己的創作和十年來國內的文壇,我微微的起了感慨,我覺得我如同一個賣花的老者,挑著早春的淡弱的花朵,歇擔在中途。在我喘息揮汗之頃,我看見許多少年精壯的園丁,滿挑著鮮艷的花,蔥綠的草,和紅熟的果儿,從我面前如飛的過去。我看著只有惊訝,只有艷羡,只有悲哀。然而我仍想努力!我知道我的弱點,也知我的長處。

  我不是一個有學問的人,也沒有噴溢的情感,然而我有堅定的信仰和深厚的同情。在平凡的小小的事物上,我仍寶貴著自己的一方園地。我要栽下平凡的小小的花,給平凡的小小的人看!

  我敬謹致謝于我親愛的讀者之前!十年來,我曾得到許多褒和貶的批評。我慚愧我不配受過分的贊揚。至于對我作品缺點的指摘,雖然我不曾申說過半句話,只要是批評中沒有誤會,在沉默里,我總是滿怀著樂意在接受。

  我也要感謝許多小讀者!年來接到你們許多信函,天真沉摯的言詞,往往使我看了,受极大的感動。我知道我的筆力,宜散文而不宜詩。又知道我認識孩子爛漫的天真,過于大人复雜的心理。將來的創作,仍要多在描寫孩子上努力。

  重溫這些舊作,我又是如何的追想當年戴起眼鏡,含笑看稿的母親!我雖然十年來諱莫如深,怕在人前承認,怕人看見我的未發表的稿子。而我每次做完一篇文字,總是先捧到母親面前。她是我的最忠實最熱誠的批評者,常常指出了我文字中許多的牽強与錯誤。假若這次她也在這里,花香鳥語之中,廊前倚坐,听泉看山。同時守著她唯一愛女的我,低首疾書,整理著十年來的亂稿,不知她要如何的适意,喜歡!

  上海虹橋的墳園之中,數月來母親溫靜的慈魂,也許被不斷的炮聲惊碎!今天又是清明節,二弟在北平城里,陪著父親;大弟在漢口;三弟還不知在大海的哪一片水上;一家子飄萍似的分散著!不知上海兵燹之余,可曾有人在你的墳頭,供上花朵?  安眠罷,我的慈母!上帝永遠慰護你溫靜的靈魂!

  最后我要謝謝紀和江,兩個陪我上山,宛宛嬰嬰的女孩子。我寫序時,她們忙忙的抄稿。我寫倦了的時候,她們陪我游山。花里,泉邊,她們嬌脆的笑聲,喚回我十年前活潑的心情,予我以無邊的快感。我一生只要孩子們追隨著我,我要生活在孩子的群中!一九三二年清明節,香山,雙清別墅。

  (本篇最初發表于1932年10月20日《青年界》第2卷第3號。)尋常百姓

  病了一夏天,樓上嫌熱,因為暑假中客人少,便搬到樓下客廳來住 。

  八月××夜九時,我已經躺下了。藻在放下了圓紗帳,拉過圍屏的時候,抬頭看見挂隔帘的橫竿上,沒有了白燕的籠子,他立刻失惊地說,“順忘記了把鳥籠子拿進來了! ”

  我連忙坐起來,說,“你快出去看看罷,回頭貓儿會把鳥儿叼走的。”

  藻走了出去,半天,隔窗叫著說,“已經出了毛病了,白燕不在籠里了! ”我又連忙趿著拖鞋,也出到廊子上,看見籠子的底敞開了兩寸來寬的一縫。白燕不見了!心里立地覺得异樣的空虛。

  這白燕是六年前在上海時候,母親買給小菊玩的,很細秀玲瓏的籠。鳥是淺黃色苗條的身子,很會叫,尤其是早晨。

  母親死后,全家回到北平,父親出了半价的車,船票,把它也帶了來,仍舊是很會叫,解了父親不少的寂寞。

  前年小菊到漢口去了。有一天早晨父親給我打電話說,“我這里新養了一只貓,鳥籠挂著我總擔心,你拿去給貝貝玩罷。”第二天早晨,白燕就送來了,從此這“王謝堂前燕”就到我們這里來了。

  白燕來了以后,也許是我們不會飼養罷,不大會叫了。藻說是它老了。它一冬天緘默著,有時啁啾了几聲,也不起勁。

  喂它的谷子,蘇子,總是從城里買來,添水換食,也總是按時,但它總不像從前那樣精神。

  春天來了,它仿佛有點歡悅,在籠里不住的跳躍著。有一天,清早,我坐在廊上,朝陽下,春風吹著新開的櫻花。我看見它側著頭左右端相著。良久,便開始嬌囀了,聲音如同一串的銀鐘,又像不斷的流泉,入耳非常的熟識而爽脆,我惊起,立時覺得春天回來了,四年前的春天回來了!藻拿著筆,從書房里出來,惊訝的笑說,“鳥又叫了。”我說,“到底它不曾老呀。”我們在廊下靜立了許久。

  貝貝很愛它,一看見就抬頭拍手叫“不達! ——不達! ”——我教給貝貝說“鳥儿,”他說不上來,我又教給他說“Birdie”,他也說不上來,只會說“不達! ”——“不達”

  就成了它的名字了。

  它又會叫之后,我們更愛惜它了。但是藻是書呆子,我又病又懶,我們總不大管它。順是新來的僮子,人生地不熟,做事總是麻麻糊糊的。有時我看見籠子在廊上日影下挂著,鳥是直著脖子喘气,連忙摘下籠子來一看,水一點也沒有了。我便覺得心疼,赶緊去添水,一面看著它唼唼的喝,一面數說著順。

  這一天黃昏,我還出到廊子上,扣著籠子,學著貝貝叫“不達! ——不達! ”它從籠里低頭看了看,叫了几聲。接著客人來了,坐著談話,便把它忘了。

  這時我們都呆立著,還是我說,“算了,我們先進來再說。”

  藻把籠底安上,小柵門開著,仍舊挂在那里,希望它万一回來。——在枕上我還是煩惱著。

  藻安慰我似的說,“不是貓儿叼走的罷?要是的話,籠子掉下來會有聲音的,准是它自己飛走了——無論如何,總是順不小心! ”

  關在籠里六年,乍一出去,你會飛么?夜是這樣的黑,不但飛去認不清途程,你要飛回也不容易了!你忍不住人們的冷淡,你求解放的掙扎的嘗試。你發現開縫時的惊喜,你輕滑的鑽出籠后的彷徨,你迷惘,你試飛,你無力的在地上跳躍,我似乎看見廊邊珍珠梅的密葉下,窺伺的一對凶銳、惊喜、碧綠的眼睛。  一陣小小的旋風,寂然卷去了你小小靈魂的意識,在你万千惶戰之中,你的柔羽,已在那毛茸茸的爪牙間撕散  

  病中本來神經弱,我一夜沒有睡好!燕子!燕子!就當是你自己飛走的罷。我不忍想見你被逼貼挂在籠子的一角,扑翅哀鳴,被一只毛爪,猛攫了去!

  我做了一夜夢,夢見麻雀,又夢見燕子,仿佛是兩只麻雀聚啄著燕子似的,很亂很亂的,  

  早晨陽光未出,听見鳥聲我惊起,揉一揉眼,我赶緊出到廊上來看,只見白燕的籠子仍舊空洞洞的高挂著!微涼的曉風之中,我在籠下默然的望著,直到近午。

  葉底,花下,園子的角落里,我們也都找遍,連一根碎羽也不曾看見!順滿臉通紅的极口的分辨,說昨夜挂籠時,白燕子還好好的閉目立著。我沒有言語。

  從此便沒有看見它,既找不著尸体,也不見它回來,心中總是有一种說不出的悵望。因倩人治一印,文曰“尋常百姓”,以忏自己之不能使白燕安于其居,并無望的希望它万一重复飛入我家。病中作了許多事,此亦是無聊事之一。一九三二年夏,病榻上。致梁實秋

  實秋:

  前得來書,一切滿意,為慎重起見,遵醫(協和)囑重行檢查一次,X光線,取血,鬧了一天,据說我的肺倒沒毛病,是血管太脆。現在仍須靜養,年底才能漸漸照常,長途火車,絕對禁止,于是又是一次幻象之消滅!

  我無有言說,天實為之!我只有感謝你為我們費心,同時也羡慕你能自由的享受海之偉大,這原來不是容易的事!文藻請安冰心拜上六月廿五1933年我們太太的客廳

  時間是一個最理想的北平的春天下午,溫煦而光明。地點是我們太太的客廳。所謂太太的客廳,當然指著我們的先生也有他的客廳,不過客人們少在那里聚會,從略。

  我們的太太自己以為,她的客人們也以為她是當時當地的一個“沙龍”的主人。當時當地的藝術家,詩人,以及一切人等,每逢清閒的下午,想喝一杯濃茶,或咖啡,想抽几根好煙,想坐坐溫軟的沙發,想見見朋友,想有一個明眸皓齒能說會道的人儿,陪著他們談笑,便不須思索的拿起帽子和手杖,走路或坐車,把自己送到我們太太的客廳里來。在這里,各人都能夠得到他們所想望的一切。

  正對著客廳的門,是一個半圓式的廊廡,上半截滿嵌著玻璃,挂著淡黃色的軟紗帘子。窗外正開著深紫色的一樹丁香,窗內挂著一只銅絲籠子,關著一只玲瓏跳唱的金絲雀。陽光從紫云中穿著淡黃紗浪進來,清脆的鳥聲在中間流囀,屋子的一切,便好似蒙在鮫觚之中的那般波動,軟艷!窗下放著一個小小書桌,桌前一張轉椅,桌上一大片厚玻璃,罩著一張我們太太自己畫的花鳥。此外桌上就是一只大墨碗,白磁筆筒插著几管筆,旁邊放著几卷白紙。

  牆上疏疏落落的挂著几個鏡框子,大多數的倒都是我們太太自己的畫像和照片。無疑的,我們的太太是當時社交界的一朵名花,十六七歲時候尤其嫩艷!相片中就有几張是青春時代的留痕。有一張正對著沙發,客人一坐下就會對著凝睇的,活人一般大小,几乎蓋滿半壁,是我們的太太,斜坐在層階之上,回眸含笑,階旁橫伸出一大枝桃花,鬢云,眼波,巾痕,衣褶,無一處不表現出處女的嬌情。我們的太太說,這是由一張六寸的小影放大的,那時她還是個中學生。書架子上立著一個法國雕刻家替我們的太太刻的半身小石像,斜著身子,微側著頭。對面一個橢圓形的鏡框,正嵌著一個橢圓形的臉,橫波入鬢,眉尖若蹙,使人一看到,就會想起“長眉滿鏡愁”的詩句。書架旁邊還有我們的太太同她小女儿的一張畫像,四只大小的玉臂互相抱著頸項,一樣的笑靨,一樣的眼神,也會使人想起一幅歐洲名畫。此外還有戲裝的,新娘裝的种种照片,都是太太一個人的——我們的太太是很少同先生一塊儿照相,至少是我們沒有看見。我們的先生自然不能同太太擺在一起,他在客人的眼中,至少是猥瑣,是市俗。誰能看見我們的太太不歎一口惊慕的气,誰又能看見我們的先生,不抽一口厭煩的气?

  北牆中間是壁爐,左右兩邊上段是短窗,窗下是一溜儿矮書架子,上面整齊的排著精裝的小本外國詩文集。有一套黃皮金字的,遠看以為定是莎翁全集;近看卻是湯姆司·哈代。我們的太太嗤的一聲笑了,說:“莎士比亞,這個舊人,誰耐煩看那些個! ”問的人臉紅了。旁邊几本是E.E.CumAmings的詩,和AldousHuxley的小說,問*娜思蛑泵揮刑襘O父雒桴G祥K桓以僂料j礎*

  南邊是法國式長窗,上下緊繃著淡黃紗帘。——紗外隱約看見小院中一棵新吐綠芽的垂場柳,柳絲垂滿院中。樹下圍著几塊山石,石縫里長著些小花,正在含苞。窗前一張圓花青雙絲葛蒙著的大沙發,后面立著一盞黃綢帶穗的大燈。旁邊一個紅木架子支的大銅盤,盤上擺著茶具。盤側還有一個尖塔似的小架子,上下大小的盤子,盛著各色的細點。

  地上是“皇宮花園”式的繁花細葉的毯子。中間放著一個很矮的大圓桌,桌上供著一大碗枝葉橫斜的黃壽丹。四圍擱著三四只小凳子,六七個軟墊子,是預備給這些藝術家詩人坐臥的。

  我們的太太從門外翩然的進來了,腳尖點地時是那般輕,右手還忙著扣領下的衣紐。她身上穿的是淺綠色素縐綢的長夾衣,沿著三道一分半寬的墨綠色緞邊,翡翠扣子,下面是肉色襪子,黃麂皮高跟鞋。頭發從額中軟軟的分開,半掩著耳輪,輕輕的攏到頸后,挽著一個椎結。衣袖很短,臂光瑩然。右臂上抹著一只翡翠鐲子,左手無名指上重疊的戴著一只鑽戒,一只綠玉戒指。臉上是午睡乍醒的完滿欣悅的神情,眼波欲滴,只是年光已在她眼圈邊畫上一道淡淡的黑圈,雙頰褪紅,龐儿不如照片上那么丰滿,腰肢也不如十年前“二九年華”時的那般軟款了!

  我們的太太四下里看著,口里喚著Daisy,外面便走進一個十七八的丫頭,濃眉大眼的,面色倒很白,雙頰也很紅潤——客人們談話里也短不了提到我們的Daisy。當客廳中大家閉目凝神的舒适的坐著,听著詩人們誦著長詩的時候,Daisy從外面輕輕的進來,黑皮高跟鞋,黑絲襪子,身上是黑綢子衣裙,硬白的領和袖,前襟系著雪白的圍裙,剪的嶄齊的又黑又厚的頭發,低眉垂目的,捧進一爐香,或是一只藥碗,輕輕的放在桌上,或是倚著椅背,俯在太太耳邊,低低的說一兩句話,太太抬頭微微的一笑,這些情景也時常使這听詩的人,暫時,完全的把耳邊的詩句放走。

  Daisy是我們太太贈嫁的丫鬟。我們的太太雖然很喜歡談女權,痛罵人口的買賣,而對于“菊花”的贈嫁,并不曾表示拒絕。菊花是Daisy的原名,太太嫌它俗气,便改口叫Daisy,而Daisy自改了今名之后,也漸漸的會說几句英語,有新到北平的歐美藝術家,來拜訪或用電話來約會我們的太太的時候,Daisy也會极其溫恭的清脆的問:“Mrs.isinbed,canItakeanymes-sage?”1——太太說:“你看你還不換衣裳去!把彬彬的衣裳也換好,回頭客人來了,把她帶到這里來喝茶。”Daisy答應了一聲,向后走了。

  ——彬彬就是畫上抱著我們太太的頸項的女儿。她生在意大利。我們的太太和先生的蜜月旅行,几乎延長到兩年。我們的先生是銀行家,有的是錢,為著要博嬌妻的歡心,我們的先生在旅途中到處逗留,并不敢提起回國的話,雖然他對1英語:“太太還沒起,我能不能給您帶個話?”——作者原注。

  于太太所欣賞的一切,毫不感覺興味。我們的太太在种种集會游宴之中,和人們興高采烈的談論爭執著,先生只在旁木然的靜听,往往倦到入睡。我們太太嬌嗔的眼波,也每每把他從矇卑中惊醒,茫然四顧,引得人們有時失笑。我們的太太這時真悔极了,若不是因為种种的舒服和方便,也許他就不再是我們的先生了!但是丈夫終久不比情人,种种的舒服和方便,對于我們的太太,也有极大的好處。這些小小的露丑,太太對著她最忠誠的愛慕者雖然常常怨抑的細訴著,而在大庭廣眾之間,也只是以漠然的苦笑了之。

  彬彬未生的時候,我們的太太怀著一百分恐懼的心,怕她長的像父親。等到她生了下來,竟是個具体而微的母親!我們的太太真是喜到不可形容,因著撫養的种种煩難。便赶緊帶她回到中國來。

  無怪她母親逢人便夸說她帶來了意大利山水的神秀,彬彬有著長長的眉,大大的眼睛,高高的鼻子,小小的嘴。雖然也有著几分父親的木訥,而五歲的年紀,彬彬已很會宛轉作態了。可惜的是我們的太太是個獨女,一生慣做舞台中心的人物,她雖然极愛彬彬,而彬彬始終只站在配角的地位。

  三麻子扮關公,打著紅臉,威風凜凜。跟前的那個小馬童,便永遠穿起綠褂子來配襯關公。關公的靴尖微微的一抬,那馬童便會在關公前一連翻起十來個筋斗。我們的彬彬,便是那個小馬童——

  遠遠的門鈴響了几聲,接著外院橐橐的皮鞋聲,Daisy在小院里揚聲說:“陶先生到。”一面開著門,側著身子,把客人往里讓。

  太太已又在壁角鏡子里照了一照,回身便半臥在沙發上,臂肘倚著靠手,兩腿平放在一邊,微笑著抬頭,這种姿勢,又使人想起一幅歐洲的名畫。

  ——陶先生是個科學家。和大多數科學家一般,在眾人中間不大會說話,尤其是在女人面前,總是很局促,很緘默。

  他和我們的太太是世交,我們的太太在“二八芳齡”的時候,陶先生剛有十二三歲,因著新年堂前的一揖,陶先生腦中,就永遠洗不去這個流動的影子。我們的太太自然不畏避男人,而陶先生卻不會利用多如樹葉的机會。見了面只訥訥的漲紅著臉,趁著我們的太太在人叢中談笑,他便躲坐在屋角,靜默的領略我們太太舉止言笑的一切。我們的太太是始而嘲笑,終而鄙夷,對他從來沒有一句好話。近來她漸漸感到青春之消逝,而陶先生之忠誠如昨,在眾人未到之先,我們的太太對于陶先生也另加青眼了——太太笑說:“你找個地方坐下,試驗作的如何了?還在提倡科學救國罷?”陶先生仍舊□坼的含糊的答應了一聲,帽子放在膝上,很端正的坐在屋角的一張圈椅里。他的心微微的跳著,在恐懼歡喜這獨對的一剎那。

  看他依舊說不上話來,我們的太太又好笑又覺得索然,微吁了一口气,懶懶的站起。彬彬已從門外跳了進來,一頭的黑發散垂著,淺綠色的衣服,上面穿著細白絨衣,線綠邊的白襪子,黑漆皮鞋。杉彬衣服的綠色,是正在我們太太的衣服和鐲子顏色中間的一种色調,Daisy是懂得以太太的衣服為標准而打扮彬彬的。

  看見彬彬進來,陶先生似乎舒暢了許多,赶緊站起過來拉住彬彬的手。太太又懶懶的坐下,掠一掠頭發說:“彬彬,你同陶叔叔玩罷。陶叔叔整天研究化學,你問他豬肝和菠菜里面是不是有什么維他命ABCD?平常媽媽勸你吃這些個,你總不听  ”

  外面Daisy又揚聲說:“袁小姐到。”我們的太太笑盈盈的站了起來。

  ——袁小姐是個畫家,又是個詩人,是我們太太的唯一女友,也是這“沙龍”中的唯一女客人。當時當地的畫家女詩人當然不止袁小姐一個,而被我們的太太所賞識而极口稱揚的卻只有她一人!我們的太太自己雖是個女性,卻并不喜歡女人。她覺得中國的女人特別的守舊,特別的瑣碎,特別的小方。而不守舊,不瑣碎,不小方的如袁小姐以外的女畫家,詩人,卻都多數不在我們太太的眼里,全數不在我們太太的嘴里,雖然有极少數是在我們太太的心里。

  我們的太太說,只有女人看女人能夠看到透骨,所以許多女人的弱點,在我們太太口里,都能描畫得淋漓盡致,而袁小姐卻從來沒受過我們太太的批評。我們的太太在客人前极口替她揄揚,辯護,說她自然,豪爽,她自有她真正的美!

  有人推測著說我們的太太喜歡袁女士有几种原因:第一种是因為我們的太太說一個女人沒有女朋友,究竟不是健全的心理現象。而且在游園赴宴之間,只在男人叢里談笑風生,遠遠看見別的女人們在交頭耳語,年輕時雖以之自傲,而近年來卻覺得不很舒服。第二是因為物以相襯而益彰,我們的太太和袁小姐是互相襯托的,兩個人站在一起,袁小姐的臃腫,顯得我們的太太越苗條;我們太太的瑩白,顯得袁小姐越黧黑。這在“沙龍”客人的眼中,自然很丰富的含著藝術的意味。第三因為友誼本是相互的感情,袁小姐對于我們的太太是一見傾心,說我們的太太渾身都是曲線,是她眼中的第一美人。我們的太太說袁小姐有林下風,無脂粉气,于是兩人愈說愈投机,而友誼也永琲瘧~續著——袁小姐挺著胸,黑旋風似的扑進門來,气吁吁的坐下,把灰了的喬其紗頸巾往沙發上一摔,一面從袖子里掏出黃了的白手絹來,拭著額汗。她穿著灰色嗶嘰的長夾衣,長才過膝,橙黃色的的絲襪子,豆腐皮似的的旋卷在兩截胖腿上。下面是平底圓頭的黃皮鞋。頭發剪得短短的一直往后攏,扁鼻子上架著一副厚如酒盅的近視眼鏡。渾身上下,最帶著藝術家的象征的,是她那對永遠如在夢中的迷茫的眼光。

  我們的太太笑盈盈的側坐在袁小姐的旁邊,問:“別气急敗坏的,你告訴我,是受了哪個批評家的气?”袁小姐喘口气,咽了一口唾沫,說:“什么批評家,是一群混蛋!剛才我忽然如有所使,吃完飯,臉也沒洗,一口气跑到天壇去畫畫。剛安好畫具,起了几筆,四圍便哄上一大群丘八。起初還是遠遠的看,后來越擠越近,指手畫腳的,蒜臭,汗臭,熏得人要死。我越畫越不耐煩,最后我匆匆的收拾了,提起畫箱就走,這一群大爺還笑嘻嘻的遠遠的把我送出園門。你看气人不?把我一腔的靈感,生生的攆走了! ”

  我們的太太笑了:“這是一班普羅的欣賞家呀,你應當歡迎他們才是!快好好的歇一歇。你那幅玉泉山塔的畫帶來了沒有?一會儿好讓我們賞鑒賞鑒。”

  陶先生和彬彬痴痴的望著她倆。

  太太招呼陶先生說:“你過來談談,你正需要這么一個和你正相反的朋友,一個藝術家,一個女人,一個豪爽的談話者  ”陶先生囁嚅著往前走了一步,院子里已走進一群人。

  我們的太太和袁小姐都回過頭來,陶先生拉著彬彬的手赶緊的便溜到門外去。

  這一群人都擠了進來,越眾上前的是一個“白袷臨風,天然瘦削”的詩人。他的頭發光溜溜的兩邊平分著,白淨的臉,高高的鼻子,薄薄的嘴唇,態度瀟洒,顧盼含情,是天生的一個“女人的男子”。

  詩人微俯著身,捧著我們太太指尖,輕輕的親了一下,說:

  “太太,無論哪時看見你,都如同一片光明的云彩  ”我們的太太微微的一笑,抽出手來,又和后面一位文學教授把握。

  教授約有四十上下年紀,兩道短須,春風滿面,連連的說:“好久不見了,太太,你好! ”

  哲學家背著手,俯身細看書架上的書,抽出叔本華《婦女論》的譯本來,正在翻著,詩人悄悄過去,把他肩膀猛然一拍,他才笑著合上卷,回過身來。他是一個瘦瘦高高的人,深目高額,兩肩下垂,臉色微黃,不認得他的人,總以為是個煙鬼。

  我們的太太正和一位政治學者招呼,回頭看見,便嗔著詩人說:“你真是!攪他作什么?我這里是個自由的天地,各人應該挑著自己心愛的事去作。”哲學家抱歉似的,鞠躬笑著說:“書呆子真沒有辦法!到哪里都是先翻人家的書。”詩人在一旁嗤嗤的笑著。

  太太回身問著政治學者:“你們這些人還說什么創造輿論?近來的市政越來越不像樣了。自來水把我們喝病了還不算,那天我同袁小姐到玉泉山去畫畫,這一道的汽車,險些沒有把我們顛死!虧那站上的巡警還有臉攔住我們的車,問我們要車捐!我問他:‘你們把這些捐錢用到哪里去了,你看這刀山般的汽車道! ’真是,盡讓我們來說話是不行的呀,你們這些‘政治家’! ”太太一口气說完,回身自己點著一支煙,坐了下去,又問袁小姐:“是不是?你說?”

  政治學者很年輕,身材魁偉,圓圓的臉,露著笑容,他也鞠躬著說:“無論如何,我先替市政府向我們的太太賠個不是!這汽車道是太坏了。等著我做了市長,那時您再看。別忘了我們現在還是‘在野党’呀! ”

  大家都笑了!我們的太太也不禁嗤的笑了,回頭叫“Daisy看茶! ”

  Daisy輕盈的躡著腳尖進來,遞過杯盤,便遞著糕點。門外有兩個白長衫,黑緞子坎肩的仆人,屏聲靜气的在伺候傳遞著湯水。

  我們的太太捧著茶杯,走到文學教授面前。文學教授正和袁小姐講著前天北海的畫展,看見太太過來,赶緊握著茶巾站起。我們的太太笑說:“快別起來,我只問你一句話,我舉荐的那個詩學教授怎么樣?”一面便側坐在袁小姐的椅沿。

  文學教授站著笑說:“您舉荐的人哪會有錯!他雖然年輕,談鋒卻健,很會說笑話,學生們在他班上永遠不困。不過他身体似乎不大好,我仿佛常在布告板上,看見他的告假條子。”

  袁小姐忽然笑說:“你們說的是小施呀?他哪里有病!我差不多每天下午看見他在公園里,同一個紅衣蓬發的女子,來回的走著。”

  我們的太太稍微的怔了一怔,便斂容說:“其實我也不十分認得他,是去年冬天他拿了一封介紹信,同他自己的一本詩,上門求見,我看他寫的還不坏,便讓他在這里念了几次,以后他也很凄切的告訴我,說他是如何的潦倒。我想也許你們文學系里,容得下這么一個人,沒想到  ”我們的太太微微的搖一搖頭,咽住不說了,站了起來,慢慢的走到窗前,指頭撫著杯沿,心不在焉的向著窗外喚道:“彬彬,你進來。”

  彬彬兩手牽著衣角,笑嘻嘻的走進,挪到我們太太跟前,仰著頭說:“媽媽,陶叔叔叫我告訴你,說他還有事,先走了。

  明天早上他還來帶我上公園去。”我們的太太從沉思中微笑說:“他倒有工夫——彬彬,你看這些個客人,你也不招呼一聲! ”彬彬笑著向大家說了一聲:“您好! ”

  詩人坐在書桌前面,連著椅子轉了過來,右手兩指夾著煙卷,左手招著我們的太太,說:“美,這玻璃底下的畫,又是新的罷?你的筆意越來越秀逸了。”我們的太太拉著彬彬的手,走到桌前,說:“金老先生倒是隔天一來,他催的緊,我也只好敷衍敷衍。春天一到,我的臂腕又有些作酸,真有些不耐煩了。”哲學家還在看著《婦女論》,听了便合上書,微笑說:“太太,我看你也太要強了,身体本來不很好,又要什么都會,什么都做,依我說,一個女人,看看書,陪陪孩子  ”我們的太太笑了起來,說:“你看的是叔本華的《婦女論》呀,又罵開女人了,女人便怎樣?看看書,陪陪孩子,就算一生的事業嗎?你趁早擱下叔本華,看一看蕭伯納罷。蕭老頭子借著女杰周安的口里,向你們這一班男人大聲疾呼的說:‘這些女人的事情,一般的女人都能作,但沒有一個女人能做我的事情  ’”回頭又問著文學教授說:“對不對?是不是他說過這几句話?”文學教授赶緊說:“是。”哲學家忽然大笑了,他似乎覺得很滑稽。

  彬彬掙脫了我們太太的手,拉了袁小姐,又走到院子里去。政治學者和文學教授也走了出去,在樹下低低的談著話。

  小院的門開了,走進一個人來,發光的金黃的卷發,短短的堆在耳邊,頸際,深棕色的小呢帽子,一瓣西瓜皮似的歪歪的扣在發上。身上腳上是一色的淺棕色的衣裳鞋襪。左臂彎里挂著一件深棕色的春大衣,右手帶著淺棕色的皮手套,拿著一只深棕色的大皮夾子。一身的春意,一臉的笑容,深藍色眼里發出媚艷的光,左頰上有一個很深的笑渦。

  大家跟前一亮似的,都立刻歡呼了起來:“露西,你好呀,什么時候到的?”露西直奔了文學教授去,拉了他的手,笑說:

  “我是今午十一點五分的快車到的,行李一擱在飯店里,便到處的找你,最后才找到你家里。你太太說你吃過午飯就走的,沒有說到哪儿去,我猜著你一定在這儿,你看把我累的! ”一面又和政治學者拉手,笑了一笑。回頭又對彬彬呼喚著,操著不很純熟而很俏皮的中國話說:“哈羅,彬彬,你又長高了,你媽媽呢?”說著看了袁小姐一眼,不認識,又回頭去同政治學者說話。

  這時哲學家也走了出來。詩人正從衣袋里掏出一卷紙來,伸舖在桌上,同我們的太太一同俯了下去。輕輕的念著,笑著,听見門響,抬起頭來,立刻站了起來,滿面是笑,剛要叫喚,回頭看見我們的太太,也望著窗外,微蹙著眉尖,便斂了笑容,輕輕的拍著我們太太的肩:“美,你先往下看,我先出去同她應酬應酬去。”說著便走出去——登時院子里便滿了人聲。

  袁小姐走了進來,看見我們的太太兩手支頤,坐在書桌前看著詩,便伏在太太耳邊,問:“這個外國女人是誰?”我們的太太一面卷起詩稿,一面站了起來,伸了伸腰,懶懶的說:“這是柯露西,一個美國所謂之藝術家,一個風流寡婦。

  前年和她丈夫來到中國,舍不得走,便自己耽擱下來了。去年冬天她丈夫在美國死了,她才回去,不想這么几天,她又回來了。我真怕她,麻雀似的,整天嘁嘁喳喳的說個不完!我常說,她丈夫是大糖商,想壟斷一切的糖業,她呢,也到處想壟斷一切的听眾! ”袁小姐默然,坐了下去,端起一杯茶來喝著。

  在袁小姐以前,露西是我們太太唯一的女友。前年露西到北平的第二天,文學教授便帶她來拜訪我們的太太,談得很投机。事后我們的太太對人說露西聰明有禮;露西對人說一個外國人到北平,若不見見我們的太太,是個缺憾。于是在种种的集會之中,她們總是形影相隨,過了有好几個月,以后卻漸漸的冷淡了下去。有人說也許是因為有一次我們太太客廳中的人物,在某劇場公演《威尼斯商人》,我們的太太飾小姐,露西飾丫鬟。劇后我們的太太看到報上有人批評,說露西發音,表情,身段,無一不佳,在劇中簡直是“喧婢奪主”。我們的太太當時并不曾表示什么,而在此后請客的知單上,便常常略去了露西的名字。

  太太來了一會了,在院子里說話呢。”太太抬頭皺眉說:“知道了,她自己還不會進來! ——你打電話到老姨太那邊,問今天晚上第一舞台的包廂定好了沒有?我也許一會儿就過去。”Daisy答應著,輕輕的又退了出去。

  詩人拉著露西進來,后面跟著那一群人。露西咯咯的笑著,左手推著詩人的臂膀說:“你放手,我還沒見主人呢。”我們的太太微笑著站了起來,一面也伸出手來,一面說:“我知道你不是來找我,所以我也沒有出去接你。”露西早已又回過頭去,看著袁小姐,笑說:“這位是誰,請哪一位給介紹介紹。”

  詩人赶緊過來笑說:“等我來,這位是袁小姐,一個藝術家,一個詩人  ”露西連忙伸手和袁小姐把握,說:“久仰,久仰,今天是您讀詩罷,我幸得躬逢其盛。”袁小姐□坼著,搓著手說:“不,不,我今天是來听詩,”一面指著詩人:“他倒是有一篇長詩要念。”露西已自挑了一張矮椅坐下,背倚著矮桌子,兩腿直伸著放在軟墊上,一面笑說:“來,來,念出來讓我們听听,讓我也洗一洗行旅的塵穢。”一面自己點上一支煙抽著,很嬌慵的慢慢的便閉上眼睛。

  大家都紛紛的找個座儿坐下,屋里立刻靜了下來。我們的太太仍半臥在大沙發上。詩人拉過一個墊子,便倚坐在沙發旁邊地下,頭發正擦著我們太太的鞋尖。從我們太太的手里,接過那一卷詩稿來,伸開了,抬頭向著我們的太太笑了一笑,又向大家點頭,笑著說:“我便獻丑了,這一首長詩題目是《給——》”于是他念:我昨夜夢登最高的峰上,

  地下沒有一盞燈,天上沒有一顆星。我只覺得身邊有個你——

  冰涼的是你的手,跳動的是  

  露西忽然睜開眼睛,笑得几乎連椅子翻了過去,兩手亂搖著說:

  “不必念了,底下等我來念——‘跳動的是你的心’,‘星,心,輕,親,’你又在湊韻  ”這一串銀鈴似的笑聲,把這屋里靜寂的空气完全攪散了。大家都笑了,政治學者大笑著,站了起來,指著露西,說:“秩序!秩序!你這淘气鬼。”

  袁小姐一個人沒有笑,只看著我們的太太。太太坐起來,正要說話,詩人已笑嘻嘻的卷起詩稿,從沙發邊爬到露西椅旁,拿紙卷打著露西的頭,說:“你是怎么回事,盡拆我的台! ”露西仍笑著用夾著紙煙的手,扶著帽子:“小心,你,我的新帽子! ”

  皺著眉頭說:“叫彬彬去接,我沒有工夫。”一面站起來,走到哲學家面前。哲學家坐著不動,只微笑著抬頭,指著露西的背影,聲音很輕,說:“女人,這不是一個完全的女人么?”我們的太太忽然很柔媚的笑了一笑,便坐在哲學家的旁邊。

  彬彬跳了進來,笑嘻嘻的走到太太面前,說:“媽媽,老姨太說包廂定好了,那邊還有人等你吃晚飯。今儿晚上又是楊小樓扮猴子。媽媽,我也去,可以么?”說著便爬登我們太太的膝上,抱住臂儿,笑著央求。我們的太太也笑著,一面推開彬彬:“你松手,哪用得著這樣儿!

  你好好的,媽媽就帶你去。”彬彬松手下來要走,又站住笑說:“我忘記了,老姨太還說叫我告訴媽媽,說長春有電報來,說外公在那里很  ”我們的太太忽然臉上一紅,站起推著彬彬說:“你該預備預備去了,你還是在家里用過晚飯再走,酒席上的東西你都是吃不得的。”彬彬答應一聲,又歡天喜地的跳了出去。露西向著政治學者點頭擠眼一笑。

  Daisy在門外說:“小姐,周大夫到。”一面帶進一個客人來,隨手把沙發旁邊的大燈捻亮了。在暮色与燈光之中,進來的一位,三十歲上下,穿著西裝,矮矮胖胖的個子,臉上滿堆著使人信任的笑容。一進門便搓著手,笑著連連點頭鞠躬說:“袁小姐好,柯太太好,大家都好。我來的真巧,又見著這許多人。”我們的太太笑盈盈的上前,伸手和大夫把握,說:“也可說是不巧,你又碰著這許多人,又該罵我不休息盡見客了。”周大夫彎著腰從Daisy手里接過一根煙來,自己點著,連忙笑著說:“哪里!哪里!我的職務總仿佛是妨礙人家交誼似的,其實我也是不得已。若說太太你呢,前天剛剛傷風,論理也該  ”詩人笑著走過來,拍著大夫的肩膀,說:“又是這一套老話,坐下,我問你,這兩天生意該好罷,時令傷寒的人多极了,我到處找朋友,差不多個個都在傷風。”周大夫說:“本來么,乍暖還寒時候,最易傷風。”

  大家都大笑起來。我們的太太笑說:“你還是安分守己當大夫罷,‘乍暖還寒時候’,一加上‘最易傷風’,成個什么話! ”大夫對著太太深深的鞠了一躬,說:“這是這沙龍里的空气,庸俗的我,也沾上點詩气了。”

  露西正和袁小姐談話,回頭便笑著說:“我們的太太病了,你治,你若得了‘濕气’,誰給你治! ”大家又笑了起來,這次袁小姐也看著露西笑了。

  小院門外有人聲,一個仆人走到屋門口,Daisy連忙迎了出去,低低的說了几句話。仆人出去,Daisy又轉身進來,先看著周大夫微微的笑了一笑,才對我們的太太說:“吹笛子的楊先生來了,問小姐今晚上還練習不練習昆曲。我回了他了,說不唱了,客廳里客還未散,周大夫也在這里  ”文學教授笑對周大夫說:“你看你多煞風景,否則我們又有耳福了。”周大夫連忙站起,笑說:“我該走了,又是我的不是,我本來也沒有說什么,我只說過与其學唱還不如學彈,到底不傷气。她的身子你們也知道  ”文學教授斂了笑容,回身對我們的太太說:

  “為您自己打算呢,自然我們應該勸您把這些事都撇開,不過我們都是‘人’,有時太自私了,只顧到自己的眼福,耳福  ”我們的太太微微的笑著,向著文學教授彎了彎腰,正要說話,露西在一邊忽然笑起來,接了下去,說:“別忘了還有口福! ”大家也大笑起來,又似乎覺得不好,赶緊收住,我們的太太斂了笑容,把要說的話咽了回去。

  周大夫從腰袋里拉出表來一看,說:“我真該走了,我本來是出診,路過你們門口,看見有許多車子,順便走進來看看  ”我們的太太笑了,說:“是不是?我說你是來檢查。”一面說著,周大夫已拿起帽子。露西也站了起來說:“天不早了,我們也該走了。”說著看著文學教授和政治學者,于是大家都紛紛的离座。露西笑對袁小姐說:“你剛才不是答應我,你也參加我們的晚飯么?”袁小姐躊躇著,看著我們的太太。我們的太太扶著椅背,手指按著嘴唇,打了一個呵欠,懶懶的說:“我也要出去的,不留你了。”詩人連忙從后面替袁小姐披上紗巾。

  露西對我們的太太笑了一笑,說:“對不起,我把你的客人都帶走了,我知道你一會儿要去听戲,中間也要休息休息的。”我們的太太從眼梢瞥了露西一下,沒有言語,便回過頭去。

  哲學家從書架上又取下几本書,同《婦女論》磊在一起,挾在臂里,笑著向我們的太太說:“這几本書可否借我一讀,遲日我再送來。”

  我們的太太笑著看了哲學家一眼說:“你先把上次借去的書送回來再說!也沒見我的書都是好的,你一般的也有這些書。”哲學家笑說:

  “你的版本好多了,我是窮人,買不起善本,只好沾你的光。”

  大家尋衣覓帽,都已走到廊上。Daisy開著門,兩個仆人垂手站在階邊,大家紛紛的向我們的太太道謝告別。太太似乎乏了,只微笑著點頭,走到小院門口,便站住了。詩人站在太太背后,說:“你們先走一步,我隨后就來。”露西回頭說:“別忘了今晚六國飯店還有西班牙跳舞! ”我們的太太看著詩人說:“你也走好了,還等什么?”詩人笑著,沒有答應,只把客人往外送。

  詩人進來時,客廳里又已收拾過了,壁爐里燃上松枝。屋里沒有燈,我們的太太抱膝坐在爐火微光之前,懶懶的,听見詩人進來,頭也不抬。詩人也沒有言語,輕輕的拉過一個墊子,便坐在太太旁邊,輕輕的說:“這微光,這你,這一切,又是一首詩! ”太太不答。

  屋里靜得只听見松枝爆裂的聲音,——Daisy輕輕的走到門口,看了一看,又輕輕的退了回去。

  詩人輕輕的站了起來,走到窗前,叩著籠儿,說:“太靜了,連最活潑的金絲雀也不叫了。”我們的太太這時才看了詩人一眼,歪著頭說:“金絲雀現在不高興! ”

  詩人笑了,走到太太椅旁坐下,撫著太太的肩,說:“美,讓我今晚跟你听戲去! ”我們的太太推著詩人的手,站了起來,說:“這可不能,那邊還有人等我吃飯,而且——而且六國飯店也有人等你吃飯,——還有西班牙跳舞,多么曼妙的西班牙跳舞! ”詩人也站了起來,挨到太太跟前說:“美,你曉得,她是約著大家,我怎好說一個人不去,當時只是含糊答應而已,我不去他們也未必會想到我。還是你帶我去听戲罷,你娘那邊我又不是第一次去,那些等你的人,不過是你那班表姊妹們,我也不是第一次會見。——美,你知道我只愿意永遠在你的左右  ”

  我們的太太不言語,只用纖指托著桌上瓶中的黃壽丹,輕輕的舉到臉上聞著,眉梢漸有笑意。

  詩人用手輕輕托住我們太太的臂肘,說:“你還換衣服不?你進去罷,我在這里等你。”說著已輕輕的把我們的太太推到客廳門外,從甬道牆上摘下一件黑色的斗篷來,替她披在肩上。我們的太太把斗篷往身上一裹,頭也不回的走到后面去了。

  詩人退進客廳里,伸了一伸腰,點上一支煙,捻亮了燈,坐在沙發上,隨后拿起一本詩來。正在翻看,听見門外汽車響,又听見腳步聲走入內院來,詩人連忙放下書站起。

  我們的先生在太太客廳門口出現了。大异于我們的想象,他不是一個圓頭大腹的商人,卻是一個溫藹清懼的紳士,大衣敞開著,拿著帽子在手里,看見詩人,便點頭說:“你在這里。美呢?她好了罷?我今早走的時候,她還沒有起床。”說著放下帽子,脫下大衣挂在牆上,走了進來坐下。

  詩人也坐下,說:“美好了,下午還有茶客,她一會儿還听戲去。”

  這時我們的太太已拉著彬彬的手過來。身上已換了黑色洒花絲絨的長衣,肩臂之間,隱約的露著玉肌,腳底下是肉色絲襪子,青緞高跟鞋。重施脂粉,也點上口紅,顯得容光煥發。彬彬是大紅綢子衣服,乳色的領袖,白絲襪,黑漆皮鞋。進門看見我們的先生,便跳了過去,抱住笑道:“爸爸,媽媽帶我听戲去。”我們的先生沒有說什么,只把彬彬抱在膝上,摩撫著。

  我們的太太仍舊站著,手扶著椅背,有意無意的問我們的先生:

  “娘叫我去听楊小樓,也在那邊吃晚飯,你和我們一塊儿去罷?”我們的先生看著詩人,躊躇的說:“我想我不去了,你們去罷。我今天有點倦,銀行里開會整開了一下午;剛才孫經理還請我和他到六國飯店去看西班牙跳舞,我辭了他,我想著你不大舒服,我自己去也沒有  ”

  我們的太太听著,忽然看了詩人一眼,一回身便側坐在先生的身旁,扶著先生的臂腕,幽幽的說:“我本來也不一定要去,因為娘那邊已約下了人,只好去應酬一下,你既然犧牲了西班牙跳舞來陪我,我也愿意犧牲楊小樓來陪你。我也倦,我們只在家里守著爐火坐坐也好! ”

  我們的先生愕然了,從來未曾受過這樣的溫存!他受寵若惊的正要說話,我們的太太赶緊說:“你不用勸我,我一定不去了!我倦得很,只要你陪著我! ”說著歪了下去,俯在先生的肩上,眼里竟然有了淚光。

  詩人默然站起來,把煙頭扔在爐里。我們的先生也默然,只輕輕的拍著太太的肩背。彬彬本來只坐在父親膝上,睜著大眼,很懸心的听著他們說話,至此便溜了下來,走到我們太太跟前,說:“媽媽,你不去了,我呢?”我們的先生抬頭看著詩人說:“美倦了不去,由她罷,你帶彬彬去,怎么樣?”詩人還不及回答,我們的太太已連忙坐了起來,說:“別煩他了!人家還有飯局呢! ”先生說:“既如此,彬彬也不用去了,小孩子太睡晚了,到底不好。”

  Daisy站在門口,臂上帶著太太和彬彬的大衣。听到這里便微笑著進來,俯了下去,在彬彬耳邊,輕輕的說了几句話。彬彬忍著淚,低頭向父親和母親說了聲“明天見”,便牽著Daisy的手出去。

  我們的太太隔窗喚著Daisy,說:“你再打電話告訴老姨太太,說我又覺得不大舒服,不能來了。也吩咐廚房里把我們的飯開到這里來罷,這里有火,暖和些。”Daisy一面答應著便走了。

  詩人拍了拍身上的煙灰,對我們的太太說:“那么我走了,明天見罷。我還要回去寫几封信,我也太懶,晚上屋子里又冷,總不想拿筆,總挨朋友們的罵。”我們的先生站了起來,說:“你不是有飯局么,怎么又到冷屋子里去寫信?若如此,就在我們這里用了晚飯再走。”詩人凝神看著爐火,回頭笑說:“不用晚飯了,我也吃不下。我已住慣了冷屋子,正是‘慚慣了單寒羈旅’! ”他一面笑著吟哦著,往外就走。我們的太太忽然站起,要叫住詩人,詩人有我們的先生送著,已走出小院門口了。

  門外是暮色逼人,詩人叫來了拱腰縮頸站在牆隅的車夫,一步跨上車去,伸直了腿,深深的向天噓了一口气,說:“走,六國飯店! ”

  竟于一九三三年十月十七日夜。

  第10期,后收入小說集《冬儿姑娘》,北新書局1935年5月初版。)《娜拉的出路》序

  我在燕大教書的第一年——一九二六——便認識林培志,那時她是一個很沉靜,很溫柔,很文雅的姑娘,課余我們也常有談話的机會,她的一切,都能得到我的喜愛。

  林女士自沈陽事變后開始寫作,到如今已有十余篇。我在報紙上看見“口金佳”或“寶琴”的作品,便會分外注意,自《舞后》到《募捐》,覺得林女士的作品,有成書發行之必要了。

  她的作品當然有著一切女作家的長處,描寫得很細膩,很深刻,注意到家庭里夫婦,主仆以及一切的問題,同時對于青年女子的一切希望,憧憬,煩悶,也能体貼入微,寫出時代的歎息和嗚咽。——此外,林女士如此年輕,筆下也免不了有著一切女作家的短處,不過這种困難是會隨著年齡与經驗之發展而漸漸消滅的。

  我覺得林女士和我的創作經驗,有點相同,她是從“九一八”后寫作的,我是從“五四”后寫作的,同是被時代的呼聲所喚醒。她和我同是先寫分內應交的文章,因而引起自己寫作的興趣。她和我同是先寫時代問題的小說  不過我卻不希望此后的她像我,因為我十年以來沒有進步,這是人我所共認的。她應當以我為中途警告“危險”的紅燈!

  文壇上真是消沉,女作家尤其寂寞!去國的去國,擱筆的擱筆,死的死,失蹤的失蹤,雨打風吹,所余無几了。對于這欣欣向榮的嫩芽,我覺得自己無能多寫作的人,至少有珍護灌溉的責任。我自己的經驗是:讀者的注意与批評是作者最猛烈的興奮劑,我便商之于林女士,把這十段短篇交給女青年會全國協會出版了。一九三三年十一月一日,海淀,北平。冬儿姑娘

  “是呵,謝謝您,我喜,您也喜,大家同喜!太太,您比在北海養病,我陪著您的時候,气色好多了,臉上也顯著丰滿!日子過的多么快,一轉眼又是一年了。提起我們的冬儿,可是有了主儿了,我們的姑爺在清華園當茶役,這年下就要娶。姑爺歲數也不大,家里也沒有什么人。可是您說的‘大喜’,我也不為自己享福,看著她有了歸著,心里就踏實了,也不枉我吃了十五年的苦。

  “說起來真像故事上的話,您知道那年慶王爺出殯,  

  那是哪一年?  我們冬儿她爸爸在海淀大街上看熱鬧,這么一會儿的工夫就丟了。那天我們兩個人倒是拌過嘴,我還當是他賭气進城去了呢,也沒找他。過了一天,兩天,三天,還不來,我才慌了,滿處价問,滿處价打听,也沒個影儿。也求過神,問過卜,后來一個算命的,算出說他是往西南方去了,有個女人絆住他,也許過了年會回來的。我稍微放點心,我想,他又不是小孩子,又是本地人,哪能說丟就丟了呢,沒想到  如今已是十五年了!

  “那時候我們的冬儿才四歲。她是‘立冬’那天生的,我們就這么一個孩子。她爸爸本來在內務府當差,什么雜事都能做,糊個棚呀干點什么的,也都有碗飯吃。自從前清一沒有了,我們就沒了落儿了。我們十几年的夫妻,沒紅過臉,到了那時實在窮了,才有時急得彼此抱怨几句,誰知道這就把他逼走了呢?

  “我抱著冬儿哭了三整夜,我哥哥就來了,說:‘你跟我回去,我養活著你。’太太,您知道,我哥哥家那些個孩子,再加上我,還帶著冬儿,我嫂子嘴里不說,心里還能喜歡么?

  我說:‘不用了,說不定你妹夫他什么時候也許就回來,冬儿也不小了,我自己想想法子看。’我把他回走了。以后您猜怎么著,您知道圓明園里那些大柱子,台階儿的大漢白玉,那時都有米舖里雇人來把它砸碎了,摻在米里,好添分量,多賣錢。我那時就天天坐在那漫荒野地里砸石頭。一邊砸著石頭,一邊流眼淚。冬天的風一吹,眼淚都凍在臉上。回家去,冬儿自己爬在炕上玩,有時從炕上掉下來,就躺在地下哭。看見我,她哭,我也哭,我那時哪一天不是眼淚拌著飯吃的!

  “去年北海不是在‘霜降’那天下的雪么?我們冬儿給我送棉襖來了,太太您記得?傻大黑粗的,眼梢有點往上吊著?

  這孩子可是利害,從小就是大男孩似的,一直到大也沒改。四五歲的時候,就滿街上和人抓子儿,押攤,耍錢,輸了就打人,罵人,一街上的孩子都怕她!可是有一樣,雖然蠻,她還講理。還有一樣,也還孝順,我說什么,她听什么,我呢,只有她一個,也輕易不說她。

  “她常說:‘媽,我爸爸撇下咱們娘儿倆走了,你還想他呢?你就靠著我得了。我賣雞子,賣柿子,賣蘿卜,養活著你,咱們娘儿倆廝守著,不比有他的時候還強么?你一天里淌眼抹淚的,當的了什么呀?’真的,她從八九歲就會賣雞子,上清河販雞子去,來回十七八里地,挑著小挑子,跑的比大人還快。她不打价,說多少錢就多少錢,人和她打价,她挑起挑儿就走,頭也不回。可是价錢也公道,海淀這街上,誰不是買她的?還有一樣,買了別人的,她就不依,就罵。

  “不賣雞子的時候,她就賣柿子,花生。說起來還有可笑的事呢,您知道西苑常駐兵,這些小販子就怕大兵,賣不到錢還不算,還常捱打受罵的。她就不怕大兵,一早晨就挑著柿子什么的,一直往西苑去,坐在那操場邊上,專賣給大兵。

  一個大錢也沒讓那些大兵欠過。大兵凶,她更凶,凶的人家反笑了,倒都讓著她。等會儿她賣夠了,說走就走,人家要買她也不給。那一次不是大兵追上門來了?我在院子里洗衣裳,她前腳進門,后腳就有兩個大兵追著,嚇得我們一跳,我們一院子里住著的人,都往屋里跑,大兵直笑直嚷著說:‘冬儿姑娘,冬儿姑娘,再賣給我們兩個柿子。’她回頭把挑儿一放,兩只手往腰上一叉說:“不賣給你,偏不賣給你,買東西就買東西,誰和你們嘻皮笑臉的!你們趁早給我走! ’我嚇得直哆嗦!誰知道那兩個大兵倒笑著走了。您瞧這孩子的膽!

  “那一年她有十二三歲,張宗昌敗下來了,他的兵就駐在海淀一帶。這張宗昌的兵可窮著呢,一個個要飯的似的,襪子鞋都不全,得著人家儿就拍門進去,翻箱倒柜的,還管是住著就不走了。海淀這一帶有點錢的都跑了,大姑娘小媳婦儿的,也都走空了。我是又窮又老,也就沒走,我哥哥說:

  ‘冬儿倒是往城里躲躲罷。’您猜她說什么,她說:‘大舅舅,您別怕,我媽不走,我也不走,他們吃不了我,我還要吃他們呢! ’可不是她還吃上大兵么?她跟他們后頭走隊唱歌的,跟他們混得熟极了,她哪一天不吃著他們那大籠屜里蒸的大窩窩頭?

  “有一次也闖下禍——那年她是十六歲了,——有几個大兵從西直門往西苑拉草料,她叫人家把草料卸在我們后院里,她答應晚上請人家喝酒。我是一點也不知道,她在那天下午就躲開了。晚上那几個大兵來了,嚇得我要死!知道冬儿溜了,他們恨极了,拿著馬鞭子在海淀街上找了她三天。后來虧得那一營兵開走了,才算沒有事。

  “冬儿是躲到她姨儿,我妹妹家去了。我的妹妹家住在藍旗,有個菜園子,也有几口豬,還開個小雜貨舖。那次冬儿回來了,我就說:‘姑娘你歲數也不小了,整天价和大兵搗亂,不但我擔惊受怕,別人看著也不像一回事,你說是不是?你倒是先住在你姨儿家去,給她幫幫忙,學點粗活,日后自然都有用處  ’她倒是不刁難,笑嘻嘻的就走了。

  “后來,我妹妹來說:‘冬儿倒是真能干,真有力气。澆菜,喂豬,天天一清早上西直門取貨,回來還來得及做飯。做事是又快又好,就是有一樣,脾气太大!稍微的說她一句,她就要回家。’真的,她在她姨儿家住不上半年就回來過好几次,每次都是我勸著她走的,不過她不在家,我也有想她的時候。

  那一回我們后院种的几棵老玉米,剛熟,就讓人拔去了,我也沒追究。冬儿回來知道了,就不答應說:‘我不在家,你們就欺負我媽了!誰拔了我的老玉米,快出來認了沒事,不然,誰吃了誰嘴上長疔! ’她坐在門檻上直直罵了一下午,末后有個街坊老太太出來笑著認了,說:‘姑娘別罵了,是我拔的,也是鬧著玩。’這時冬儿倒也笑了說:‘您吃了就告訴我媽一聲,還能不讓您吃嗎?明人不做暗事,您這樣叫我們小孩子瞧著也不好! ’一邊說著,這才站起來,又往她姨儿家里跑。

  “我妹妹沒有儿女。我妹夫就會耍錢,不做事。冬儿到他們家,也學會了打牌,白天做活,晚上就打牌,也有一兩塊錢的輸贏。她打牌是許贏不許輸,輸了就罵。可是她打的還好,輸的時候少,不然,我的這點儿親戚,都讓她給罵斷了!

  “在我妹妹家兩年,我就把她叫回來了,那就是去年,我跟您到北海去,叫她回來看家。我不在家,她也不做活,整天里自己做了飯吃了,就把門鎖上,出去打牌。我听見了,心里就不痛快。您從北海一回來,我就赶緊回家去,說了她几次,勾起胃口疼來,就躺下了。我妹妹來了,給我請了個瞧香的,來看了一次,她說是因為我那年為冬儿她爸爸許的愿,沒有還,神仙就罰我病了。冬儿在旁邊听著,一聲儿也沒言語。誰知道她后腳就跟了香頭去,把人家家里神仙牌位一頓都砸了,一邊還罵著說:‘還什么愿!我爸爸回來了么?就還愿!我砸了他的牌位,他敢罰我病了,我才服! ’大家死勸著,她才一邊罵著,走了回來。我妹妹和我知道了,又气,又害怕,又不敢去見香頭。誰知后來我倒也好了,她也沒有什么。

  算是,‘神鬼怕惡人’  

  “我哥哥來了,說:‘冬儿年紀也不小了,赶緊給她找個婆家罷,“惡事傳千里”,她的厲害名儿太出遠了,將來沒人敢要! ’其實我也早留心了,不過總是高不成低不就的。有個公公婆婆的,我又不敢答應,將來總是麻煩,人家哪能像我似的,什么都讓著她?那一次有人給提過親,家里也沒有大人,孩子也好,就是時辰不對,說是犯克。那天我合婚去了,她也知道,我去了回來,她正坐在家里等我,看見我就問:

  ‘合了沒有?’我說:‘合了,什么都好,就是那頭命硬,說是克丈母娘。’她就說:‘那可不能做! ’一邊說著又拿起錢來,出去打牌去了。我又气,又心疼。這會儿的姑娘都臉大,說話沒羞沒臊的!

  “這次總算停當了,我也是一塊石頭落了地!

  “謝謝您,您又給這許多錢,我先替冬儿謝謝您了!等辦過了事,我再帶他們來磕頭。  您自己也快好好的保養著,剛好別太勞動了,重复了可不是玩的!我走了,您,再見。”一九三三年十一月二十八日夜。

  《冬儿姑娘》)1934年新年試筆

  新年試筆。

  因為是“試”筆,所以要拿起筆來再說。

  拿起筆來仍是無話可話;許多時候不說了,話也澀,筆也澀,連這時掃在窗上的枯枝也作出“澀——澀”的聲音。

  我愿有十万斛的泉水,湖水,海水,清涼的,碧綠的,蔚藍的,迎頭洒來,潑來,沖來,洗出一個新鮮,活潑的我。

  這十万斛的水,不但洗淨了我,也洗淨了宇宙間山川人物。——如同太初洪水之后,有只雪白的鴿子,銜著嫩綠的葉子,在響晴的天空中飛翔。

  大地上處處都是光明,看不見一絲云影。山上沒有一棵被吹斷的樹,沒有一片焦黃的葉;一眼望去是參天的松柏,樹下隨意的亂生著紫羅蘭,雛菊,蒲公英。松徑中,石縫中,飛濺著急流的泉水。

  江河里也看不見黃泥,也不飄浮著爛紙和瓜皮;只有朝靄下的輕煙,鎊鎊的籠罩著這浩浩的流水。江河兩旁是沃野千里,阡陌縱橫,整齊的灰瓦的農舍,家家開著后窗,男耕女織,歌聲相聞。

  城市像個花園,大樹的濃陰護著雜花。整洁的道路上,看不見一個狂的男人,妖的女人,和污穢的孩子。上學的,上工的,個個挺著胸走,容光煥光,用著掩不住的微笑,互相招呼,似乎人人都彼此認識。

  黃昏時從一座一座的建筑物里,涌出無數老的,少的,村的,俏的人來。一天結實的有成績的工作,在他們臉上,映射出無限的快慰和滿足。回家去,家家溫暖的燈光下,有著可口的晚餐,親愛的談話。

  藍天隱去,星光漸生,孩子們都已在溫軟的床上,大開的窗戶之下,在夢中向天微笑。

  而在書室里,廊上,花下,水邊都有一對或一對以上的人儿,在低低的或興高采烈的談著他們的過去,現在,將來所留戀,計划,企望的一切。

  平凡人的筆下,只能抽出這平凡的希望。然而這平凡的希望——

  洪水,這迎頭沖來的十万斛的洪水,何時才來到呢?

  (本篇最初發表于1934年1月1日《文學》第2卷第1期。)相片

  施女士來到中國,整整的二十八年了。這二十八年的光陰,似乎很飄忽,很模糊,又似乎很沉重,很清晰。她的故鄉——新英格蘭——在她心里,只是一堆机械的疊影,地道,摩天閣,鴿子籠似的屋子,在電車里對著鏡子抹鼻子的女人,使她多接触一回便多一分的厭惡。六年一次休假的回國,在她是個痛苦,是個悲哀。故舊一次一次的凋零,而親友家里的新的分子,一次一次的加多,新生的孩子,新結婚的侄儿,甥女,帶來的他們的伴侶,舉止是那樣的佻達,談吐是那樣的無忌。而最使施女士難堪的,是這些年輕人,對于他們在海外服務,六載一歸來的長輩,竟然沒有絲毫的尊敬,体恤。

  他們只是敷衍,只是忽略,甚至于嘲笑,厭惡。這時施女士心中只溫存著一個日出之地的故鄉,在那里有一座古城,古城里一條偏僻的胡同,胡同里一所小房子。門外是蒼古雄大的城牆,門口几棵很大的柳樹,門內是小院子,几株丁香,一架薔薇,薔薇架后是廊子,廊子后面是几間小屋子,里面有牆爐,有書架,有古玩,有字畫  而使這一切都生動,都溫甜,都充滿著“家”的气息的,是在這房子有和自己相守十年的,幽嫻貞靜的淑貞。

  初到中國時候的施女士,只有二十五歲,季候是夏末秋初。中國北方的初秋天气,是充滿著陽光,充滿著電,使人歡悅,飄揚,而興奮。這時施女士常常穿一件玫瑰色的衣裳,淡黃色的頭發,微微暈紅著的橢圓形的臉上,常常帶著天使般的含愁的微笑。她的職務是在一個教會女學校里教授琴歌,住在校園東角的一座小樓上。那座小樓里住的盡是西國女教員,施女士是其中最年輕,最溫柔,最美麗的一個,曾引動了全校學生的愛慕。中學生的情感,永遠是靦腆,是隱藏,是深摯。尤其是女學生,對于先生們的崇拜敬愛,是永遠不敢也不肯形之于言笑筆墨的。施女士住的是樓下,往往在夜里,她在寫家書,或改卷子,隱隱會看見窗外有人影躲閃著,偷看她垂頭的姿態。有時牆上爬山虎的葉子,會簌簌的響著,是有細白的臂儿在攀動,甚至于她听得有輕微的歎息。施女士只微微的抬頭,凄然的一笑,用筆管挑開她額前的散發,忙忙的又低下頭去做她的工作。

  不但是在校內,校外也有許多愛慕施女士的人。在許多學生的心目里,畢牧師無疑的是施女士將來的丈夫。他是如此的年輕,軀干挺直,唇角永遠浮著含情的微笑。每星期日自講壇上下來,一定是挾著圣經,站在琴旁,等著施女士一同出去。在小樓的台階上,也常常有畢牧師坐立的背影。時間是過了三年,畢牧師例假回國,他從海外重來時,已同著一位年輕活潑的牧師夫人。學生們的幻像,漸漸的消滅了下去,施女士的玫瑰色的衣服,和畢牧師的背影,也不再掩映于校園的紅花綠葉之間。光陰是一串駱駝似的,用著苯重的腳步,慢慢地拖踏了過去,施女士淺黃色的頭發,漸漸的轉成灰白。小樓中陸續的又來了几個年輕活潑的女教員,作了學生們崇拜敬愛的對象。施女士已移居在校外的一條小胡同里,在那里,她養著一只小狗,种著些花,閒時逛隆福寺,厂甸,不時的用很低的价錢,買了一兩件古董,回來擺在書桌上,牆爐上,自己看著,賞玩著,向來訪的學生們朋友們夸示著。春日坐在花下,冬夜坐守牆爐,自己覺得心情是一池死水般的,又靜寂,又狹小,又絕望,似乎這一生便這樣的完結了。

  淑貞,一朵柳花似的,飄墜進她情感的園地里,是在一年的夏天。淑貞的父親王先生,是前清的一個秀才,曾做過某衙門的筆帖式,三十年來,因著朋友的介紹,王先生便以教外國人官話為業,第二個學生便是施女士。施女士覺得王先生比別個官話先生都文雅,都清高。除了授課之外,王先生很少說些不相干的應酬話,接收束修的信封的時候,神气總是很靦腆,很不自然,似乎是万分無奈。年時節序,王先生也有時送給她王太太自己繡的扇袋之類,上面繡的是王太太自己做的詩句。談起話來施女士才知道王太太也是一個名門閨秀,而且他們膝下,只有一個女儿。

  十五年前的一個冬天,王先生告了十天的假,十天以后回來,王先生的神情极其蕭索,臉上似乎也蒼老了許多。說起告假的情由來,是在十天之中,王太太由肺病轉劇而去世,而且是已經葬了,三歲的女儿淑貞,暫時寄養在姥姥家里。

  自那時起,王先生似乎是更沉默更憂悶了,幽靈似的,連說話的聲音都輕得像吹過枯葉的秋風。施女士覺得很挂慮,很怜惜他,常常從談話中想鼓舞起王先生的意興,而王先生總仍然是很衰頹,只無力的報以客气的慘笑。十年前的一個夏天,王先生也以猝然中暑而逝世。

  從王先生的鄰里那里得到王先生猝然病故的消息,施女士立刻跟著來人赶到王家去,這是她第一次進王家門,院子中間一個大金魚缸,几尾小小的金魚在水草隙里穿游。魚缸四圍擺著几盆夾竹桃。牆根下几竿竹子,竹下開著几叢野茉莉。進了北屋,揭開竹帘鴉雀無聲,這一間似乎是書屋,壁架上堆著滿滿的書,稀疏的挂几幅字畫,西邊門上,挂著一幅布帘,施女士又跟著來人輕輕的進去,一眼便看見王先生的遺体,臥在炕上,身上蓋著一床單被,臉上也蒙著一張白紙,炕沿上一個白發老太太,穿著白夏布長衣,雙眼紅腫,看見施女士,便站了起來。經了來人的介紹,施女士認識了王先生的岳母黃老太太,黃老太太又拉起了炕頭上伏著的一個幽咽的小姑娘,說:“這是淑貞。”這個瘦小的,蒼白的,柳花似的小女儿,在第一次相見里,襯著這清絕慘絕的環境和心境,便引起了施女士的無限的愛怜。

  王先生除了書籍字畫之外,一無所有,一切后事,都是施女士備辦的。葬過了王先生,施女士又交給黃老太太一些錢,作為淑貞的生活費和學費,黃老太太一定不肯接受,只說等到過不去的時候,再來說。過了兩三個月,施女士不放心,打听了几個人,都說是黃家孩子很多,淑貞并不曾得到怎樣周到的愛護,于是在一個圣誕的前夜,施女士便把淑貞接到自己的家里來。

  窗外微月的光,輕輕的蓋著積雪。時間已過夜半,那些唱圣誕喜歌的學生們,還未曾來到。窗口立著的几條紅燭,已將燃盡,翱翱的落下了等待的熱淚。爐火的微光里,淑貞默然的坐在施女士的椅旁,怯生的蒼白的臉,沒有一點倦容,兩粒黑珠似的大眼,嵌在瘦小的臉上,更顯得大的神秘而凄涼。

  施女士輕輕的握著淑貞的不退縮也無熱力的小手,想引她說話,卻不知從哪里說起。從微暈的光中,一切都模糊的時候,她覺得手里握著的不是一個活潑的小女子,卻是王先生的一首詩,王太太的一縷繡線,東方的一片貞女石,古中華的一种說不出來的神秘的靜默  

  十年以來,在施女士身邊的淑貞好像一條平流的小溪,平靜得看不到流動的痕跡,听不到流動的聲音,聞不到流動的气息。淑貞身材依然很瘦小,面色依然很蒼白,不見她痛哭,更沒有狂歡。她總是羞愁的微笑著,輕微的問答著,悄躡的行動著。在學校里她是第一個好學生,是師友們夸愛的對象,而她卻沒有一個知己的小友,也不喜愛小女孩們所喜愛的東西。

  “這是王先生的清高,和王太太的貞靜所凝合的一個結晶! ”施女士常常的這樣想,這樣的人格,在跳蕩喧嘩的西方女儿里是找不到的。她是幽靜,不是淡漠,是安詳,不是孤冷,每逢施女士有點疾病,淑貞的床前的蹀躞,是甜柔的,無聲的,無微不至的。無論那時睜開眼,都看見床側一個溫存的微笑的臉,從書上抬了起來。“這天使的慰安! ”施女士總想表示她熱烈的愛感,而看著那蒼白羞怯的他顧的臉,一种慚愧的心情,把要說的熱烈的話,又壓了回去。

  淑貞來的第二年,黃老太太便死去,施女士帶著她去看了一趟,送了葬,從此淑貞除了到學校和禮拜堂以外,足跡不出家門。清明時節,施女士也帶她去拜掃王先生和王太太的墳,放上花朵,兩個人都落了淚。歸途中施女士緊緊的握著淑貞的手,覺得彼此都是世界上最畸零的人,一腔熱柔的母愛之情,不知不覺的都傾瀉在淑貞身上。從此旅行也不常去,朋友的交往也淡了好些,對于古董的收集也不熱心了。只有淑貞一朵柳花,一片云影似的追隨著自己,施女士心里便有万分的慰安和滿足。有時也想倘若淑貞嫁了呢?  這是一個女孩子的終身大事,幻想著淑貞手里抱著一個玉雪可愛的嬰孩,何嘗不是一幅最美麗,最清洁,最甜柔的圖畫;而不知怎樣,對于這幻像卻有一种莫名的恐怖! “倘若淑貞嫁了呢?”一种孤寂之感,冷然的四面襲來,施女士撫著額前的白發,起了寒戰,連忙用凄然的牽強的微笑,將這不祥的思想揮麾開去。

  人人都夸贊施女士對于淑貞的教養,在施女士手里調理了十年,淑貞并不曾沾上半點西方的气息。洋服永遠沒有上過身,是不必說的了,除了在不懂漢語的朋友面前,施女士對淑貞也不曾說過半句英語。偶然也有中學里的男生,到家里來赴茶會,淑貞只依舊靦腆的靜默的坐在施女士身邊,不加入他們的游戲和談笑,偶然起來傳遞著糖果,也只低眉垂目的,輕聲細气的。這青年人的歡樂的集會,對于淑貞卻只是拘束,只是不安。這更引起了施女士的怜惜,輕易也便不勉強她去和男子周旋。偶然也有中國的老太太們提到淑貞應該有婆家了,或是有男生們直接的向施女士表示對于淑貞的愛慕,而施女士總是愛傲的微笑著,婉轉的辭絕了去。

  淑貞十八歲畢業了中學,這年又是施女士回國的例假,從前曾有一次是把淑貞寄在朋友家里,獨自回去了的,這次施女士卻決定把淑貞帶了回去,一來叫淑貞看看世界,二來是減少自己的孤寂;和淑貞一說,出乎意外的,淑貞的蒼白臉上,發了光輝,說:“媽媽!只要是跟著你,我哪里都愿意去的! ”施女士愛怜的撫著淑貞的臂說,“謝謝你!我想你一定喜歡看看我生長之地,你若是真喜歡美國呢,也許我就送你入美國的大學  ”

  在新英格蘭的一個鎮上,淑貞和施女士又相依為命的住下了。圍繞著這座老屋,是一片大青草地,和許多老橡樹。那時也正是夏末秋初,橡葉紅得光艷迎人,樹下微微的有著潮濕的清味,這屋子是施女士的父親施老牧師的舊宅,很寬大的木床,高背的椅子,很厚的地毯,高高的書架,磊著滿滿的書,書屋里似乎還遺留著煙斗的气味。甬道高大得似乎起著回音,兩旁壁上都挂著圣經故事的金框的圖畫。窗戶上都垂著深色的窗帘,屋里不到黃昏,四面便起了黯然的色影。施女士帶著淑貞四圍周視;書屋牆爐前的紅絨軟椅,是每夜施老牧師看書查經的坐處;客廳角落里一張核桃木的小書桌子,是施老太太每日寫信記帳的地方,樓上東邊一個小屋子,是施女士的寢室,牆上還挂著施女士儿時的几張照片;三層樓頂的小屋,是施女士的哥哥雅各儿時的寢室  這老屋本來是雅各先生夫婦住著的,今年春天,雅各先生也逝世了,雅各夫人和她的儿子搬到鄰近的新蓋的小屋子去,這老屋本來要出賣,施女士寫信回來,請她留著,說是自己預備帶著淑貞,再過一年在故國的重溫舊夢的最后的光陰。

  這老屋里不常有來訪的客人,除了和施女士到禮拜堂去作禮拜外,淑貞只在家里念點書,彈點琴,作點活計,也不常出門。有時施女士出去在教堂的集會里,演講中國的事情,淑貞總是跟了去,講后也總有人來和施女士和淑貞握手。問著中國的种种問題,淑貞只靦腆含糊的答應兩句,她的幽靜的態度,引起許多人的愛怜。因此有些老太太有時也來找淑貞談談話,送她些日用瑣碎的東西。

  每星期日的晚餐,雅各太太和她的儿子彼得總是到老屋里來聚會。雅各太太是個瘦小的婦人,身材很高,滿臉皺紋,卻搽著很厚的粉,說起話來,沒有完結,常常使施女士覺得厭倦。彼得是個紅發跳蕩的孩子,二十二歲的人,在淑貞看來,還很孩气。進門來就沒有一刻安靜。頭一次見面便叫著淑貞的名字,說:“你是我姑姑的中國女儿呀,我們應該做很好的朋友才是! ”說著就一陣痴笑,施女士看見淑貞局促的樣子,便微微的笑說:“彼得你安靜些,別嚇著我的小女儿! ”一面又對淑貞說,“這是我們美國人親密的表示,我們對于親密的友人,總不稱呼‘先生’‘小姐’的,你也只叫他彼得好了。”

  淑貞臉紅一笑。

  淑貞的靜默,使彼得覺得無趣,每星期日晚餐后,總是借題先走,然后施女士和雅各太太斷斷續續的,有一搭沒一搭的談著老話。淑貞听得倦了,有時站起倚窗外望,街燈下走著碧眼黃發的行人,晚風送來飄忽的异鄉的言語,心中覺得亂亂的,起著說不出的凄感  

  有一天夜里,雅各太太臨走的時候,忽然笑對淑貞說,“下星期晚你可有机會說中國話了。我發現了這里的神學院里有個李牧師,和他的儿子天錫,在那里研究神學。我已約定了他們下星期晚同來吃晚飯。我希望這能使你喜歡。”淑貞抬起頭來看著施女士,施女士便說,“我在神學院的圖書館里,也看見了他們几次。李牧師真是個慈和的老人,天錫也极其安靜穩重,我想我們應當常常招待他們,省得他們在外國怪寂寞的。”淑貞答應著。

  這星期晚,施女士和淑貞預備了一桌中國飯,擺好匙箸,點起紅燭,施女士便自去換了一身中國的衣服,帶上玉鐲子,又叫淑貞听見門鈴,便去開門,好叫李牧師父子進門來第一句便听見鄉音。淑貞笑著答應了,心里也覺得高興。

  門鈴響了,淑貞似乎有點心跳,連忙站起出去時,沖進門來的卻是彼得,后面是雅各太太,同著一個清懼蒼白的黑發的中年人。彼得一把拉住淑貞說:“這是李牧師,你們見見! ”

  又從李牧師身后拉過一個青年人說,“這是李天錫先生,這是王小姐,我們的淑貞。”李牧師滿面笑容的和淑貞握手,連連的說:“同鄉,同鄉,我們真巧,在此地會見! ”天錫只默然的鞠了一躬,施女士也出來接著,大家都進入客室。

  席上熱鬧极了,李牧師和施女士极親熱的談著國內國外布道的狀況,雅各太太也熱烈的參加討論。彼得筷上的排骨,總是滿桌打滾,夾不到嘴,不住的笑著嚷著。淑貞微笑的給他指導。天錫卻一聲不響的吃著飯,人問話時,才回答一兩句,聲音卻极清朗,態度也溫藹,安詳。雅各太太笑對李牧師說,“我真佩服你們中國人的教育,你看天錫和淑貞都是這樣的安靜,大方,不像我們的孩子那樣坐不住的神气,你看彼得! ”彼得正夾住一個炸肉球,顫巍巍的要往嘴里送,一抬頭,筷子一松,肉球又滑走了,彼得哈哈的大笑了起來,大家也隨著笑了一陣。

  飯后散坐著,喝著咖啡,淑貞和天錫仍是默坐一旁,听著三個中年人的談話。彼得坐了一會儿,便打起呵欠,站了起來說,“媽媽,你要是再談下去,我可要走了,我明天還上課呢! ”雅各太太回頭笑了,說,“你又急了,听個戲看個電影的你都不困,這會儿回去你也不一定睡覺! ”一面說一面卻也站了起來。天錫欠著身,兩手按著椅旁,看著李牧師,說,“爸爸,我們也該走了罷?”施女士赶緊說,“不忙,時間還早呢,你父親還要看看我父親收藏的關于宗教的書呢! ”彼得也笑著,拿起帽子,說,“別叫我攪散了你們的暢談,你們再坐一坐罷。”一面便上前扶著雅各太太,和眾人握手道別出去。

  施女士送走了他們母子,轉身回來,在客室門口便站住,點頭笑對李牧師說,“您跟我到書房來罷,我父親的藏書,差不多都在那邊。——淑貞,你也招待招待天錫,如今都在國外,別盡著守中國的老規矩,大家不言不語的! ”李牧師笑著走了出來,淑貞和天錫欠了欠身。

  兩個人轉身對著坐下。因著天錫的靜默和拘謹,淑貞倒不靦腆了,一面問著天錫何時來美?住居何處?一面在微暈的燈光下,注視著這异國的故鄉的少年:一頭黑發,不加油水的整齊的向后攏著,寬寬的前額,直直的鼻子,有神的秀長的雙眼,小小的嘴儿,唇角上翹,帶點女孩子的嫵媚。一身青呢衣服,黑領帶,黑鞋子,襯出淡黃色發光的臉,使得這屋子中間,忽然充滿了東方的气息。

  天錫笑著問:“王小姐到此好些日子了罷,常出去玩玩么?”淑貞微微的吁了一口气,低下頭去,說,“不,我不常出去,除了到到禮拜堂。不知道為什么,這里的人和在中國的那些美國人仿佛不一樣,我一見著他們心里就局促的慌  ”淑貞說著自己也奇怪,如何對這陌生的少年,說這許多話。

  天錫默然一會,說,“這也許是中外人性格不同的緣故,我也覺得這樣,我呢,有時連禮拜堂里都不高興去! ”淑貞抬頭問,“我想禮拜堂里倒用不著說話,您為什么  ”一面心里想,“這個牧師的儿子  ”

  天錫忽然站了起來,在燈下徘徊著,過了一會,便過來站在淑貞椅旁,站的太近了,淑貞忽然覺得有些畏縮。天錫兩手插在褲袋里,發光的雙眼,注視著淑貞,說,“王小姐,不要怪我交淺言深,我進門來不到五分鐘,就知道您是和我一樣  什么都一樣,我在這里總覺得孤寂,可是這話連對我父親都沒說過。”淑貞抬頭凝然的看著。

  天錫接了下去:“我的祖父是個進士,晚年很潦倒,以教讀為生,后來教了些外國人,幫忙他們編中文字典。我父親因和祖父的外國朋友認識,才進了教會神學,受洗入教,我自己也是個教會學校的產品,可是我從小跟著祖父還讀過許多舊書,很喜愛關于美術的學問。去年教會里送我父親到這里入神學,也給我相當的津貼,叫我也在神學里听講。我自己卻想學些美術的功課,因著條件的限制,我只能課外自己去求友,去看書。——他們當然想叫我也做牧師,我卻不歡喜這穿道袍上講壇的生活!其實要表現万全的愛,造化的神功,美術的導引,又何嘗不是一條光明的大路,然而  人們卻不如此想法!

  “到禮拜堂去,給些小演講,事后照例有人們圍過來,要從我二十年小小的經歷上,追問出四千年古國的种种問題,這總使我气咽,使我恐惶。更使我不自在的,有些人們總以為基督教傳入以前,中國是沒有文化的。在神學里承他們稱我為‘模范中國青年’,我真是受寵若惊。在有些自華返國的教育家,在各處作興學募捐的演講之后,常常叫我到台上去,介紹我給會眾,似乎說,‘這是我們教育出來的中國青年,你看! ’這不是像耍猴的藝人,介紹他們練過的猴子給觀眾一樣么?我敢說,倘然我有一絲一毫的可取的地方,也決不是這般人訓練出來的! ”

  淑貞的畏縮全然消失了,只覺著椅前站著一個高大的暈影,這影儿大到籠罩著自己的靈魂,透不出气息。看著雙頰燒紅,目光如炬的太興奮了的天錫,自己眼里忽然流轉著清淚,這淚,是同情?是怜惜?是鄉愁?自己也說不出。為著不愿意使這淚落下,淑貞就仍舊勉強微笑的抬著頭看著。

  天錫換了一口气,又說,“真的,還有時候教會里開會歡送到華布道的人,行者起立致詞,凄惻激昂,送者也表示著万分的欽服与怜憫,似乎這些行者都是謫逐放流,充軍到蠻荒瘴癘之地似的!  國外布道是個犧牲,我也承認,不過外國人在中國,比中國人在外國是舒服多了,至少是物質方面,您說是不是?”淑貞點了點頭,又微微的笑著,整了整衣服,站了起來,溫柔的說:“說的也是,不過從我看來,人家的起意總是不坏,有些事情,也是我們覺得自己是异鄉的弱國人,自己先气餒,心怯,甚至于對人家的好意,也有時生出不正常的反感,倘或能平心靜气呢,靜默的接受著這些刺激,帶到故國去,也許能鼓勵我們做出一點事情,使將來的青年人,在國際的接触上,能夠因著光榮的祖國,而都做個心理健全的人,  您說呢?”

  天錫坐了下去,從胸袋里掏出手絹來,擦著自己額上的汗,臉上的紅潮漸退,眼光又恢复了宁靜与溫和,他把椅子往前拉了一拉,欠身坐著,幽幽的說,“對不起您,王小姐,我沒想到第一次見您,便說出這些興奮的孩气的話!總而言之,我是寂寞,我是怀念著祖父的故鄉。今天晚上看見您,我似乎覺得有一尊‘中國’,活躍的供養在我的面前,我只對著中國的化身,傾吐出我心中的煩悶,無意中也許攪亂了您心中的安平,我希望您能原諒,饒恕我。”這青年人說到這里臉上又罩上一層紅暈,便不再往下說。

  淑貞也不由的臉紅了,低頭摩弄著椅上的花紋,說,“就是我今晚也說了太多的話。真的,從我父親死去以后,我總覺得沒有人能在靜默中了解我  今晚上  也許是异國听見到鄉音  我  ”淑貞越說越接不下去了,便輕輕的停住 。——屋里是久久的沉默。

  淑貞抬起頭來時,天錫的臉上更沉靜了,剛才的興奮,已不留下絲毫的痕跡,微笑的說,“我想我們應該利用這國外的光陰,來游歷,來讀書,——我總是佩服西方人的活潑与勇敢,他們會享受,會尋樂,他們有團体的种种健全的生活,我很少看見美國青年有像我們這般憂郁多感的。我在藝術學院和神學院里也認識許多各國的青年人,其中也有小姐們,我們都很說得來,每個星期六的下午,他們常聚在一起研究討論,或是遠足旅行,我有時也加入,覺得很有意思。王小姐,您也應當加入他們的團体,來活潑您的天机。我父親也常同我們一起去,我想施女士一定會贊成的。”

  淑貞的眼光中漾出了感謝与歡喜,連忙說,“謝謝你的邀請,我想明年進入大學,也想在离家之先,同這里青年人有些接触,免得驟然加入她們的團体時,感覺得不慣。”

  天錫問:“您想進哪一個大學?”淑貞說,“還不定呢,明年施女士也許回到中國去,也許不回去。這些日子沒听見她提起,我也沒有問。她若回去呢,我想我當然也是跟著去,不過  現在  我還是想在這里入大學  ”

  門開了,施女士先進來,后面是李牧師,臂間夾著几本很厚的書。施女士笑對天錫說,“我們檢著書,說著話,就忘了時候,你們沒有等急了罷?”天錫站了起來,笑著說,“我們談著上學的事情,也談得很起勁,簡直是忘了時候。”李牧師拿起帽子,說,“現在我們真是該走了!施女士,打攪了您這一晚,謝謝您的飯和您的書,希望我們以后仍常有見面的机會。”施女士也笑著和他們父子握手,說,“你們以后只管常來,淑貞在這里也悶得慌,有個同鄉來談談也好! ”淑貞站在一旁,紅著臉笑著。天錫從父親手里接過几本書來,跟在父親后面,一同鞠了躬退走了出來,施女士和淑貞都送到門口。

  施女士和淑貞在客廳里收拾著茶具,施女士一面微微的打著呵欠,說,“你看李牧師和他的儿子不是极可愛的人么?

  天錫真是個中國的紳士,一點也不輕浮,你和他談得還好罷?”

  淑貞正端起茶盤來,抬頭看著施女士,略微一遲疑,又紅了臉,只輕輕的答應了一聲,便低著頭托著茶盤走了出去。

  時間已是春初,施女士和淑貞到美國又整整半年了。這半年中,老屋里的一切,仍是沒有改變,除了李牧師父子和雅各太太母子,常常來往,也有一兩次他們六個人一齊加入青年團体的野餐會。此外,就是淑貞似乎到了發育時期了,施女士心里想,肌肉丰滿了許多,雙頰也紅潤了,最看得出的是深而大的雙眼里漾著流動的光輝,言笑也自如了,雖是和李牧師父子有時仍守著中國女孩儿的矜持,而對于彼得,就常常有說有笑的了。施女士心里覺著有一种异樣的慰安。以前的淑貞是太沉默了,年輕的人是應當活潑的,  活潑的靈魂投入了淑貞窈窕的軀体,就使得淑貞异樣的動人!  

  倘若  施女士不再往下想了,手按著前額,忏悔似的站了起來,呆望著窗外的殘雪。

  故鄉的天气,似乎不适宜于她近來的身体了,施女士春來常常覺得不舒服。一冬的大雪,在初春陽光之下,与嫩綠一同翻上來的是一种潮濕的气味,厚重的帘幕,也似乎更低垂了。施女士懶懶的倚坐在床上,听著淑貞在樓下甬道里拂拭著家具,輕快的行動著,微謳著;又听著郵差按鈴,淑貞開門的聲音。過了一會淑貞捧著早餐的盤子,輕盈的走了進來,一面端過小矮几來,安放在床上,一面扶起施女士,坐好了,又替她拍松了枕頭,笑著拈起盤子里的一個信封,說,“媽媽您看,這是上次我們出去野餐的時候,照的相片,  

  里頭有一張是小李先生在我不留心的時候拍上的,您看我的樣子多傻! ”說著把餐具移放在矮几上,轉身又端著空盤子出去。

  施女士懶懶的拿起相片來看,一共是八張,有雅各太太母子,有李牧師父子,有淑貞和他們一塊儿照的,也有青年團体許多人照的,看到最末一張,施女士忽然的呆住了!

  背景是一棵大橡樹,老干上滿綴著繁碎的嫩芽,下面是青草地,淑貞正俯著身子,打開一個野餐的匣子,卷著袖,是個猛抬頭的樣子,滿臉的嬌羞,滿臉的笑,惊喜的笑,含情的笑,眼波流動,整齊的露著雪白的細牙,這笑的神情是施女士十年來所絕未見過的!

  一陣輕微的戰栗,施女士心里突然涌起一种無名的強烈的激感,不是惊訝,不是忿急,不是悲哀  她緊緊的捏住這一張相片  

  上次的野餐,自己是病著,原想叫淑貞也不去,在家里陪著自己,又怕打斷了大家的興頭,猜想淑貞也是不肯去的,在人前虛讓了一句,不料她略一沉吟,望了望拿著帽子站在門口的李天錫,便歡然的答應著隨著大家走了  

  她呆呆的望著這張相片,看不見了相片上的淑貞,相片上卻掩映的浮起了畢牧師的含情的唇角,王先生憂郁的臉,一座古城,一片城牆,一個小院,一架薔薇,  手指一松,相片落了下來,施女士眼里忽然滿了清淚。

  門輕輕的開了,淑貞又輕盈的托著咖啡盤子進來,放在床旁的小桌上,便笑著在屋里隨便的收拾著。施女士一聲不響的看著她:身上是白綢的薄衫子,因著上樓的急促,丰滿的胸口,微微的起伏著,厚厚的微卷的短發,堆在緋紅的頰旁,一轉身,又呈現著丰美的背影,襯衣的花邊中間,隱約的透露著粉紅色的肌膚  一團春意在屋中流轉  

  猛抬頭看見對面梳妝台上鏡中的自己,蓬亂的頭發,披著一件絨衫,臉色蒼白,眼里似乎布著紅絲,眼角聚起了皺紋  

  淑貞笑著走了過來,站在床前,拈起相片來看,笑著說,“媽媽您看這些青年人不都是活潑可愛么?我們還說呢,將來我們一起入學,一定  ”

  施女士沒有答應。淑貞抬起頭來,忽然斂了笑容:施女士輕輕的咬著下唇,雙眼含淚的,极其蕭索的呆望著窗外。淑貞往前俯著,輕輕的問,“媽媽,您想什么?”

  施女士沒有回頭,只輕輕的拉著淑貞的手說,“孩子,我想回到中國去。”

  (本篇最初發表于1934年7月1日《文學季刊》第3期,后收入小說集《冬儿姑娘》。)1935年平綏沿線旅行紀序

  民國二十三年七月,應平綏鐵路局長沈昌先生之約,組織了一個“平綏沿線旅行團”。團員有文國鼐女士(MissAuAgustaWag-ner),雷洁瓊女士,顧頡剛先*僰閒蓐8啎哱僰q縷涮鏘壬僰絲廔膜哱僰y褂形腦搴臀遙笠椏矰x恕N頤鍬眯械哪康模r笤際親□餛剿繆叵叩姆緹埃w偶#瀾□u縊祝溶旨蝚爧蘠茫株nT种值淖純觶溝u鈣[虻□謀□妗N頤親云灰縷呷粘齜Ⅲ阿砟x盞狡降厝B硫疆炫嚁H5詼p緯齜Ⅲ秦J嗽擄巳眨息o犰狙簳拐痟敶踑乾淕硫ぎ鴗哱糷軡謖笆藍S受肣{罩馗椿乩矗‾瘜犎H繃索@冢|馧祫@剿縟闀釸獅邦薣s罷局漣j氛荊布鸙Q聘裕n倭槊淼卻Α4誦兄种值氖娉└頭獎悖挫[鞘且U云剿緶肪趾脫叵叩胤匠□你雁觚B畹母行坏摹*

  平綏沿線的旅行,自我個人看來,有极重要的几點:一、自從東北失守之后,國人矍然的覺出了邊防之重要,于是開發西北之聲,甚囂塵上。而到底西北在哪里?中國西北邊況到底如何?則大抵茫然莫知所答,且自東北淪亡,西北牧畜,墾植,又成全國富源之所在,而西北的土地,物產,商運等各种情形,我們亦都甚隔膜。平綏鐵路是人民到西北去,及貨物從西北來的一條孔道,是個個國人所應當經行,應當調查的。二、較早的中國鐵路之中,只有平綏線是完全由中國人自己計划,自己勘測,自己經營的。青龍橋長城之側,矗立著工程師詹天佑公之銅像,這充分的發揚焦慮,深思,堅持,忍耐的國民性的科學家,是全國人士所應當瞻仰記念,并以自勵自信的。三、平綏路線橫經長城內外,所過城邑的人民風俗習慣,宗教信仰各不相同,是研究中國政治經濟,文化的最好的園地;同時,在國難之中,我們不當再狃于舊習,閉居關內,目邊人為异族,視塞外為畏途,我們是應當遠出邊境,与各族同胞剖心開怀,精誠聯合,以共御強鄰的侵逼的。四、平綏鐵路的沿途風景如八達岭之雄偉,洋河之紆回,大青山之險峻;古跡如大同之古寺,云岡之石窟,綏遠之召廟,各有其美,各有其奇,各有其歷史之价值。瞻拜之下,使人起祖國庄嚴,一身幼稚之感,我們的先人慘淡經營于先,我們后人是應當如何珍重保守,并使之發揚光大!

  我自己生平的癖愛,是山水,尤其是北方的黃沙茫茫的高山大水。雖不盡瑰奇神秀,而雄偉坦蕩,洗滌了我的胸襟。

  我生平還有一愛,是人物,平時因為体弱居僻的關系,常常是在過著孤陋寡聞的生活。這次六星期的旅程之中,充分的享受了朋友的無拘束的縱談,除了領教了种种的學識之外,沿途還會見了許多邊境青年,畸人野老。听見了許多奇女子,好男儿的逸聞軼事,耳目為之一新,心胸為之一廓,我對于這次旅行的欣賞感謝,是罄筆難書的。

  同行的諸君子,從他們的注意點,各有所得,都已發于文章。這篇所記載的只是沿途的經歷,印象,和感想,以月日為系,寫了下來,作為諸君子的文章的小引。非敢僭先,亦如戲曲中的楔子,開場白,配角先登,只為介紹舞台中心人物而已。

  旅行歸來,小病數月,遲至今日,方追記月前所得,并收集同行諸君子的作品,匯成一集,以獻路局,并致感謝之忱!

  一九三五年一月三十日序于平西燕京大學。二十三年七月七日

  清華園距丰台站二○·二一公里高度四○·五三八公尺七月七日晨,陰,八時二十分出發清華園車站。車上會到了張宣澤上校,系与我們同車到綏遠者。我們用的是平綏路局的公事專車,臥舖,書案,應有盡有,一切設備均极整齊舒暢。飯車上廚師,自言是梁燕孫舊佣,談及世家往事,似不胜今昔之感。

  將行李安排好,剛過沙河站,我們便在車上的會客室里開會,由顧頡剛先生分配工作,計注意沿錢經濟狀況者有陳其田先生,宗教狀況者有雷洁瓊女士,古跡故事者有鄭振鐸先生,民族歷史者有顧頡剛先生,蒙古氈房者有文藻,文國鼐女士寫英文導游小冊,趙澄先生擔任攝影,而我只擔任記載途中的印象,是最輕的工作。

  分配既畢,大家隨意談笑,看書,或倚窗眺望。兩旁庄稼正在青蔥時節,田畦在車旁旋轉,一望無際。黃土的小道上,時有小童騎驢經過,狀极閒逸。過昌平站,遙遙的已看見矗天環抱的天壽山,橫障天北。明朝的十三座陵寢,沙點一般散見于山巒之間。過南口站,系本路机厂及材料厂所在地。厂址及員工住所,自成一村。過此即是關溝,北行列車到此須改用山道机車,推行而上。自南口至康庄一段,雖僅三十公里,而紆回險峻,火車須穿行于巨壑,懸崖,急湍,峭壁之間。詹天佑先生廢寢忘食,歷時四載,方完成了這巨大的工程,使今日行旅之人,得以臥游于鑿空天險之地。到過青龍橋的人常說:“游青龍橋,登長城者,永遠會追慕兩個偉人,一是秦始皇,一是詹天佑。”其實八達岭上的雉堞,并不是秦始皇時代的長城,而長城邊的鐵路,卻是詹天佑先生的心血。

  青龍橋站距丰台七二·九六公里高度五六一·一三七公尺在特大號的机車徐徐推行之中,火車漸漸上山,兩旁青崖摩天,近逼車窗,如綠絨的屏障,旋轉重疊。懸崖上的羊群游牧,仰視小极,如鳥栖樹巔。山下流泉之間,大石羅布,令人想起唐人:“一川碎石大如斗,隨風滿地石亂走”之句。

  眾石錯雜之間,遍生小樹,也有山田和人家,在微陰的天色之中,一層層的遠遠點綴開去,极青翠清遠之致。這時忽然穿過居庸關三百八十五公尺余長的山洞,車上點起燈來,窗戶間微微覺著煙气,五分鐘之后,又豁然開朗,紆回曲折,其間穿過五桂頭及石佛寺兩個小山洞,便到了青龍橋車站。

  在停車倒車頭的數分鐘之間,我們下車散步。陽光已出,仰首回顧正在關山重疊之中,長城奇觀,悉在眼前!雄偉高厚的城牆,飛龍一般的越岭蜿蜒,每三十六丈便有座墩台,想象著當年城頭拒胡,烽火燭天,戍卒無聲的滿山攀走之狀,使人熱血潮沸!

  車站布置清幽,山峽之間,丁香花叢里,黯綠色的詹天佑先生的銅像,巍然矗立,如在沉靜的眺望欣賞著自己勞瘁的工作。

  重复上車,循著轉折的V字形路線,倒轉而下,又入八達岭的一千一百四十五公尺余的山洞,此洞為世界著名巨工之一。過此便是康庄,忽然降下到一片廣漠的平原,回望八達岭上遠遠起伏的一線長城,如在天上!不經過“天險”的關溝不能理會所謂之“康庄大道”之意,此時我們已身在塞外了!

  康庄(距丰台八四·八○公里,高度四九八·三四八公尺)是個大站,自西北來的貨物悉屯于此。自此而北,一望平坦,黃沙茫茫,天末的微云遠樹,引人起蒼涼之感。

  十二時許過怀來站。城牆跨在山半,狀頗別致。一時許到土木堡站(距丰台站一一一·七八公里,高度五三三·○九五五公尺),系明正統十四年(公元一四四九年)乜先入寇,英宗被俘之處。景泰初侍臣死難者受祀城內之顯忠祠,有文臣王佐以下,武臣張輔以下共六十六人。這是民族的古跡。車上除了我以外,都下車步行進城而去。

  我們的專車卸入岔道,我自己下來,坐在車下陰涼處一塊大石上,蟬聲聒耳,遠望車站牆下,有些人在那里吃瓜乘涼。

  三時前后,去的人陸續歸來,滿口嚷熱,開了几個罐頭,他們一邊吃菠蘿蜜,一邊報告我以城內及顯忠祠的狀況。

  五時五分自土木堡又挂上列車出發。過沙城——此地出青梅酒,据說是曹操和劉備煮酒論英雄時所飲者,聞其名甚覺可喜,歸途中曾帶了一瓶。——新保安下花園各站,一路与洋河并行,水勢浩蕩。隔河有雞鳴玉帶兩山,山間隱約的露著寺觀。這一帶遠水遙岑,极引人入胜,如看山水橫幅。六時余過辛庄子,在車上用著晚餐,餐桌正對后窗,兩旁一望,盡是整齊的稻田,田畦間种著密密的楊柳,柔條搖曳,竟是江南風味。從后窗中,看著車后一線軌道,兩行垂柳,不盡的宛轉牽來,顧頡剛先生因為誦俞平伯先生“一路牽愁出薊門”之句,大家均歎其寫景之工!

  洋河兩旁的山上,時時露著沙磧,似乎是一陣极大的旋風,卷成這許崗巒,遠望极其平滑細膩。此時童心忽生,心中暗想能到那無際的細沙上,翻身一滾,才有意思。

  在青紫的遠山,緋紅的晚霞之中,七時五分,我們到了唐末李克用“英雄立馬起沙陀”的宣化!七月八日

  宣化距丰台一六八·九七公里高度五九一·六一七公尺晨八時左右,坐人力車入宣化南門,即昌平門。城系明洪武廿七年(一三九四年)所筑,歷代都經重修。城門兩旁有石刻門神,城門上的鐵釘悉作覆鐘形,城牆上還有石刻的厭胜小儿,和頂著石盤的小猴,為他處所未見。我們穿城經過鐘樓鼓樓和最繁盛的大街,徑出北門。一路最使我感著有趣的,是大道兩旁的行人道上,有石溝,溝中有小泉流,經過家家門前,小孩子在溝中濯足,小女儿在溝中洗衣,既方便,又清雅,亦是他處所無。宣化城內男女在盛署中均著“腰褡”,和南方人所著的“兜肚”正相反,“腰褡”是保護后背,“兜肚”保護前胸,大約是塞外風勁的緣故。

  出北門,登城頭之威遠樓,藥王閣,均系明代建筑。相對有鎮虜台,高四丈,穿洞而上,四顧蒼茫。台上有匾,書“眺遠”二字,此台為明嘉靖甲寅年(一五五四年)所建,有明代碑記。樓名“威遠”,台名“鎮虜”,可見明代的胡人已逼近宣化了。

  再向西北便抵龍煙鐵礦。礦廢置已久,辦事處僅有守門人,門外堆積著未敷設已生蛌瘍K軌。此礦在民國十年,本為官商發起合辦,煉砂處在石景山。礦質甚佳,每日可出鐵砂數百吨,以時局不靖,停頓有年,极為可惜。今夏在張家口開的“開發西北協會”提議的建設事業之中,即有開發龍煙鐵礦一項,希望不久可見諸實行。

  自此而北,經過瓜田和小林,涉過小小的渾泉,便到北山腳下。山下有天主教的修道院一所,清雅宜人。有閽者帶領參觀,据云院長姓吳,本院修道者有六十人,都是西北各省來的。大堂中有神座,四壁挂著十四幅中國畫的耶穌圣跡,并附以詩,系北平輔仁大學陳君所作。

  出修道院,踏著亂石上了北山。山頂有琱s寺。系明代建筑,已頹廢,牆壁都無,僅有前殿——安天殿——后殿——子孫娘娘廟尚可進入。下望宣化全景,歷歷在目。山前葡萄園极多,葡萄是宣化的名產之一。

  回車上午餐,餐后三時許又進城,上了城中央的鎮朔樓,本是鼓樓,明正統庚申(一四四○年)御史羅亨信建,今改為民眾教育館,圖書尚多,秩序亦好。對面是清遠樓,明成化壬寅(一四八二年)御史秦弦所建,樓高三層,本是鐘樓,頗見頹敝,正在修理中,不能上去。

  次到北門一清真寺,寺中有初級小學校,由教員領導參觀,据云城中回教徒有數千人,學生都是教徒子弟。瞻仰大殿時大家脫履入內,洁無纖塵,殿中紅柱整立,挂著玻璃燈,极為美觀。

  又到甘霖橋東的朝玄觀,清因避康熙諱改稱朝天觀。觀內駐著軍隊,外殿已改為習藝厂,內殿樓下亦成為存儲處,樓上規模尚具,殿旁有明代碑記。

  自此又到城西北的玉家花園,又稱介春園,系清守備玉煥功之別業。今已荒蕪,而軒閣牆上尚有石刻,假山,魚池,石坊,小橋,布置楚楚,具見當時匠心。芍藥欄中,所余已無可觀,小橋邊匠人正砍伐著一株古柏,旁有小儿女圍觀嘻笑,似不生盛衰之感!

  出介春園至虎溪橋第二師范,即古之彌陀寺,所謂之“先有彌陀后有宣化”者,即系此地。按彌陀寺本建于元代,歷代均曾重修,今殿宇已蕩然無存,只在操場北邊,仄小的茅亭之下,尚矗立著一座高偉的銅佛,高約兩丈,重四千余斤,為明宣德間(一四二六年)造。据第二師范校長張君說,銅佛腹中本有些珍寶和元代紙鈔,均遭兵劫,所余紙鈔少許,在民初曹錕時代,運到保定陳列,迄未運回,今已不知去向了。

  校園中有葡萄數株,結實累累,古者已有六十余年。葡萄架的結法,如倒置的雨傘,傘柄向上、這樣一枝一葉,悉受陽光,是園藝家所當效法的。

  晚七時廿分离宣化,八時半到張家口。七月九日

  張家口距丰台站二○一·二○公里高度七四二·一九八公尺晨八時許乘省政府汽車离站出大境門至元寶山。大境門上有高維岳寫的“大好河山”四大字。出門至西溝,山岭峰巒,重疊圍抱,西北門戶的元寶山,已橫在眼前,兩峰夾峙,气象雄偉,牛車在山下穿行,遠視小僅如蟻!此路為到庫倫孔道,山下有小泉回繞,許多驅車人在那里卸牛飲馬。立此四顧,處處看出當年邊塞交易之繁盛舊跡,店招都用的是漢蒙藏三种文字,路旁關閉著許多安寓塞外客商的大店,所謂之口外館者。按張家口本屬直隸万全縣,与獨石口古北口有塞外三關之稱。自民國十七年改省,遂成省會。此地東連遼礙,西接歸綏,南通津沽,北達庫倫,為內地入邊之大樞紐。其交易以皮毛,牲畜,茶,布匹,為大宗。從民十二年外蒙獨立,漢蒙貿易斷絕。張家口之繁華為之大減,近來又有中俄通商之說,未審何時可見實行?

  我們見到用牛駕車時,覺得很詫异,想象中總以為塞外交通是全借駱駝的。牛車之制亦极古拙,雙十字形的最原始式的輪軸,徐徐輾行,漫漫長道,人畜都极可怜!

  大雨之后,不能到門外的孤石儿去,遠望泛濫的河水之中,立著一塊人形石,因遙遙的為攝一影。

  自此又上賜儿山,汽車路系新筑,极平坦。曲折而上,張家口全景平展眼前。賜儿山巔有云泉寺,祀子孫娘娘,匾聯甚多。正在修理中,金碧煥然。各殿依山曲折,層階曲楹,欄柱頭均系石刻之各种供果,极有佳致。正殿下有水冰二洞,冰洞無冰,水洞亦涸。按此二洞本為“噴玉”“水凡珠”二泉,不知重修后泉水能重流否。

  下山,由陳其田先生作東,在城內鼎丰樓午飯。菜中有蘑菇,系本處名產,味极清美。

  回車少息,熱甚,下午三時許又出游,此回分道揚鑣,張宣澤先生,陳其田先生,文國鼐女士,雷洁瓊女士和文藻,參觀經營中蒙貿易之德華洋行,及瑞士教堂。顧頡剛先生,鄭振鐸先生,趙澄先生和我則經清河橋至公園。公園有水池,有樹木,還有些鳥獸的柵籠,和格言及民族故事圖畫的木牌,一切尚整洁。

  出門即到大境門內西高崖上之朝陽洞,亦稱地藏寺。外觀很小,歷層階而上,先到正殿。和尚出迎,盛暑中穿著棉褲,我們正在疑訝,殿門一啟,冷气侵人,熱汗頓消。殿頂層崖上遍刻著《西游記》故事,人物极細小可愛。殿柱上的盤龍,也和云泉寺的一般,盤空攫拿,鱗甲生動。旁邊尚有倉神殿等,都作了請仙扶乩之所,并有呂仙等的現形攝影多幅,想見當時此風之盛。

  出寺夕陽已落,涼風四起,黃沙飛揚,迷茫中又乘車到上堡,即新堡,亦稱“來遠堡”之市圈。系明代馬市,万歷四十一年(一六一三年)所筑,為漢蒙交易之所。圈之大小 。

  如長方形之小城,面北有戲台,兩旁有小房,本為市場,現在駐著軍隊。歷層階而上,有關岳二廟,關帝像騎赤兔馬,儀觀甚偉。戲台以娛商賈,關岳廟宇以威懾遠人,具見前人苦心。堡中有万歷四十四年(一六一六年)沈万亨“新城來遠堡題石記”。

  出上堡,經舊城門,入下堡即舊堡,亦稱“張家口堡”,為明宣德四年(一四二九年)所筑。城牆上有玉皇閣,登之正望見漢城燈火,滿山烽堞,我們以為祀神是假借,而了望敵情,是當初建閣的本意。

  歸來經過怡安市場,大似北平之隆福寺護國寺廟會,無可紀者。

  張家口新建的馬路,及橫駕上下堡之清河橋,均甚整齊壯觀,街市繁盛處竟有上海風味,為當初想象所不及。舊房子門口有額“活潑地”“雨金處”者,大約如關內影壁上之“凝祥”等字樣,后來在大同綏遠亦常見同樣額字。

  回車晚餐,夜中大雨。七月十日

  大同距丰台站三八三·一五公里高度一○五○·○三六公尺晨六時二十分,陰雨中离張家口一路有陰山山脈環峙于左,洋河渾水奔流于右,陰云橫抱山腰,山水云樹,一時相映。顧頡剛先生說此景大似展看米南宮山水手卷,信然!

  午一時半到大同。

  大同為北魏舊都,武帝于天興中(三九七——四○三年)建宗廟于此,為塞北首要之地。歷代均有偉大建筑,古跡极多,我們神往已久。今日地濕,不能遠游,半日中只在車上看書談話,并到車站附近看看大同的名產,沙鍋和銅器。

  十一日晨九時,乘騎兵司令部汽車出發入城,城外馬路尚平坦,惟城內泥泞之极,車行甚艱。先到全城中心之陽和街即皇路街之九龍壁。按九龍壁本為明代王府照壁,為洪武九年(一三七六年)所建。今王府已改為玄都廟,此壁當街,啟柵入內,仰視見壁高約五丈,寬約二十丈,上嵌大龍九條,為琉璃磚瓦砌成,小瓦上尚有小龍無數,姿態各异,据云大小龍共有一千三百八十條,瓦色暗綠淡藍,龍的形勢也飛躍生動。壁前有小池,旁有乾隆嘉慶各代重修的碑記。

  次到大華嚴寺在清遠街之西,俗稱上寺。遼重熙七年(一○三八年)建。清宁八年(一○六二年)又加增建,供奉諸帝銅石各像。明洪武三年(一三七一年)改為大有倉,旋供佛像。現已破損,入寺,四顧荒涼,大殿楹上,鳥鴿群飛,漆色剝落。上台開鎖進殿,陽光射入,仔細凝視,四壁悉是佛教故事的壁畫,工細已极,金漆尚有甚新者,大約是清代曾裝飾過的,北壁左邊近門有字云“云中鐘樓西街,興榮魁畫工董安”,又北壁右邊有“信心弟子畫工董安”等字樣。董安未知為何許人,字跡亦劣,大約他只做些修補的工作。

  殿极高大,結构簡洁,佛像甚美,目長鼻直,肩廣腰細,极庄嚴慈妙之致;中間五佛:南寶生,西彌陀,中s碃盧,東阿門眾,北成就,垂目合掌盤膝而坐,座前各有脅侍,座后*鷓嬤刀兀z鵀f逞□觥*

  出上寺,下一條街,便是下華嚴寺。兩寺原本相連,明代斷成兩處。下寺外部駐兵,有新修講座一處,正殿較上寺為小,為藏經之所,四壁有“壁藏”,當大佛座后懸有天宮樓閣五間,均是遼代建筑。櫥內尚有畫幅及藏經,但都非金元古物。佛像數十尊,亦极美,可惜佛前坐著關圣塑像,當系軍人所祀,藝術上大相懸殊,殊覺不倫不類。

  回車午餐,知到云崗去的汽車道,已由工兵修好,午后一時又向云崗出發。

  云崗在大同城西三十里,武周山之云崗堡,當北魏建都大同時節,云崗逼近魏都,山石又好,正好為佞佛的魏帝所利用,于是于文成帝興安二年(四五三年)開始云崗石窟的雕刻,《魏志》稱云崗石刻始興安(四五三年)終太和(四九九年)共四十六年。計建同升,靈光,鎮國,護國,童子,能仁,華嚴,天宮,兜率十寺。元代又建石佛二十龕,今洞名可考者僅有數洞,如五佛洞,碧霞洞,佛籟洞等,刻名尚在崖上。

  關于云崗石窟雕刻的建造年代,石窟之數目次序,建筑形式等,同行的鄭振鐸先生有更詳細的記載,同時關于云崗的中外書籍和論文如:

  王耀成:大同旅行記《地學雜志》六年十,十一期袁希濤:大同云崗石窟佛像記《地學雜志》十一年二,三期

  趙邦彥:調查云崗造像小記國立中央研究院歷史語言研究所集刊

  陳垣:記大同武周山石窟寺《東方雜志》十六卷二,三號梁思成

  林徽音:云崗石窟中所表現的北魏建筑中國營造學社劉敦楨匯刊四卷三,四期

  翟兌之:大同云崗石窟詳記《北平京報畫報》廿一年五月(稿存中國營造學社)

  松本文三郎:云崗之雕像《東洋美術報》十一年伊東忠太:北清建筑調查報告《建筑雜志》一八九號等均可參考,我又只記此行的感想和印象了。

  自大同車站出發,同行者尚有大同車務段長賀渭南先生。

  沿著泥泞顛簸的山路,汽車徐徐的開向武周山,沿途傍武州河而行,河水渾濁洶涌,時見人畜絕流而渡。五里許到觀音堂,是一小廟,廟前有三龍壁,略如城內之九龍壁。廟門首有一橋洞,預備山水穿過者,洞額曰“潮音”。上階入廟,廟內亦駐著軍隊,大殿內縱橫的設著兵士的臥具,只將神像的兩目,用黃紙蒙上,以避不便,极為有趣。營長吳姓,招待我們吃茶,并為指點對山頂上之漢馬武寨,傳是馬武為盜時嘯聚之處。吳營長又微笑對我們說:“這里靜极了,夜里只听見水澌和狼叫。”我忽然覺的這話大有詩趣!

  又曲折的走了廿五里,汽車橫涉兩次武州河,云崗一片的洞窟寺樓和大佛的肩頂已橫在眼前了。

  車停在石佛古寺東邊,山西騎兵司令趙承綬先生的別墅門口。云崗之游,蒙趙司令見假他新蓋好的云崗別墅為我們下榻之所,趙司令和夫人那天都在別墅里,相見甚歡。匆匆的安排好臥具,我自己休息了一會,同行諸君急不及待,都分頭到石窟里去探訪千五百年前的神工了。

  晚六時,趙司令設宴為我們洗塵,我們是一身行裝赴席。

  席間談到西北牧畜問題,開墾問題,因提起開發河套的民族英雄王同春氏,大家都感著极大的興趣,顧頡剛先生立刻就作了一些筆記(此則顧氏有專文發表)。

  趙司令飯后就回城去。我們信步走出別墅向東而行,入別墅東第一窟,土气触鼻,從人以束香高照,鴉鴿惊起,從我們頂上紛紛飛出。在洞中暮色迷茫之下,我瞻仰了第一處云崗的造像!當中一尊坐佛高六丈許,旁有兩大佛侍立,腰以下,已見剝損,法相庄嚴,默然外望,對于千數百年來窟外宇宙之流轉變遷,在美妙慧澈的目光中,似不起什么感触。

  繞到大佛身后,洞中更黑,地上更濕,四壁都是水沖風剝的痕跡,雕刻之處已极模糊,摸索著出洞,在深沉的足音之中,不知為何,忽然想起《埃及金字塔剖尸記》那一本小說!

  向東再走,又過一洞,泥封半截,顧頡剛先生指點說這是劉孝標的譯經樓。

  不能入內,又走過數洞,或封或啟,啟者石像有的剝落,或不完全,是被人敲落盜賣者。而數十丈高的崖壁之間,無數的窟龕之中,卻仍有千万的大小諸佛,坐立姿態,各具其妙。天邊晚霞已暗,涼風四起,洞中不能再留,抱肩出洞,歸途中忽然有說不出的迷惘和戰栗,不知是車上勞頓?洞中寒冷?還是弱小的靈魂,被偉大的美感,劈空壓來,覺得此身在黃昏中一無依傍了?

  回來大家添衣圍坐在別墅亭上,又談河套故事,听得山下有鼓樂之聲,說是人家娶親,鄭振鐸先生等都去參觀,我因旅倦早睡。七月十二日云崗

  十二日晨,晴,陽光极好,大家精神倍爽,早餐后一齊出發,自別墅向西,穿入石佛古寺,先到正殿,入門就覺的冷气侵入,仰視坐佛大像高亦五六丈,在洞外登上四層高樓,又經過一條兩條塊板的橫橋,才到大佛的座下。洞中廣如巨廈,四壁琳琅,都是小佛像,彩色亦新,是寺僧每日焚香處,反不如他洞之素古可愛。

  出寺門向西,到西來第一山,佛籟洞,五佛洞等處。計中段諸洞石刻最完全,有廟宇掩護,不受風日之侵削。自此而西諸窟均淪為民居,土牆隔斷,叩門而入,始得窺一二。第七窟佛像之偉大,為全山之最。像系坐形,蓮座已湮沒土內,兩旁侍立之尊者亦瓔珞庄嚴的露立天空之下。

  由大佛像處再向西行,尚經十余窟,或封或啟,佛像大小及坐立,扶倚,姿勢及窟頂花紋鳥獸等,式樣各不相同,亦有未完工者。總計全山石壁東西數里,凡大小九十五窟。佛像高者約七十余尺,次亦五六十尺,小則有盈寸者。各石窟高者二百余尺,廣者可容三千余人。万億化身,羅刻滿山,鬼斧神工,駭人心目。一如來,一世界,一翼,一蹄,一花,一葉,各具精嚴,寫不胜寫,畫不胜畫。后顧方作無限之留戀,前瞻又引起無量之企求,目不能注,足不能停,如偷儿驟入寶庫,神魂喪失,莫知所攜,事后追憶亦如夢入天宮,醒后心自知而口不能道,此時方知文字之無用了!

  走進窟洞,自山下云崗堡繞回,進怀遠,迎曦二門,門上額書為明万歷十四年(一五八六年)所立。堡內道旁盡是民居土屋,并有“留人小店”。銜中朝南有廟名碧霞宮,對面有戲台一座,也是明代建筑。

  午餐后少息,下午四時許沿別墅東邊之和尚溝上山,山上有田地,并有明万歷清康熙時代之和尚墳三座。向西走入一處土城,為云崗上堡,系明代屯兵之所,今已夷為田圃。再向西走為云崗山頂,有玉皇閣,門窗破損,闃然無人。看鐘上款識,為明崇禎末年(一六四四年)所鑄,鐘聲初鳴,國祚已改了!七月十三日云崗

  晨九時許,微陰,因定下午回大同,因又遍探各窟,作臨別之依戀。先向西走盡山末,又回來向東沿河岸行,過劉宋劉孝標譯經樓,和云深處,左云交界處的刻石,走到河岸盡處,崖壁峭立,俯視濁流,少憩即歸。

  午后由云崗巡長和堡中村長率數十民夫,打開東邊數窟,使我們得窺一二,只破牆上一部,我們登梯上去,只見到石窟寒泉一洞,中有石柱屹立,上刻佛像,地下有泉水流跡。其余諸洞以時間匆促,因止不發。

  下午四時又乘汽車回大同。重過觀音堂時陰云已合,大雨驟至!十五分鐘之后,便又放晴。而四周是山,山洪四圍奔合,与車爭路,洪流滔滔,順山溝傾瀉而下,橫截山道勢如瀑布。河邊沙岸為水沖陷,紛紛崩倒,奄然隨流而去。我們在一座橋邊,暫停了二十分鐘,候到水勢漸減,方涉水而過。自此一路如在河內乘車,水花四濺,直抵城下。

  山西四圍是山,稍有雨水,便可成患,由來已久,這也是我們到處出游,看見鎮水的銅牛等像的原因。

  回站已是黃昏,登上專車,竟如回家一般的歡喜。稍憩即進城到“興華春”晚餐,嘗了代酒汾酒的滋味。飯后有趙司令請大家到電燈公司看電影,系營中俄國技師所攝,有山西騎兵隊抗日之戰,內長黃紹雄百靈廟之行,及五當召等景,茶畢回車已一時許。七月十四日

  口泉鎮距大同一九·八一公里高度一○七九·六○二公尺晨在車休息,午后二時到口泉鎮參觀煤礦。從小讀地理,即知山西藏煤之富甲于全球,急欲一睹實況。同時煤礦中情形,在十三年前在門頭溝參觀過,已不大記憶,极想探味這“暗無天日”的地下生活。

  大同到口泉之間,路橋被山洪沖折一段,下車步行,跨橋而過,換車到口泉站,有礦中工程師呂君來接,又乘晉北礦務局的小火車,徑到永定庄。

  沿途已看見巨大的煤塊,整齊的堆在軌旁。兩旁山窟里不時的露見門窗,是穴居的工人住處,此處土質极粘,土穴亦不虞倒塌。

  晉北礦務局是一所半洋式的房子,有辦公處,圖書室等設備。自招待室后窗,望見了后面山上的工人俱樂部,有些面目黧黑的工人,在門口坐立。晉北礦務局成立于民國十八年,廿一年末改組為公商合辦之股份有限公司。礦區已開采者有煤峪及永定庄兩處煤井,均用新法,掘成許多橫貫的平洞,每間一百尺,即開一風洞。上下用吊車。礦中并有排水通風各种設備。工人本用包工制,二十年十月改成里工制,即局中備有工牌,由工人自行領取,至井下公事房中,由工頭登記,分別工作。工人分日夜三班,每班八小時,工頭工資每日四角,工人最少者一角七分。礦中現共有工人三千余,每日產煤量本可有二千吨,近來因銷路不佳,每日只開采六七百吨。

  三時又下雨,屋后山洪奔注,聲如巨雷,我們在礦務局用過午餐,已近四時,才收拾下礦,有個年青的工頭帶領。我們都穿上很厚的藍布套衣,戴上柳條編成的帽子,穿上套鞋,拿著鎂光燈,拄著棍子,從井口的吊車中,降到礦里去。

  吊車的构造,好像升降机,沉黑中大家擠在一起,只听得井壁四邊水聲滴瀝,潮熱薰人,蒸汽水從吊的鐵檻上緣著我們的臂手,流到衣上袖里,濕的難受。這吊車飄忽地不住在沉黑中下降,忽然机身微微的一震,便停住,是到了深三百尺的地下了。

  睜開眼,借著手燈的微光,我們俯身魚貫的在六尺至八尺寬的圓洞中進行。洞頂都用很粗的木柱支撐著,洞壁閃爍著黝黑的光。地下流著又濕又熱的泥水,洞中流轉的是沉重悶熱的蒸汽,頂壁間還不住的落下水點。我們稍一抬頭便要碰著頂壁,這時才知柳條帽的用處。

  地道里的小仄軌上,不時急速的隆隆地走過煤車,有黧黑襤褸的工人,傴僂的推著,從我們身旁擠過。這樣气也不出的俯身曲折的走了半天,才到一處修理器械的中心,這里周圍稍為寬闊,熾著熊熊的煤火,几個工人,在那里打鐵,還有几個童工在等著傳遞,見我們露齒而笑,目光閃閃。這里因著生火的緣故,空气更為窒悶。過此便是升降机的發動處,机聲隆隆,有几個工人在扳著机閘,洞頂安著電燈。

  出此又到開采的地方,有許多工人,著力的用鐵鋤向著壁上一下一下的掘,煤屑飛濺。落下的大塊,便有人撿起,掇上煤車推了出去。

  出礦已過六時,重見傍晚的陽光,重吸著爽晴的空气時,我們心中都有說不出的悲惻和慚愧。大家脫去藍衣,發現彼此的內衣上滿了黑灰,鼻孔和耳竅也都充塞著黑垢時,那年青精悍的工頭,傲然的微笑道:“我們連肚里都是煤屑呢! ”我默然!

  回大同已七時許,晚赴賀渭南段長的晚餐,菜极丰美。七月十五日大同

  晨十時,坐人力車至南門邊的南寺,建筑宏偉,而門外荒蕪污穢,門內石碑亦湮沒傾側。最古的為金皇統三年(一一四三年)朱弁撰,大定十三年(一一七三年)三綱寺沙門惠燭立的“大金西京大普恩寺重修大殿記”碑,內有云“遼末以來,再罹烽燼,  所僅存者十不三四。”此外又有金明昌(一一九○年——一一九五年)明万歷(一五七三年——一六一九年)崇禎(一六二八年——一六四四年)清乾隆(一七三六年——一七九五年)諸碑,乾隆的碑上云“始于唐玄宗元年間名之曰開元寺”(七一三年——七四一年),“正統中更名善化寺”(一四三六年——一四四九年),是此寺自唐至明已三易名了。

  自大門入,外殿有佛像三座,并有尊者侍立,長眉垂目,极其端妙。座前已無香火,長案前亦無供具。正殿上有坐佛五尊,兩旁立像共二十四尊,姿態都极生動。壁畫則僅存西牆一扇,塵土蒙滿,略加拂拭,底下金漆不落,似是明代作品。

  佛座前供著銅花瓶,小爐中也上著香,是冷落中的一絲點綴。在殿前遇著一位老和尚來上香,態度閒雅。和他談起,知道是寺中住持,四川梁山人,俗名蘇德華,法名妙道,二十歲出家,到大同已十九年。他發過愿,斫指燃燈,蘸指血寫經,十余年中已斫去五指,而經文尚未寫完。觀之肅然!問他出家緣由,只微微的笑歎說:“在家無甚意味——”談吐間又知他家有繼母,少失父歡,恐總是家庭之變也。

  大殿前鐘亭中懸大鐘一,明天順五年(一四六一年)成都僧道中所鑄,重三千三百三十三斤,亦古物之一。

  自此出寺,又出城東門,文雷二女士和我共乘騾車,余人則由人背負而過,涉御河到曹福祠。曹福即舊劇《南天門》義仆,相傳為明代故事,据說曹福一路護送他的女公子,備嘗艱苦,到此凍死雪中,土人因立祠,供為土地神。廟本名玄都觀,供著三清,那天正有廟會,茶座上很熱鬧。曹福祠在偏殿上,小小的三間,中間是曹福像,兩壁都畫著曹福和他的女公子,一路的風波惊險,畫工甚劣。

  登廟后小樓遠望,西五里有曹福村,亦是漢高祖被匈奴圍困之地。廟的四圍都栽著楊柳,隔水遙望,蔥蘢可愛進城又到久胜樓,在城內酒樓巷,今已改為長胜樓,傳說是明武宗(一五○六年——一五二一年)和賣酒的李鳳姐初見之地。店主孟姓。我再四的盤問店伙“孟姓以前誰是店主?”追溯三四姓,亦無姓李的,大約是店伙亦不知道了。——不過舊劇中的《游龍戲鳳》,對飲對唱有聲有色,居庸關上也有李鳳姐墓,墓上長著白草,似乎李鳳姐又實有其人。

  次到天王廟,本以為是遼蕭太后的梳妝台,入廟遍尋不見,建筑甚新,無可紀者。

  下午在車中休息,夜十時离大同,十二時抵丰鎮,至此已入綏遠境了。七月十六日

  丰鎮距丰台站四二八·一○公里高度一一八四·一四八公尺晨七時許,聞平綏路局長沈昌先生快車停此,將往卓資山視察鐵路沖斷處。隔窗匆匆招呼,听說劉半農先生,到百靈廟考察方言,得病回平,不治而逝。聞訊之下,大家惊悼!

  十時出發游丰鎮城,此地無處覓代步,大家步行。先到文廟,系清代建筑,也有泮宮和牌樓。兩廊已改為民眾教育館。正殿上供孔子牌位,兩旁有陪祀的子弟。殿柱的礎石,刻作石鼓形,別致可喜。

  自此往東北行,到城外靈岩寺。途中經過城隍廟,大仙廟等,均狹小無可觀。

  靈岩寺在城之東北,負山面水。下層為牛王廟,上層為大仙祠,石階曲折,共九十九級,上至山巔。階旁有石棋杆數十對,左右喪峙。

  下午在車中休息,傍晚出看兵士晚操,午夜車開平地泉。七月十七日

  平地泉距丰台站五一○·二八公里高度一四○二·六九○公尺晨晤平地泉高站長,知卓資山一段沖斷軌道甚長,需兩周方能修复。回車大家商量,不如暫折回平,等路修好再來,直赴綏遠。這時綏遠主席傅作義自平來的專車,也停此不能前進。九時傅主席到我們車上來談。我們對于傅主席在涿州的戰績,心儀已久,會晤之下,覺得他是一位勇敢誠懇的軍人。

  談及綏遠的地方建設,和學校人員合作問題,甚為投机。

  午前我們又到傅氏行轅回拜,也會見了傅夫人劉芸生女士。

  后出城登老虎山,山上有一小廟,大約是平地泉唯一的廟宇了,自岩下望,看見山上縱橫的戰壕,和城內外十三條平闊的馬路,是當年馮玉祥氏在此屯兵,訓練騎士時的舊跡。

  四顧茫茫遠山如線,中間一片平坦浩蕩的平原。牛馬千百成群,遠遠的走來,如綠海上的沙鷗万點。倚杖當風,心曠神爽!這种無邊高朗的天空、無限平闊的草原,無盡清炎的空气,是只有西北高原才能具備的,我愿個個南方孩子,都能到此一游,一洗南天細膩嬌柔之气。

  入城走經街上,蒼蠅极多,据本地人云系馮軍馬匹所帶來者。路經一蛋厂,入內參觀,有女童工數十人,正在做破黃凝粉的工作,手段极為敏捷。生雞蛋与蛋粉,為本地出產之大宗,惜不講衛生,厂中處處蒼蠅紛集,使人望而生畏。

  晚餐后信步出站,出怀遠門。晚霞艷极,四山青紫,起伏如線,萋萋芳草,平坦的直舖到天邊。而四天的晚霞,由紫而緋紅,而淺綠,而魚肚白,層層的將這一片平原包圍了來,所謂“天涯何處無芳草”,“芳草無情,更在斜陽外”者,始于今日見之!在這“前不見古人,后不見來者”的處女地上,此時心情,是歡喜,是感激,是惆悵,也分不清了,晚風飄飄的吹起衣袂,我們都相顧默然無語。抬頭時卻遠遠的看見白光万點,緩緩流來,原來是羊群罷牧。羊群過盡,有兩三牧童悠暇的拄著鞭竿,低頭行走。落日的金光中,完成了這幅偉大靜穆的黃昏圖畫。

  大家心上的黃昏,也有几十百個,卻誰亦忘不了這最深刻,最移人的“平地泉的黃昏”。

  夜中二時十分离平地泉。七月十八日返平途中

  晨五時許即醒,卻已過了大同。自此一路經過來時舊站,倚窗外望,遠山近水,掠過眼前,都如舊友重逢一般的歡喜依戀。午后四時許過居庸關,天气漸漸的熱了起來,我們又忙著換了夏衣。出關以來,日日在初秋的天气之中,把暑天都忘卻了!

  晚七時許到清華園站,此游暫告一段落。八月八日赴綏道上

  八月八日晨仍于清華園站登車,八時十分啟行。文女士因赴北戴河未儲行,由容庚先生加入。微陰,夜中雨。八月九日

  綏遠距丰台站六六九·三六公里高度一○四六·九八八公尺九日晨八時許過卓資山,軌道坏處舊跡,依約可見,彎曲的鐵軌,橫臥路旁,折斷的枕木,也散堆堤下。經白塔站時,遙見白塔遠峙,為遼金時所建,浮屠七級,高二十丈,据云頂嵌金世宗時(一一六一年——一一八九年)閱經人姓名,俱漢字,內藏《篆書華嚴經》万卷。惜未停車,無從探其究竟。

  路旁見有民居,北牆特高,只有南檐,似一間屋子,自屋脊剖成兩半者,狀甚奇特。我們猜想這种建筑法,當是防御勁風,或木料缺乏的緣故。

  十時許抵綏遠,正遇見開發西北協會會員專車開往包頭,站上頗熱鬧,大家介紹相見,匆匆數語。

  午由張宣澤先生約飯于舊城內之古丰軒。按舊城即歸化城,系明万歷中(一五七三年——一六一九年)忠順夫人三娘子所筑,為歸綏之商業中心,街市頗繁華。古丰軒系羊肉館,開設已有二百年,烙餅大釜,云重八百余斤,因為之攝一影。

  飯后至政治中心的新城,即綏遠城省政府謁傅作義主席。

  按新城建于清乾隆元年(一七三六年),地址在歸化城——即舊城——東北五里,馬路极整齊寬大,兩旁楊柳亦郁郁成陰,是西北軍的政績!并參觀省府之新建筑。此為合署辦公之准備,工程正在進行中,磚瓦滿地,建筑完全為中國式,頗為美觀。

  下午應傅主席之招,自車上遷住綏遠公醫院。其地系租自比國教士之公醫院,改為省府招待處者。傅氏公館,就在隔壁。門外空曠,樹木亦多,略事休息后,下午四時訪傅主席夫人。

  晚張宣澤先生約餐于綏遠飯店,會見了許多綏遠各界人物。席間又談到王同春事跡,听到王同春女儿二老財的故事,大大的引起我的興趣。將來擬為專文以紀此河套無冠帝王之公主!

  綏遠飯店,為綏遠最新式的客店,有浴室,電影場,中餐部,西餐部等,地點亦好,只恐不無太熱鬧耳。八月十日歸綏

  晨八時先到東鄰參觀比國公醫院,院址甚大,設備亦好。

  院長比人費君,到華已四十余年,衣著悉同漢人,慈藹可親,少談即出。

  十時出發至舊城參觀召廟(召系招之省文,即招提之意)。先到舍力圖召,召創建年代未詳,清康熙三十五年(一六九七年)西征駐蹕時重修,賜名延壽寺。其后嘉慶咸丰光緒各代均經重修。大殿前有額曰“陰山古剎”。院中有藏經白塔一,咸丰九年(一八五九年)建。殿前部是西藏式的經堂,正中有活佛講經座,兩壁有壁畫,梁柱間都挂著哈達,和佛像畫軸。后部是佛堂,供養佛像五尊。佛前兩楹間,蟠著懸空二龍,爭攫明珠。梁上橫懸木柱,上綴排鐘,狀如鈴鐸,以繩牽引,喇嘛上香添水時,引繩搖曳,鏗鏘可听。

  殿后有樓,似是藏經處,現在空著。

  次到小召,亦稱崇福寺,在舍力圖召東百余步,清康熙三十六年(一六九八年)所建,為康熙西征准噶爾凱旋駐蹕之地。殿前有碑亭二,上刻御制碑文,紀平准功績,用漢滿蒙藏四种文字紀述。文曰:“丙子冬,朕以征厄魯特噶爾丹,師次歸化城,于寺前駐蹕,見其殿宇宏麗,相法庄嚴,命懸設寶幡,并以朕所御甲胄之矢,留置寺中。  時康熙四十二年,歲次癸未。”——一七○三年——讀碑文,想見當年的宏麗,今已破損無可觀。建筑略如舍力圖召,為漢藏合璧。前堂西室內,挂有康熙之甲胄,以鐵環編綴而成,甚沉重,已袪癒A并有鐵盔。東室亦佛堂,梁間懸空遍雕《西游記》故事,人物小僅如指。寺門內小院有琉璃塔一。自此轉入,有代用小學校一所,生徒數十人,正在誦讀。讀本悉系經書及《百家姓》等。壁間懸有作文成績,大半是五七言詩。

  离小召不遠即為五塔召,清雍正五年(一七二七年)建,十年(一七三二年)賜名慈燈寺。今外殿已全廢,門扃不開,自旁門開鎖,直抵塔基下。基圍十丈,暗中摸索,曲折而上,基上五塔矗立,皆系煉磚筑成。上刻佛像,亦有如四大天王狀者。正中塔上,朝南一磚,上有佛腳印 。磚上花紋均极精致,而金彩則已剝落不存。

  下塔出寺,又到城西南隅的大召,未知建自何時。明崇禎中(一六二八年——一六四四年)清都統古綠格楚琥爾与德木齊溫布喇嘛,協同將原寺擴大,周圍四里許,因賜名無量寺。康熙三十六年(一六九七年)喇嘛奏易黃瓦。當年亦必輝煌,今已頹敗,前殿辟作共和市場,甚見嘈雜。大門口懸“九邊第一泉”額,泉在寺前百余步,今名玉泉井。傳康熙至此馬渴,以蹄抉地,泉忽涌出,因賜名。大殿前部亦有經堂,中間有圓形層台一,周圍七層,供著水,燭,香,花,燈。香燈燦列。喇嘛言是“五行台”,似是香花供養之意。殿中佛前有地藏王圓龕,佛像后右邊柱側陰暗處有銅質小歡喜佛一尊,燃燈細看,佛像獰惡,足踏一牛,牛下仰臥著一裸女。

  午赴綏遠飯店應教育廳長閻偉先生之宴。

  午后三時到民政廳即舊歸綏道尹公署之擇園,清慈禧后之父惠隘官歸綏分巡道尹時,后隨宦在署,懌園為朝夕玩賞之地(按慈禧于咸丰元年入宮,年已十七,是在歸綏署中時代,當在一八三四年——一八五一年之間)。后任者別建一亭,額曰“懿覽”,取曾經太后游覽之意。園中樹木蔭翳,樓閣相連,頗有雅趣,樓下碧靄屏前有臥石二方,云為太后少時坐臥之處。

  出園回公醫院,我因旅倦少息,別人又到城北五里之公主府,今改為省立第一師范,系康熙中(一六六二年——一七二二年)建,惜未往,無從描述。

  午睡至六時,獨自出門,信步向東行,過廣場至三十五軍聯歡社。社系新式建筑,堂中有講台,可映電影。四壁挂抗日死事士官遺像,兩旁有閱報室球房等。社東有操場,有些兵士正在練習擲手榴彈。据帶領參觀的潘君說,如今三十五軍兵士,年紀只在二三十歲之間。社北有兵房,南有网球場等,設備甚周。

  回來与同行諸君赴傅主席晚宴。席間傅氏談到民十七年涿州入城守城之役,及去年抗日之戰,大家均為動容。同時又得聞三十五軍第七十三師机關槍連正兵張痗隊雂G年五月廿三日在怀柔石厂之殺敵戰績。張君山西人,年十九,是役該連在石厂西北山腳任掩護之職。在全班五人中炮陣亡之后,張君仍沉著支撐,以孤身奮戰,掃敵數百,側障全營,自晨五時至晚七時,奉命始退,全線賴以保全(事載廿二年五月廿七日大阪朝日新聞)。如今論功行賞,越級晉升,由正兵得少尉待遇。——我自少即喜聞鼓角之聲,听人家談到殺敵戰役,總有万分的感動与高興,當下即和傅氏商量,能否和張君圖一晤會,詢問詳情。傅氏說:“張痗雯{駐丰鎮平地泉一帶,將來你們歸途過平地泉時,我可以電報命他上車相見。”——不想我們回平,半夜車抵平地泉,有張君的長官上車說:“張痗雄f了。”何等的緣慳!這已是后活了。八月十一日赴百靈廟途中

  晨三時即起,六時乘三十五軍軍用汽車出發,同行者有翻譯龔君,及班禪無線電台長沈煥章先生。沈君江蘇人,居青海已數世,此行為迎班禪行李而去。啟行時草上凝霜,冷如晚秋,東方乍明,晨曦美极。穿城過時商店都未開門。出城一路看大青山,環拱如畫。行二十里,漸至山下,一路有泉水細流,行人和牲口都在水邊憩息取飲。此時見有數十騎,迎面風馳而來,近前通語,方知是蒙民來迎拜班禪活佛者,男女均著牛皮靴,衣服多紅紫色,金錦沿邊,腰間束帶。男子結一辮,女人則兩辮垂肩,發上加銀板,垂挂珊瑚瓔珞,晨光下璀璨如畫。有小孩只兩歲光景,坐母親怀前鞍上,坐態极穩,面頰黝紅,雙睛如漆,狀极可愛!匆匆數語,听我們說活佛已赴包頭,乃又縱馬急馳而逝。

  自此上蜈蚣壩,系入山孔道,山路為民十四馮玉祥氏駐軍所開筑,尚平坦寬闊,今已漸崎嶇。汽車宛轉上壩時,我們都下車步行,走到仙姑廟,廟建石壁洞中,洞深五六尺,距地面約二丈,鑿石為階,可以上下。西北有關帝廟,建石台上,高立巍峨,為蜈蚣壩之最高點。山峽間有樹林,亦為西北軍所种,并有留人小店。立此前瞻后顧,群峰如畫,起伏環繞,有山回路轉之胜。過廟不遠有“鄂博”一,為蒙人祈禱之處,形似墳墓,以亂石堆成,上插長杆,杆頭系以牲畜毛角,及刷印藏文經咒之小旗或哈達。后聞蒙政會之趙君云,祭“鄂博”之日,各杆頭均揭雜色之咒文旗及五色紡綢,以牛羊供獻,喇嘛唪經,男女禮拜,為蒙地盛會。

  自此順山澗宛轉下壩,陽光灼甚,大家均減衣取涼,始信綏地“早穿棉皮午穿紗,抱著火爐吃西瓜”之諺,不是虛語。下壩后回望,陰山已在后面,我們都被“打在陰山背后”了!

  山后時見農田,為漢人移居來此耕种者。小岡頭時見“鄂博”。十一時抵武川縣,縣為唐高祖(六一八年——六二六年)生長之地,城池甚小 。入城至縣政府少憩,土屋數進,后倚小山,有野犬据檐下瞰,景狀甚奇。縣長席尚文君招待极殷。午餐后趙澄先生忽覺不适,大雨又傾盆而下,不能前進,我們只得暫作住計。晚晴后登平頂山,四望均是平原。因我們人數太多,雷女士和我及顧鄭張諸先生和文藻均移住娘娘廟,有賈世魁先生等欣然招待,情意殷渥可感。夜中空气涼极,一宿之后,精神悉复。八月十二日赴百靈廟途中

  晨九時离武川縣,七十里到召河,經保商團營盤,系一小堡,營房均土筑,團兵二百余,大半蒙人,驍勇善騎。午到段履庄,至山西商店鴻記少憩。店賣油酒米面,并及雜貨。

  也有書成包,打開一看,只是《上論》數卷,還沒有人買。此店專与附近蒙人及漢族農人交易,生意很好,有店伙二百人,四出銷貨。我們在此飲水并進干點,他們招待周到,并不算錢,亦蒙人淳厚好客之風所薰染也。

  自此上車,便是達爾罕旗地,這時才理會到前人所謂之“天圓地方”及“天地玄黃,宇宙洪荒”等句,均指鴻鎊初辟時的景物而言。一路馳過綠海般無邊的草原,地平如鏡,道直如矢,同時亦使人憶起北齊(五五一—五七七年)斛律光所作之“敕勒川,陰山下,天似穹廬,籠蓋四野。天蒼蒼,野茫茫,風吹草低見牛羊。”其寫景之妙,真不可及。

  平原上時見黃色的野鼠,在草中出沒。亦有巢居地中的小鳥。不遠的便有一大叢,一大片不知名的紫色,紅色,黃色,自色的野花,彩氈一般的平舖地上,絢爛已极。也不時的看見有氈房二三,遠遠的棋子般地點綴在草原上。又遇到一群三四百只的野羊(即黃羊)在原上吃草,听見車聲,惊走四散,迅疾如鹿。龔君說黃羊是很難遇到的,遇到者大吉大利,我們都笑著。

  此時迎面開來運載班禪行李回綏的大汽車數輛。沈君即与我們作別,登來車而去,車上有大堪布即班禪之大弟子,我們因請他下車,為攝一影。

  三時許,陰云又集,在“天蒼蒼,野茫茫”之中,看著大雨欲來,四天濃白之景,极為奇觀。頃刻間雨陣從后面馳來,大點的落在篷上。不久雨腳即過,天又放晴,此時已將進九龍口,山圍中便是百靈廟了。

  忽然看見兩個蒙古騎士,自晚霞的天邊急馳而來,帽影鞭絲,一時如畫。迎到了我們的車子,便又回頭,鞭馬与車偕馳,其馬上姿勢之閒散自然,都顯示著他們終身馬上的生活。

  進了九龍南口,遠遠百靈廟一簇的白色建筑,和西邊蒙政會辦公處之數十氈包,已羅列眼前。紅檐金頂、在小河抱環緊帶之中燦爛的掩映于四山霞彩之下,一天的乏倦,都被此蕩滌淨盡了!

  到河東下車,此地為百靈廟一帶之山西商人住處,房屋多系漢式。我們到了集義公店,商量宿處,在他們回答之頃,我看見了正屋東壁上挂的褚民誼先生所寫的敕勒川歌。——這時有蒙古地方自治政務委員會的科長趙福海任秉鈞二君,來邀我們到河西氈房中去住,乏倦之余,大家欣然應諾。

  登車駛過清淺的百靈河,到廟西一簇數十個氈房前停注,這便是蒙政會的辦公處了。俯身入“包”,寒暄之頃,又有几個蒙古青年,進來握手,都是蒙政會人員,俄日北平各處大學的畢業生,相見縱談,极為歡暢。据說委員長云王回府去了,秘書長德王偕來此游歷之前東北大學校長劉風竹先生出獵未歸。正談著忽然“包”外陰暗,雨雹交至,冰顆跳進毳幕,小如珠粟,少頃即止。出“包”一望,四山如浴,新綠照人。西邊是明艷的晚霞,東邊有虹影雙重,直垂到氈廬門口。百靈廟的白牆,紅瓦,和金色的殿尖,在明淨的霞光山色之中,竟如天宮樓閣,不可描畫:

  不夕德王獵罷歸來,便來過訪。交談之下,我們都覺得他是一位有為的領袖,沉著英明,年約三十余歲,漢蒙學問都很深造。談話之間,問到百靈廟故事,任君說是康熙西征時,兵駐廟南之女儿山,夜聞百樂爭鳴,山后又有二泉奔涌,似二龍戲珠,因建此廟以壓王气。二十里之內,不許住有人家,以阻遏新天子之降生,今廟后白塔之下,即系泉源。

  德王及各委員別去后,大家均收拾就睡。我們分住了兩個氈包,安下行軍床,舖設了臥具,燈光之下,便細細的觀看包內的布置。我們住的是蒙政會的客室,頂軸略如傘形,都顯紅朱油漆,頂有天窗,上有氈蓋,可以卷舒。四周圓壁,蒙著綠色呢圍,地下舖著白羊毛氈,上面又舖著彩花的毛毯。當中南向,有朱紅漆的長方矮榻,上供元太祖成吉思汗(一二○六年——一二二七年)像。中央有方框為冬日安爐處。四圍有長方形小矮桌,都是朱紅油漆,上畫金花,甚為美觀,門扉兩重,朝南安設,內層兩扇,外層只一扇,上部作柵欄式以通空气。“包”內華麗舒适(關于一般蒙古包的布置,文藻有另文述及),周視之下,我們都涌起了歡樂新穎的感覺!雷女士和我因為听說這是河西圣地自鴻鎊開辟以來,第一次住著婦女,覺得是我們旅行中的一個大紀念!擁衾默臥,天窗洞開,夜气涼爽,星光滿天,听見牧馬嘶鳴,群獒追逐,邊聲四合,心里覺著有無端的悲喜。八月十三日

  百靈廟距綏遠二一八·八八公里晨早餐時,趙君以德王命,送來點心一盤,系奶豆腐奶祭子等,味略如西制之Cheese(干酪)。十時許到德王包內去回拜,門口有荷槍的蒙古兵守衛。相見道晨安畢,即遞奶茶,并進雜點,甚丰美,包內陳設与我們住處相仿,只東壁下有小桌,上設文具,也整齊的堆著書籍,如甘地、俾斯麥、希特勒諸傳,和各國歷史及新土耳其等書,具見德王對于世界大勢之關心。

  十時半辭出,即由趙君導游百靈廟,廟亦稱廣福寺,康熙時賜名鴻厘寺,百靈廟乃貝勒廟之轉音,或系某貝勒所建。

  正殿院中有經柱一對,上挂刷印經文之長"鬆,迎風飄拂。兩邊牆下有法輪十余個,以*腫us}紗B罘稹5鉍芰澆巧細饔薪鷸`怯m閡粵澹r宋@昂弦弧敝挐t窉欓ㄥ需蠓↘幼_□鶴衷疲骸胺蒼詿朔芞浸鼤a握擼s孟銦樊U樂絇靸`!*

  殿前部為經堂,有活佛通經座等,金漆甚新。按現在廟宇,已非當時建筑,民國三年土默特旗軍官玉祿嘩變,聚眾据廟,綏遠都統張紹曾部兵來攻,玉部退出誘張部追入,乃縱火焚廟,此一役后,當時古跡,均成瓦礫之場 。今廟系新建,民國十三年完成,所費頗巨。四壁周視,其壁畫工筆較大同各寺,精粗迥殊。南壁有歡喜佛畫。后殿供佛像,供案右端,有金漆圓台一座,据喇嘛云“系小世界”,分水,地,天三層,上層有小樓閣,四面插有傘形及日月形,以別方向。

  上樓看見經閣,有藏經數十束,狀如錦枕。佛桌前懸虎皮軟索二條,据云此系大喇嘛傳令所用,如漢將車之令箭。有紅衣小喇嘛正在佛前銅盞內添水。

  廟中有佛殿及經堂十一座,喇嘛住所百數十處,可容三千人,今僅有二百余人。因建筑形式大略相同,未遍觀。

  出至廟后,在一大“鄂博”前小憩。趙君因指廟周圍的小石堆,說這是新定的廟界,又說陰歷三月二十一日是祭成吉思汗之日,因為他每次出兵必擇黃道日,而屢戰屢敗,憤而改用黑道日,竟獲大胜,此為特殊記念,因以此日為大祭日。

  在正午驕陽中回“包”,下午稍息,又有劉風竹校長及蒙政會青年諸君來談,談及蒙古音樂,詩歌,婚姻,家庭等,大廣見識。晚五時德王請赴“全羊席”,此為蒙俗盛宴。賓主入座后,有兩仆人衣清代冠服,水晶頂,藍翎,開襟袍,馬蹄袖,抬捧著一大長方木盤,上盛蒸好的全羊,放在矮桌上。德王先引刀割下羊首羊尾,供于成吉思汗像前,然后請大家自割自吃。肉味极好,毫無腥膻之气。又進肉湯,內有炒米,味亦甚佳。

  席后大家都出至“包”外西邊籃球場上,看德王和蒙政會人員玩球。又散步至東邊保安隊營盤處,借馬試騎。蒙古馬极靈,知騎馬人技術之优劣,我們騎上去,加鞭叫走,它卻動也不動,只傲然的低頭ヵ鞳C

  晚在隔包內听保安隊軍官劉健華君談到他在東三省抗日火燒飛机場的故事。劉君東蒙人,年只二十三歲,談次慷慨激昂,有目眥皆裂之概,這時趙君又來,帶了兩個樂人,也是蒙政會職員,大家圍坐燈前,先听笛子和胡琴合奏。笛子略同漢制。胡琴則有四弦,柱頭系銅質。歌為蒙古情詩,歌辭是愛人別嫁,悼憶追慕,描寫到愛人的眼睛,衣服,姿態之美,比喻她像一朵龍相花(黑芙蓉花)。歌調掩抑哀怨,聯音甚多,纏綿不斷。次听馬頭琴与胡琴合奏。馬頭琴身系長方式,柱頭刻馬首,弦用馬尾制成,傳為成吉思汗所制。歌為《紅旗歌》,蒙名“托倫托”,系成吉思汗出兵時所唱。奏時有保安隊長韓鳳麟君引吭相和,聲調激越。散時已是夜深。八月十四日百靈廟

  晨起朝露猶零,和文藻走到包后山上,下望綠野如畫,涓涓的百靈河,正繞住這一帶高原。群馬晨牧在晨光之中,毛片潤澤。牧人騎在無鞍馬上,手執鞭竿,上繞長繩,系用以套馬者。在万馬群奔之中,欲取一馬,遙擲竿繩,即可套住,百不失一。山坡上無邊的長著各色的野花,也有各种草虫,在飛鳴跳躍。下坡走至東邊廣場上,看保安隊晨操,隊兵有二百余人,都是德王部下,正在操演“開步走”“向后轉”种种姿勢,有著軍衣者,也有長袍束帶著牛皮靴者。步伐盤散,不見精神。而一飛身上馬,立刻振發奮迅,絕塵而奔。蒙人騎馬技術与天俱來,八九歲儿童即能据鞍飛馳,且能在馬上入睡。苟能練成勁旅,西北國防,當收大用。

  包南廣場上有紅衣喇嘛在井旁汲水,廟牆外也正有一大隊紅衣喇嘛,拈香奏樂,繞廟誦經,据說這是早晚的日課。

  九時許由趙君引導,乘汽車至百靈廟東南五里之康熙營盤,傳為康熙西征准格爾時駐兵之所。營在一小山上,四周有大石嶙峋,疊作壘形,山巔傳有漢白玉寶座但已不見。踞石而坐,四顧廓然,石隙中叢生著捕蠅花,花淡紅色,細碎如小雛菊,葉瓣皆干,經冬不凋。

  离康熙營向東數里,見有民包兩個,即下車訪問。兩包一系住處,一系廚房,有牛羊百余只正在包外ヵ鞳C探首內視,有剃發老婦(按蒙俗寡婦不嫁者剃發為識),坐起寒暄,自言年七十五歲,子年三十三,外出未歸,媳年廿五歲,結婚僅兩年。其媳旁坐低頭縫衣狀甚羞澀,与語都含糊應答,雙頰殷紅,頭蒙布塊,耳旁垂珊瑚瓔珞。包內頗洁,并畜貓狗。

  廚房內鍋中正煮著奶皮。包外有一漢童,十齡左右,系被雇牧羊者,工資每日一角,或年終酬羊一頭。包后蔭中坐著一個青年,蓬發垢面,頸系大鐵環,下連長圓形大鐵鏈,見人嘻笑。起初以為是瘋人,近与談話,方知是蒙人之犯罪者,被本旗官長鞭責后,上鎖縱流于此。自言再到開廟時便該開鎖釋放了。因為他懂漢話,更和他細談,他說:“咱們是察哈爾人,家里只有一個哥哥,咱們只十九歲,因為和人吵嘴,扎了人家一刀,就受了罪了。”問他“吃什么?”他笑了說:“這家人吃什么,咱們就吃什么! ”這种“天地為牢”,“四海為家”的囚犯,恐怕只此處可有,比較內地土牢的生活強胜万万了。

  回來的道上,看見一串駱駝,負載重物,疾奔如風。趙君因說駱駝載重行遠的持久性較胜于馬,可疾走七晝夜,不飲不食,亦不休息。它們在北平城里的笨重的腳步,只是“英雄無用武之地”的表示。

  回包休息,午餐,午后參觀云王居處,內容与德王之氈房相仿,只德王故書案處,云王則設佛桌。包中央立四紅柱,上達天窗,此系王公包內所特有者。這時旁邊正搭一新包、只四五人工作,由立架,而上頂,而圍氈,只十五分鐘光景,即已畢事。蒙人夏日逐水草而居,冬日則移住山坡凹暖處,遷移時全包可折卸收卷,載駝背上出發,到合意處,頃刻便可成立家室,真是方便!

  黃昏時邀集蒙政會職員等為攝一影,他們又与我們合攝一影。攝畢,德王特為我們開賽馬摔跤二會,廣場上聚滿了僧俗人等!計有馬十余匹,除職員和兵士外,德王自己亦欣然与賽。先賽跑馬,后賽走馬,繞場兩周。騎者上体垂直,兩膝微屈,鞭絲揚處。絕塵奔騰,觀眾歡呼,聲震原野。德王馬上姿勢极好、神意暇逸。賽畢又請我們騎馬,大家都謝不敢,只劉風竹先生欣然上馬,劉君騎術絕佳,大為“教書匠”吐气。我們團中,只張宣澤先生、容先生,雷女士三人,弛騁少頃。

  次是摔跤,觀眾均圍坐地上。德王將与賽者分成兩隊,以次唱挑戰歌,辭句簡單,聲高而長,兩邊就各有人走出,先向德王舉臂過頂,跳躍為禮,就開始相扑。先用兩手擒住對方腰帶,或頸下系佛像之帶,胸頸相倚,盤旋相持,伺隙猛以腿膝互擊,以能將對方摔倒地上為胜,然后胜者扶起敗者,再向德王行禮歸隊。

  在賽馬摔跤時,有百靈廟中已出來許多紅衣喇嘛,雜坐圍觀。這時有個年輕高大的喇嘛,面圓頰紅,看到技痒處,出家人似乎亦見獵心喜,每次挑戰歌停,他就笑嘻嘻地舉臂跳擲而出,胜后又笑嘻嘻地行禮歸隊。他每次出隊,我們都拍手歡呼。我忽想起“惠明下書”一出中之“  仗佛力吶一聲喊,繡旗開,遙見英雄咱  ”之句,覺得一种豪放自喜之態,流露于紙上的,今又在真人格上表現了出來!想為他攝一影,惜日光已沉,無從印跡了。晚餐由我們回請德王及韓趙二君。飯后其他委員會中人員也加入聚談,奏樂。德王親為我們拉胡琴,彈馬頭琴,及三弦琴并吹笛子,似于各种樂器,無不諳熟,真是多才多藝(我們行前曾各請德王在一張小紙上題字,詞系蒙字,款用漢字,筆意秀勁)。當德王奏胡琴時,韓君又為唱一情歌,唱時相顧而笑,問起唱詞,才知是說:“我犯了相思病,神仙般的大夫亦治不好,只有愛人能醫。她若來時,不但立時病愈,且能立刻起來操刀剁肉,包餃子給她吃。”詞意直截真摯,大家听了,也無不歡笑。

  樂畢,陳其田先生起來代表本旅行團,致謝蒙政委員會的招待。德王亦用蒙語致答辭,述內蒙自治運動之經過,及坦白為國之苦心,希望內地知識階級,予以研究与援助。辭畢由韓君譯成漢語。次由趙君致辭,中有“漢蒙合作,當首由有知識的青年,聯合起來,  開發西北,即以鞏固國防,當為助進西北而開發,勿為消滅西北而開發”,說到沉痛處,聲淚俱下,合座默然動容。顧頡剛先生和文藻也相繼發言,大約是說到我們所能盡力的种种徑路。

  會散已是午夜,明日行矣,大家都覺得心頭梗塞。三日的留連,聞見上所得固多,而對于這班,我們從不知道的,苦干的,有為可愛的蒙族青年同胞,更油然生敬愛之念。他們是逼居強鄰牆下的我們同母的孩儿,利誘勢逼,春暉又遠。我們是他們同气連枝之人,當如何為他們呼號傳語,使全國同胞,都知道在窮荒极北的漠漠寒沙之中,有這些孤軍奮斗的青年,正在等待著我們的同情和援助  !

  星光下,耿耿反覆,不能成寐,此時心理,和年少讀吊古戰場文及李陵答蘇武書時,冷暖大不相同了!八月十五日回綏道中

  晨六時半离百靈廟,有蒙政會委員數人來送行,又在燦爛的晨光中与金頂紅檐作別。車過百靈河,轉出九龍口,蒙政會數十個氈包都隱沒在高岡之后,不能再見了,而我們心頭深刻的印象是不能磨滅的。

  平原上有栖息的灰鶴一群,毛羽灰白,映著綠草,极雅澹有致。張先生向天放手槍一響,群鶴惊飛,趙先生急為攝影。

  道上還遇見羊群馬群和駱駝群,都在晨牧。也曾遇一狼,近在道旁,見車下避,狀似狐而稍大。將抵召河時,道旁有蒙古包二,并有羊圈。下車訪問,有少女在包外浣衣,极健美。包內用具极為漢化,有手提箱之類,堆在包角。

  近午抵召河至普會寺,系班禪活佛避署之處。下車入院,簡素整治。長廊層檻,建筑純系西藏式,胜于百靈廟多多。匾額系乾隆(一七三六年——一七九六年)御筆,上書漢滿蒙藏四种文字。外殿亦為經堂,存活佛鸞駕,車乘等。后面是佛殿。繞至西院,庭宇闃然,門窗掩閉,自隙內窺,室內壁~*玲瓏,椅桌精致。牆上有畫數幅,中有畫馬甚生動。再西又一小院,有樹二株,此為出蜈蚣壩后所僅見,更覺得涼蔭襲人。

  在寺飲茶,并中午點,茶爐中燃牛糞,火光熊然。蒙地煤木缺乏,而牲畜只飼青草,糞無臭味,因此燃料都用獸糞,据說火力极強,可融生鐵。

  下午二時過武川縣,四時過蜈蚣壩。城郭在望時,路旁過焦贊墳,惜未停。六時抵歸綏公醫院,雨,少頃即晴。八月十六日綏遠

  晨起,雷女士和容鄭張趙諸先生騎馬赴昭君墓(鄭先生有另文詳記)。顧陳二位則到財政廳,教育廳等外。我和文藻在公醫院休息。午飯只兩人共食,雖然是舉案齊眉。而熱鬧慣了,似乎反覺得寂寞!

  晚六時許,鄭振鐸先生請全体在古丰軒吃飯。此時由平綏路局轉來電報,報告顧頡剛先生太夫人病篤的消息,顧先生定明晨快車回平,合座都為之愀然不歡。

  夜到傅主席家辭行,隨后傅主席和七十師師長王靖國先生又到公醫院來談。八月十七日

  包頭距丰台站八一六·二三公里高度一○○四·九二六公尺晨六時遷回專車上,先送顧先生行。八時許离歸綏,一路与大青山并行,起伏如障,又是無際的平野農田。十二時半抵包頭站,為平綏路線之終點。午餐后偕七十師吳參謀到生活改進社。社為包頭最整齊的房子,有餐室球房,宿舍等設備。社長段承澤先生,在此主持西北移民協會,并立有電燈,面粉兩公司,貿易极大。時段先生外出未晤。少憩后即到城東門外之轉龍藏,即龍泉寺。寺系龍王廟,樹木蔥郁,風景清幽,有道光二十九年(一八四九年)的修廟碑記。廟院內有池,系儲泉水處,已干涸,池底龜裂。西牆外岩畔有石刻龍頭三,今只有兩個龍頭出泉,居民悉于此取飲,据云可治眼病 。寺東尚有玉皇閣。

  次至永茂新興兩厂,參地地毯制造。各有童工數十人,規模尚大,毛質亦佳,惜圖案不新,顏色亦少,据云出品多賣与蒙古人。

  四時許到城內大南街西閣看所謂之郭大將軍戟,或云宋將楊再興戟。西閣狀似城樓,正由包頭教育局修理油漆,將改為“民眾教育館”,戟長丈許,重百許斤,以鐵鏈懸梁上,柱倚地上。柄有刻字云“記名簡放提督軍門鎮守山西大同等處地方統轄雁門三關總鎮都督府冠勇巴圖魯馬”,又似是清代“巴圖魯馬”之戟。戟上云有血跡,審視未見!

  晚有段社長在改進社約宴,席間又听到王同春及二老財的故事,并移民屯墾的經過和成績。

  回車睡。八月十八日包頭

  這天本想到固陽縣之五當召,五當召系牡丹招之轉音,又稱廣覺寺。建于清乾隆間(一七三六年——一七九五年),在包頭東北九十里,松柏成林,牡丹滿山。我們在大同看趙承綬將軍自映的電影時,銀幕上見到七十余座西藏式的,華麗庄嚴之白色佛堂禪舍,神往已久。昨晚問路時,七十師的梁參謀長,已說到大水之后,山路盡失,不過我們可以試行,并于侵晨令騎兵先發探路。我們于晨七時,乘七十師的軍用汽車出發。出城數里,在山岩中覓路徐行,雨點漸大,車陷山石泥泞中,進退維谷。車夫搖頭說:“行不得了! ”大家商量再四,以為前途尚近百里,中途且無處住宿,山水再大,恐還不能轉來,不得已只好折回。到車上已天容如墨,衣履盡濕。

  陰雨終日,大家只在車上看書下棋解悶。晚,晴。七時又到生活改進社應梁參謀長之宴,席間晤及王縣長等,又問到包頭狀況甚詳。此地為西北商業中心,水路由黃河上通宁夏,陸路可達青海,為平津陝甘新疆蒙古伊犁烏里雅蘇台等處貨物轉轂之區,鐵路貨運收入,年可八九十万。居民多為商賈,蒙人亦多。民十四馮軍過包頭時,民間損失极大,今元气已稍复。

  宴后在社中晤及金陵大學農學院美人卜凱先生(Mr.J.LossingBuck,其夫人即《大地》(GoodEarth)小說作者賽珍珠女士),相見甚歡,互詢近況。卜先生是到五原臨河一帶,調查土壤農產者,后聞亦因阻水未果。

  夜宿車上。八月十九日

  包頭——磴口距丰台八○一·六五公里高度九九五·一七二公尺晨七時乘汽車至段先生所辦之河北村,在城東南十五里。

  行至半道,因雨后地濕,車又陷泥中,我們都下車步行。不遠已望見新村的田畝,田里都种的是糜米,□麥,玉蜀黍等。

  繞入新村的短牆,又行里許,至辦公處,乘騾車涉水到河邊用水車种稻處,泥泞太甚,車顛簸已极。稻田近接黃河,畦中水滿,蔥綠可愛,水車旁正有數人工作。据云包頭試驗种稻,此為第一次,水車系采南式自制。農民擬自冀南移來,系黃災難民。第一次大約移民一百戶,年底可到。

  出來擬到南海子即黃河碼頭,又因路濕折回。

  午餐仍在新生活改進社,系應包頭李段長,周站長之約。

  黃河鯉魚,自前天起,已吃了三頓,清腴肥嫩,入口即化,其味之美,只有西湖醋魚可以仿佛一二。据說鯉魚最肥是在春冰初泮時,順流群趨而下,有長至二三尺者。

  下午三時,挂小机車至磴口,參觀薩托民生渠。有周站長及夫人偕行。到磴口站适遇駐渠口的工程師徐捌源先生,說通渠大道已被水淹沒,只有小路可行,于是由徐先生引領,大家魚貫的在狹仄的小徑上走著,兩旁有長得很高的刺草,攀擒衣袂。二十分鐘已到河岸,河水渾黃,旋流甚急,一望無際。落日照在水上,水面似起白云,一种雄偉浩大之气,所謂之“黃河遠上白云間”者,真情景悉合了!

  自岸邊上船,在急流中渡到對岸,便到民生渠口。橋洞四孔,鐵閘緊閉;橋上有鐵梁,气象甚壯。按民生渠之興工,由于民國十七年綏省大旱,薩托二縣受災最重,主席李培基氏倡議開民生渠以工代賑。十八年冬,由省府与中國華洋義賑救災總會,合作一切貸款及工程事宜。二十年春由傅作義及王靖國在七十及七十三兩師內,撥兵士四千人加入工作,六月而干渠及數支渠告成。渠于長百九十五里(里按一百八十丈計算),由薩縣磴口村黃河沿之瓦窯口起,至托縣城南直入黃河。全渠包括熟地約四万余頃,成功后水力能達到者,至少亦有兩万余頃。但因當時急于救災,測量方面未免疏忽,渠道太高,水不能入,至今尚未收灌溉之利,极為可惜。

  徐先生日間到渠口城堡式的辦公處,測量水量,下午四時后,即須回磴口車站,河西土匪太多,時常過河,無物不取 。他們是河西的農民,窮不聊生,農暇時以搶掠為業,兵來即散,無可防備。

  歸途中,徐先生遙指大青山半的一叢殿宇,說那就是沙爾沁召,傳說是當初漢蒙分界,漢人一箭射到大青山7上,因建此召,自此陰山以南,都是漢人的領土了。

  五時許回磴口站,徐夫人亦上車相見,她是天津北洋工學院的畢業生。一對科學家夫婦,在此辛苦工作,真是青年人的好模范。

  六時半回包頭。八月二十日

  包頭——公積板距丰台七八六·二六公里高度九八八·四七○公尺昨因騾車震顛太甚,胸部驟感不适。晨,雷女士及容陳張趙諸先生到南海子參觀,我未偕往,終日在車上偃臥休息。

  十一時半車挂至公積板,陰雨。午飯后由雷女士及陳趙兩先生乘騾車至八拉蓋參觀天主教村庄(雷女士有另文詳紀)。天主教會在西北一帶有特殊勢力,教民甚多,擁地亦廣。

  据說宣教者本擬在蒙人中傳教,教堂立后,蒙人不耐熱鬧,移“包”北去。而漢人卻都聚來耕种,漸以成村,此村遂成為宗教,教育,及自衛的中心。此种村落在綏遠有數處,如二十四頃地,薩縣如八拉蓋等。村多整浩,有教堂,有醫院,有學校,并有無線電台等近代設備。村民男不吸煙种煙,女不纏足,生活甚佳。西北移民協會總干事段先生說,假如內地的知識階級,有教士般的熱心和毅力到西北來組織起几十個新式的村落,則于鞏固國防方面,胜于軍隊多多!

  雷女士等歸來后,五時半,車又開麥達召。八月二十一日

  麥達召距丰台七五三·九○公里高度九九六·○八七公尺晨擬游麥達召而天雨不止,又無代步可雇,車中悶坐,听說三道營至卓資山一段,軌道又出問題。大家商量,恐路軌又斷,欲歸不得,不如趁未斷前赶回。十二時車挂往旗下營,沿途各站均有耽擱,到旗下營已八時半。八月二十二日

  旗下營距丰台六一七·八五公里高度一二四一·一四六公尺晨聞站長云,電話電報,均因天雨不通,前方實情,無從探得。南下之車,皆停于此,站上頗熱鬧,晚綏遠段長李君來,言軌道又沖斷,須三天才能修复。我們商量尚有麥達召未看,在此三天之中,不如再折回麥達召。鄭振鐸先生因有要事,決定隨工程車先行。八月二十三日旗下營——綏運

  晨,鄭先生匆匆道別下車,同伴中又少了一個。悶臥車上,听站上人閒談,有老人年七十歲,言此處河水,五年必一改道,再過五年,全村就洗蕩了!夜回綏遠。八月二十四日綏遠

  晨,有綏遠軍部兵士持帖來,云傅主席邀往午餐,大家都覺得不好意思,兩次回車,屢屢叨扰,而又情不可卻。我因仍覺不适,留車未往。有蔣恩鈿女士,清華大學畢業生,現綏遠第一女師教員,剛由南來,聞訊來訪,相見极喜。

  午后,大家回來,從軍部借馬六匹,二時半另開小車,有雷女士,容張趙諸先生共往麥達召(容先生有另文詳紀),九時許方歸。八月二十五日—二十六日回平道中

  八月廿五日,聞前線已修复,下午三時四十分离綏遠。蔣女士又來送行,贈我捕蠅花一束。張宣澤先生也与我們作別,同行月余,分手均覺戀戀。

  行不得時,覺得悶人,一旦路暢無阻,卻又不忍即离這雄壯的西北!一路上倚窗望著白塔,望著青山,幕色中看一塊塊地氈般覆在山頭的田壟,心中有說不出的依戀。過三道營站,軌道新修處,還有許多工人,荷鋤帶鍤,坐立路旁。伸首窗外,看見舊道彎曲在數十步外,已沒河中。新道松軟,車過處似不胜載,鐵軌起伏有聲,亦是奇景。

  過福生庄站以東,山水奇偉,斷岸千尺,河水縈回。車道即緊隨山回路轉處,曲折而前。時有深黑的懸崖,危立河畔,突兀之狀,似欲橫壓車頂。來時系夜中,竟未及見。

  中夜過十八里台站,為平綏路線中之最高點,高度為五一八一·○○尺,急視寒暑表,已下降至五十六度。

  廿六日午后重過宣化,買葡萄一筐,過沙城時又買青梅酒一瓶,過南口又買白桃一簍。六時半抵清華園站,下車回家,入門獻酒分果,老小騰歡,我們則到家反似作客,挾衣拄杖,凝立在客室中央,看著家人捧著塞外名產歡喜傳觀之狀,心中只仿佛的如做了一場好夢!

  冰心竟于一九三五年一月廿九日夜北新書局改為《冰心游記》,1935年3月初版。)二老財

  民國廿三年八月九夜,我在綏遠的一個宴會席上,听到了一個奇女子的事跡。她是河套民族英雄王同春氏的獨女,“后套的穆桂英”,她的名字是二老財。

  不,她沒有名字,二老財是她的部下和后套的人民,封贈給她的。

  那天夜里,听完故事,回去已是很晚。有了點酒,路上西北的高風,吹拂著烘熱的面頰,心中覺得很興奮,又很悵惘。在黑暗中,風吹樹葉蕭蕭的響,涼星在青空閃爍著,我一夜沒有睡;翻來覆去的,眼前總浮現著一個藍衣皮帽,佩槍躍馬,顧盼如神,指揮風生的女人。

  因著幼年環境的關系,我的性質很“野”,對于同性的人,也總是偏愛“精爽英豪”一路。小時看《紅樓夢》,覺得一切人物,都使我膩煩,其中差強人意的,只有一個尤三姐,所謂之“冰雪淨聰明,雷霆走精銳”者,兼而有之。又讀野史,有云“郭汾陽愛女晨妝,執櫛捧巾,盡是偏稗牙將。”使我覺得以她的家世,她的時代,可記者必不止“晨妝”而已。可惜以后翻了些史書,這郭公愛女,竟無可稽考,不禁惘然!

  二十年來,野性消磨都盡,連幻想中同性的人物,也都變樣了。“女人”,這抽象的名詞,到我心上來時,總被一叢亂扑的火星圍繞著,這一星星是:衣,飾,脂,粉,嬌,弱;充其量是:美麗,聰明,有才藻,善言辭;再充其量是  

  無論我的幻擬引到多遠,像二老財這樣的人格,竟不曾在我的想象中出現過。

  話說那“有百害”的黃河,挾著滾滾的泥沙,浩浩蕩蕩的向著東南奔注。中間,這渾水卷過了狼山以南一片蒙古的牧場,決成万頃膏腴的土地。那身高九尺,心雄万夫的王同春,在同治初年,帶著數千直魯豫的同胞,在這河套里開辟屯墾,經過多少次的占租械斗,他据有了干渠五個,牛犋七十,這方圓万頃的良田,都入了瞎進財——王氏外號——之手。河套一帶,提起了瞎進財,哪個不起著一种雜糅的情感,又惊懾,又愛戴?

  俗言說“虎父無犬子”,而瞎進財的四個儿子,都只傳了他父親的愨直質朴,這殺伐決斷,精悍英銳之气,卻都萃于他女儿之一身。所以在童年時候,她的兄弟們雜在工人隊里辛苦挖渠,而二老財卻騎馬佩槍,在河渠上巡視指揮著。

  王同春自己都不大認得字,他的獨女當然也不曾讀書。正因她不曾讀書,又生長在這河山帶繞,与外面文化隔絕之地,她天真,她坦白,她任性,她沒有沾染上半點矯揉忸怩之气。

  她像“野地里的百合花”,  不,她不是一朵花,就是本地風光,她像一根長在河套腴田里的麥穗。一陣河水涌來,淹沒了這一片土地,河水又漸漸的退去,這細沙爛泥之中,西北万里無云的晴空之下,有一粒天然的种子,不藉著人力,欣欣的在這處女地上,萌芽怒茁,她結著丰盛的谷實。

  就這樣的騎著無鞍馬,打著快槍,追隨著父親,約束著工人,過了她的童年。到了二十多歲,二老財便出嫁了。丈夫早死,姓名不傳,有人說是她的表兄,但也不知其詳。丈夫死后,二老財又住娘家,當然她父親也离不了她。

  到了光緒三十三年,因著歷年和人家爭奪械斗的結果,五原縣衙門里,控告王同春的狀子,堆積如山,王氏終于下獄了。這時,王家的一切:打手,工人,田廬,牲畜,都歸二老財一人分配管理。她的身邊,常有三四十個攜槍帶刀的侍從,部下有不受命的,立被處決。她號令嚴明,恩光威力,布滿了河套一帶,人民對她,和對她父親一樣,又惊懾,又愛戴。就在這時二老財得了她的尊號:她父親王同春是大財主,大老財;她是二財主,二老財。

  民國六年(?)王同春死了。他的次子王英,收集父親的手下,以及各處的流亡,聚眾至數千人,受撫成軍,駐扎張北一帶。民國二十年又与“國軍”對抗,兵敗勢危,士卒嘩變,王英倉皇出走,求教于二老財。二老財打了王英一頓嘴巴,罵他沒用,自己立刻飛身上馬,到了軍中,只几句訓話,便万眾無聲,結果是全軍擁著王英,突圍走到察哈爾,在那里被劉翼飛將軍所獲。

  王英的殘党,四散劫掠,變成流寇,著名匪首楊猴小,便是其中的一個。去年春天,一隊楊猴小的部下,截住了一輛騾車,正在一哄而上,聲勢洶洶的時候,車帘開處,二老財從車上慢慢的跳了下來,說:“你們不忙,先看清我是誰! ”這几十條好漢定睛一看,嚇得立刻舉槍立正,鴉雀無聲的,讓這騾車過去。

  這時五原附近的搶案更多了,有人說是二老財手下所作。

  五原縣長就把二老財拘來,想將她槍斃,以除后患。二老財上堂慷慨陳辭,說,“王英是我的親兄弟,他作惡坏了事,我并沒有逃走,足見我心無他。至于說我家窩藏著坏人,這也不是事實,我家里原有些父親手下的舊人,素來受過父親的周濟,如今我也照舊給他們些糧米,這是惜老怜貧,并不是作奸犯法。請問捉賊捉贓,我家里有盜贓么?有人供攀我是窩主么?”縣長听了這一篇理直气壯的話,覺得很難發落,又因為她是河套功人王同春的女儿,眾望所歸;而且嚴刑之下,也不能使匪徒供出二老財窩藏的事實來,就把她釋放了,只同她立下條件,不許再招集流亡。——一說是她并未被釋,到如今仍然軟禁在五原城里。

  以上是我在綏遠听到的,自此在西北旅途上,逢人便問,希望多知道些二老財的事跡。八月十七日到包頭,在生活改進社里、公宴席上,又談到王同春、我就追問二老財,有七十師參謀吳君,看看我惊訝的笑著說,“您倒愛听她的事?這個婦道人家,沒有什么才情,但這人可就利害著了! ”于是他就滔滔不絕的講下去,“說起她,我還見過一面。那年吳子玉將軍從蘭州到北平去,路過此地,我也上車去接。車上盡是男子,卻有一個女人,五十上下年紀,穿著大藍布襖,戴著皮帽,和大家高談闊論的,我就心煩了,我說,‘這是什么娘儿們,也坐在這里! ’旁邊有人拉了我衣裳一把,我就沒言語。

  走到背靜處一問,敢情就是名滿河套的二老財,她也接吳將軍來了,是請吳將軍替她兄弟王英說情。我后來也同她談過話,這人真能說,又豪爽,又明白。她又約我到她家里去,在五原城里,平平常常的土房子,家里仍是有許多人。她极其好客,你們如去了,她一定歡迎,若要打听王同春的事情,去問她是再好沒有的了。”

  包頭一直下著大雨,到五原去的道路都沖沒了。這次是見不著的了!歸途中我拜托了綏遠的朋友,多多替我打听二老財的事,寫下寄給我。如能找到她的相片,也千万賞我一張。

  火車風馳電掣的走向居庸關,默倚車窗,我想:在她父親捐資筑立的五原城里,二老財郁郁的居住著;父親死了,兄弟逃了,河套荒了,農民散了!春秋二節,率眾到城中河神王同春的廟里,上祭祝告的時候,該是怎樣的淚隨聲墜!王同春的聲威,都集在她一人身上了,民十七趙二半吊子圍攻五原城之役,不是她單騎退的賊兵么?西北的危難,還在剛剛開始,二老財,你是民族英雄的女儿。你還沒有老,你的快槍在哪里?你的死士在哪里?

  万里長城遠遠的橫飛而來,要壓到我的頭上,我從此入關去了。回望著西北的浮云,呵,別了,女英雄,青山不老,綠水長存,得机緣我總要見你一面,——誰知道我能否見你一面?今日域中,如此關山!一九三五年十一月五日夜追記。

  (本篇最初發表于1936年1月《青年界》第9卷第1號。)致林語堂1

  林先生:

  前從潘光旦先生處轉到手書承囑加入××年刊編輯之任務,足見推重之忱,無任感荷。經過再三考慮終以生性疏懶,且從未用英文寫作,冒昧答應,适足貽羞祖國。當今女作家如林,想能胜任愉快者亦必大有人在,望先生重行選聘,庶分工有人,不至追悔于后,則幸甚。《人間世》投稿事,疊蒙函催,俟暇當草上呈正。《人間世》出版逾年,而銳气不墮,真是當今小品文雜志中之佼佼者,堪為先生賀也。

  西北歸來后小病數月,來函稽复,無任恐惶,特此奉复并賀年禧謝冰心拜上

  十二月卅夜(1935.12.30)

  1林語堂,作家,福建龍溪人。1895年10月10日生。1923年獲德國萊比錫大學博士學位后歸國,在北京大學教授英語。1925年任北京女子師范大學教務長兼英文系教授。1932年9月創辦《論語》半月刊,1934年4月創辦《人間世》、1935年9月創辦《宇宙風》半月刊。1936年前往美國執教和寫作。1966年回台灣。

  (此信系中國現代文學館館長舒乙同志征集。)031冰心全集1936年一句話

  那天湖上是漠漠的輕陰,

  濕煙蓋住了潑剌的游鱗。

  東風沉靜地撫著我的肩頭,“且慢,你先別說出那一句話! ”那夜天上是密密的亂星,

  樹頭栖隱著雙宿的嬌禽。

  南風戲弄地挨著我的腮旁,“完了,你竟說出那一句話! ”那夜湖上是凄惻的月明,

  水面橫飛著閃爍的秋螢。

  西風溫存地按著我的嘴唇,“何必,你還思索那一句話?”今天天上是呼呼的風沙,

  風里哀喚著失伴的惊鴉。

  北風嚴肅地擦著我的眼睛,“晚了,你要收回那一句話?”

  一九三六年二月三月。

  (本篇最初發表于1936年5月30日《自由評論》第25、26期合刊。)

  《古老的北京》〔美國〕NymWales著在她沉默的屈從了日本的時候的一個印象

  北京死了,死了,無恥的,公然的,和那些

  在那失去的戰場上,受挫被掠之后的,溫暖裸露的生物一同死去了,

  死了  是應當有點反抗的聲音的,而這里只有微呻的慘默,

  是應當有些生气和動作的,而這里只有不抗斗的退敗,四肢五髒都冷了。

  這時應當有點生气  自然凡是偉大的帝都,不肯不出

  一絲抗斗的聲音便投降了的?

  這龐大崇高的城牆是不肯的,他有堅厚的鐵門,有箭樓雉堞,二千年來,這城牆

  不斷的回應著那凱旋者的歡呼。

  這里應當有戰胜者的絕叫,和那被征服者的歎息,

  至少也應當有半夜的酸風,為那被忘卻的鬼雄哭泣。

  但是沒有,這些都沒有。

  只在日本使館里有揖讓的佩刀鏗鏘的聲響,

  只有高高的脈搏般的飛机的聲音,在白翼上和平的畫著

  光明的紅日  在回應著,在回應這些的

  只有那熟聞的乞丐的哀啼,恬然的布販的叫賣,

  以及在北樓上妖狐的怪嗥。

  放棄城鑰的時候,連一點雄壯的儀式都沒有;

  城鑰挂出在鐵的城門之外  

  沒有劇意,沒有感情,只有履行日課般的解嘲的分說。

  多么像一出丑戲,這堅厚的中古的城牆,划帶著胡虜的箭痕,多么像一出丑戲,還有

  巨翼的黑影在上面覆蓋著!

  可是這還不夠做那“永遠不會演出”的那出戲的布景。

  這里還沒有大膽的要求以城中的珍寶來償還那詭笑的奸謀,在這交易場所的地板上也還沒有金銀相触的響亮的聲音。

  但有些地方听得見細語,在嚴閉的門后,在秘密的店里,

  那些字眼,是預備將來歷史家作為文章標題的字眼:

  “一定不要有變亂  倡亂的是土匪  槍斃那要打

  仗的土匪!  

  產業是值錢的  銀行會要倒閉!  我們的生命,我們的財產,我們的財產  

  這是不容爭執的,多么無謂  讓我們要和平与秩序吧。”

  因此,為著眼前的羹飯,她賣出了她的靈魂,她那破爛的,不值錢的,卑污的商家地主的靈魂,

  而且假如那買主沒有看出,誰曉得這不是一個公平交易呢?北京死了,死了

  可怜的無望的死了。

  呵,你要感到悲痛,看一座端嚴皇后似的大城,失去

  了她的光榮。

  因為她被強污,說到她,你要帶著愁苦如同詩人說到他心靈上城池的陷落。

  但是北京并不是被人強污,不過只像一個白痴妓女的強污,是被賣也得了報酬的。

  而且北京,古老的北京,在她悠久的歷史中從來沒有不掙扎就屈服了的,北京現在不是皇家的了,她那幽靈出沒的宮殿,用空洞的眼睛瞪視著你,

  在那曾是禁城的,皇宮琉璃瓦上的龍檐,在那一行行黃瓦上的金龍,看過去又順懦又老實,

  和那秋天的屋頂上,一行行平舖著晒干的,金黃的玉米

  上的毛毛虫一般。北京死了,死了,

  一場小說上封建的英雄的時代都掩埋在無人翻讀的古卷紙灰中了。

  也沒有騎士,旗幟飛揚的馳過通行,為防衛帝座,為防衛他們妻子而應戰。

  這些侵略者既不要他們的妻房,也不傷害他們的子女。

  他們只要一件溫善而高貴的東西。

  買賣的自由  河北的棉產  公開的市場  

  悠長的,清平的,火車与駝運的道路,為戰時的運輸,為巨量的鴉片貿易。

  為那裝箱的貨物,不納稅的轉運  

  嚴厲的壓迫大學里的青年,不再有五四的激感,關于日本不再有凶惡的言詞  

  讓我們做朋友,親善的商人和買辦。

  何必說什么奴隸与主人?

  古老的哈德門大街,從前總是塵土飛揚,黯淡的充滿了灰藍的衣衫,

  但現在卻是華粲的和服,許多鮮艷華粲的和服  

  去年是沒有的——從前只是黯淡的單調。

  這些和服,看過去又新又鮮,奪目的,如同枯葉堆里長出春花般的惊人。

  今天我看見一個日本小孩,用他那光著的、不可抵御的日本腳趾頭,

  使勁的踢著一個庄嚴的山東警察:

  他羞愧了——不是那小孩子,是那高大的警察——因

  為山東是出中國最勇敢戰士的地方  

  我就掉頭他顧,一邊想著,想著多么奇怪,這雄偉謙和的中國人;這渺小魯莽的

  日本人  

  奇怪為什么這里木屐尖銳的步伐會喧奪了那布鞋的輕柔的踢踏,遮蓋了那街上戈壁駱駝的軟步  

  在富士山影下東京是美麗的,在微霧里,在島雨中,

  又素洁,又顫響,又是新建的。

  但如把她移放在空漠的北京天空之下,籠罩了塵土的西山旁邊,

  我想東京不會有那么美。

  似乎模糊的覺到不必需有兩個以上的東京,而堅定的,情感上的重要,必需留下一個古老的北京,

  一個死的,麻木的,匍匐的北京,無恥的、唯利是圖的,譏嘲的,練達的,沒有膽力也沒有懼怕。致梁實秋

  實秋:

  本詩見于《Asia》月刊,去年十二月號,作者之名是假名,請你注明。

  此詩已由楊白萍君譯過,在《北大周刊》(一月十三日出版)登出。他的也有錯誤。請你千万替我校對改正一下,感甚,祝即安冰心拜二十四日夜一封公開信

  史先生:

  真沒有想到“你編的刊物”仍在等我的稿子,更沒有想到我直到今日,還不能寫出一篇東西來!

  你知道我的身体本來不大好,而且我的零零碎碎的事情也特別的多。其實這還不是一個最大的理由,我有一個很坏的習慣,就是我的寫作,必須在一种特殊的心境之下,若是這种心境抓不到,有時我能整夜的伸著紙,拿著筆,數小時之久,寫不出一個字來,真是痛苦极了!

  這种心境的來到,是很突然的,像一陣風,像一線閃光,有一個人物,一件事情,一种情感,在寂靜中,煩悶中,惆悵中,憂郁中,忽然來襲,我心里就忽然清醒,忽然喜悅,這時心思會通暢得像一股急流的水,即或時在夜半,我也能赶緊披衣起坐,在深夜的万靜中來引導這思潮的奔涌。

  年來只這樣的守著這“須其自來,不以力构”的原則,寫作便越來越少,有時為著朋友的敦促,不得不在勉強的情境下,胡亂地寫些“塞責”的東西,胡亂的寄了出去,等到排印了出來,自己重看一遍時,往往引起無窮的追悔。——自然越不寫越澀,越澀越不寫,這种情形,是互為因果的,可是我總得不到相當的解決的方法。

  前几天夜里,我夜半醒來,忽然想到“鳳凰”,它是一种神鳥,會從自己的灰燼里高舉飛翔,——也許多會儿我把自己的一切,燒成灰,一堆纖細洁白的灰,然后讓我的新的心魂,從這一堆灰上高舉凌空  我想把這段意思寫成詩,可怜,對于詩,我此調久已不彈了!

  話說回來,我如今不打算老是等候著這“不可必期”的心境,我要多多的看書,看到好的,要翻譯翻譯,來活潑我的這支筆,然后,也要不意的,從別人的意境里,抓到了靈感,那時我再寫。我對于自己還不灰心,雖然有時著急,我知道我的“無限”,同時也知道這“無限”的限度。

  讓我在這里止住 。記得你曾說過書信也可,假如你不介意,此信可以公開,千万原諒我的苦處。

  祝你好!

  冰心三月八夜于燕大。胰皂泡

  小的時候,游戲的种類很多,其中我最愛玩的是吹胰皂泡。

  下雨的時節,不能到山上海邊去玩,母親總教給我們在廊子上吹胰皂泡。她說是陰雨時節天气潮濕,胰皂泡不容易破裂。

  法子是將用剩的碎胰皂,放在一支小木碗里,加上點水,和弄和弄,使它融化,然后用一支竹筆套管,沾上那粘稠的胰皂水,慢慢地吹起,吹成一個輕圓的网球大小的泡儿,再輕輕的一提,那輕圓的球儿,便從管上落了下來,軟悠悠的在空中飄游。若用扇子在下邊輕輕的扇送,有時能飛到很高很高。

  這胰皂泡,吹起來很美麗,五色的浮光,在那輕清透明的球面上亂轉。若是扇得好,一個大球,會分裂成兩三個玲球嬌軟的小球,四散分飛。有時吹得太大了,扇得太急了,這脆弱的球,會扯成長圓的形式,顫巍巍的,光影零亂,這時大家都懸著心,仰著頭,停著呼吸,——不久這光麗的薄球,就無聲的散裂了,胰皂水落了下來,洒到眼睛里,使大家都忽然低了頭,揉出了眼淚。

  靜夜里為何想到了胰皂泡?——因為我覺得這一個個輕清脆麗的球儿,像一串美麗的畫夢!

  像畫夢,是我們自己小心的輕輕吹起的,吹了起來,又輕輕的飛起,是那么圓滿,那么自由,那么透明,那么美麗。

  目送著她,心里充滿了快樂,驕傲,与希望,想到借著扇子的輕風,把她一個個送上天去送過海去。到天上,輕輕地挨著明月,渡過天河大跟著夕陽西去。或者輕悠悠的飄過大海,飛越山巔,又低低的落下,落到一個美人的玉搔頭邊,落到一個濃睡中的嬰儿的雛發上  

  自然的,也像畫夢,一個一個的吹起,飛高,又一個一個的破裂,廊子是我們現實的世界,這些要她上天過海的光球,永遠沒有出過我們仄長的廊子!廊外是雨絲風片,這些使我快樂,驕傲,希望的光球,都一個個的在雨絲風片中消失了。

  生來是個痴孩子,我從小就喜歡做畫夢,做慣了夢,常常從夢中得慰安,生希望,越做越覺得有道理,簡直不知道自由是在做夢,最后簡直把畫夢當做最高的理想,受到許多朋友的勸告譏嘲。而在我的精神上的胰皂泡沒有一破滅,胰皂水沒有洒到我的心眼里使我落淚之先,我常常頑強的拒絕了朋友的勸告,漠視了朋友的譏嘲。

  自小起做的畫夢,往少里說,也有十余個,這十几年來,漸漸的都快消滅完了。有几個大的光球,破滅的時候,都會重重的傷了我的心,破坏了我精神上的均衡,更不知犧牲了我多少的眼淚。

  到現在仍有一兩個光球存在著,軟悠悠的挨著廊邊飛。不過我似乎已超過了那懸心仰頭的止境,只用鎮靜的冷眼,看她慢慢的往風雨中的消滅里走!

  只因常做夢,我所了解的人,都是夢中人物,所知道的事,都是夢中的事情。夢儿破滅了當然有些悲哀,悲哀之余,又覺得這悲哀是冤枉的。若能早想起儿時吹胰皂泡的情景与事實,又能早覺悟到這美麗脆弱的光球,是和我的畫夢一樣的容易破滅,則我早就是個達觀而快樂的人!雖然這种快樂不是我所想望的!

  今天從窗戶里看見孩子們奔走游戲,忽然想起這一件事,夜靜無事姑記之于此,以志吾過,且警后人。

  三,二十二,一九三六。北平。記薩鎮冰先生

  薩鎮冰先生,永遠是我崇拜的對象,從六七歲的時候,我就常常听見父親說:“中國海軍的模范軍人,薩鎮冰一人而已。”從那時起,我總是注意听受他的一言一行,我所耳聞目見的關于他的一切,無不加增我對他的敬慕。時至今日,雖然有許多儿時敬仰的人物,使我灰心,使我失望,而每一想到他,就保留了我對于人類的信心,鼓勵了我向上生活的勇气。

  底下所記的關于薩先生的嘉言懿行,大半是從父親談話中得來的。——事實的年月,我只約略推算,將來對于他的生平材料搜集得比較完全時,我想再詳細的替他寫一本傳記。——在此我感謝我的父親,他知道往青年人腦里灌注的,應當是哪一种的印象。

  海軍上將薩鎮冰先生,大名是鼎銘,福建閩侯人,一八六○年(?)生,十二歲入福州馬尾船政學校,作第二班學生。

  十七八歲出洋,入英國格林海軍大學(Green—WichCollege),回國后在天津管輪學堂任正教習。那時父親是天津水師學堂駕駛班的學生,自此和他相識。

  在管輪學堂時候,他的臥室里用的是特制的一張又仄又小的木床,和船上的床舖相似,他的理由是,“軍人是不能貪圖安逸的,在岸上也應當和在海上一樣。”他授課最認真,對于功課好的學生,常以私物獎賞,如時表之類,有的時候,小的貴重點的物品用完了,連自己屋里的藤椅,也搬了去。課外常常教學生用鍬鏟在操場上挖筑炮台。那時管輪學堂在南邊,水師學堂在北邊,當中隔個操場 。學堂總辦吳仲翔住在水師學堂。吳總辦是個文人,不大喜歡學生做“粗事”。所以在學生們踊躍動手,鍬鏟齊下的時候,薩先生總在操場邊替他們巡風,以備吳總辦的突來視察。

  父親和薩先生相熟,是從同在“海圻”軍艦服務時起(一九○○年左右),那時他是海軍副統領,兼“海圻”船主,父親是副船主。

  庚子之變,海軍正統領葉祖洁A駐海容艦,被困于大沽口。魚雷艇海龍海犀海青海華四艘,已被聯軍艦隊所擄。那時北洋艦隊中的海圻,海琛,海籌,海天等艦,都泊山東廟島,山東巡撫袁世凱,移書請各艦駛入長江,以避敵鋒,于是各船紛紛南下,只海圻堅泊不動。在山東義和團殺害僑民的時候,薩先生請蓬萊一帶的教士僑民悉數下船,殷勤招待,亂事過后,方送上岸。那時正有美國大巡洋艦阿利干號(OreAgan)在廟島附近触礁,海圻*質煌{然□攔籚鱦舕q叮﹛撢鐇ZS佬唬n□隊s□□晷恢眕q眾*堨z矰B舷攏喻朱獢e噗趴g虢Q酢*

  在他艦南開,海圻孤泊的時候,軍心很搖動,許多士兵稱病上岸就醫,乘間逃走,最后是群情惶遽,聚眾請愿,要南下避敵。艙面上万聲嘈雜,不可制止,在父親竭力向大家勸說的時候,薩先生忽然拿把軍刀,從艙里走出,喝說著:

  “有再說要南下的,就殺卻! ”他素來慈藹,忽發威怒,大家無不失色惊散,海圻卒以泊定。——事后有一天薩先生悄然的遞給父親一張簽紙,是他家人在不得海圻消息時,在福州呂祖廟里求的,上面寫著:“有劍開神路。無妖敢犯邪。君子道長,小人道消。”兩人大笑不止。

  薩先生所在的兵艦上,紀律清洁,總是全軍之冠。他常常捐款修理公物,常笑對父親說,“人家做船主,都打金鐲子送太太戴,我的金鐲子是戴在我的船上。”有一次船上練習打靶,槍炮副不慎,將一尊船邊炮的炮膛,划傷一痕。(開空炮時空彈中也裝水,以補足火藥的分量,彈后的鐵孔,應用鐵塞的,炮手誤用木塞,以致施放時炮彈爆裂,碎彈划破炮膛而出。)炮值二万余元,薩先生自己捐出月餉,分期賠償。后來事聞于葉祖洁A又傳于直隸總督袁世凱,袁立即寄款代償,所以如今海圻船上有一尊船邊炮是袁世凱購換的。

  他在船上,特別是在練船上,如威遠康濟通濟等艦常常教學生蕩舢舨,泅水,打靶,以此為日課,也以此為娛樂。駕駛時也專用學生,不請船戶。(那時別的船上,都有船戶領港,閩語所謂之“曲蹄”,即以舟為家的疋旦民。)葉統領常常皺眉說:

  “鼎銘太肯冒險了,專愛用些年輕人! ”而海上的數十年,他所在的軍艦,從來沒有失事過。

  他又愛才如命,對于官員士兵的体恤愛護,無微不至。上岸公出,有風時舢舨上就使帆,以省兵力。上岸拜會,也不帶船上仆役,必要時就向岸上的朋友借用。歷任要職數十年,如海軍副大臣、海軍總長、福建省長等,也不曾用過一個親戚。親戚遠道來投,必酌給川資,或作買賣的本錢,勸他們回去,說:“你們沒有受過海上訓練,不能占海軍人員的位置。”——如今在劉公島有個東海春舖子,就是他的親戚某君開的,專賣煙酒汽水之類,作海軍人的生意——只有他的妻舅陳君,曾做過通濟練船的文案,因為文案本用的是文人的緣故。

  薩先生和他的太太陳夫人,伉儷甚篤。有一次他在煙台臥病,陳夫人從威海衛赶來視疾,被他辭了回去,人都說他不近人情。而自他三十六歲,夫人去世后,就將子女寄養岳家,鰥居終身。人問他為何不續弦,他說:“天下若再有一個女子,和我太太一樣的我就娶。”——(按薩公子即今鐵道部司長薩福鈞先生,女公子适陳氏。)

  他的個人生活,尤其清簡,洋服從來沒有上過身,也從未穿過皮棉衣服,平常總是布鞋布襪,呢袍呢馬褂。自奉极薄,一生沒有做過壽,也不受人的禮。沒有一切的嗜好,打牌是千載難逢的事,万不得已坐下時,輸贏也都用銅子。

  他住屋子,總是租那很破敝的,自己替房東來修理,栽花草,舖雙重磚地,開門辟戶。屋中陳設也极簡單,環堵蕭然。他做海軍副大臣時,在北平西城曾買了一所小房,南下后就把這所小房送給了一位同學。在福建省長任內,住前清總督衙門,地方极大,他只留下几間辦公室,其余的連箭道一并拆掉,通成一條大街,至今人稱肅威路,因為他是肅威將軍。

  “肅威”兩字,不足為薩先生的考語,他實是一個极風趣极洒脫的人。生平喜歡小宴會,三五個朋友吃便飯,他最高興。所以遇有任何團体公請他,他總是零碎的還禮,他說:

  “客人太多時,主人不容易應酬得周到,不如小宴會,倒能賓主盡歡。”請客時一切肴饌設備,總是自己檢點,務要整齊清洁。也喜歡宴請西國朋友。屋中陳設雖然簡單,卻常常改換式樣。自己的一切用物文玩,知道別人喜歡,立刻就送了人,送禮的時候,也是自己登門去送,從來不用仆役。

  他寫信极其詳細周到,月日地址,每信都有,字跡秀楷,也喜作詩,与父親常有唱和之作。他平常主張海軍學校不請漢文教員,理由是文人頹放,不可使青年軍人,沾染上腐敗的習气。他說:“我從十二歲就入軍校,可是漢文也夠用的,文字貴在自修,不在乎學作八股式的無性靈的文章。”我還能背誦他的一首在平漢車上作的七絕,是:“曉發襄江尚未寒,夜過榮澤覺衣單,黃河橋上輕車渡,月照中流好共看。”我覺得末兩句真是充分的表現了他那清洁超絕的人格!

  我有二十多年沒有看見他了,至今記憶中還有几件不能磨滅的事:在我五六歲時候,他到煙台視察,住海軍練營,一天下午父親請他來家吃晚飯,約定是七時,到六時五十五分,父親便帶我到門口去等,說:“薩軍門是謹守時刻的,他常是早几分鐘到主人門口,到時候才進來,我們不可使他久候。”

  我們走了出去,果然看見他穿著青呢袍,笑容滿面的站在門口。

  他又非常的溫恭周到,有一次到我們家里來談公事,里面端出點心來,是母親自己做的,父親無意中告訴了他。談完公事,走到門口,又回來殷勤的說:“請你謝謝你的太太,今天的點心真是好吃。”

  父親的客廳里,字畫向來很少,因為他不是鑒賞家,相片也很少,因為他的朋友不多。而南下北上搬了几次家,客廳總挂有薩先生的相片,和他寫贈的一副對聯,是“窮達盡為身外事,升沉不改故人情。”

  听說他老人家現在福州居住,賣字作公益事業。災區的放賑,總是他的事,因為在閩省赤區中,別人走不過的,只有他能通行無阻。在福州下渡,他用海軍界的捐款,辦了一個模范村,村民愛他如父母,為他建了一亭,逢時過節,都來拜訪,腊八節,大家也給他熬些腊八粥,送到家去。

  此外還有許多從朋友處听來的關于薩先生的事,都是极可珍貴的材料。夜深人倦,恕我不再記述了,橫豎我是想寫他的傳記的,許多事不妨留在后來寫。在此我只要說我的感想:前些日子看到行政院“澄清貪污”的命令,使我矍然的覺出今日的貪污官吏之多,擅用公物,雖賢者不免,因為這已是微之又微的常事了!最使我失望的是我們的朋友中間,与公家發生關系者,也有的以占公家的便宜為能事,互相標榜夸說,這种風气已經養成,我們凋敝絕頂的邦家,更何堪這大小零碎的剝削!

  我不愿提出我所耳聞目擊的無數种种的貪污事實,我只愿高捧出一個清廉高峻的人格,使我們那些与貪污奮斗的朋友們,抬頭望時,不生寂寞之感  

  在此我敬謹遙祝他老人家長壽安康。一九三六年三月二十三日夜。致陶亢德1

  陶先生:

  來信敬悉,關于作稿,豈明先生已催過兩次了,只因牙疾,不能寫作,抱歉之极。《北平特輯》很動人,頗想寫他一寫,題目一時不能定,因為我作稿,常常是后定題目的。在可能范圍內,拙稿總擬在五月中旬奉上不誤。此請撰安語堂先生前代候冰心拜五月一日

  1陶亢德,《宇宙風》的編者。一日的春光

  去年冬末,我給一位遠方的朋友寫信,曾說:“我要盡量的吞咽今年北平的春天。”

  今年北平的春天來的特別的晚,而且在還不知春在哪里的時候,抬頭忽見黃塵中綠葉成蔭,柳絮亂飛,才曉得在厚厚的塵沙黃幕之后,春還未曾露而,已悄悄的遠引了。天下事都是如此——

  去年冬天是特別的冷,也顯得特別的長。每天夜里,燈下孤坐,听著扑窗怒號的朔風,小樓震動,覺得身上心里,都沒有一絲暖气,一冬來,一切的快樂,活潑,力量,生命,似乎都凍得蜷伏在每一個細胞的深處。我無聊地慰安自己說,“等著罷,冬天來了,春天還能很遠么?”

  然而這狂風,大雪,冬天的行列,排得意外的長,似乎沒有完盡的時候。有一天看見湖上冰軟了,我的心頓然歡喜,說,“春天來了! ”當天夜里,北風又卷起漫天匝地的黃沙,忿怒的扑著我的窗戶,把我心中的春意,又吹得四散。有一天看見柳梢嫩黃了,那天的下午,又不住的下著不成雪的冷雨,黃昏時節,嚴冬的衣服,又披上了身。有一天看見院里的桃花開了,這天剛剛過午,從東南的天邊,頃刻布滿了慘暗的黃云,跟著干枝風動,這剛放蕊的春英,又都埋罩在漠漠的黃塵里  

  九十天看看過盡 ——我不信了春天!

  几位朋友說,“到大覺寺看杏花去罷。”雖然我的心中,始終未曾得到春的消息,卻也跟著大家去了。到了管家岭,扑面的風塵里,几百棵杏樹枝頭,一望已盡是殘花敗蕊;轉到大工,向陽的山谷之中,還有几株盛開的紅杏,然而盛開中气力已盡,不是那滿樹濃紅,花蕊相間的情態了。

  我想,“春去了就去了罷! ”歸途中心里倒也坦然,這坦然中是三分悼惜,七分憎嫌,總之,我不信了春天。

  四月三十日的下午,有位朋友約我到挂甲屯吳家花園去看海棠,“且喜天气晴明”——現在回想起來,那天是九十春光中唯一的春天——海棠花又是我所深愛的,就欣然的答應了。

  東坡恨海棠無香,我卻以為若是香得不妙,宁可無香。我的院里栽了几棵丁香和珍珠梅,夏天還有玉簪,秋天還有菊花,栽后都很后悔。因為這些花香,都使我頭痛,不能折來養在屋里。所以有香的花中,我只愛蘭花,桂花,香豆花和玫瑰,無香的花中,海棠要算我最喜歡的了。

  海棠是淺淺的紅,紅得“樂而不淫”,淡淡的白,白得“哀而不傷”,又有滿樹的綠葉掩映著,○纖适中,像一個天真,健美,歡悅的少女,同是造物者最得意的作品。

  斜陽里,我正對著那几樹繁花坐下。

  春在眼前了!

  這四棵海棠在怀馨堂前,北邊的那兩棵較大,高出堂檐約五六尺。花后是響晴蔚藍的天,淡淡的半圓的月,遙俯樹梢。這四棵樹上,有千千万万玲瓏嬌艷的花朵,亂烘烘的在繁枝上擠著開  

  看見過幼稚園放學沒有?從小小的門里,擠著的跳出涌出使人眼花繚亂的一大群的快樂,活潑,力量,和生命;這一大群跳著涌著的分散在极大的周圍,在生的季候里做成了永遠的春天!

  那在海棠枝上賣力的春,使我當時有同樣的感覺。

  一春來對于春的憎嫌,這時都消失了,喜悅的仰首,眼前是爛漫的春,驕奢的春,光艷的春,——似乎春在九十日來無數的徘徊瞻顧,百就千攔,只為的是今日在此樹枝頭,快意恣情的一放!

  看得恰到好處,便辭謝了主人回來。這春天吞咽得口有余香!過了三四天,又有友人來約同去,我卻回絕了。今年到處尋春,總是太晚,我知道那時若去,已是“落紅万點愁如海”,春來蕭索如斯、大不必去惹那如海的愁緒。

  雖然九十天中,只有一日的春光,而對于春天,似乎已得了報复,不再怨恨憎嫌了。只是滿意之余,還覺得有些遺憾,如同小孩子打架后相尋,大家忍不住回嗔作喜,卻又不肯即時言歸于好,只背著臉,低著頭,撅著嘴說,“早知道你又來哄我找我,當初又何必把我冰在那里呢?”

  一九三六年五月八日夜,北平。

  (本篇最初發表于1936年6月1日《宇宙風》第18期。)致陶亢德

  陶先生:

  收條一紙,寄奉,并謝。

  歐行通訊,已有多處相約,編輯們都是相熟朋友,頗覺得難于應付。將來或寫出各种形式文字,如“歐行通訊”、“歐游雜記”等,分頭登寄。《宇宙風》當然會有一份,行程定經美赴歐,七月初定可到滬,旅程通訊住址俟到滬后再函告不誤,匆复。

  祝撰安

  冰心五、二十一。西風

  秋心支頤靠著車窗坐著,茫然的凝注著窗外掠過眼前的蕭瑟的大地。“秋深了! ”她蕭索的百無聊賴的心情,向著她這樣低低的呼喚。

  田野已經過一番收割,一根根截短的剩余的高粱梗頭,在黃昏殘薄的日色下,映出修長的森立的淡影。野草枯黃,田土也干縮的裂開。軌道兩旁秋柳的黃條,在秋風塵土之中,搖曳出可怜的飄忽的情調。“秋深了! ”秋心忽然輕輕的微喟了出來。

  近來所漸漸覺得的,這一兩天似乎更顯得不可支持。火車上的秋心,在獨自旅行的途程上,看著窗外無邊枯黃的落葉,听著窗外蕭颯飛卷的秋風,她心里更深深的陰郁了。

  無聊的整一整衣裳,重新坐好,看一看這一排排對坐的同行的旅伴,似乎這悠久單調的震動,使大家都生出倦容。談話的暫時停住,欠伸起來,大聲喚茶。小孩子倚睡在呆望窗外的母親身上。這一切都顯出厭倦,煩亂,和無聊。“這些都是我生命旅途中的同伴了! ”秋心皺著眉又望著窗外。

  “別了,秋心,你的事業是神圣的,凡庸的我,本不應來阻礙你前途的光明,在此我向你誠敬哀傷的揮手,我要退立像一朵牆角的孤花,仰望著你滿月的銀光從天邊徐徐升起。

  “別了,我的朋友,在此我獻上了最后的珍重,最后的你容許我表示的忠誠。有一天,我們都到了‘卷地西風,半帘殘月’的中年時候,有一絲絲寂寞感傷的消息,到你心上來時,請你不要忘了仍有一個誠懇的靈魂在追隨著你,隨時樂意貢獻上他微薄的慰安。”

  這是遠得她拒絕的信后,寫給她的最后一封信中的末一段,到了“卷地西風”的今日,使得秋心忽然又想了起來。忽忽又是十年了,也知道他在寫這信之后,不久,就結婚了。

  “這是男子! ”秋心當時似乎有點鄙夷,“男子所要求的只是一個能使自己生活安定的妻子,所謂之熱愛,忠誠,只是求愛期中的一种欺人之語。只看遠總是說沒有了我便沒有了前途,如今也一樣的撇下了! ”同時她自己正在妙年,雖然對遠很有感情,而想到自己遠大的前途,似乎不甘心把自己年來的教育和訓練都拋棄了,來做一個溫柔的妻子,知道遠的生活告了一個段落,她倒也安了心,在輕微的悵惘之中,還寫了一封很高興親熱的信,去給他們道賀。

  自此便隔絕了,從間接的消息知道遠的工作很成功,也知道他常到北平來,但十年中卻沒有見過面,也許是遠特意相避,也許是沒有机緣,秋心倒有點牽挂著遠了。

  “有一絲絲寂寞感傷的消息,到你心上來時  ”秋心微微的歎一口气,不由自主的站了起來,拍了拍身上的塵土,拿起皮夾,惘然的往餐車上走。

  餐車上只寥寥的坐著三四個人,都在看著報,吸著煙,用完了點心,還不就走,也似乎因為這車上寬敞,來疏散疏散的。秋心默然的揀了一張近門的桌子坐下,叫來了一杯咖啡。

  左手輕輕扶著盤沿,右手輕輕的拈著銀匙,痴痴的看著杯上微微升繞的熱气。“  請不要忘了,仍有一個誠懇的靈魂,在追隨  ”車門很響的一聲關了,關斷了情緒,秋心無聊的抬起頭來,她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了,只覺得心一陣跳,臉一陣熱,進來的是遠,十年不見的遠!

  在不容思索之頃,彼此惊訝錯亂的招呼了。遠嘴唇顫動的微笑著。在她伸手指點之下,便坐在她的對面。

  定了定神,秋心抬頭仔細端詳著遠,十年的流光,在遠的身上,并不曾划出多少痕跡。他依然很年輕,面龐比從前還顯得丰滿。一身整齊的行裝,右手無名指上,多了一個戒指。

  遠也在望著自己,從他惊訝的目光中,秋心歷歷的看出了自己的憔悴,心里似乎涼了一下。遠這時已完全鎮定了,靠著椅背,他微笑著說:“真沒有想到在這里遇見你,年來都好吧,听說你工作很順利的。”

  秋心也微笑著:“還好,你呢?”這一句話竟像歎息。

  遠說:“我家住上海,事情也在上海。”這時仆役過來,遠也叫了一杯咖啡,還要了一盤點心,“整天只是忙,不過事情還順手,家里也都好,你知道我已是兩個孩子的父親了。”他臉上露出了笑容。

  點心來了,遠便讓秋心吃,一面又問她到哪里去。秋心說:“我到塘沽上船,到上海赴會去。許多日子沒有坐船了,想走一段海程,休息一下。”遠很高興的說:“巧得很,你乘的可是‘順天’?我也是坐這船走。我喜歡看海上的月亮,住上海的人,連月亮都看不痛快的。”

  兩個人一時都望著窗外,這時外面是一望無際的淺水和蘆花,塘沽在望了。秋心忽然覺得有意外的歡喜,微笑的站了起來。說:“快到了,我去收拾收拾東西去。”遠也忙站起說:“我也就來,這頓點心讓我請了吧,我們小火車上見。”一面說著,側身替秋心開了車門,這笑容,這一切,秋心覺得中間的十年輕輕的都挪開了。

  坐了一段的小火車,便到了船下。白衣的船主和他的助手們都笑容滿面的排立在船舷邊,把客人往上讓。

  船上的仆役把秋心帶到她定下的艙室。放下了提箱,從圓窗里看見岸上的工人們已扛開了跳板,岸上的一切,已向后移動。渾黃的波浪微触船身作響。屋里一切已模糊了,她隨手便捻開了電燈。

  燈光下照著鏡子,她看見了發上的塵土,眼邊的黑暈,和臉上困乏憔悴的神情,“不像從前了! ”她呆立了一會,听見晚餐鐘響,才惊醒似的,連忙易衣洗臉,又在頰上淡淡的敷上一層許久未用的胭脂。

  走到餐室,大家都坐下了,這大餐間里都是外國人。遠獨自一個坐了一個小圓桌子,仆役便把秋心讓到遠的桌上來。

  遠似乎也已換了衣掌,燈光之下,雪白的領,藍底白點的領帶,青呢的衣服,淨過了的臉,雙頰上飛著健康的紅暈。

  看見秋心走來,便連忙站起,替她推好了椅子,兩人相對坐下。抬起頭來,這杯盤,這肴饌,這屋里充滿著的异國的語音,把他們完全送到十年前國外的回憶中了!

  兩個人都暫時不知說什么好,只泛泛的說著中外飯菜的优劣。一面說著,遠看著對坐的秋心,覺得比下午初見時,她似乎又年輕了一點,一件淺藍洒白花的長衣,很合式的裹住她瘦小的身軀,長眉修目,依然秀媚,只粉光掩不住她眼旁微微的皺紋,黑大的眼珠中,也不再流動著十年前活潑飛揚的光彩了。

  談話漸漸的流滑了,提到從前許多朋友的近況,彼此都歎息著年光之消逝。談到朋友們許多的笑話,秋心竟然發出了很自然歡暢的笑聲。

  飯后大家紛紛离座。秋心也慢慢的站起,走向門外,遠跟著過來,這時已出了大沽口外,海上升起明月,海波上顫動著閃爍的銀星,泱泱的海風之中,兩人不自覺的慢慢的往最高層上走。

  上面的月光更好了,桅影墨線畫成似的,長長的印在平滑的船板上,駕駛室外的船橋上,看見白衣的官員在如暈的月影中,往來巡視,也听得見他們吸煙笑語。四顧著贊歎了之后,秋心便揀了一張向月的椅子坐下,遠也坐在她的旁邊。

  抬頭望時,世界上的一切都撇下了,這里只有一輪明月,一片大海,一只生疏的船,向著茫茫的海天中走。這艙面上只有她,只有遠,自己十年來心中常常記挂著的遠,如今奇跡似的很親近的坐在自己的旁邊了。仰望著那滿月的銀光,從天邊徐徐升起。“  不要忘了,仍有一個誠懇的靈魂  ”

  秋心忽然回頭注視著遠,心里涌上了慚愧与酸辛。

  遠沒有看著她,也沒有望著月,只凝注著這璀璨流動的海波,眼光很沉靜,覺到秋心回頭看他,也就回過頭來,含著笑剛要說話,月光下看見了秋心眼里閃爍盈盈欲墜的兩個淚珠,他忽然起了□坼。微微的咳嗽了一聲,便又默然。

  秋心勉強的笑了,抬頭看著月,使眼淚流回眶里,說:

  “海上的月分外清涼,我卻覺得有點冷了。”遠說,“你要大衣不?我替你上艙拿去。”說著便站了起來,秋心也站起,說:

  “不必了,我想下去,白天倦了一點,我們都早點休息吧。”

  遠把她送到房門口,道了晚安,便轉身去了。秋心關了房門,惘然的慢慢的易衣解發。這一天的經過,太突然,太意外,太像夢境了,她心里紛亂得不知從何處想起。她恨自己十年的勞碌的生涯,使她見了自己拒絕過的遠竟不住的咽回將落的眼淚,“這是女人! ”她自己詛咒著,“在決定了婚姻与事業之先,我原已理會到這一切的  這不是遠,是這一年以來的勞瘁,在休息中蠢動了起來,是海行,是明月,是這浪漫的環境,是我自己脆弱的心情  ”想到這里,她看著鏡里,自慰似的笑了一笑,連忙回身把衣服挂了起來,捻滅了燈,睡在被里。

  閉目臥了一會,覺得滿眼的月明,睜開眼,月光滿室。她微微的覺得熱,赤足起來把圓窗開大了一點,重行臥下,把氈子推在胸前,枕著手臂,听見窗外海風呼呼的響,闌邊似乎有革履聲很勻整的來回走著。也隱約的听見歌聲和笑語。

  “遠不知睡了沒有?”她惘惘的又想了起來,“這樣的月夜,  只有,我們兩個  假使十年前是另一個決定  ”她忽然搖了搖頭,將氈子向上拉了一拉,蓋了肩頭,緊緊的又閉上眼。

  在出去早餐之先,秋心自己決定著:“不要讓遠覺出什么來,而且,原也沒有什么,少在一處,少談話,我要做的事情多得很,此外,會里演講的稿子  ”她理出水筆和筆記本子來,預備飯后便到寫字室里去寫。夾起本子,走出門外,卻又回來換了一件顏色很素艷的衣服。

  遠和昨晚一樣很客气的站起,替她推好了椅子。臉上仍是很平靜,丰滿的頰上,飛著健康的紅暈。秋心忽然覺得自己眼眶有點酸,頭也微微的痛,“失眠到底不舒服,”她心里想,一面卻自自然然的和遠談著話。

  遠說九點鐘便到煙台了。有大半天的停留。船上也無事,要不要上岸去看一看。秋心略一躊躇,便微笑說:“恕不奉陪了,我還要預備演講的稿子,難得船停著不動,為書寫也方便一些,我想利用這半天的工夫。”遠也不堅持,用完早飯,便道了歉先走了。

  繞進了青翠的兩面的島山,船便徐徐駛入灣港,晨光下海山一片騰著鎊鎊的光霧。望見山上樹叢里櫛比鱗次的灰瓦,近在眼前的白色的燈塔,半隱于樹梢岩石之間。舢舨穿梭的小魚似的,簇聚到船邊來。她看見遠戴著帽挾著大衣,下了小船,仰見她時還笑著揮手。

  回身便進了客室,打開筆記本子,寫上演講的題目,“婦女兩大問題——職業与婚姻”,她忽然寫不下去了,皺了皺眉,凝思地在已寫好的几個字的周圍,畫上密密的圈子。

  午飯是獨自用的,倒也覺得自然。飯后睡了一覺,三點鐘便忽然醒了。听見窗外人聲嘈雜,“船快開了罷?遠該回來了罷?”她起來淨過了臉,便走出闌邊來。

  遠正在上扶梯,左臂挾個紙包,右手提一個筐子,走到她面前笑著說:“這里的果子真好,你看這筐里的葡萄,我的孩子們都愛吃這個。”秋心也笑著,低頭掀開筐蓋,說:“顆儿真大,又香,那紙包里是什么?”遠笑道:“這是花邊。我的太太說這里的花邊又好又便宜,吩咐我多買一點,好送人。

  我也不會挑選,只胡亂買了几把,剛才你要和我同去就好了。”

  秋心勉強的笑了一笑,沒有說話。

  船又慢慢的開行了,從這里又上了許多外國旅客,大半是避暑歸來的,都帶著小孩子,艙面上頓然熱鬧了起來。秋心和遠都倚在闌旁看孩子們扔繩圈玩耍。

  秋心因問:“你的孩子們都多大了?長得像誰?”遠說:

  “大的是男孩子,八歲了,小的是女孩,才五歲。至于長的像誰,卻也難說,只在我們兩人之間。小孩子真奇怪,抱著他們對著鏡子,覺得他們又是你自己,又是另外一個人  ”說到這里,看秋心凝眸遠望,便又咽住 。秋心忽然回過頭來,笑了一笑,說:“我听著呢,——你太太很年輕很美麗罷?你們的家庭一定是很幸福的。”秋心說著,一面注視著遠。遠略一遲疑,說:“是的,我的太太比我差不多小十歲  你到上海,一定要到我家里來住几天。”秋心說:“謝謝,我一定要去的。”

  這時的晚餐鐘響了,他們便一齊走入餐室。

  他們的桌上,添了一對外國年輕夫婦,和一個小孩子。遠和那男人認識,便過去招呼,大家介紹過,握過手,便一齊坐下。那孩子只有四五歲光景,紅頰,大眼睛,很活潑可愛的,他母親推著他說:“看見張先生了沒有?還不問好。”那孩子便笑著對遠說:“哈羅,張先生。”回轉臉又對秋心笑了一笑,說:“張太太,你好。”秋心不覺臉紅了起來,剛要說話,遠連忙說:“這位是何小姐。”他母親也笑了,說:“你快說‘對不住 ’,我忘了替你介紹了。”孩子只嘻嘻的笑著,抬頭看著秋心。

  秋心很沉默,只和那外國太太問答几句。遠和他的外國朋友卻說的很熱鬧。飯后那外國太太便帶孩子去睡覺。遠和那男人走入吸煙室。秋心自己回到屋里,穿上大衣,獨自走上艙面上去。

  月光比昨夜更清更涼,海風也似乎更大更冷,闌邊站不住了,秋心拉過椅子,坐在吊著舢舨的黑影下,一面避風,一面望月。

  艙面上沒有一個人,除了船的進行聲和宏壯的濤聲風聲之外,四圍是無邊的靜寂。月光之下,海波几乎是白色的,一層漠白的微波之上,有万千的銀星跳舞著。這一道銀星之路,從她坐處直引到天邊月下。

  “假如能乘著海風,踏著光明之路,直走到天的盡頭,  ”她心里充滿了詩意了。十年來勞碌的生涯,使她沒有功夫讓自己的幻想奔放。這兩天中,對于工作,似乎決鼓不起興趣來,她就讓自己沉浸在奔放的幻想里。

  “什么是光明之路?走著真的‘光明之路’也和這‘凌波微步’一樣的不可能,昨天看去是走向遠大快樂的光明之路,今天也許是引你走向幻滅与黑暗。  十年前看去是光明之路,十年后  ”秋心把面頰埋在雙掌里。

  不知過了多少時候,秋心惘惘的抬起頭來,愕然的看見遠背倚在椅前的船闌上。笑著看著自己。

  秋心臉紅的笑了:“你是什么時候來的,怎么一聲不響?

  嚇了我一跳。”遠走了過來,站在她的椅旁,笑著說:“我來了好一會了,看見你蒙著臉坐著,沒敢惊動。”

  秋心沒有言語,抬頭看了看遠,又抱膝凝注著月明。

  遠默然站了一會說:“你似乎不大高興,小孩子懂得什么,你就介意。你仍和從前一樣的  ”

  秋心忽然站了起來:“我為什么不高興,也沒有把那小孩子的話放在心里,你也說說,我從前是怎樣的?  ”她說著似乎生气了,雙臂裹緊了大衣,抬頭嗔視著遠。

  遠也在看她,眼里忽然充滿了溫柔,聲音也低著:“秋,你我又不是新交,你的神情我難道看不出?今天晚上,你就不多說話,所以飯后我也沒敢追陪著你,——你不但今天晚上不高興,這兩天來,我常常看見你不高興。”

  秋心仍舊抬頭嗔視著,心里卻顫了一顫,過了一會,她垂目坐了下去,說:“對不起你,假如你真覺得我不高興。這些年來,我的工作真是很累,一到休息的時候,對于四圍的一切,我就更覺得厭倦。我要走海道,就為的要避開熟人熟事,沒想到  ”遠也坐下了,很誠懇的問:“真的,我很愿意知道你生活的狀況。你工作緊張到什么程度?工作之余,作什么消遣?你知道有工作無娛樂,是會使人枯燥厭煩的。”

  秋心微微的歎了一口气,說:“我的工作真算很順利,不過順利中也有厭煩。工作之余,本來多回家走走,母親死后,弟兄們都分開了,十年來朋友們也零落星散,談話也沒有了伴儿。寂寞,就是這寂寞,有時  ”她又勉強的笑了笑:

  “其實這也不是很嚴重,不過忙碌后的寂寞,使人覺得不大  ”她停住了,遠也默然仰天不語。

  月儿已升到天中,海風更厲了,秋心微喟著站了起來:

  “下去罷,天不早了。”說著便要走。

  遠伸手出來,把她攔住:“秋,你還有一個朋友,一個永遠忠誠的朋友,我的家就是你的家,假如你不介意,希望你讓我們有隨時得你光臨的机會。”

  秋心凄然的笑了:“謝謝你,你的一個美滿完全的家,來了我這么一個陌生的人,你們不會覺得  ”

  遠握住了她的手:“這一切,我早應許過你,秋,假如當初  ”秋心只凝然的讓他握著手,眼淚已流到臉上。

  遠又說了下去:“寂寞,我也不是沒有寂寞的,我愛我的孩子,我是一個盡本分的丈夫,但有時我也想,假如當初  

  我的家,我的孩子,會千百倍的胜于——”

  這時梯邊有几個人,談笑著上來,這一對緊握著的手,便慢慢的分開了。

  回到屋里,呆坐在床邊的秋心,又開始的痛恨了自己,這一小時的談話,不是自己所想望的,為何在十年后重見的遠的面前,竟然暴露了自己的隱弱,而且對于遠的家庭是否有破坏的責任,她愈想愈難過了,咬著牙說:“從明天起,直到离開這船為止,我不再見遠的面了! ”

  第二天早上,本想不起來,叫仆役送飯到屋里來吃,又恐怕遠以為她是因悲成病,無形中也許使他有著報复的快意。

  她就又若無其事的走了出來。

  遠也很宁靜,很自然,餐桌上大家只泛泛的客气的談著話。這一天就自己在寫字室中度過,她擬了兩篇演講稿,不到黃昏,便寫完了,心里很覺得痛快。

  晚餐之前,她休息了一會,重新梳掠,走到闌前小立。這夜正是滿月,海面上飛騰著一層漠漠的光霧,徘徊著的她似乎因為一天的枯坐心里又起著抑郁惆悵:“這是末一天的旅程,末一天的明月了  明天起又是勞勞的俗事了! ”她微微的歎喟著。回頭看見遠從那邊走來,她連忙裝作沒看見,在鐘聲中,隨著大家,走入餐室。

  飯后,把孩子送回了屋里睡覺,那一對年輕外國夫婦,便提議上艙面看月。秋心無可無不可的贊成了。遠看著秋心沒有言語,也跟著他們上來。

  看著月,談著話,大家興致都很好。那一對夫婦,尤為活潑快樂,談話之間,他們時時說到自己從前戀愛時代的舊情,互相嘲弄。女的笑說:“他說假如我不嫁他,他這一輩子就沒有了快樂了,秋夜也不看月,冬夜也不圍爐了,你們看,為著怕他一輩子不看月不圍爐,我才嫁給他的。”男的也笑了:

  “哪里?我是怕她當了老姑娘,才娶她的! ”說著他們都大笑起來,遠也笑了,笑得很歡暢自然,秋心只附和了几聲,就收住了。

  坐了一會,遠先站起來說:“對不住,我先下去了,明天一早就到了,我要收拾收拾箱子去。”那一對夫婦便說:“忙什么的,難得月亮這樣好,我們再談一會。”秋心也看著遠說:

  “再等一會,我們一齊下去。”遠微笑著說:“不為別的,明早我的孩子們一定來接我,我替他們買來的北平的東西,都壓在箱底,我想先去理了出來,免得明天他們要時又等不了。”

  秋心便不言語。那一對夫婦笑了:“你真是個好父親!我們也該下去了,万一孩子醒來,不見我們也是麻煩的。”兩人說著也都站起。秋心只坐著抬頭笑說:“你們先走罷,我還要坐一會。”遠走到扶梯邊,又回頭很柔和的說:“現在夜里很涼了,你坐一坐就下去罷。”

  這日又是陰天,淡淡的曉煙里,“順天號”徐徐的駛進吳淞口,失眠的秋心,獨倚在闌旁,除了洗刷艙板的水手們之外,艙面還沒有行人,曉霧中已看見了兩岸層立的建筑物,和一塊一塊的大木牌廣告。秋心惘惘皺眉:“總是陰天,  總是這招人厭煩的一切!  今天會里不知有人來接沒有?  

  遠的孩子  遠的家  也許他會,  ”想到這里,又搖了搖頭,自己惘惘的走進屋里去。

  客人漸漸的都起來了,都匆匆用過早餐。亂哄哄把箱篋收拾好,叫仆役提到闌邊梯口,堆在自己的身邊。就在這紛亂中,秋心也穿了大衣,拿了皮夾,提了箱子,走了出來。這時外面已看見兩旁樓屋漸近,碼頭上人聲嘈雜,船在极慢轉移之中,徐徐靠岸。忽然听見遠在自己身后呼喚,秋心回頭看時,遠正滿面笑容的向著碼頭上招呼,順著他手勢看去,人叢中站著一個年輕的婦人,兩手扶在身前兩個孩子的肩上。扶梯剛剛靠好,他們便最先擠著跳了上來,遠忙走到梯頭扶著孩子們的臂儿,把他們拉到客廳的門口。

  秋心也忘了跟著大家下去,她只凝注著這歡樂的一群。遠的夫人很年輕,很苗條,頭發燙得鬈曲著,發的兩旁露著一對大珠耳環,丰艷的臉上,施著脂粉,身上是白底大紅花的綢長衣,這一切只襯出她的年輕,并不顯得俗气。男孩子是帽子挂在頸后,白上衣,青絨褲子。女孩子,短發齊眉,淺黃色衣裳上面套著圓領短袖的淺黃絨衫。兩個孩子都露著大半截肥白的小腿。

  這一家人笑嘻嘻的互相問訊,女孩子抬著頭,抱著父親的腿,清揚的眉宇,完全是遠的神情。男孩子牽著母親的手,笑著站在一邊,那小小的嘴唇,和遠的夫人一般無二。

  遠忽然回頭,看見秋心站在梯口,便連忙拉了孩子走過來,他的夫人也跟著過來,遠替他們都介紹了。孩子們抬頭和秋心略一招呼,便左右牽著遠的手說:“爸爸,車在碼頭上呢,我們上去罷! ”遠一面推著孩子,一面提起箱子來,對秋心說:“這里有人來接你沒有?若沒有,我的車子可以送你,先到我家里坐坐也好。”遠的夫人也笑說:“真的,何小姐,先到我們那里歇歇。”秋心連忙說:“謝謝,有人來接我,我看見他們在碼頭上了,你們先走罷。”

  這一對夫婦在兩個孩子推挽之中,便下了扶梯。秋心看著他們上了車,几只手在窗外向她揮動,這車便徐徐開動,漸漸便轉過街角  

  這時船上的客人已將走盡,碼頭上的人們也漸漸星散。秋心自己提著箱子,慢慢的走下船來,到了岸上,略為站了一站,四顧陰沉之中,一陣西風,抹過她呆然的臉上,又蕭蕭的吹過,將船邊碼頭上散亂的草屑和碎紙,卷在地面飛舞著。1939年《小難民自述》序

  南江先生將小岵女士所作的《小難民自述》帶來我看,叫我作序,我在俗事匆忙中看了兩遍,覺得很愿意寫几個字。

  小岵女士,姓名是吳大年,江蘇嘉定人,今年才十三歲。

  她自幼經歷的地方很多,而自“七七”變起,二十六年“八月里的一天”,又送她從南京經過和州,桐城,武漢各處,終于到了昆明。九個多月的“流浪”,使她用半年的工夫,寫成了這本將近四万字的《小難民自述》。小小的十三歲年紀,能夠清晰不紊的追寫她的沿途印象和感性,寫至數万字之多,無論從那方面看來,都是難能可貴的。

  這本書“產生的目的”,小岵女士自己說,是“在使后方的小朋友們知道戰區中同胞的痛苦;同時也更為了紀念我自己,由于大戰的促使,使我走遍了半個中國,遍覽各地風俗。”

  這兩件她都做到了,她對于所說之“不平的情緒”,寫得很興奮,很深刻,敵机轟炸的慘狀,災區難童的苦況等,都描寫得很動人。至于沿途逃難的經歷,這一段路,正是我所未經過的,對于城市山水公路的描寫,也都使我很感到興趣。這完全天真純洁的幼女心情,一路在依戀舊居,痛恨頑敵的情緒之中,仍然忘不了自然的欣賞,和新生的希望,黑暗在她背后消滅了,她看見“新生和光明展開在我們的前頭”。

  我覺得很榮幸,能為這“小作者”的處女作寫序。對于作者,我希望她因著“出版”的鼓勵,能多學外國文字,多看中外名著,多寫(雖然不一定要多發表)。因為從十三歲寫起,至少自己要希望再繼續寫作五十年,這不過是個萌芽,是個啟明星,濃密的樹陰,燦爛的日中,是要在三四十年后的。二十八年三月十三日于昆明1940年

  擺龍門陣——從昆明到重慶喜歡北平的人,總說昆明像北平,的确地,昆明是像北平。第一件,昆明那一片蔚藍的天,春秋的太陽,光煦的晒到臉上,使人感覺到故都的溫暖。近日樓一帶就很像前門,鬧烘烘的人來人往。近日樓前就是花市,早晨帶一兩塊錢出去,隨便你挑,茶花,杜鵑花,菊花,  還有許多不知名的熱帶的鮮艷的花。抱著一大捆回來,可以把几間屋子擺滿。昆明還有些朋友,大半是些窮教授,北平各大學來的,見過世面,窮而不酸。几兩花生,一杯白酒,抵掌論天下事,對于抗戰有信念,對于戰后的回到北平,也有相當的把握。他們早晨起來是豆腐漿燒餅,中飯有個肉絲炒什么的,就算是葷菜。一件破藍布大褂,昂然上課,一點不損教授的尊嚴。他們也談窮,談轟炸談的卻很幽默,而不悲慘,他們會給防空壕門口貼上“見机而作,入土為安”的春聯。他們自比為落難的公子,曾給自己刻上一顆“小姐贈金”的圖章。他們是抗戰建國期中最結實最沉默最中堅的分子。昆明還有個西山,也有個黑龍潭,還有很大的寺院,如太華寺、華林寺等。周末和朋友們出去走走,坐船坐車,都可到山邊水側。總之昆明生活,很自由,很溫煦,“京派的”——當然轟炸以后又不同一點了。

  一种因緣,我從昆明又到了重慶。

  從昆明机場起飛,整個机身浴在陽光里,下面是山村水郭,一小簇一小簇的結聚在繞煙之下。過不多時,下面就只見一片云海,白茫茫的,飛過了可愛的云南。

  鑽過了云海,机身不住的下沉,淡霧里看見兩條大江,圍抱住一片山地,這是重慶了,我覺得有點興奮。“戰時的首都,支持了三年的抗戰,而又被敵机殘忍的狂炸過的。”倚窗下望,我看見林立的頹垣破壁,上上下下的夾立在馬路的兩旁,我几乎以為是重游了羅馬的廢墟。這是敵人殘暴与國人英勇的最好的紀錄。

  飛机著了地,踏過了沙灘上的大石子,迎頭遇見了來接的友人。

  我的朋友們都瘦了,都老了,然而他們是瘦老而不是頹倦。他們都很快樂,很興奮,爭著報告我以种种可安慰的消息。他們說忙,說躲警報,說找不著房子住,說看不見太陽,說話的態度卻仍是幽默,而不是悲傷。在這里我又看見一种力量,就是支持了三年多的駱駝般的力量。

  如今我們也是擠住在這斷井頹垣中間。今年据說天气算好,有几天淡淡的日影,人們已有無限的感謝,這使我們這些久住北平而又住過昆明的人,覺得“寒傖”。然而這里有一种心理上的太陽,光明燦爛是別處所不及的,昆明較淡,北平就几乎沒有了。

  重慶是忙,看在淡霧里奔來跑去的行人車轎。重慶是擠,看床上架床的屋子。重慶是興奮,看那新年的大游行,童子軍的健壯活潑和龍燈舞手的興高采烈。

  我漸漸的愛了重慶,愛了重慶的“忙”,不討厭重慶的“擠”,我最喜歡的還是那些和我在忙中擠中同工的興奮的人們,不論是在市內,在近郊,或是遠遠的在生死關頭的前線。

  我們是疲乏,卻不頹喪,是痛苦卻不悲哀,我們沉靜的負起了時代的使命,我們向著同一的信念和希望邁進,我們知道那一天,就是我們自己,和全世界愛好正義和平的人們,所共同慶祝的一天,將要來到。我們從淡霧里攜帶了心上的陽光,以整齊的步伐,向東向北走,直到迎見了天上的陽光。默廬試筆一

  我為什么潛意識的苦戀著北平?我現在真不必苦戀著北平,呈貢山居的環境,實在比我北平西郊的住處,還靜,還美。我的寓樓,前廊朝東,正對著城牆,雉堞蜿蜒,松影深青,霽天空闊。最好是在廊上看風雨,從天邊几陣白煙,白霧,雨腳如繩,斜飛著直洒到樓前,越過遠山,越過近塔,在瓦檐上散落出錯落清脆的繁音。還有清晨黃昏看月出,日上。

  晚霞,朝靄,變幻万端,莫可名狀,使人每一早晚,都有新的企望,新的喜悅。下樓出門轉向東北,松林下參差的長著荇菜,菜穗正紅,而紅穗顏色,又分深淺,在灰牆,黃土,綠樹之間,帶映得十分悅目。出荊門北上斜坡,便到川台寺東首,栗樹成林,林外隱見湖影和山光,林間有一片廣場,這時已在城牆之上,登牆,外望,高崗起伏,遠村隱約。我最愛早起在林中攜書獨坐,淡云來往,秋陽暖背,爽風拂面,這里清极靜极,絕無人跡,只兩個小女儿,穿著桔黃水紅的絨衣,在廣場上游戲奔走,使眼前宇宙,顯得十分流動,鮮明。

  我的寓樓,后窗朝西,書案便設在窗下,只在窗下,呈貢八影,已可見其三,北望是“鳳岭松巒”,前望是“海潮夕照”,南望是“漁浦星燈”。窗前景物在第一段已經描寫過,一百二十日夜之中,變化無窮,使人忘倦。出門南向,出正面荊門,西邊是昆明西山。北邊山上是三台寺。走到山坡盡處,有個平台,松柏叢繞,上有石礅和石塊,可以坐立,登此下望,可見城內居舍,在樹影中,錯落參差。南望城外又可見三景,是龍街子山上之“龍山花塢”,羅藏山之“梁峰兆雨”;和城南印心亭下之“河洲月渚”。其余兩景是白龍潭之“彩洞亭魚”,和黑龍潭之“碧潭异石”,這兩景非走到潭邊是看不見的,所以我對于默廬周圍的眼界,覺得爽然沒有遺憾。

  平台的石礅上,客來常在那邊坐地,四顧風景全收。年輕些的朋友來,就歡喜在台前松柏陰下的草坡上,縱橫坐臥,不到飯時,不肯進來。平台上四無屏障,山風稍勁。入秋以來,我獨在時,常走出后門北上,到寺側林中,一來較靜,二來較暖。

  回溯生平郊外的住宅,無論是長居短居,恐怕是默廬最愜心意。國外的如伍島(FiveIslands)白岭(WhiteMountains)山水不能兩全,而且都是异國風光,沒有親切的意味。國內如山東之芝罘,如北平之海甸,芝罘山太高,海太深,自己那時也太小,時常迷茫消失于曠大寥闊之中,覺得一身是客,是奴,凄然怔忡,不能自主。海甸樓窗,只能看見西山,玉泉山塔,和西苑兵營整齊的灰瓦,以及頤和園內之排云殿和佛香閣。湖水是被圍牆全遮,不能望見。論出之青翠,湖之漣漪,風物之醇永親切,沒有一處赶得上默廬。

  我已經說過,這里整個是一首華茲華斯的詩!二

  在這里住得妥貼,快樂,安穩,面舊友來到,欣賞默廬之外,談鋒又往往引到北平。

  人家說想北平大覺寺的杏花,香山的紅葉,我說我也想;人家說想北平的筆墨箋紙,我說我也想;人家說想北平的故宮北海,我說我也想;人家說想北平的燒鴨子涮羊肉,我說我也想;人家說想北平的火神廟隆福寺,我說我也想;人家說想北平的糖葫蘆,炒栗子,我說我也想。而在談話之時,我的心靈時刻的在自警說:“不,你不能想,你是不能回去的,除非有那樣的一天! ”

  我口說在想,心里不想,但看我离開北平以后,從未夢見過北平,足見我控制得相當之決絕——而且我試筆之頃,意馬奔馳,在我自己惊覺之先,我已在紙上寫出我是在苦戀著北平。

  我如今鎮靜下來,細細分析:我的一生,至今日止在北平居住的時光,占了一生之半,從十一二歲,到三十几歲,這二十年是生平最關鍵,最難忘的發育,模塑的年光,印象最深,情感最濃,關系最切。一提到北平,后面立刻涌現了一副一副的面龐,一幅一幅的圖畫:我死去的母親,健在的父親,弟,侄,師,友,車夫,用人,報童,店伙  剪子巷的庭院,佟府堂前的玫瑰,天安門的華表,“五四”的游行,“九一八”黃昏時的賣報聲,“國難至矣”的大標題,  我思潮奔放,眼前的圖畫和人面,也突兀變換,不可制止,最后我看見了景山最高頂,“明思宗殉國處”的方亭闌干上,有燈彩扎成的六個大字,是“慶祝徐州陷落! ”

  北平死去了!我至愛苦戀的北平,在不掙扎不抵抗之后,斷續呻吟了几聲,便懨然死去了!

  二十六年七月二十八早晨,十六架日机,在曉光熹微中悠悠的低飛而來;投了三十二顆炸彈,只炸得西苑一座空營。——但這一聲巨響,震得一切都變了色。海甸被砍死了九個警察,第二天警察都換了黑色的制服,因為穿黃制服的人,都當做了散兵,游擊隊,有砍死刺死的危險。

  四野的炮聲槍聲,由繁而稀,由近而遠,聲音也死去了!

  五光十色的旗幟都高高的懸起了:日本旗,意大利旗,美國旗,英國旗,黃B字旗,紅*眹邅j_ ≒豢床患蕨}通彀茲掌廉*

  西直門樓上,深黃色軍服的日兵,箕踞在雉堞上,倚著槍,咧著厚厚的嘴唇,露著不整齊的牙齒,下視狂笑。

  街道上死一般的靜寂,只三三兩兩襤褸趑趄的人,在仰首圍讀著“香月入城司令”的通告。

  晴空下的天安門,飽看過千万青年搖旗吶喊,高呼“打倒日本帝國主義”的,如今只鎮定的在看著一隊一隊零落的中小學生的行列,拖著太陽旗,五色旗,紅著眼,低著頭,來“慶祝”保定陷落,南京陷落  后面有日本的机關槍隊緊緊地監視跟隨著。

  日本的游歷團一船一船一車一車的從神戶橫濱運來,挂著旗號的大汽車,在景山路東長安街橫沖直撞的飛走。東興樓,東來順挂起日文的招牌,歡迎遠客。

  故宮北海頤和園看不見一個穿長褂和西服的中國人,只听見橐橐的軍靴聲,木屐聲。穿長褂和西服的中國人都羞的藏起了,恨的溜走了。

  街市忽然繁榮起來了,尤其是米市大街,王府井大街,店面上安起木門,挂上布帘,無線電机在廣播著友邦的的音樂。

  我想起東京神戶,想起大連沈陽,  北平也跟著大連沈陽死去了,一個女神王后般美麗尊嚴的城市,在蹂躪侮辱之下,懨然地死去了。

  我恨了這美麗尊嚴的皮囊,軀殼!我走,我回顧這尊嚴美麗,瞠目瞪視的皮囊,沒有一星留戀。在那高山叢林中,我仰首看到了一面飄揚的旗幟,我站在旗影下,我走,我要走到天之涯,地之角,抖拂身上的怨塵恨土,深深的呼吸一下興奮新鮮的朝气;我再走,我要掮著這方旗幟,來招集一星星的尊嚴美麗的靈魂,殺入那美麗尊嚴的軀殼!

  亂离中的音訊(通信)——論抗戰、生活及其他叔昭:

  得你信真是快慰极了,你們“家”有如此設備,再有好佣人,在亂离中已是如天之福了,我們也是對于我們的環境万分知足,生活比天還高,可是我們的興致并不因此減低,從前是月余吃不著整個的雞,現在是月余吃不著整斤的肉(一片肉一元六角)我們自慰著說:“肉食者鄙”等到抗戰完結再作“鄙人”罷。其他一切都好,眾生整天還在憧憬著“小羊”的故事,總問我“姊姊几時還來?”我說:“一時怕來不了罷”他就很悵然,大妹學著認字似乎比宗生聰明一點,二妹是像一只扯著滿帆的船,到處駛,到處触礁,可是一天總是笑嘻嘻的,亂离時代,小孩子是個累贅,也有時是安慰,凡事都有兩方面,是不是?文藻昨天飛渝,赴農建協進會去,假如他這次不到貴陽,再假如他下次是坐小車去,我就希望到你的小家里去喝一杯貴州茶。景珊好否?工作已開始否?一切均在念中,貴州朋友,見面請都代問好,別的下次再說,寫慣了信,就容易再寫,請你以后要Keepup寄無限之愛念。

  ××:

  接你的三信,一直未复,我一輩子最愛得信,也一直沒有不回信的,這次理由很多:你的頭兩次信,我是因為忙,忙些本地的事,我說“等這一陣子忙過去,我好好地回她一封”。你的第三封信來,我已經病在床上,且舊疾复發一星期中那接連吐了四次血每次都不多,我這一年來本來都有一點,最近才逐漸頻繁起來,我想不如索性休息一下,就躺起來了,在第一信里附來文章看了,很好,可惜我未看過那篇“未死的兵”,若看過一定要較親切,宗生還在想小羊,那天玨良來,他還問小羊的事,可怜玨良一點都不接頭。唯物戀愛觀是誰做的,誰寫的?我很想看看,關于你的近況,我很高興知道你是那樣的起勁工作,燕京同學多,更有意思,請一一代我問好,我們家里一切都好,“無痦ㄕ茼堡琱腄赤顐荇玊膜S緊張起來,不知將來作何底止?不過現在心中不但不恐慌難過,而且似乎有點高興,看法國可怜到那樣,似乎我們還不該喪气。走一天是一天。為孩子們打出一個更光明的國家我們這一輩人都不會活到老年,這我也知道!前途很難預測,聚散也沒有一定,所准知道的只是一個信念,就是“中國不亡”其余的一切也就是身外事了,我長記得西廂一節“有一日柳遮花映霧障靄屏  ”那种躊躇志滿之狀,我們也只可以那种境界為想象中之目的地而前進了,文藻身体還好,這人我越來越佩服他,很穩,很樂觀,好像一頭牛,低首苦干,不像我的Sentimental。小孩子們無憂無愁的,叫人看了又高興,又似乎有點難過,這個年頭做“個人”真沒有什么意思,你看全世界往那里走?窗外新秧綠得像塊絨,本地人送來一瓶小紅美人蕉,擺在窗前襯著天光云影,怪好看的。世界的意義還該是“美”。不多談。祝好。

  冰心倚枕二九年六月廿七呈貢簡易師范學校校歌歌詞

  西山蒼蒼滇海長綠原上面是家鄉師生濟濟聚一堂切磋弦誦樂未央謹信弘毅校訓莫忘來日正多艱任重道又遠努力奮發自強為國造福為人民增光致梁實秋

  實秋:

  文藻到貴陽去了,大約十日后方能回來。他將來函寄回,叫我作覆。大札較長,蕨誦之余,感慰無盡 。你問我除生病之外,所作何事,像我這樣不事生產,當然使知友不滿之意溢于言外。其實我到呈貢后,只病過一次,日常生活,都在跑山望水、柴米油鹽、看孩子中度過。自己也未嘗不想寫作,總因心神不定,前作《默廬試筆》斷續寫了三夜,成了六七千字,又放下了。當然,我不敢妄自菲薄,如今環境又靜美,正是應當振作時候,甚望你常常督促,省得我就此沉落下去。

  呈貢是极美,只是城太小,山下也住有許多外來的工作人員,談起來有時很好,有時就很索然。在此居留七八月MainSnecl風味漸漸的會感到孤寂。(當然昆明也沒有什么意思,我每次進城,都亟欲回來!)我有時想這不是居處關系,人到中年,都有些蕭索,我的一聯是“海內風塵諸弟隔,天涯涕淚一身遙。”庶几近之。

  你是個風流才子,“時勢造成的教育專家”,同時又有“高尚娛樂”,“活魚填鴨充饑”,所謂之“依人自笑馮茼恁A作客誰怜范叔寒”兩句(你對我已复述過兩次),真是文不對題,該打!該打!只是思家之念,尚值得人同情耳!你跌傷已全愈否?景超如此仗義疏財,可惜我不能身受其惠。我們這里,毫無高尚娛樂,而且雖有義可仗,也無財可疏,為可歎也!文藻信中又囑我為一樵寫一條橫幅,請你代問他,可否代以“直條”?我本來不是寫字的人,直條還可閉著眼草下去,寫完“一瞑不視”(不是“擲筆而逝”)!橫幅則不免手顫了。請即复。山風漸勁,陰雨時酸寒透骨,幸而此地陽光尚多,今天不好,總有明天可以盼望。你何時能來玩玩?譯述脫稿時,請能惠我一讀。景超、業雅、一樵,請代致意,此信可以傳閱。靜夜把筆,臨穎不盡 。冰心拜啟十一月廿七鴿子

  砰砰砰,三聲土炮;今日陽光好,

  這又是警報!

  “我忙把怀里的小娃娃交給了他,城頭樹下好蒙遮,兩個孩子睡著了,

  我還看守著家。”馱著沉重的心上了小樓,輕輕的倚在窗口;群鷹在天上飛旋,

  人們往山中奔走。這聲音惊散了穩栖的禽鳥,

  惊散了歌唱的秋收。轟轟轟,几聲巨響,紙窗在叫,土牆在動,

  屋頂在搖搖的晃。一翻身我跑進屋里,兩個倉皇的小臉,

  從枕上抬起:

  “娘,你听什么響?”“別嚷,莫惊慌,你們耳朵病聾了,

  這是獵槍。”

  “娘,你頭上怎有這些土?

  你臉色比吃藥還苦。”我還來不及應聲,一陣沉重的机聲,

  又壓進了我的耳鼓。

  “娘,這又是什么?”“你莫做聲,這是一陣帶響的鴿子,

  讓我來听听。”檐影下抬頭,整齊的一陣鐵鳥,

  正經過我的小樓。傲慢的走,歡樂的追,一霎時就消失在

  天末銀灰色的云堆。咬緊了牙齒我回到屋中,相迎的小臉笑得飛紅,

  “娘,你看見了那群鴿子?

  有几個帶著響弓?”

  巨大的眼淚忽然滾到我的臉上乖乖,我的孩子,我看見了五十四只鴿子,

  可惜我沒有槍!

  一九四○年除夕,重慶。致巴金1

  巴金:

  信收到多日了,這些日子傷風頭痛,鼻腔發炎,頭痛得八日夜不能睜眼,今天已十愈八九,不過還有點失音。身体坏的人,真不應當過城市的生活!談到開明版稅,隨他一年分几次給,都行,還是依他們的慣例好。假如可能,我在上海有一筆債務,最好在陰歷年前還清,可否請他們預支一千五百元交“上海善鐘路榮康別墅二號李文玲女士收”(她是我的弟婦)。屢次費神不胜感激。我們房子仍無著落,正在各方面進行中,等房子弄好,我自己身体好些,請你來吃吃我們自己的咖啡。

  文藻問你好,孩子們也問你好。冰心拜上廿九年除夕

  1巴金,著名作家。原名李堯棠,字芾甘;1904年生,四川成都人。1920年5月考入成都外國語專門學校。1923年5月离家到上海,1927年赴法國巴黎,創作中篇小說《滅亡》,1928年回到上海,繼續從事翻譯和寫作。主要作品有長篇小說《愛情三部曲》:《霧》、《雨》、《電》;《激流三部曲》、《火》;中篇小說《寒夜》、《憩園》;散文《隨想錄》等,現為中國作家協會主席。《關于女人》抄書代序

  “  風塵碌碌,一事無成。忽念及當日所有之女子,一一細考較去,覺其行止識見,皆出我之上。我堂堂須眉,誠不若彼裙釵,我愧則有余,悔又無益,大無可如何之日也!當此日欲將以往所賴天恩祖德,錦衣繡啞之時,飫甘饜肥之日,背父母教育之恩,負師友規訓之德,以致今日一技無成,半生潦倒之罪,編述一集,以告天下。知我之負罪固多,然閨閣中歷歷有人,万不可因我之不肖,自護己短,一并使其泯滅也。故當此蓬牖茅椽,繩床瓦灶,未足妨我襟怀;況對著晨風夕月,階柳庭花,更覺潤人筆墨;我雖不學無文,又何妨用假語村言,敷衍出來,亦可使閨閣昭傳,复可破一時之悶,醒同人之目,不亦宜乎?  ”——曹雪芹《紅樓夢》我最尊敬体貼她們

  以一個男士而寫關于女人的題目,似乎總覺有些不大“那個”,人們會想“內容莫不是譏諷吧?”“莫不是單戀吧?”

  仿佛女人的問題,只應該由女人來談似的。其實,我以為女人的問題,應該是由男人來談,因為男人在立場上,可以比較客觀,男人的態度,可以比較客气。

  在二万万零一個男人之中,我相信我是一個最尊敬体貼女性的男子。認得我的人,且多稱譽我是很女性的,因為我有女性种种的优點,如溫柔、忍耐、細心等等,這些我都覺得很榮幸。同時我是二万万零一個人之中,最不配談女人的,因為除了母親以外,我既無姊妹,又未娶妻。我所認得的只是一些女同學,几個女同事,以及朋友們的妻女姊妹,沒有什么深切的了解与認識。但是因為既無姊妹又未娶妻的緣故,談到女人的時候就特別多。比如說有許多朋友的太太,總是半帶好意半開玩笑的說:“×先生,你是將近四十歲的人,做著很好的事,又頗有點名气,為什么還不娶個太太?”這時我總覺得很惶恐,只得訥訥的說:“還沒有碰到合适的人  ”

  于是那些太太們說:“您的條件怎么樣?請略說一二,我們好替您物色物色。”這時我最窘了,這條件真不容易說出,要歸納你平日的許多標准,許多理想,除非上帝特意為你創造這么一個十全十美的女人。我有一個朋友,年紀比我還輕,十年以前,就有二十六個擇偶的條件。到了十年之末,他只剩了一個條件——“只要是一個女人就行”。結果是一個女人也沒有得到。他死了,朋友替他寫傳記,中有很慘的四個字:

  “尚未娶妻。”上帝祝福他的靈魂!

  我以為男子要談條件,第一件事就得問問自己是否也具有那些條件。比如我們要求對方“容貌美麗”,就得先去照照鏡子,看看自己是不是一個漂亮的男子。我們要求對方“性情溫柔”,就得反躬自省,自己是否一個絕不暴躁而又講理的人。我們從辦公室里回來,總希望家里美觀清洁,飯菜甘香可口,孩子們安靜听話,太太笑臉相迎,噓寒問暖。万一上面的條件沒有具備,我們就會气騰騰的把帽子一摔,棍子一扔,皺起眉頭,一語不發。倘若孩子再圍上來要糖要餅,太太再來和你談米又漲价,菜不好買,佣人鬧脾气等等  你簡直就會頭痛,就會發狂,就會破口大罵。罵完,自己跑到一旁,越想越傷心起來——想到今天在辦公室里所受的种种的气,想到昨夜因為孩子哭鬧,沒有睡好,這一家穿的是誰,吃的是誰,你的太太竟不体恤你一點——可是你總根本沒有想到孩子沒有一個不淘气,佣人沒有一個沒有問題,米也沒有一天不漲价的!你的溫柔的太太,整天整夜的在這煉獄中間,怕你不得好睡,辦事沒有精神,脾气也會變坏,而她自己昨夜則于你蒙卑之中,起來了七八次之多,既怕孩子挨罵,又怕你受委屈。孩子哭是因為肚子痛,肚子痛是因為劉媽給他生水喝。而劉媽則是沒有受過近代訓練的佣人,跟她怎樣說都不會記得。這年頭,連個幫工都不容易請,奉承她還來不及,哪還敢說一個“換”字  她也許思前想后,一夜無眠,今早起來,她還得依舊支撐。家長里短的事,女人不管,誰來管呀?她一忙就累,一累就也有气,滿心只想望你中午或晚上回來,凡事有你商量,有你安慰。倘若你回來了,看見她的愁眉,看見她的黑眼圈,你說一兩句安慰的話,她也許就把舊恨新愁,全付汪洋大海,否則她只有在你的面前或背后,掉下一兩滴可怜無告的眼淚。你也許還覺得“女人,除了哭,還會什么! ”

  男子的條件中,有時還要對方具有經濟生產的能力,這個問題就更大了。我知道有許多職業婦女,在結婚之前,總要百轉千回的考慮。倘若她或不幸而被戀愛征服,同時又對事業不忍放棄,那這兩股繩索就會把她絞死!我有一對朋友,是夫婦同在一個机關里面辦事的(妻的地位似乎比丈夫還高)。每次我到他們家里去拜訪,或是他們請我吃飯,假如一切順利,做丈夫和做妻子的就都興高采烈。假如飯生菜不熟,或小孩子喧嘩吵鬧,做丈夫的就會以責備的眼光看太太,太太卻以抱歉的眼光來看我們兩個,我只好以悲憫的眼光看天。

  我心里真想同那做丈夫的說:“天哪,她不是和你一樣,一天坐八小時的辦公室嗎?”——我不是說一天坐了八小時的辦公室,請客時就應當飯生菜不熟,不過至少他們應當以抱歉的眼光對看,或且同以抱歉的眼光看我。至于把這責任完全推給太太的辦法,則連我這一個女性的男子,也看不過了。

  談到職業婦女,在西洋的机器文明世界,兼主婦還不感到十分困難。在中國則一切須靠佣人。人比机器難弄得多,尤其是在散离流亡的抗戰時代。我看見過多少從前在沿海口岸,摩登城市,養尊處优的婦女們,現在內地,都是荊釵布裾櫛風沐雨的工作,不論家里或辦公室里,都能弄得井井有條。對于這种女人,我只有五体投地。假如抗戰提高了中國的地位,提高了軍人、司机、乃至一般工人的地位,則我以為提得最高的,還是我們那些忍得住痛耐得住苦的婦女。

  話又說得遠了,我所要說的關于女人的話,還未說到十分之一。有一個朋友看到了這一段,以為像我這樣尊敬体貼女人的人,可以做個模范丈夫,必不難找個合式的太太。連我自己也納悶,這是怎么說的呢?天曉得!

  士,后收入《關于女人》,天地出版社1943年9月初版。)我的擇偶條件

  新近搬了一次“家”,居然能從五個人合住的一間屋子,搬到一間臥室,一間書房連客廳的房子里來,雖然仍有一個“屋伴”,在重慶算是不容易的了。這兩間屋子,略加布置,尚屬雅洁。窗明几淨,常有不少的朋友來陪我閒談;大家總覺得既有這么雅洁的屋子,更應當有個太太了,于是談鋒又轉到了擇偶的條件。隨談隨寫,居然也有二十几條,如下:

  一因為我自己是在北方長大的南方人,所以我希望對方不是“北人南相”——此條可以商量。

  二因為我是學文學的,所以希望對方至少能夠欣賞文藝。

  三因為我是將近四十歲的人,所以希望對方不在二十五歲以下。

  四因為我自己是個瘦子,所以希望對方不是一個胖子。

  五因為我自己不搽潤面油、司丹康,所以希望對方也不濃施脂粉,厚抹口紅。

  六因為我自己從未穿過西裝,所以希望對方也不穿著洋服——東方女子穿西服,十個有九個半難看!

  七因為我有几個外國朋友,所以希望對方懂得几句外國語言。

  八因為我自己好客,所以希望對方不是一個見了生人說不出話的女子。

  九因為我很擇客,所以希望對方也不招致許多無聊的男女朋友,哼哼洋歌,嚼嚼瓜子,把橘子皮扔得滿地。

  十因為我頗有洁癖,所以希望對方也相當的整齊清洁——至少不會翻亂我的書籍,弄髒我的衣冠。

  十一因為我怕香花,所以希望對方不戴白玉蘭,不在屋子里插些丁香、真珠梅之類。

  十二因為我喜歡雅淡,所以希望對方不穿濃艷及顏色不調和的衣服,我總忘不了黃莘田先生的兩句詩:“顏色上伊身便好,帶些黯淡大家風。”

  十三我自己曾經享受過很舒服的衣食住行,而在抗戰期內,絕口不提從前的幸福!我覺得流离痛苦是該受的。因此,我希望對方不是整天的歎气著說:“從前在北平的時候呀,”

  “這仗打到什么時候才完呀,”一類的廢話。

  十四因為我喜歡旅行,所以希望對方也不以旅行為苦。

  十五因為我喜歡海,所以我希望對方也愛泅水,不怕海風。

  十六因為我喜歡山居,所以希望對方不怕山居的寂莫。

  十七因為我喜听京戲——雖然并不常去,所以希望對方不把國劇看得一錢不值。

  十八我喜歡看美人,無論是真人或圖畫,希望對方能夠諒解。我只是贊歎而已。倘若她也和我一樣,也只愛“看”美男子,我決予以鼓勵。

  十九因為我自覺是個“每逢大事有靜气”的漢子,(看見或摸著個把臭虫時除外,但此不是大事),所以希望對方遇有小惊小怕時,不作電影明星式的捧心高叫。

  二十我對于屋內的挂幅,選擇頗嚴,希望對方不在案側或床頭,挂些低級趣味的裸体畫,或明星照片。

  二十一我很喜歡爐中的微火和燭火,以為在柔軟的光影中清談,是最愜心的事,希望對方也能欣賞,至少不至喜歡強烈直射的燈光。

  二十二我喜歡微醺的情境;在微醉后談話作文,都更覺有興致。因此,我希望對方不反對人喝“一點”酒。但若甜酒——如雜果酒,喝到兩杯以上,白酒五杯以上,黃酒十杯以上,親愛的,請你阻止我!

  二十三因為我在北方長大,能吃大蔥大蒜,所以希望對方雖不与我同嗜,至少也不厭惡這种气味。

  二十四因為我喜听音樂,所以希望對方不在音樂會場內,高聲談笑或睡覺。

  二十五因為我喜歡生物,所以希望對方不反對我養狗或養鴿。

  二十六  

  一個朋友把我叫住了。說:“你曾笑你那位死去的朋友,提出了二十六個擇偶的條件,如今你竟快要打破他的紀錄了。”我說我的條件實和他的不同,都是就我已有的本錢來討代价,并不曾作過分的要求,縱不能拋玉引玉,也還是拋磚引磚,條件再多些諒也無妨。而且我注意的只是嗜好与習慣上的小節,至于她的容貌性情以及經濟生產能力等等,我都可以隨遇而安,不加苛求的。另一個朋友說,“嗜好習慣太相同了,反無互相吸引之力,生活在一起沒有興趣。而且像你這樣的斤斤于小節,只有讓你自己再變成為一個女人,來配你自己吧。”天哪,假如我真是個女人,恐怕早已結婚,而且是已有了兩三個孩子了!

  后收入《關于女人》。)我的母親

  談到女人,第一個涌上我的心頭的,就是我的母親,因在我的生命中,她是第一個對我失望的女人。

  在我以前,我有兩個哥哥,都是生下几天就夭折的,算命的對她說:“太太,你的命里是要先開花后結果的,最好能先生下一個姑娘,庇護以后的少爺。”因此,在她怀我的時候,她總希望是一個女儿。她喜歡頭生的是一個姑娘,會幫媽媽看顧弟妹、溫柔、体貼、分擔憂愁。不料生下我來,又是一個儿子。在合家歡騰之中,母親只是默然的躺在床上。祖父同我的姑母說:“三嫂真怪,生個儿子還不高興! ”

  母親究竟是母親,她仍然是不折不扣的愛我,只是常常念道:“你是儿子兼女儿的,你應當有女儿的好處才行。”我生后三天,祖父拿著我的八字去算命。算命的還一口咬定這是女孩的命,歎息著說:“可惜是個女孩子,否則准作翰林。”

  母親也常常拿我取笑說:“如今你是一個男子,就應當真作個翰林了。”幸而我是生在科舉久廢的新時代,否則,以我的才具而論,哪有三元及第榮宗耀祖的把握呢?

  在我底下,一連串的又來了三個弟弟,這使母親更加失望。然而這三個弟弟倒是個個留住了。當她抱怨那個算命的不靈的時候,我們總笑著說,我們是“無花果”,不必開花而即累累結實的。

  母親對于我的第二個失望,就是我總不想娶親。直至去世時為止,她總認為我的一切,都能使她滿意,所差的就是我竟沒有替她娶回一位,有德有才而又有貌的媳婦。其實,關于這點,我更比她著急,只是時運不濟,沒有法子。在此情形之下,我只有竭力鼓勵我的弟弟們先我而娶,替他們介紹“朋友”,造就机會。結果,我的二弟,在二十一歲大學剛畢業時就結了婚。母親跟前,居然有了一個溫柔賢淑的媳婦,不久又看見了一個孫女的誕生,于是她才相當滿足地离開了人世。

  如今我的三個弟弟都已結過婚了,他們的小家庭生活,似乎都很快樂。我的三個弟婦,對于我這老兄,也都极其關切与恭敬。只有我的二弟婦常常笑著同我說:“大哥,我們做了你的替死鬼,你看在這兵荒馬亂米珠薪桂的年頭,我們這五個女孩子怎么辦?你要代替我們養一兩個才行。”她怜惜的撫摩著那些黑如鴉羽的小頭。她哪里舍得給我養呢!那五個女孩子圍在我的膝頭,一齊抬首的時候,明艷得如同一束朝露下的紅玫瑰花。

  母親死去整整十年了。去年父親又已逝世。我在各地飄泊,依然是個孤身漢子。弟弟們的家,就是我的家,那里有歡笑,有溫情,有人照應我的起居飲食,有人給我縫衣服補襪子。我出去的時候,回來總在店里買些糖果,因為我知道在那闌干上,有几個小頭伸著望我。去年我剛到重慶,就犯了那不可避免的傷風,頭痛得七八天睜不開眼,把一切都忘了。一天早晨,航空公司給我送來一個包裹,是几個小孩子寄來的,其中的小包裹是從各地方送到,在香港集中的。上面有一個卡片,寫著:“大伯伯,好些日子不見信了,圣誕節你也許忘了我們,但是我們沒有忘了你! ”我的頭痛立刻好了,漆黑的床前,似乎豎起了一棵燭光輝煌的圣誕樹!

  回來再說我的母親吧。自然,天下的儿子,至少有百分之七十,認為他的母親乃是世界上最好的母親。我則以為我的母親,乃是世界上最好的母親中最好的一個。不但我如此想,我的許多朋友也如此說。她不但是我的母親,而且是我的知友。我有許多話不敢同父親說的,敢同她說;不能對朋友提的,能對她提。她有現代的頭腦,穩靜公平的接受現代的一切。她熱烈的愛著“家”,以為一個美好的家庭,乃是一切幸福和力量的根源。她希望我早點娶親,目的就在愿意看見我把自己的身心,早點安置在一個溫暖快樂的家庭里面。然而,我的至愛的母親,我現在除了“尚未娶妻”之外,并沒有失卻了“家”之一切!

  我們的家,确是一個安靜溫暖而又快樂的家。父親喜歡栽花養狗;母親則整天除了治家之外,不是看書,就是做活,靜悄悄的沒有一點聲息。學伴們到了我們家里,自然而然的就會低下聲來說話。然而她最鼓勵我們運動游戲,外院里總有秋千、杠子等等設備。我們學武術,學音樂(除了我以外,弟弟們都有很好的成就)。母親總是高高興興的,接待父親和我們的朋友。朋友們來了,玩得好,吃得好,總是歡喜滿足的回去。卻也有人帶著眼淚回家,因為他想起了自己死去的母親,或是他的母親,同他不曾發生什么情感的關系。

  我的父親是大家庭中的第三個儿子。他的兄弟姊妹很多,多半是不成材的,于是他們的子女的教養,就都堆在父親的肩上。對于這些,母親充分的幫了父親的忙,父親付与了一份的財力,母親貼上了全副的精神。我們家里總有七八個孩子同住,放假的時候孩子就更多。母親以孱弱的身体,來應付支持這一切,無論多忙多亂,微笑沒有离開過她的嘴角。我永遠忘不了母親逝世的那晚,她的床側,昏倒了我的一個身為軍人的堂哥哥!

  母親又有知人之明,看到了一個人,就能知道這人的性格。故對于父親和我們的朋友的選擇,她都有极大的幫助。她又有极高的鑒賞力,無論屋內的陳設,園亭的布置,或是衣飾的顏色和式樣等,經她一調動,就顯得新异不俗。我記得有一位表妹,在赴茶會之前,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到了我們的家里;母親把她渾身上下看了一遍,笑說:“元元,你打扮得太和別人一樣了。人家抹紅嘴唇,你也抹紅嘴唇,人家涂紅指甲,你也涂紅指甲,這豈非反不引起他人的注意?你要懂得‘万朵紅蓮禮白蓮’的道理。”我們都笑了,贊同母親的意見。表妹立刻在母親妝台前洗淨鉛華,換了衣飾出去;后來听說她是那晚茶會中,被人稱為最漂亮的一個。

  母親對于政治也极關心。三十年前,我的几個舅舅,都是同盟會的會員,平常傳遞消息,收發信件,都由母親出名經手。我還記得在我八歲的時候,一個大雪夜里,幫著母親把几十本《天討》,一卷一卷的裝在肉松筒里,又用紅紙條將筒口封了起來,寄了出去。不久收到各地的來信說:“肉松收到了,到底是家制的,美味無窮。”我說:“那些不是書嗎?

    ”母親輕輕的捏了我一把,附在我的耳朵上說:“你不要說出去。”

  辛亥革命時,我們正在上海,住在租界旅館里。我的職務,就是天天清早在門口等報,母親看完了報就給我們講。她還將她所僅有的一點首飾,換成洋錢,捐款勞軍。我那時才十歲,也將我所僅有的十塊壓歲錢捐了出去,是我自己走到申報館去交付的。那兩紙收條,我曾珍重的藏著,抗戰起來以后不知丟在哪里了。

  “五四”以后,她對新文化運動又感了興趣。她看書看報,不讓時代把她丟下。她不反對自由戀愛,但也注重愛情的專一。我的一個女同學,同人“私奔”了,當她的母親走到我們家里“垂涕而道”的時候,父親還很气憤,母親卻不做聲。

  客人去后,她說:“私奔也不要緊,本來儀式算不了什么,只要他們始終如一就行。”

  諸如此類,她的一言一動,成了她的儿子們的南針。她對我的弟弟們的擇偶,從不直接說什么話,總說:“只要你們喜愛的,媽媽也就喜愛。”但是我們的性格品味已經造成了,媽媽不喜愛的,我們也決不會喜愛。

  她已死去十年了。抗戰期間,母親若還健在,我不知道她將做些什么事情,但我至少還能看見她那永遠微笑的面容,她那沉靜溫柔的態度,她將以卷《天討》的手,卷起她的每一個儿子的畏懼懦弱的心!

  她是一個典型的賢妻良母,至少母親對于我們解釋賢妻良母的時候,她以為賢妻良母,應該是丈夫和子女的匡護者。

  關于婦女運動的各种標語,我都同意,只有看到或听到“打倒賢妻良母”的口號時,我總覺得有點逆耳刺眼。當然,人們心目中“妻”与“母”是不同的,觀念亦因之而异。我希望她們所要打倒的,是一些怯弱依賴的軟体動物,而不是像我的母親那樣的女人。

  男士,后收入《關于女人》。)我的教師

  第二個女人,我永遠忘不掉的,是T女士,我的教師。

  我從小住在偏僻的鄉村里,沒有机會進小學,所以只在家塾里讀書,國文讀得很多,歷史地理也還將就得過,吟詩作文都學會了,且還能寫一兩千字的文章。只是算術很落后,翻來覆去,只做到加減乘除,因為塾師自己的算學程度,也只到此為止。

  十二歲到了北平,我居然考上了一個中學,因為考試的時候,校長只出一個“學然后知不足”的論說題目。這題目是我在家塾里做過的,當時下筆千言,一揮而就,校長先生大為惊奇贊賞,一下子便讓我和中學一年生同班上課。上課兩星期以后,別的功課我都能應付裕如,作文還升了一班,只是算術把我難坏了。中學的算術是從代數做起的,我的算學底子太坏,腳跟站不牢,昏頭眩腦,踏著云霧似的上課,T女士便在這云霧之中,飄進了我的生命中來。

  她是我們的代數和歷史教員,那時也不過二十多歲吧。

  “螓首蛾眉,齒如編貝”這八個字,就恰恰的可以形容她。她是北方人,皮膚很白嫩,身材很窈窕,又很容易紅臉,難為情或是生气,就立刻連耳帶頸都紅了起來,我最怕的是她紅臉的時候。

  同學中敬愛她的,當然不止我一人,因為她是我們的女教師中間最美麗,最和平,最善誘的一位。她的態度,嚴肅而又和藹,講述時簡單而又清晰。她善用臂喻;我們每每因著譬喻的有趣,而連帶的牢記了原理。

  第一個月考,我的歷史得九十九分,而代數卻只得了五十二分,不及格!當我下堂自己躲在屋角流淚的時候,覺得有只溫暖的手,撫著我的肩膀,抬頭卻見T女士挾著課本,站在我的身旁。我赶緊擦了眼淚,站了起來。她溫和的問我道:

  “你為什么哭?難道是我的分數打錯了?”我說:“不是的,我是气我自己的數學底子太差。你出的十道題目,我只明白一半。”她就軟款溫柔的坐下,仔細問我的過去。知道了我的家塾教育以后,她就懇切的對我說:“這不能怪你。你中間跳過了一大段!我看你還聰明:補習一定不難,以后你每天晚一點回家,我替你補習算術吧。”

  這當然是她對我格外的愛護,因為算術不曾學過的,很有退班的可能;而且她很忙,每天勻出一個鐘頭給我,是額外的恩惠。我當時連忙答允,又再三的道謝。回家去同母親一說,母親尤其感激,又仔細的詢問T女士的一切,她覺得T女士是一位很好的教師。

  從此我每天下課后,就到她的辦公室,補習一個鐘頭的算術,把高小三年的課本,在半年以內赶完了。T女士逢人便稱道我的神速聰明。但她不知道我每天回家以后,用功直到半夜,因著習題的煩難,我曾流過許多焦急的眼淚,在淚眼模糊之中,燈影下往往涌現著T女士美麗慈和的臉,我就仿佛得了靈感似的,擦去眼淚,又赶緊往下做。那時我住在母親的套間里,冬天的夜里,燒熱了磚炕,點起一盞煤油燈,盤著兩腿坐在炕桌邊上,讀書習算。到了夜深,母親往往叫人送冰糖葫蘆,或是賽梨的蘿卜,來給我消夜。直到現在,每逢看見孩子做算術,我就會看見T女士的笑臉,腳下覺得熱烘烘的,嘴里也充滿了蘿卜的清甜气味!

  算術補習完畢,一切難題,迎刃而解,代數同几何,我全是不費功夫的做著;我成了同學們崇拜的中心,有什么難題,他們都來請教我。因著T女士的關系,我對于算學真是心神貫注,竟有几個困難的習題,是在夜中苦想,夢里做出來的。我補完算術以后,母親覺得對于T女士應有一點表示,她自己跑到福隆公司,買了一件很貴重的衣料,叫我送去。T女士卻把禮物退了回來,她對我母親說:“我不是常替學生補習的,我不能要報酬。我因為覺得令郎別樣功課都很好,只有算學差些,退一班未免太委屈他。他這樣的赶,沒有赶出毛病來,我已經是很高興的了。”母親不敢勉強她,只得作罷。

  有一天我在東安市場,碰見T女士也在那里買東西。看見攤上挂著的挖空的紅蘿卜里面种著新麥秧,她不住地夸贊那東西的巧雅,顏色的鮮明,可是因為手里東西太多,不能再拿,割愛了。等她走后,我不曾還价,赶緊買了一只蘿卜,挑在手里回家。第二天一早又挑著那只紅蘿卜,按著狂跳的心,到她辦公室去叩門。她正預備上課,開門看見了我和我的禮物,不覺嫣然的笑了,立刻接了過去,挂在燈上,一面說:“謝謝你,你真是細心。”我紅著臉出來,三步兩跳跑到課室里,嘴里不自覺的唱著歌,那一整天我頗覺得有些飄飄然之感。

  因著補習算術,我和她對面坐的時候很多,我做著算題,她也低頭改卷子。在我抬頭凝思的時候,往往注意到她的如云的頭發,雪白的脖子,很長的低垂的睫毛,和穿在她身上穩稱大方的灰布衫,青裙子,心里漸漸生了說不出的敬慕和愛戀。在我偷看她的時候,有時她的眼光正和我的相值,出神的露著潤白的牙齒向我一笑,我就要紅起臉,低下頭,心里亂半天,又喜歡,又難過,自己莫名其妙。

  從校長到同學,沒有一個愿意听到有人向T女士求婚的消息。校長固不愿意失去一位好同事,我們也不愿意失去一位好教師,同時我們還有一种私意,以為世界上根本就沒有一個男子,配作T女士的丈夫,然而向T女士求婚的男子,那時總在十個以上,有的是我們的男教師,有的是校外的人士。

  我們對于T女士的追求者,一律的取一种譏笑鄙夷的態度。

  對于男教師們,我們不敢怎么樣,只在背地里替他們起上种种的綽號,如“癩哈蟆 ”、“雙料癩哈蟆 ”之類。對于校外的人士,我們的膽子就大一些,看見他們坐在會議室里或是在校門口徘徊,我們總是大聲咳嗽,或是從他們背后投些很小的石子,他們回頭看時,我們就三五成群的哄哄笑著,昂然走過。

  T女士自己對于追求者的態度,總是很庄重很大方。對于討厭一點的人,就在他們的情書上,打紅叉子退了回去。對于不大討厭的,她也不取積极的態度,仿佛對于婚姻問題不感著興趣。她很孝,因為沒有弟兄,她便和她的父親守在一起,下課后常常看見她扶著老人,出來散步,白發紅顏,相映如畫。

  在這里,我要供招一件很可笑的事實,雖然在當時并不可笑。那時我們在圣經班里,正讀著“所羅門雅歌”,我便模仿雅歌的格調,寫了些贊美T女士的句子,在英文練習簿的后面,一頁一頁的寫下疊起。積了有十几篇,既不敢給人看,又不忍毀去。那時我們都用很厚的牛皮紙包書面,我便把這十几篇尊貴的作品,折存在兩層書皮之間。有一天被一位同學翻了出來,當眾誦讀,大家都以為我是對于隔壁女校的女生,發生了戀愛,大家哄笑。我又不便說出實話,只好漲紅著臉,赶過去搶來撕掉。從此連雅歌也不敢寫了,那年我是十五歲。

  我從中學畢業的那一年,T女士也离開了那學校,到別地方作事去了,但我們仍常有見面的机會。每次看見我,她總有勉勵安慰的話,也常有些事要我幫忙,如翻譯些短篇文字之類,我總是謹慎將事,宁可將大學里功課挪后,不肯耽誤她的事情。

  她做著很好的事業,很大的事業,至死末結婚。六年以前,以牙疾死于上海,追悼哀殮她的,有几万人。我是在從波士頓到紐約的火車上,得到了這個消息,車窗外飛掠過去的一大片的楓林秋葉,盡消失了艷紅的顏色,我忽然流下淚來,這是母親死后第一次的流淚。

  男士,后收入《關于女人》。)叫我老頭子的弟婦

  第三個女人,我要寫的,本是我的奶娘。剛要下筆,編輯先生忽然來了一封信,特煩我寫“我的弟婦”。這當然可以,只是我有三個弟婦,個個都好,叫我寫哪一個呢?把每個人都寫一點吧,省得她們說我偏心!

  我常對我的父親說:“別人家走的都是儿子的運,我們家走的卻是儿媳婦的運,您看您這三位少奶奶,看著叫人心里多么痛快! ”父親一面笑眯眯的看著她們,一面說:“你為什么不也替我找一位痛快的少奶奶來呢?”于是我的弟弟和弟婦們都笑著看我。我說:“我也看不出我是哪點儿不如他們,然而我混了這些年,竟混不著一位太太。”弟弟們就都得意的笑著說:“沒有梧桐樹,招不了鳳凰來。只因你不是一棵梧桐樹,所以你得不著一只鳳凰! ”這也許是事實,我只好忍气吞聲地接受了他們的譏誚。那是廿六年六月,正值三弟新婚后到北平省親,人口齊全,他提議照一張合家歡的相片,卻被我嚴詞拒絕了。我不能看他們得意忘形的樣子,更不甘看相片上我自己旁邊沒有一個女人,這提議就此作罷。時至今日,我頗悔恨,因為不到一個月,蘆溝橋事變起,我們都星散了。父親死去,弟弟們天南地北,“海內風塵諸弟隔,天涯涕淚一身遙”是我常誦的句子,而他們的集合相片,我竟沒有一張!

  我的二弟婦,原是我的表妹,我的舅舅的女儿,大排行第六,只比我的二弟小一個月。我看著他們長大,真是青梅竹馬,兩小無猜。在他們的回憶里,有許多甜蜜天真的故事,倘若他們肯把一切事情都告訴我,一定可以寫一本很好的小說。我曾向他們提議,他們笑說:“偏不告訴你,什么話到你嘴里,都改了樣,我們不能讓你編排! ”

  他們在七八歲上,便由父母之命定了婚;定婚以后,舅母以為未婚男女應當避嫌,他們的蹤跡便疏遠了。然而我們同舅家隔院而居,早晚出入,總看得見,歲時節序,家宴席上,也不能避免。他們那种忍笑相視的神情,我都看在眼里,我只背地里同二弟取笑,從來不在大人面前提過一句,恐怕舅母又來干涉,太煞風景。

  有一年,正是二弟在唐山讀書,六妹在天津上學,一個春天的早晨,我忽然接到“男士先生親啟”的一封信,是二弟發的,赶緊拆來一看,里面說:“大哥,我想和六妹通信,  已經去了三封信,但她未曾复我,請你幫忙疏通一下,感謝不盡 。”我笑了,這兩個十五歲的孩子,春天來到他們的心里了!我拿著這封信,先去給母親看,母親只笑了一笑,沒說什么。我知道最重要的關鍵還是舅母,于是我又去看舅母。

  寒暄以后,輕閒的提起,說二弟在校有時感到寂寞,難為他小小的年紀,孤身在外,我們都常給他寫信,希望舅母和六妹也常和他通信,給他一點安慰和鼓勵。舅母遲疑了一下,正要說話,我連忙說:“母親已經同意了。這個年頭,不比從前,您若是愿意他們小夫妻將來和好,現在應當讓他們多多交換意見,聯絡感情。他倆都是很懂事有分寸的孩子,一切有我來寫包票。”舅母思索了一會,笑著歎口气說:“這是哪儿來的事!也罷,橫豎一切有你做哥哥的負責。”我也不知道我負的是什么責任,但這交涉總算辦得成功,我便一面報告了母親,一面分函他們兩個,說:“通信吧,一切障礙都掃除了,沒事別再來麻煩我! ”

  他們廿一歲的那年,我從國外回來,二弟已從大學里畢業,做著很好的事,拉得一手的好提琴,身材比我還高,翩翩年少,相形之下,我覺得自己真是老气橫秋了。六妹也長大了許多,儼然是一個大姑娘了。在接風的家宴席上,她也和二弟同席,談笑自如。夜闌人散,父母和我親熱的談著,說到二弟和六妹的感情,日有進步,雖不像西洋情人之形影相隨,在相當的矜持之下,他們是互相体貼,互相勉勵;母親有病的時候,六妹是常在我們家里,和弟弟們一同侍奉湯藥,也能替母親料理一點家事。談到這里,母親就說:“真的,你自己的終身大事怎樣了?今年腊月是你父親的六十大壽,我總希望你能帶一個媳婦回來,替我做做主人。如今你一點動靜都沒有,二弟明夏又要出國,三弟四弟還小,我几時才做得上婆婆?”我默然一會,笑著說:“這种事情著急不來。您要做個婆婆卻容易;二弟盡可于結婚之后再出國。剛才我看見六妹在這里的情形,儼然是個很能干的小主婦,照說廿一歲了也不算小了,這事還得我同舅母去說。”母親仿佛沒有想到似的,回頭笑對父親說:“這倒也是一個辦法。”

  第二天同二弟提起,他笑著沒有异議。過几天同舅母提起,舅母說:“我倒是無所謂,不過六妹還有一年才能畢業大學,你問她自己愿意不愿意。”我笑著去找六妹。她正在廊下織活,看見我走來,便拉一張凳子,讓我坐下。我說:“六妹,有一件事和你商量,請你務必幫一下忙。”她睜著大眼看著我。

  我說:“今年父親大壽的日子,母親要一個人幫她作主人,她要我結婚,你說我應當不應當听話?”她高興得站了起來,“你?結婚?這事當然應當听話。几時結婚?對方是誰?要我幫什么忙?”我笑說:“大前提已經定了,你自己說的,這事當然應當听話。我不知道我在什么時候才可以結婚,因為我還沒有對象,我已把這責任推在二弟身上了,我請你幫他的忙。”她猛然明白了過來,紅著臉回頭就走,嘴里說:“你總是愛開玩笑! ”我攔住了她,正色說:“我不是同你開玩笑,這事母親舅母和二弟都同意了,只等候你的意見。”她站住了,也嚴肅了起來,說:“二哥明年不是要出國嗎?”我說:“這事我們也討論過,正因為他要出國,我又不能常在家,而母親身邊又必須有一個得力的人,所以只好委屈你一下。”她低頭思索了一會,臉上漸有笑容。我知道這個交涉又辦成功了,便說:“好了,一切由我去備辦,你只預備作新娘子吧! ”她啐了一口,跑進屋去。舅母卻走了出來,笑說:“你這大伯子老沒正經——不過只有三四個月的工夫了,我們這些人老了,沒有用,一切都拜托你了。”

  父親生日的那天,早晨下了一場大雪,我從西郊赶進城來。當天,他們在歐美同學會舉行婚禮,新娘明艷得如同中秋的月!吃完喜酒,鬧哄哄的回到家里來,擺上壽筵。拜完壽,前輩客人散了大半,只有二弟一班朋友,一定要鬧新房,父母親不好攔阻,三弟四弟樂得看熱鬧,大家一哄而進。我有點乏了,自己回東屋去吸煙休息。我那三間屋子是周末養靜之所,收拾得相當整齊,一色的藤床竹椅,花架上供養著兩盆腊梅,書案上還有水仙,掀起帘來,暖香扑面。我坐了一會,翻起書本來看,正神往于万里外舊游之地,猛抬頭看鐘,已到十二時半,南屋新房里還是人聲鼎沸。我走進去一看,原來新房正鬧到最熱烈的階段,他們請新娘做的事情,新娘都一一遵從了,而他們還不滿意,最后還要求新娘向大家一笑,表示逐客的意思,大家才肯散去。新娘大概是乏了,也許是生气了,只是繃著臉不肯笑,兩下里僵著,二弟也不好說什么,只是沒主意的笑著四顧。我赶緊找支鉛筆,寫了個紙條,叫伴娘偷偷的送了過去,上面是:“六妹,請你笑一笑,讓這群小土匪下了台,我把他們赶到我屋里去! ”忙亂中新娘看了紙條,在人叢中向我點頭一笑,大家哄笑了起來,認為滿意。我就趁勢把他們都讓到我的書室里。那夜,我的書室是空前的凌亂,這群“小土匪”在那里喝酒、唱歌、吃東西、打紙牌,直到天明。

  不到几天,新娘子就喧賓奪主,事無巨細,都接收了過去,母親高高在上,無為而治,臉上常充滿著“做婆婆”的笑容。我每周末從西郊回來,做客似的,受盡了小主婦的招待。她生活在我們中間,仿佛是從開天辟地就在我們家里似的,那种自然,那种合适。第二年夏天,二弟出國,我和三四弟教書的教書,讀書的讀書,都不能常在左右,只有她是父母親朝夕的慰安。

  十几年過去了,她如今已是五個孩子的母親,不過對于“大哥”,她還喜歡開點玩笑,例如:她近來不叫我“大哥”,而叫我“老頭子”了!

  (本篇最初發表于1941年6月20日《星期評論》第29期,署名男士,

  后收入《關于女人》。)請我自己想法子的弟婦

  三弟和我很有點相像,長的相像,性情也相像,我們最談得來。我在北平西郊某大學教書的時候,他正在那里讀書,課余,我們常常同到野外去散步談心。他對于女人的興趣,也像我似的,适可而止,很少作進一步的打算。所以直到他大學畢業,出了國,又回來在工厂里做事,還沒有一個情人。

  六年以前,我第二次出國,道經南京,小駐一星期,三弟天天從隔江工厂里過來陪我游玩。有一個星期日,一位外國朋友自駕汽車,帶我們去看大石碑,并在那里野餐。原定是下午四點回來,汽車中途拋了錨,直到六點才進得城門。三弟在車上就非常煩躁不安,到了我的住處,他匆匆的洗了澡,換了一身很漂亮的西裝,匆匆的又出去。我那時正忙,也不曾追問。直到第二年的春天,我在巴黎,忽然得他一封信,說:

  “大哥,告訴你一件事,我已經訂了婚。不久要結婚了。  

  記得我們去年逛大石碑的一天吧,就在那夜,我和她初次會面。  我們准備六月中旬結婚,婚后就北上。你若是在六月底從西伯利亞回來,我們可在北平車站接你。  巴黎如何?有好消息否?好了,北平見! ”我仔細的看了他信中附來的兩人合照的相片,匆匆的寫了一張卡片,說:“我妒羡你,居然也有了心靈的歸宿!巴黎寂寞得很,和北平一樣,還是你替我想想法子吧。”我又匆匆的披上大衣,直走到一家大百貨商店,買了一套銀器,將卡片放在匣里,寄回南京去。

  在北平車站上,家人叢中,看見了我的三弟婦,极其親熱的和我握手,仿佛是很熟的朋友,她和我并肩走著。回頭看見大家的笑容,三弟尤其高興,我緊緊的捏著他的手,低聲說:“有你的! ”

  他們先在城里請過了客,便到西郊來休息。我們那座樓上,住的都是單身的男教授,“女賓止步”;我便介紹他們到我的朋友×家里去住 。×夫婦到牯岭避暑去了,那房子空著,和我們相隔只一箭之遙。他們天天走過來吃飯,飯后我便送他們到西山去玩。三弟婦常說:“大哥,你和我們一起去吧。”

  我搖頭說:“這些都是我玩膩了的地方,怪熱的,我不想去。

  而且我也不是一個傻子! ”三弟就笑說:“別理他,他越老越怪。我們自己走吧! ”

  逛夠了西山,三弟就常常說他肚子不好,拒絕一切的應酬,天曉得他是真病假病 ——我只好以病人待他,每日三餐,叫廚子烤點面包,煮點稀飯,送了過去。他總是躺在客廳沙發上,听三弟婦彈琴。我沒事時也過去坐坐,冷眼看他們兩個,倒是合适得很,都很穩靜,很純洁,喜歡談理想,談宗教,以為世界上确有絕對的真、善、美。雖然也有新婚時代之愛嬌与偎倚,而言談舉止之間,總是庄肅的時候居多,我覺得很喜歡他們。

  有一次,三弟婦談起他們的新家庭,一切的設備,都盡量的用國貨,因而談到北平仁立公司的國貨地毯,她認為材料很好,花樣也頗精致,那時我有的是錢,便說要去買一兩張送給他們。我們定好了日子,一同去挑選 。他們先進城去陪父親,我過一兩天再去。我還記得,那是蘆溝橋事變之前一天,我一早進城去,到了家里,看見一切亂哄哄的,二弟和二弟婦正幫忙這一對新夫婦收拾行李,小孩子們拉著新娘子的衣服,父親捧著水煙袋,愁眉不展的。原來正陽門車站站長——是我們的親戚——早上打電話來,說外面風聲不穩,平浦路隨時有切斷的可能,勸他們兩個赶緊走,并且已代定了房間。我愣了一會,便說:“有机會走還是先走好,你的事情在南京,不便長在北方逗留,明年再來玩吧。”我立刻叫了一部汽車,送他們到車站,我把預備買地毯的一卷鈔票,塞在三弟婦的皮包里,看著他們擠上了火車,火車又蠕蠕的离開了車站,心里如同做了一場亂夢。

  他們到了南京,在工厂的防空洞里,過了新婚后的几個月。此后又隨軍撤退,溯江而上,兩個人只帶一只小皮箱。我送給他們的一套銀器,也隨首都淪陷了,地毯幸虧未買!而每封他們給我的信,總是很穩定,很滿足,很樂觀,种种的辛苦和流离,都以詼諧的筆意出之。友人來信,提到三弟和他的太太在內地的生活,都說看不出三弟婦那么一個嬌女儿,竟會那樣的勞作。他們在工厂旁邊租到一間草房,這一間草房包括了一切的居室。炎暑的天气中,三弟婦在斗室里煮飯洗衣服,汗流如雨,嘴里還能唱歌。大家勸她省點力气,不必唱了,她笑說:“多出一點气,可以少出一點汗。”這才是偉大的中華儿女的精神,我向她脫帽!

  他們新近得了一個儿子,我寫信去道賀,并且說:“你們這個孩子應當過繼給我,我是長兄! ”他們回信說:“別妄想了,你要儿子,自己去想法子吧! ”他們以為我自己就沒有法子了。“好,走著瞧吧! ”

  男士,后收入《關于女人》。)使我心疼頭痛的弟婦

  提到四弟和四弟婦,真使我又心疼,又頭痛。這一對孩子給我不少的麻煩,也給我最大的快樂。四弟是我們四個兄弟中最神經質的一個,善怀、多感、急躁、好動。因為他最小,便養得很任性,很嬌慣。雖然如此,他對于父母和哥哥的話總是听從的,對我更是無話不說。我教書的時候,他還是在中學。他喜歡養生物,如金魚、鴿子、蟋蟀之類,每种必要養滿一百零八只,給它們取上梁山泊好漢的綽號。例如他的兩只最好勇斗狠的蟋蟀,養在最講究的瓦罐里的,便是“豹子頭林沖”和“行者武松”。他料到父親不肯多給他錢買生物的時候,便來跟我要錢;定要磨到我答允了為止。

  他的戀愛的對象是H,我們遠親家里的一個小姑娘。他們是同日生的,她只小四弟一歲。那几年我們住在上海,我和三弟四弟,每逢年暑假必回家省親。H的家也在上海,她的父親認為北平的中學比上海的好,就托我送她入北平的女子中學,年暑假必結伴同行。我們都喜歡海行,又都不暈船,在船上早晚都在艙面散步、游戲。四弟就在那時同她熟識了起來。我只覺得他們很和气,決不想到別的。

  過了半年,四弟忽然沉默起來,說話總帶一點憂悒,功課上也不用心。他的教師多半是我的同學,有的便來告訴我說:“你們老四近來糊涂得很,莫不是有病吧?”我得到這消息,便特地跑進城去,到他校里,發見他沒有去上課,躺在宿舍床上,哼哼唧唧的念《花間集》。問他怎么了,他說是頭痛。看他的确是瘦了,又說不出病源。我以為是營養不足,便給他買一點魚肝油,和罐頭牛奶之類,叫他按時服用,自己又很憂慮的回來。

  不久就是春假了,我約三四弟和H同游玉泉山。我發現四弟和H中間仿佛有點“什么”,笑得那么羞澀,談話也不自然。例如上台階的時候,若是我或三弟攙H,她就很客气的道謝;四弟攙她的時候,她必定臉紅,有時竟摔開手。坐在泉邊吃茶閒談的時候,我和三弟問起四弟的身体,四弟歎息著說些悲觀的話,而且常常偷眼看H。H卻紅著臉,望著別處,仿佛沒有听見似的。這与她平常活潑客气的態度大不相同,我心里就明白了一大半。從玉泉山回來,送H走后,我便細細的盤問四弟,他始而吞吐支吾,繼而坦白的承認他在熱愛著H,求我幫忙。我正色的對他說:“戀愛不是一件游戲,你年紀太小,還不懂得什么叫做戀愛。再說,H是個极高尚极要強的姑娘,你因著愛她,而致荒廢學業,不圖上進,這真是緣木求魚,毫無用處! ”四弟默然,晚風中我送他回校,路上我們都不大說話。

  四弟功課略有進步,而身体卻更坏了。我忽然想起叫他停學一年,一來叫他离H遠點,可有時間思索;二來他在母親身旁,可以休息得好。因此便寫一封長信報告父母,只說老四身体不大好,送他回去休息一年,一面匆匆的把他送走。

  暑假回家去,看他果然壯健了一些。有一天,母親背地和我說:“老四和H仿佛很好,這些日子常常通信。”這卻有點出我意外,我總以為他是在單戀著!于是我便把過去一切都對母親說了,母親很高興,說:“H是我們親戚中最好的姑娘,她能看上老四,是老四的福气。”我說:“老四也得自己爭气才行,否則豈不辱沒了人家的姑娘! ”母親怫然說:“我們老四也沒有什么太不好處! ”我也只好笑了一笑。

  那時英國利物浦一個海上學校,正招航海學生,父親可以保送一名,回家來在飯桌上偶然談起,四弟非常興奮,便想要去。父親說:“航海課程難得很,工作也极辛苦,去年送去三個學生,有兩個跑了回來,我不是舍不得你去,是怕你吃不了苦,中途輟學,丟我的臉。”母親也沒有言語。飯后四弟拉著三弟到我屋里來,要我替他向父親請求,准他到英國去。我說:“父親說的很明白,不是舍不得你。我擔保替你去說,你也得擔保不中途輟學。”四弟很難過地說:“只要你們大家都信任我,同時H也不當我作一個頹廢的人,我就有這一股勇气。我和你們本是同父一母生的,我相信我若努力,也決不會太落后! ”我看他說得堅決可怜,便和三弟商量,一面在父親面前替他說項,一面找個机會和H談話,說:“四弟要出國去了,他年紀小,工作煩難,据說他憋下這一股橫勁,為的是你。假如你能愛他,就請予以鼓勵,假如你沒有愛他的可能,請你明白告訴他,好讓他死心离去。”H紅著臉沒有回答,我也不便追問,只好算了。然而四弟是很高興,很有勇气地走的,我相信他已得了鼓勵了。

  愛情真是一件奇怪的東西,四弟到了船上,竟變了一個人,刻苦、耐勞、活潑、勇敢。他的學伴,除了英國人之外,還有北歐的挪威、丹麥等國的孩子,個個都是魁梧'G悍,粗魯爽直,他在這群玩童中間混了五年,走遍了世界上的海口,歷盡了海上的風波。五年之末,他帶著滿面的風塵,滿身的筋骨,滿心的喜樂,和一張榮譽畢業證書回來。

  這几年中,H也入了大學,做了我的學生,見面的机會很多。我常常暗地夸獎四弟的眼光不錯,他挑戀愛的對手,也和他平時挑衣食住行的對象一樣,那么高貴精致。H是我眼中所看到的最好的小姑娘,穩靜大方,溫柔活潑,在校里家中,都做了她周圍人們愛慕的對象,這一點是母親認為万分滿意的。五年分別之中,她和四弟也有過几次吵架,几次誤會,每次出了事故,四弟必立刻飛函給我,托我解圍。我也不便十分勸說,常常只取中立嚴正的態度。情人的吵架是不會長久的,撒過了嬌,流過了眼淚,旁人還在著急的時候,他們自己卻早已是沒事人了。經過了几次風波,我也學了乖,無論情勢如何緊張,我總不放在心上。只有一次,H有大半年不回四弟的信,我問他也問不出理由,同時每星期得到四弟的万言書,貼著种种不同的郵票,走遍天涯給我寫些人生無味的話,似乎有投海的趨勢,那時我倒有點恐慌!

  四弟回國來,到北平家里不到一個鐘頭,就到西郊來找我,在我那里又不到一個鐘頭,就到女生宿舍去找H,從此這一對小情人,常常在我客廳里談話。在四弟到上海去就事的前一天,我們三個人從城里坐小汽車回來,剛到城外,汽車拋了錨,在司机下車修理机件之頃,他們忽然一個人拉著我的一只手,告訴我,他們已經訂婚了。這似乎是必然的事,然而我當時也有無限的歡悅。

  第二年暑假,H畢業于研究院,四弟北上道賀,就在北平結婚。三弟剛從美國回來,正赶上做了伴郎。他們在父親那里住了几天,就又回到上海去。我同三弟到車站送行,看火車開出多遠,他們還在車窗里揮手。出了車站,我們信步行來,進入中原公司小吃部,脫帽坐下,茶房過來,笑問:

  “兩位先生要冰淇淋吧?”我似乎覺得很涼快,就說:“來兩碗熱湯面吧。”吃完了面,我們又到歐美同學會,赴表妹元元訂婚的跳舞茶會。在三弟同許多漂亮女郎跳舞的時候,我卻走到圖書室,拿起一張信紙來,給這一對新夫婦寫了一封信,我說:“阿H同四弟,你們走后,老三和我感到無限的寂寞,心里一涼,天气也不熱了。我們是道地中國人,在中原小吃部沒吃冰淇淋,卻吃了兩碗熱湯面! ”

  五六年來,他們小巧精致的家,做了我的行宮,南下北上,或是夏天避暑,總在他們那里小駐。白天各人做各人的事,晚上常是點起蜡燭來听無線電音樂。有時他們也在燭影中撒嬌打架,向大哥訴苦,更有時在餐館屋頂花園,介紹些年輕女友,來同大哥認識。這些事也很有趣,在我冷靜嚴肅的生活之中,是個很溫柔的變換。

  上星期又得他們一封信說:“我們的船全被英國政府征用了,從此不能開著小炮,追擊日本的走私船只,如何可惜!但是,老頭子,我們也許要調到重慶來,你頭痛不頭痛?”

  我真的頭痛了,但這頭痛不是急出來的!

  (本篇最初發表于1941年7月4日《星期評論》重慶版第31期,署名

  男士,后收入《關于女人》。)我的奶娘

  我的奶娘也是我常常怀念的一個女人,一想到她,我童年時代最親切的瑣事,都活躍到眼前來了。

  奶娘是我們故鄉的鄉下人,大腳,圓臉,一對笑眼(一笑眼睛便閉成兩道縫),皮膚微黑,鼻子很扁。記得我小的時候很胖,人家說我長的像奶娘,我已覺得那不是句恭維的話。

  母親生我之后,病了一場,沒有乳水,祖父很著急的四處尋找奶媽,試了几個,都不合式,最后她來了,据說是和她的婆婆嘔气出來的,她新死了一個三個月的女儿,乳汁很好。祖父說我一到她的怀里就笑,吃了奶便安穩睡著。祖父很歡喜說:“胡嫂,你住下吧,榮官和你有緣。”她也就很高興的住下了。

  世上叫我“榮官”的只有兩個人,一個是我的祖父,一個便是我的奶娘。我總記得她說:“榮官呀,你要好好讀書,大了中舉人,中進士,作大官,掙大錢,娶個好媳婦,儿孫滿堂,那時你別忘了你是吃了誰的奶長大的! ”她說這話的時候,我總是在玩著,覺得她粗糙的手,摸在我脖子上,怪解痒的,她一雙笑眼看著我,我便滿口答允了。如今回想,除了我還沒有忘記“是吃了誰的奶長大的”之外,既未作大官,又未掙大錢,至于“娶個好媳婦”這一段,更恐怕是下輩子的事了!

  我們一家人,除了佣人之外,都歡喜她,祖父因為寵我,更是寵她。奶娘一定要吃好的,為的是使乳水充足;要穿新的,為的是要干淨。父親不常回來,回來時看見我肥胖有趣,也覺得這奶媽不錯。母親對誰都好,對她更是格外的寬厚。奶娘常和我說:“你媽媽是個菩薩,做好人沒有錯處,修了個好丈夫,好儿子。就是一樣,這班下人都讓她慣坏了,個個作惡營私,這些沒良心的人,老天爺總有一天睜天眼! ”

  那時我母親主持一個大家庭,上下有三十多口,奶娘既以半主自居,又非常的愛護我母親,便成了一般婢仆所憎畏的人。她常常拿著秤,到廚房里去稱廚師父買的菜和肉,夜里拍我睡了以后,就出去巡視燈火,察看門戶。母親常常婉告她說:“你只看管榮官好了,這些事用不著你操心,何苦來叫人家討厭你。”她起先也只笑笑,說多了就發急。記得有一次,她哭了,說:“這些還不是都為你!你是一位菩薩,連高聲說話都沒說過,眼看這一場家私都讓人搬空了,我看不過,才來幫你一點忙,你還怪我。”她一邊數落,一邊擦眼淚。母親反而笑了,不說什么。父親忍著笑,正色說:“我們知道你是好心,不過你和太太說話,不必這樣發急,‘你’呀‘我’的,沒了規矩! ”我只以為她是同我母親拌嘴,便在后面使勁的捶她的腿,她回頭看看,一把拉起我來,背著就走。

  說也奇怪,我的抗日思想,還是我的奶娘給培養起來的。

  大約是在八九歲的時候,有一位堂哥哥帶我出去逛街,看見一家日本的御料理,他說要請我吃“雞素燒”,我欣然答應。

  脫鞋進門,地板光滑,我們兩人拉著手溜走,我已是很高興。

  等到吃飯的時候,我和堂哥對跪在矮几的兩邊,上下首跪著兩個日本侍女,搽著滿臉滿脖子的怪粉,梳著高高的髻,油香逼人。她們手忙腳亂,燒雞調味,殷勤勸進,還不住的和我們說笑。吃完飯回來,我覺得印象很深,一進門便一五一十的告訴了我的奶娘。她素來是愛听我的游玩報告的,這次卻睜大了眼睛,沉著臉,說:“你哥哥就不是好人,單拉你往那些地方跑!下次再去,我就告訴你的父親打你! ”我嚇得不敢再說。過了許多日子,偶然同母親提起,母親倒不覺得這是一件坏事,還向奶娘解釋,說:“侄少爺不是一個荒唐人,他帶榮官去的地方是日本飯館子;日本的規矩,是侍女和客人坐在一起的。”奶娘扭過頭去說:“這班不要臉的東西!太太,您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哪里知道這些事呀!告訴您听吧,東洋人就沒有一個好的:開館子的、開洋行的、賣仁丹的,沒有一個安著好心,連他們的領事都是他們一伙,而且就是賊頭。他們的飯館侍女,就是窯姐,客人去吃一次,下次還要去。洋行里賣胃藥,一吃就上癮。賣仁丹的,就是眼線,往常到我們村里,一次、兩次、三次、頭一次畫下了圖,第二次再來察看,第三次就豎起了仁丹的大板牌子。他們畫圖的時候,有人在后面偷偷看過,哪地方有樹,哪地方有井  都記得清清楚楚。您記著我的話,將來我們這里,要沒有東洋人造反,您怎樣罰我都行! ”父親在旁邊听著,連連點頭,說:“她這話有道理,我們將來一定還要吃日本人的虧。”

  奶娘因為父親贊成她,更加高興了,說:“是不是?老爺也知道,我們那几畝地,那一間雜貨舖,還不是讓日本人強占去的?到東洋領事那里打了一場官司,我們孩子的爸爸回來就气死了,臨死還叫了一夜:‘打死日本人,打死東洋鬼。’您看,若不是  我還不至于  ”她興奮得臉也紅了,嘴唇哆嗦著,眼里也充滿了淚光。母親眼眶也紅了。父親站了起來,說:“榮官,你帶奶娘回屋歇一歇吧。”我那時只覺得又憤激又抱愧,听見父親的話,連忙拉她回到屋里。這一段話,從來沒听見她說過,等她安靜下來,我又問她一番。她歎口气撫摩著我說:“你看我的命多苦,只生了一個女儿,還長不大。只因我沒有儿子,我的婆婆整天哭她的儿子,還詛咒我,說她儿子的仇,一輩子沒人報了。我一賭气,便出來當奶娘。

  我想奶一個大人家的少爺,將來像薛仁貴似的跨海征東,堵了我婆婆的嘴,出了我那死鬼男人的气。你大了  ”我赶緊摟著她的脖子說:“你放心,我大了一定去跨海征東,打死日本人,打死東洋鬼! ”眼淚滾下了她的笑臉,她也緊緊的摟著我,輕輕的搖晃著,說:“這才是我的好寶貝! ”

  從此我恨了日本人,每次奶娘帶我到街上去,遇見日本人,或經過日本人的舖子,我們互攙著的手,都不由的捏緊了起來。我從來不肯買日本玩具,也不肯接受日貨的禮物。朋友們送給我的日俄戰爭圖畫,我把上面的日本旗幟,都用小刀刺穿。稍大以后,我很用心的讀日本地理,看東洋地圖,因為我知道奶娘所厚望于我的,除了“作大官,掙大錢,娶個好媳婦”以外,還有“跨海征東”這一件事。

  我的奶娘,有气喘的病,不服北方的水土,所以我們搬到北平的時候,她沒有跟去。不過從祖父的信里,常常听到她的消息,她常來看祖父,也有時在祖父那里做些短工。她自己也常常請人寫信來,每信都問榮官功課如何,定婚了沒有。也問北方的佣人勤謹否。又勸我母親馭下要恩威并濟,不要太容縱了他們。母親常常對我笑說:“你奶娘到如今還管著我,比你祖父還仔細。”

  母親按月寄錢給她零用,到了我經濟獨立以后,便由我來供給她。我們在家里,常常要想到她,提到她,尤其是在國難期間,她的恨聲和眼淚,總懸在我的眼前。在日本提出二十一條和“五四”那年,學生游行示威的時候,同學們在高呼“打倒日本帝國主義”,我卻心里在喊“打死東洋鬼”。仿佛我的奶娘在牽著我的手,和我一同走,和我一同喊似的。

  抗戰的前兩年,我有一個學生到故鄉去做調查工作,我托他帶一筆款子送給我的奶娘,并托他去訪問,替她照一張相片。學生回來時,帶來一封書信,一張相片,和一只九成金的戒指。相片上的奶娘是老得多了,那一雙老眼卻還是笑成兩道縫。信上是些不滿意于我的話,她覺得弟弟們都結婚了,而我將近四十歲還是單身,不是一個孝順的長子。因此她寄來一只戒指,是預備送給我將來的太太的。這只戒指和一只母親送給我的手表,是我僅有的貴重物品,我有時也戴上它,希望可以做一個“娶媳婦”的靈感!

  抗戰后,死生流轉,奶娘的消息便隔絕了。也許是已死去了吧,我輾轉都得不到一點信息。我的故鄉在兩月以前淪陷了,听說焚殺得很慘,不知那許多犧牲者之中,有沒有我那良善的奶娘?我倒希望她在故鄉淪陷以前死去。否則她沒有看得見她的榮官“跨海征東”,卻赶上了“東洋人造反”,我不能想象我的親愛的奶娘那种深悲狂怒的神情  

  安息吧,這良善的靈魂。抗戰已進入了胜利階段,能執干戈的中華民族的青年,都是你的儿子,跨海征東之期,不在遠了!

  男士,后收入《關于女人》。)致劉英士1

  英士先生:

  得送稿條子,才知道你把我的題目改了,幸而還未排印,請你赶快改回來。關于女人,是以“我的  ”為出發點,你把題目改亂了,以后的就顯得無次序,不好寫了!

  這与《我的弟婦》不同,因為弟婦一改,你雖加上這字眼,但弟婦二字未去也。附收條一紙,請轉經理部。

  冰心上一九四一年十一月九日1劉英士,《星期評論》的編者。悼沈驪英女士

  民國十四年夏季,我在美國康奈爾大學暑期學校里,得到北平燕大一女同學的信,說“本年本校有一位同學,沈驪英女士,轉學威爾斯利大學,請你照應一下。”

  我得著信很歡喜,因為那年威大沒有中國學生,有了國內的同學來加入,我更可以不虞寂寞。

  暑假滿后,我回到威大,一放下行裝,便打听了她住的宿舍,發現她住的地方,和我很近,我即刻去找她,敲了屋門,一聲請進,燈影下我看見了一個清懼而略帶羞澀的臉。說不到几句話,我們便一見如故了。我同她雖沒有在燕大同時,但是我們談到我們的教師,我們的同學,我們的校園,談話就非常親切。當天晚上,我就邀她到我的宿舍里,我從電話里要了魚米菜蔬,我們兩個在書桌上用小刀割魚切菜,在電爐上煮了飯。我們用小花盒當碗,邊吃邊談,直留連到夜深——我覺得我歡喜我這位新朋友。

  那一年我們大家都很忙,她是本科一年生,后修功課相當煩重,我正在研究院寫畢業論文,也常常不得閒暇,但我們見面的時候還相當的多。那時我已知道她是專攻科學的。但她對于文學的興趣,十分濃厚。有時她來看我,看我在忙,就自己翻閱我書架上的中國詩詞,低聲吟誦,半天才走。

  威大的風景,是全美有名的。我們常常忙中偷閒,在湖上泛舟野餐縱談。年青時代,總喜歡談抱負,我們自己覺得談得太夸大一點,好在沒有第三人听見!她常常說到她一定要在科學界替女子爭一席地位,用功業來表現女子的能力。她又說希望職業和婚姻能并行不悖,她愿意有個快樂的家庭,也有個稱心的職業。如今回想,她所希望的她都做到了。只可惜她自己先逝去了!

  十五年夏,我畢業回國,此后十九年中便不曾再見面,只從通訊里,從朋友的報告中,知道她結了婚,對方是她的同行沈宗瀚先生,兩個人都在農業机關做事,我知道驪英正在步步踏上她理想的樂園,真是為她慶幸。

  去年這時候,我剛從昆明到了重慶,得了重傷風。在床上的時候,驪英忽然帶了一個孩子來看我。十余年的分別,她的容顏態度都沒有改變多少,談起別后生活,談起抗戰后的流离,大家對于工作,還都有很大的熱誠。那時婦指會的文化事業組的各种刊物,正需要稿子,我便向她要文章,她笑說,“我不會寫文章,也不會談婦女問題,我說出來的都是一套陳腐的東西。”我說,“我不要你談婦女問題了,我只要你報告你自己的工作,你自身的問題,就是婦女問題了。”她答應了我,暮色已深,才珍重的握別,此后她果然陸續的寄几篇文章來,分發在《婦女新運》季刊和周刊上,都談的是小麥育种的工作,其中最重要,最能表現她的人格的,便是那篇《十年改良小麥之一得》。

  今年春天的一個星期日下午,她又帶了一個孩子來看我,据她說沈宗瀚先生就在我們住處附近開會,會后也會來談論。

  那天天气很好,大有春意,我們天東地西,談到傍晚,沈先生還不見來,她就告辭去了,那是我們末次的相見!

  本年十月里在報紙上,忽然看到了驪英逝世的消息,覺得心頭冰冷,像她這樣的人,怎么可以死去呢!

  無論從哪一方面看,驪英都是一個极不平常的女子。我所謂之不平常,也許就是她自己所謂的“陳腐的一套”。女科學家中國還有,但像她那樣肯以“助夫之事業成功為第一,教養子女成人為第二,自己事業之成功為第三”的,我還沒有听見過。這正是驪英偉大之處,假如她不能助夫,不能教養子女,她就不能說這种話,假如她自己沒有成功的事業,也就不必說這种話了。

  在《十年改良小麥之一得》一文里,最能表現驪英工作的精神,她相信我們婦女的地位,不是能用空空的抗議去爭來,而是要用工作成績來獲取的。驪英和我談到种种婦女問題,她常常表示,“婦女問題,已過了宣傳時期,而進入工作時期”。她主張“女界同志一本自強不息精神,抓住社會埋頭苦干”,她主張“自問已勞盡力為國家服務,而不必斤斤于收獲之多少”。這种“不問收獲,但問耕耘”和“多做事,少說話”的態度,也是驪英最不平常之處。

  驪英對于她工作的成就,處處歸功于國家之愛護与友人之協助,我覺得這一點也不平常。抗戰期間,普通是困苦的環境多于順利的環境,而有的人很頹喪,有的人很樂觀,這都在乎個人的心理態度。驪英是一個“已婚女子”,以“生育為天職”,同時又是一個“公務員”,“親理試驗乃分內事”,在雙重的重負之下,她并不躲避,并不怨望,她對于下屬和工友,并不責望躁急,并不吹毛求疵,她處處表示“欽慰”,表示“這工友不可多得”,她處處感謝,處處高興,這是她平日精神修養的獨到處,使她能夠以“自信心与奮斗力与環境合作,渡過种种的難關”。

  最后她積勞成疾,“臥床兩月,不能轉動,心至煩躁不耐”,這是我對她最表同情的地方。我年來多病,動輒臥床休息,抑郁煩躁,不能自解。而驪英卻能“看得淡,看得開”,以“臥病實与我為有益”。因為她以生病為讀書修養之机會,這也是常人所不及之處。她的結論是“我等當保養体力爭取長時間之胜利,不必斤斤于一日之勞逸而貽終身之痛苦”。這是句千古名言。我要常常記住的!

  今天是重慶婦女界追悼驪英的日子,驪英是最值得婦女界追悼的一個人,我愿意今日的婦女青年都以驪英的言行為法。我自己又是因病不到會,但是在床上寫完了這一篇追悼的文章,心里稍稍覺得溫暖。我万分同情于沈宗瀚先生和他們的子女,我相信在實驗室里,在家庭中,在她許許多多朋友的心上,她的地位是不能填滿的!然而驪英并沒有死,她的工作永存,她未竟的事業,還有沈宗瀚先生來繼續,她對于婦女界的希望,我們要努力來奔赴,驪英有知,應當可以瞑目了。一九四一年十二月二十一日,歌樂山。我的同班

  L女士是我們全班男女同學所最敬愛的一個人。大家都稱呼她“L大姐”。我們男同學不大好意思打听女同學的歲數,惟据推測,她不會比我們大到多少。但她從不打扮,梳著高高的頭,穿著黯淡不入時的衣服,稱呼我們的時候,總是連名帶姓,以不客气的,親熱的,大姐姐的態度處之。我們也就不約而同,心誠悅服的叫她大姐了。

  L女士是閩南人,皮膚很黑,眼睛很大,說話作事,敏捷了當。在同學中間,疏通調停,排難解紛,無論是什么集會,什么娛樂,只要是L大姐登高一呼,大家都是擁護響應的。她的好處是態度坦白,判斷公允,沒有一般女同學的羞怯和隱藏。你可和她辯論,甚至吵架,只要你的理長,她是沒有不認輸的。同時她對女同學也并不偏袒,她認為偏袒女生,就是重男輕女;女子也是人,為什么要人家特別容讓呢,我們的校長有一次說她“有和男人一樣的思路”,我們都以為這是對她最高的獎辭。她一連做了三年的班長,在我們中間,沒有男女之分,党派之別,大家都在“擁護領袖”的旗幟之下,過了三年醫預科的忙碌而快樂的生活。

  在醫預科的末一年,有一天,我們的班導師忽然叫我去見他。在辦公室里,他很客气的叫我坐下,婉轉的對我說,校醫發現我的肺部有些毛病,學醫于我不宜,勸我轉系。這真是一個晴天霹靂!我要學醫,是十歲以前就決定的。因我的母親多病,服中醫的藥不大見效,西醫診病的時候,總要听听心部肺部,母親又不愿意,因此,我就立下志愿要學醫,學成了好替我的母親醫病 。在醫預科三年,成績還不算坏,眼看將要升入本科了,如今竟然功虧一簣!從班導師的辦公室里走出來的時候,我几乎是連路都走不動了。

  午后這一堂是生理學實驗。我只呆坐在桌邊,看著對面的L大姐卷著袖子,低著頭,按著一只死貓,在解剖神經,那刀子下得又利又快!其余的同學也都忙著,沒有人注意到我。

  我輕輕的叫了一聲,L大姐便抬起頭來,我說:“L大姐,我不能同你們在一起了,導師不讓我繼續學醫,因為校醫說我肺有毛病 ”L大姐愕然,刀也放下了,說:“不是肺癆吧?”

  我搖頭說:“不是,据說是肺气枝漲大  無論如何,我要轉系了,你看! ”L大姐沉默了一會,便走過來安慰我說:“可惜的很,像你這么一個溫和細心的人,將來一定可以做個很好的醫生,不過假如你自己身体不好,學醫不但要耽誤自己,也要耽誤別人。同時我相信你若改學別科,也會有成就的。人生的路線,曲折得很,塞翁失馬,安知非福?”

  下了課,這消息便傳遍了,同班們都來向我表示惋惜,也加以勸慰,L大姐卻很實際的替我決定要轉那一個系。她說:

  “你轉大學本科,只剩一年了,學分都不大夠,恐怕還是文學系容易些。”她赶緊又加上一句,“你素來對文學就极感興趣,我常常覺得你學醫是太可惜了。”

  我听了大姐的話,轉入了文學系。從前拿來消遣的東西,現在卻當功課讀了。正是“歪打正著”,我對于文學,起了更大的興趣,不但讀,而且寫。讀寫之余,在傍晚的時候,我仍常常跑到他們的實驗室里去閒談,听L大姐發號施令,商量他們畢業的事情。

  大姐常常殷勤的查問我的功課,又索讀我的作品。她對我的作品,總是十分歎賞,鼓勵我要多讀多寫。在她的指導鼓勵之下,我漸漸的消滅了被逼改行的傷心,而增加了寫作的勇气。至今回想,當時若沒有大姐的勉勵和勸導,恐怕在那轉變的關鍵之中,我要做了一個頹廢而不振作的人吧!

  在我教書的時候,L大姐已是一個很有名的產科醫生了。

  在醫院里,和在學校里一樣,她仍是保持著領袖的地位,作一班大夫和護士們敬愛的中心。在那個大醫院里,我的同學很多,我每次進城去,必到那里走走,看他們個個穿著白衣,挂著听診器,在那整洁的甬道里,忙忙的走來走去。聞著一股清爽的藥香,我心中常有一种說不出來的感覺,如同一個受傷退伍的兵士,裹著繃帶,坐在山頭,看他的伙伴們在廣場上操練一樣,也許是羡慕,也許是傷心,雖然我對于我的職業,仍是抱著与時俱增的興趣。

  同學們常常留我在醫院里吃飯,在他們的休息室里吸煙閒談,也告訴我許多疑難的病症。一個研究精神病的同學,還告訴我許多關于精神病的故事。L大姐常常笑說:“×××,這都是你寫作的材料,快好好的記下吧! ”

  抗戰前一個多月,我從歐洲回來,正赶上校友返校日。那天晚上,我們的同級有個聯歡大會,真是濟濟多士!十余年中,我們一百多個同級,差不多個個名成業就,儿女成行(當然我是一個例外!),大家攜眷蒞臨,很大的一個廳堂都坐滿了。觥籌交錯,童稚歡呼,大姐坐在主席的右邊,很高興的左顧右盼,說這几十個孩子之中,有百分之九十五是她接引降生的。酒酣耳熱,大家談起做學生時代的笑話,情況愈加熱烈了。主席忽然起立,敲著桌子提議:“現在請求大家輪流述說,假如下一輩子再托生,還能做一個人的時候,你愿意做一個什么樣的人?”大家哄然大笑。于是有人說他愿意做一個大元帥,有人說愿做個百万富翁  輪到我的時候,大姐忽然大笑起來,說:“×××教授,我知道你下一輩子一定愿意做一個女人。”大家听了都笑得前仰后合;當著許多太太們,我覺得有點不好意思,我也笑著反攻說:“L大夫,我知道你下一輩子,一定愿意做一個男人。”L大姐說:“不,我仍愿意做一個女人,不過要做一個漂亮的女人,我做交際明星,做一切男人們戀慕的對象  ”她一邊說一邊笑,那些太太們听了紛紛起立,哄笑著說:“L大姐,您這話就不對,您看您這一班同學,哪一個不戀慕您?來,來,我們要罰您一杯酒。”我們大家立刻鼓掌助興。L大姐倚老賣老的話,害了她自己了!于是小孩們捧杯,太太們斟酒,L大姐固辭不獲,大家笑成一團。結果是滴酒不入的L大醫生,那晚上也有些醉意了。

  盛會不常,佳時難再,那次歡樂的集會,同班們三三兩兩的天涯重聚,提起來都有些悵惘,事變后,我還在北平,心里煩悶得很,到醫院里去的時候,L大姐常常深思的皺著眉對我們說:“我呆不下去了。在這里不是‘生’著,只是‘活’著!我們都走吧,走到自由中國去,大家各盡所能,你用你的一支筆,我們用我們的一雙手,我相信大后方還用得著我們這樣的人! ”大家都點點頭。我說:“你們醫生是當今第一等人材,我這拿筆杆的人,做得了什么事?假若當初  ”大姐正色攔住我說:“×××,我不許你再說這些無益的話,你自己知道你能做些什么事,學文學的人還要我們來替你打气,真是! ”

  一年內,我們都悄然的离開了淪陷的故都,我從那時起,便沒有看見過我們的L大姐,不過這個可敬的名字,常常在人們口里傳說著,說L大姐在西南的一個城市里,換上軍裝,灰白的頭發也已經剪短了。她正在和她的環境,快樂的,不斷的奮斗,在蠻煙瘴雨里,她的敏捷矯健的雙手,又接下了成千累百的中華民族的孩童。她不但接引他們出世,還指導他們的父母,在有限的食物里,找出無限的滋養料。她正在造就無數的將來的民族斗士!

  我希望在不久的將來,我們回到故都重開級會的時候,我能對她說:“L大姐,下一輩子我情愿做一個女人,不過我一定要做像你這樣的女人! ”

  名男士,后收入《關于女人》。)一個人應當像一朵花

  一個人應當像一朵花,不論男人或女人,花有色、香、味,人有才、情、趣,三者缺一,便不能做人家的要好朋友。我的朋友之中,男人中算實秋最像一朵花,雖然是一朵雞冠花,培植尚未成功,實秋仍需努力!實秋壽冰心獻詞

  站在明麗的胜利之曙光里,

  我們歌頌已往辛酸壯烈的三年。三年前最可憶念的今天,

  我們在烽火里出生,成長,在抗戰的洪爐里鍛煉——

  鍛煉成意定志堅,身強手健;  團結了,鼓舞了我們,

  自愿投入血腥火焰里,徒手作戰,為民族謀自由獨立,

  為婦女解除沉重的鎖鏈。三年來,我們的汗血滴落在戰地,在后方,開出溫慰的香花,

  使英勇的斗士忘掉了創傷病苦,重赴戰場 。使沉著的抗屬擦干了

  貧困焦愁的淚光。我們的汗血灌溉了鄉村,像無盡的江流,把陰郁,荒蕪的民心,轉變成生机蓬勃的春;

  轉變了大眾的頭腦,心情,志愿;激蕩了具偉大潛力的婦女群,揮動鋤頭,梭子和机輪努力工作,加緊生產,

  堅毅地攜手同趨抗建之途。

  我們的汗血洒在儿童的臉上,使甜美的笑渦蕩漾出歡暢,純洁的心坎洋溢著崇高的思想。

  我們以新訓練,新紀律,新知識,新生活,培養民族的幼芽——未來的干部,讓他們在這偉大的熔爐里健全地生長。

  我們的汗血更滲透了億万張紙,像蜜蜂,從這枝到那枝

  飛遍了全國婦女工作的園地;把婦女工作者聯系在一起。

  我們一邊吸取,一邊散播,在釀成文化的蜜汁時,

  介紹了自由平等的真理——生命的种子。三年來流淌的血汗

  凝成了我們工作上的榮光。無論怎樣苦,怎樣忙,

  我們總是忠誠勇敢地干。

  些微的貢獻,涓滴的勞績,安慰了我們的缺失,也激動了我們的更大希望,更高理想。

  我們要加速腳步走完抗戰建國的路程,要不停地創造

  新中國光榮丰富的胜利之生!

  站在明麗的胜利之曙光里,我們更期望未來無限美滿光輝的歲年。

  (本篇最初發表在《新運婦女指導委員會三周年紀念特輯》。)1942年我的童年

  提到童年,總使人有些向往,不論童年生活是快樂,是悲哀,人們總覺得都是生命中最深刻的一段;有許多印象,許多習慣,深固的刻划在他的人格及气質上,而影響他的一生。

  我的童年生活,在許多零碎的文字里,不自覺的已經描寫了許多,當曼瑰對我提出這個題目的時候,我還覺得有興味,而欣然執筆。

  中年的人,不愿意再說些情感的話,雖然在回憶中充滿了含淚的微笑,我只約略的畫出我童年的環境和訓練,以及遺留在我的嗜好或習慣上的一切,也許有些父母們愿意用來作參考。

  先說到我的遺傳:我的父親是個海軍將領,身体很好,我從不記得他在病榻上躺著過。我的祖父身体也很好,八十六歲無疾而終。我的母親卻很瘦弱,常常頭痛,吐血——這吐血的症候,我也得到,不是肺結核,而是肺气枝漲大,過勞或操心,都會發作——因此我童年時代記憶所及的母親,是個极溫柔,极安靜的女人,不是作活計,就是看書,她的生活是非常恬淡的。

  雖然母親說過,我在會吐奶的時候,就吐過血,而在我的童年時代,并不曾發作過,我也不記得我那時生過什么大病,身体也好,精神也活潑,于是那七八年山陬海隅的生活,我多半是父親的孩子,而少半是母親的女儿!

  在我以先,母親生過兩個哥哥,都是一生下就夭折了,我的底下,還死去一個妹妹。我的大弟弟,比我小六歲。在大弟弟未生之前,我在家里是個獨子。

  環境把童年的我,造成一個“野孩子”,絲毫沒有少女的气息。我們的家,總是住近海軍兵營,或海軍學校。四圍沒有和我同年齡的女伴,我沒有玩過“娃娃”,沒有學過針線,沒有搽過脂粉,沒有穿過鮮艷的衣服,沒有戴過花。

  反過來說,因著母親的病弱,和家里的冷靜,使得我整天跟在父親的身邊,參加了他的种种工作与活動,得到了連一般男子都得不到的經驗。為一切方便起見,我總是男裝,常著軍服。父母叫我“阿哥”,弟弟們稱呼我“哥哥”,弄得后來我自己也忘其所以了。

  父親辦公的時候,也常常有人帶我出去,我的游蹤所及,是旗台,炮台,海軍碼頭,火藥庫,龍王廟。我的談伴是修理槍炮的工人,看守火藥庫的殘廢兵士,水手,軍官,他們多半是山東人,和藹而質朴,他們告訴我以許多海上新奇悲壯的故事。有時也遇見農夫和漁人,談些山中海上的家常。那時除了我的母親和父親同事的太太們外,几乎輕易見不到一個女性。

  四歲以后,開始認字。六七歲就和我的堂兄表兄們同在家里讀書。他們比我大了四五歲,仍舊是玩不到一處,我常常一個人走到山上海邊去。那是极其熟識的環境,一草一石,一沙一沫,我都有無限的親切。我常常獨步在沙岸上,看潮來的時候,仿佛天地都飄浮了起來!潮退的時候,仿佛海岸和我都被吸卷了去!童稚的心,對著這親切的“偉大”,常常感到怔忡。黃昏時,休息的軍號吹起,四山回響,聲音凄壯而悠長,那熟識的調子,也使我莫名其妙的要下淚,我不覺得自己的“悶”,只覺得自己的“小 ”。

  因著沒有游伴,我很小就學習看書,得了個“好讀書,不求甚解”的習慣。我的老師很愛我,常常教我背些詩句,我似懂似不懂的有時很能欣賞。比如那“前不見古人,后不見來者,念天地之悠悠,獨愴然而涕下。”我獨立山頭的時候,就常常默誦它。

  离我們最近的城市,就是煙台,父親有時帶我下去,赴宴會,逛天后宮,或是听戲。父親并不喜听戲,只因那時我正看《三國》,父親就到戲園里點戲給我听,如《草船借箭》、《群英會》、《華容道》等。看見書上的人物,走上舞台,雖然不懂得戲詞,我也覺得很高興。所以我至今還不討厭京戲,而且我喜听須生,花臉,黑頭的戲。

  再大一點,學會了些精致的淘气,我的玩具已從鏟子和沙桶,進步到蟋蟀罐同風箏,我收集美麗的小石子,在磁缸里養著,我學作詩,寫章回小說,但都不能終篇,因為我的興趣,仍在戶外,低頭伏案的時候很少。

  父親喜歡种花養狗,公余之暇,這是他唯一的消遣。因此我從小不怕動物,對于花木,更有普遍的愛好。母親不喜歡狗,卻也愛花,夏夜我們常常在豆棚花架下,飲啤酒,汽水,乘涼。母親很早就進去休息,父親便帶我到旗台上去看星,他指點給我各個星座的名稱和位置。他常常說:“你看星星不是很多很小,而且离我們很遠么?但是我們海上的人一時都离不了它。在海上迷路的時候看見星星就如同看見家人一樣。”因此我至今愛星甚于愛月。

  父親又常常帶我去參觀軍艦,指點給我軍艦上的一切,我只覺得處處都是整齊,清洁,光亮,雪白;心里總有說不出的贊歎同羡慕。我也常得親近父親的許多好友,如薩鎮冰先生,黃贊侯先生——民國第一任海軍部長黃鐘瑛上將——他們都是极嚴肅,同時又极慈藹,生活是那樣紀律,那樣恬淡,他們也作詩,同父親常常唱和,他們這一班人是當時文人所稱為的“裘帶歌壺,翩翩儒將”。我當時的理想,是想學父親,學父親的的這些好友,并不曾想到我的“性”阻止了我作他們的追隨者。

  這种生活一直連續到了十一歲,此后我們回到故鄉——福州——去,生活起了很大的轉變。我也不能不感謝這個轉變!十歲以前的訓練,若再繼續下去,我就很容易變成一個男性的女人,心理也許就不會健全。因著這個轉變,我才漸漸的從父親身邊走到母親的怀里,而開始我的少女時期了。

  童年的印象和事實,遺留在我的性格上的,第一是我對于人生態度的嚴肅,我喜歡整齊,紀律,清洁的生活,我怕看怕听放誕,散漫,松懈的一切。

  第二是我喜歡空闊高遠的環境,我不怕寂寞,不怕靜獨,我愿意常將自己消失在空曠遼闊之中。因此一到了野外,就如同回到了故鄉,我不喜城居,怕應酬,我沒有城市的嗜好。

  第三是我不喜歡穿鮮艷顏色的衣服,我喜歡的是黑色,藍色,灰色,白色。有時母親也勉強我穿過一兩次稍為鮮艷的衣服,我總覺得很忸怩,很不自然,穿上立刻就要脫去,關于這一點,我覺得完全是習慣的關系,其實在美好的品味之下,少女愛好天然,是應該“打扮”的!

  第四是我喜歡爽快,坦白,自然的交往。我很難勉強我自己做些不愿意做的事,見些不愿意見的人,吃些不愿意吃的飯!母親常說這是“任性”之一种,不能成為“偉大”的人格。

  第五是我一生對于軍人普遍的尊敬,軍人在我心中是高尚,勇敢,紀律的結晶。關系軍隊的一切,我也都感到興趣。

  說到童年,我常常感謝我的好父母,他們養成我一种恬淡,“返乎自然”的習慣,他們給我一個快樂清洁的環境,因此,在任何環境里都能自足,知足。我尊敬生命,寶愛生命,我對于人類沒有怨恨,我覺得許多缺憾是可以改進的,只要人們有決心,肯努力。

  這不是一件容易事,因為生命是一張白紙,他的本質無所謂痛苦,也無所謂快樂。我們的人生觀,都是環境形成的。

  相信人生是向上的人,自己有了勇气,別人也因而快樂。

  我不但常常感念我的父母,我也常常警惕我們應當怎樣做父母。一九四二年三月二十七日,歌樂山。

  這篇文章是我四十年前在重慶寫的。那時我的學生李曼瑰正在編一种婦女刊物,她給我出了這個題目。因為當時常有人要我“做些不愿意做的事,說些不愿意說的話,見些不愿意見的人”,而我卻很難勉強我自己那樣做,我就借這机會發揮了我的意見。寫過以后我就把這篇《我的童年》忘得干干淨淨!這次卓如同志替《新文學史料叢書》編我的《記事珠》,又從重慶的刊物上抄了出來,我讀了如見故人。因為這篇短文里的末一句有:“我不但常常感念我的父母,我也常常警惕我們應當怎樣做父母。”當《父母必讀》的編輯來向我索稿的時候,我只好拿這篇舊作來塞責。不知對四十年后的父母,有沒有參考的价值?

  一九八二年八月二十四日。生命

  莫非你冷,你怎秋葉似的顫抖;這里風涼,

  待我慢慢拉著你走。你看天空多么清靈,這滴滴皎洁的春星;新月眉儿似的秀瑩,

  你頭上有的是快樂,光明。你看燈彩多么美妙,紡窗內透出桔色的溫柔;

  這還不給你一些儿溫暖?

  縱然你有海樣的深愁。看溫情到了你指尖,看微笑到了你唇邊——

  你覺得生命投到你怀里不?

  你尋找了這許多年。

  一九四二年春月,歌樂山。

  (本篇最初發表于1942年11月《婦女新運》第4卷第9期。)關于自傳

  蓬子先生來信叫我為《文壇》寫稿,并說最好能作一小傳,真是一部二十四史,何從說起。十年前就有書店約我寫自傳,我沒有答應,我覺得我這個人并沒有寫自傳的資格。

  “若有其事”的寫了出來,未免令人笑話,而且我的生命中,也沒有什么太与別人不同的地方。還有,我總覺得以自己來敘述自己,描寫自己,主觀的情感奔放之余,不免有兩种危險:一种是意識的不忠實,一种是下意識的夸大,這兩种毛病都會減少文字上的真和美。

  六年前冬季,我在倫敦,找房子住,天天看廣告。有一次看到一條廣告,說是有一間廣大的臥房,帶有浴室,后面對街一個Backgarden。這Backgarden譯出來,就是“后花園”,至少也會像北平的“后院”,我欣然立刻去看,一看之下,大失所望。原來我意想中以為是“后花園”的,不過是一塊豆腐干大的污濕的草地,用篱笆圍了起來,篱前放著雞籠和狗屋!

  下午到女作家烏福女士(吳爾夫)VirginiaWoolf)處吃茶,無意中提起這個笑話,我說,“我們中國的后花園,是可以‘訂終身’的地方。再不濟也有一個亭子,几盆花草,几根樹。比如我們老家的后花園,在故家中,算是很小的,卻也比我今天所看的大到几百倍  ”她也大笑。從那里我們就說中國的園林,中國的歲時節序,中國大家庭的种种風俗習慣,說到我的祖父,我的童年  她忽然說:“你為什么不寫一本自傳,把這些都詳細的描寫下來,這對于我們外國人,一定是很有价值的。你赶緊寫,我替你翻譯。”我謝了她,說:

  “難得你如此熱心,我回國后就開始,希望你不厭煩才好。”

  我回國后不到一個星期,中日戰事就爆發了。在遷徙流离之中,我始終找不到寫長篇文字的時間。去年夏天又得到了烏福女士自殺的消息,寫自傳的興趣,也就減到零度。

  不過和几個學优生學、社會學的朋友談起,他們仍是鼓勵我寫,他們說一個人的遺傳和環境,和他個人的理想与成就,是有种可尋跡的關系的,客觀地寫了出來,無論好坏,都有歷史上的价值。我想想倒也不錯,我是生在庚子年后,中國的一切,都有极大的轉變,假若只把自己當做一條線索,來聯絡起四十年來周圍一切的事實,也許可以使后人在歷史之外,得到一個更生動更詳盡的參考。而且在不以自己為中心的描寫之中,也許使“渺小 ”的我,敢于下筆。

  我還不知道什么時候可以開始寫,一則在抗戰期間,故鄉隔絕,許多有關的文獻都找不到——例如祖父和父親的年譜——二則有些朋友預先斷定到這本自傳的失敗,說是關于有些事件,也許不會寫得太詳細,太忠實,不過我仍想嘗試,也許等到文獻易于收集,同時自己年紀再大一點的時候,我能夠更從容,更准确更客觀的寫了下來,使人知道在抗戰以前四十年中一個小小生命的社會背景。

  因著蓬子先生的來稿,特自述我的愿望如上。三十一年三月二十八夜,歌樂山。

  (本篇最初發表于《文壇》1942年5月第3期。)《蜀道難》序

  《蜀道難》是西南聯大教授羅莘田先生,在民國三十年五月至八月,自云南昆明至四川東川西川和川南旅行的游記。他的游伴有梅月涵校長和鄭毅生教授。行期三個月,所用的交通工具有九种,參觀的學術机關十余處,會到的老友新交更是不計其數。無怪他寫來洒洒七八万言,有聲有色了。

  我和羅莘田先生熟識,是在民國二十七年秋日。那年我們自北平南下,羅太太托我們帶几套寒衣,到了昆明,把寒衣送出,羅先生就同陳雪屏先生來訪。文藻和羅先生是舊友重逢,當然高興,那天談話相當的多,我才得机會充分領教羅先生的言論丰采。自那時起我們過往很密,能夠把羅先生加在我們知友的名單上,我覺得是非常榮幸。

  羅先生是北平人,充滿著燕趙的气息:誠懇,忠直,富于正義感,同時三十多年的讀書,又把他造成一個純粹的學者。恬淡洒落,霽月光風。同文藻談起文字語言來,若非有人制止,他可以達旦不寐,和我提到詩詞歌曲,也是眉飛色舞,有時還引吭高歌,大有“唾壺擊缺”之概。但他也能同小孩到山下積水池邊“打水漂儿”,也能同廚娘灶婢談北方小吃。羅先生一到我們家里,真是上下騰歡,這种秋月春風般的人格,現在是不多見的。

  這篇游記里,便充分的表現了羅先生的人格;三個多月困難的旅途,拖泥帶水,戴月披星,逢山開路,過水搭橋,還倉皇的逃了好几次警報,歷盡了抗戰期中旅行的苦楚,可是他的豪興一點不減,他研究了學術,賞玩了風景,采訪了民俗,慰問了朋友。路見不平,他憤激而不頹喪;遇見了好山水人物,他又欣賞流連,樂而忘返。這篇游記,顯然不是一個“回憶”,一個“心影”,而是從他精密詳細的日記里擴充引申出來的,讀之不厭其長,惟恐其盡!我以為將來若有人要知道抗戰中期蜀道上某時某地的旅途實情,學術狀況,人物動態的,這是一本必讀的書籍。

  承羅先生囑為《蜀道難》寫序,我真是受寵若惊。我以為人生有三大樂事:一、朋友,二,讀書,三、旅行。羅先生与我有同感,假如最近的將來,羅先生在讀書之余,能再出來旅行一次,使忝居友末者,又得親其言論丰采,這不止是我一個人的希望了。一九四二年十一月二十四日,歌樂山,潛廬。再寄小讀者通訊一

  親愛的小朋友:

  今天真是和你們重新通訊的光明的開始,山頭滿了陽光,日影從深密的松林中,穿射過來,幻成几根迷鎊的光柱。晴光中,一雙翠鳥,低貼著潭水飛來,嬌婉的叫了几聲,又掠入滿綴著紅豆的天青叢里。岩下遠近的青峰,隔著淡淡的云影,穩靜的重疊的排立著。嘉陵江,綠錦似的,宛宛的向東牽引。隔江的山城,無數淡白的屋頂,錯雜的隱在淡霧里。眼前一切,都顯出安靜,光明和歡喜。

  這正是象征著我這時的心境!自從民國十二年開始和小朋友通訊,一轉眼又是二十年了。在這兩次通訊中間,我又以活躍的童心,走了一大段充滿了色,光,熱的生命的旅途。

  我做了教師,做了主婦,又做了母親。我多讀了几本書,多認識了几個朋友,多走了几万里國內國外的道路。這二十年的生命中雖沒有什么巨惊大險,极痛狂歡,而在我小小的心靈里,也有過曉晴般的怡悅,暮煙般的悵惘,中宵梵唱般的感悟,清晨鼓角般的奮興。許多事實,許多心緒,可以告訴給我的最同情的小朋友的,容我在以后的通訊里,慢慢的來陳述。

  小朋友,這些年里,我收到你們許多信件,細小端楷的字跡,天真誠摯的言詞,每次開函,都使我有無限的感謝和歡喜。為了這些信件,這几年來,我在病榻上,索居中,旅途里,永遠不曾感到寂寞,因為我知道有這許多顆天真純洁的心,南北東西的在包圍追隨著我!

  因此,在民國三十二年元日,我借了大公報的篇幅,來開始答謝我的小讀者。這通訊將不斷的繼續下去,希望因著更多的經驗,我所能貢獻給小朋友的,比從前可以更寬廣深刻一些。

  愿這第一封信,將我的開朗歡悅的心情,帶給每個小讀者!

  愿抗戰后的第六個新年,因著你們,而更加快樂,更見光明!你的朋友冰心

  一九四二年十二月十二日,歌樂山。通訊二

  小朋友:

  今天讓我們來談“友誼”。

  友誼是人我關系中最可寶貴的一段因緣——朋友雖列于五倫之末,而朋友的范圍卻包括得最廣,你的君,臣,(現在可以說是領袖,上司)父,子,兄,弟,夫,婦,同時都可以是你的朋友。

  朋友是不分國籍,不限年齡,不拘性別的;只要理想相同,興趣相近,情感相洽,意气相投的人,都可以很堅固的聯結在一起。世界上有多少崇高理想的實現,艱巨事業的創立,偉大藝術的產生,都是一班志同道合的朋友,共同努力,相互切磋的結果。這种例子,在中外古今的歷史上,是到處可以找到的。

  同時,不但相似相同的人格,容易成為朋友,而朋友往往還是你空虛的填滿,缺憾的補足,心靈的加深——你自己率直豪爽,你更佩服你朋友的謙退深沉;你自己熱情好動,你更欣賞你朋友的沖淡靜默;你自己多愁善病,你更羡慕你朋友的健碩歡欣。各种不同的人格,如同琴瑟上不同的弦子,和諧合奏,就能發出天樂般悅耳的共鳴。

  交友是一种藝術。

  熱情,活潑,而富于同情心的人,常常能吸引許多朋友,而磁石只吸引著鋼鐵,月亮只吸引著海潮。

  你能擇友,則你的朋友將加倍的寶貴你的友情。

  不要只想你能從朋友那里得到什么,也要想你的朋友能從你這里得到什么。

  肯耕种的才有收獲,能貢獻的才配接受。

  友誼是宁神藥,是興奮劑。

  使你墮落,消沉的,不是你的好朋友。同時也要警惕,你是否在使你的朋友奮興,向上?

  友誼是大海中的燈塔,沙漠里的綠洲。

  當你的心帆飄流于“理”“欲”的三叉江口,波濤洶涌,礁石嶙峋,你要尋望你朋友的一點隱射的靈光,來照臨,來指引。當你顛頓在人生枯燥炎熱的旅途上,你的辛勞,你的擔負,得不到一些酬報和支持的時候,你要奔憩在你朋友的亭亭綠蔭之下,就飲于蕩滌煩穢的甘泉。

  古人有句說:“最難風雨故人來”,——不但气候上有風雨,心靈上也有風雨!

  你的心靈曾否走失于空山荒野之中,風吹雨打,四顧茫茫,忽然有你的朋友,開啟了“國情”的柴扉,延請你進入他“愛”的茅廬,卸去你勞苦的蓑衣,拭去你臉上的淚雨,而把你推坐在“友情”的溫暖爐火之前。

  同時你也常常開著同情的心門,生起友愛的爐火,在屋前摻望。

  友誼中只有快樂,只有慰安,只有奮興,只有連結。

  友誼中雖然也有痛苦,古人的詩文中,不少傷逝惜別之句,然而友誼是不死的,友誼是不因离別而斷隔的。“海內存知己,天涯若比鄰”,“得一知己,可以無恨”,這痛苦里是沒有“寂寞”的,因為我們已經享有了那些朋友的友情! “寂寞”——心靈上的孤獨,才是世界上最可怕的東西!

  小朋友,在人生路上,我們雖然是孤身啟程,而沿途卻逐漸加入了許多同行的好伴,形成了一個整齊的隊伍,并肩攜手,載欣載奔,使我們克服了世路的險峻崎嶇,忘卻了長行的疲乏勞頓,我們要如何感謝人世間有這一种關系,這一段因緣?

  愿你們永遠是我的好朋友,假如我配,就請你們也讓我做你們的好朋友。

  冰心一九四二年十二月二十二日,重慶。1943年再寄小讀者通訊三

  親愛的小朋友:

  昨夜還看見新月,今晨起來,卻又是濃陰的天!空山万靜,我生起一盆炭火,掩上齋門,在窗前桌上,供上腊梅一枝,名香一炷,清茶一碗,自己扶頭默坐,細細的來憶念我的母親。

  今天是舊歷腊八,從前是我的母親憶念她的母親的日子,如今竟輪到我了。

  母親逝世,今天整整十三年了,年年此日,我總是出外排遣,不敢任自己哀情的奔放。今天卻要憑著“冷”与“靜”,來細細的憶念我至愛的母親。

  十三年以來,母親的音容漸遠漸淡,我是如同從最高峰上,緩步下山,但每一駐足回望,只覺得山勢愈巍峨,山容愈靜穆,我知道我离山愈遠,而這座山峰,愈會無限度的增高的。

  激蕩的悲怀,漸歸平靖,十几年來涉世較深,閱人更眾,我深深的覺得我敬愛她,不只因為她是我的母親,實在因為她是我平生所遇到的,最卓越的人格。

  她一生多病,而身体上的疾病,并不曾影響她心靈的健康。她一生好靜,而她常是她周圍一切歡笑与熱鬧的發動者。

  她不曾進過私塾或學校,而她能欣賞舊文學,接受新思想,她一生沒有過多余的財產,而她能急人之急,周老濟貧。她在家是個嬌生慣養的獨女,而嫁后在三四十口的大家庭中,能敬上怜下,得每一個人的敬愛。在家庭布置上,她喜歡整齊精美,而精美中并不顯出驕奢。在家人衣著上,她喜歡素淡質朴,而質朴里并不顯出寒酸。她對子女婢仆,從沒有過疾言厲色,而一家人都翕然的敬重她的言詞。她一生在我們中間,真如父親所說的,是“清風入座,明月當頭”,這是何等有修養,能包容的偉大的人格呵!

  十几年來,母親永琲漸肮’b我們的憶念之中。我們一家團聚,或是三三兩兩的在一起,常常有大家忽然沉默的一剎那,雖然大家都不說出什么,但我們彼此曉得,在這一剎那的沉默中,我們都在痛憶著母親。

  我們在玩到好山水時想起她,讀到一本好書時想起她,听到一番好談話時想起她,看到一個美好的人時,也想起她——假如母親尚在,和我們一同欣賞,不知她要發怎樣美妙的議論?要下怎樣精确的批評?我們不但在快樂的時候想起她,在憂患的時候更想起她,我們愛惜她的身体,抗戰以來的逃難,逃警報,我們都想假如母親仍在,她脆弱的身軀,決受不起這樣的奔波与惊恐,反因著她的早逝,而感謝上天。但我們也想到,假如母親尚在,不知她要怎樣熱烈,怎樣興奮,要給我們以多大的鼓勵与慰安——但這一切,現在都談不到了。

  在我一生中,母親是最用精神來慰勵我的一個人,十几年“教師”、“主婦”、“母親”的生活中,我也就常用我的精神去慰勵別人。而在我自己疲倦,煩躁,頹喪的時候,心靈上就會感到無邊的迷惘与空虛!我想:假如母親尚在,縱使我不發一言,只要我能倚在她的身旁,伏在她的肩上,閉目宁神在她輕輕的摩撫中,我就能得到莫大的慰安与溫暖,我就能再有勇气,再有精神去應付一切,但是:十三年來這种空虛,竟無法填滿了,悲哀,失母的悲哀呵!

  一朵梅花,無聲的落在桌上。香盡,茶涼!炭火也燒成了灰,我只覺得心頭起栗,站起來推窗外望,一片迷茫,原來霧更大了!霧點凝聚在松枝上。千百棵松樹,千万條的松針尖上,挑著千万顆晶瑩的淚珠  

  恕我不往下寫吧,——有母親的小朋友,愿你永遠生活在母親的恩慈中。沒有母親的小朋友,愿你母親的美華永遠生活在你的人格里!

  你的朋友冰心一九四三年一月三日,歌樂山。對于婦女參政的意見

  婦女參政,在我們中國,僅是最近几年的事情。這件重要事情的實現,曾經過几十年男女同胞的促進和努力,才能得到這個光榮的結果。我們應當感謝我們的先烈,為我們打開了一條光明之路,我們更應該戒慎尊重我們重大的責任。

  女參政員和男參政員一樣是政府的輔助者,她們以在野之身,隨時隨地的觀察報告一班人民的需要和意見,以及政治設施上應當改進之點,慎重考慮,詳細提出,以供政府的參考。同時因為環境的關系,她們所接触最多的,是婦女与儿童。因此對于婦女儿童的福利,女參政員尤其應當切實注意。婦女的情感強烈,思想縝密,同情心丰富,所以女參政員對于民間疾苦的感覺,應當加倍尖銳,對于提案,應當加倍切實,務求平易可行,不作好高騖遠,為“提案而提案”的提案。

  我們應該努力于女參政員的大量產生;我們要促進女子教育的普及,女子教育水准的提高,使能產生出大量思想正确,眼光遠大,情感均衡的女子,來作參政員的候選人。使得參政會里面,能多得女界方面的意見。

  同時,各种婦女團体与女參政員之間,應當有密切的聯絡,使女參政員的意見,有切實的參考和后盾。各婦女團体意見的提供,對于女參政員,是有极大的“集思廣益”的效果的。

  以上都是极其平庸的說法和看法,但我們只要切實的做法,已經是要用最大的努力。我們要“做”!因為婦女參政,已是超過了宣傳的階級,而進入“實行”的階段了。我的同學

  不知女人在一起的時間,是常談到男人不是?我們一班朋友在一起的時候,的确常談著女人,而且常常評論到女人的美丑。

  我們所引以自恕的,是我們不是提起某個女人,來品頭論足;我們是抽象的談到女人美丑的標准。比如說,我們認為女人的美可分為三种:第一种是乍看是美,越看越不美;第二种是乍看不美,越看越覺出美來;第三种是一看就美,越看越美!

  第一种多半是身段窈窕,皮膚洁白的女人,瞥見時似乎很動人,但寒暄過后,坐下一談,就覺得她眉畫得太細,唇涂得太紅,聲音太粗糙,態度太輕浮,見過几次之后,你簡直覺得她言語無味,面目可憎。

  第二种往往是裝束素朴,面目平凡的女人,乍見時不給人以特別的印象。但在談過几次話,同辦過几次事以后,你會漸漸的覺得她態度大方,辦事穩健,雅淡的衣飾,顯出她高洁的品味;不施鉛華的臉上,常常含著柔靜的微笑,這种女人,認識了之后,很不易使人忘掉。

  第三种女人,是雞群中的仙鶴,万綠叢里的一點紅光!在万人如海之中,你會毫不遲疑的把她揀拔了出來。事實上,是在不容你遲疑之頃,她自己從人叢中浮躍了出來,打擊在你的眼帘上。這种女人,往往是在“修短合度,○纖适中  

  芳澤無加,鉛華弗御”的軀殼里,投進了一個玲瓏高洁的靈魂。她的一言一笑,一舉一動,都流露著一种神情,一种風韻,既流麗,又端庄,好像白蓮出水,玉立亭亭。

  假如有机會多認識她,你也許會發現她態度從容,辯才無礙,言談之際,意暖神寒。這种女人,你一生至多遇見一兩次,也許一次都遇不見!

  我也就遇見過一次!

  C女士是我在大學時的同學,她比我高兩班。我入大學的第一天,在舉行開學典禮之前一小時,在大禮堂前的長廊上,瞥見了她。

  那時的女同學,都還穿著制服,一色的月白布衫,黑綢裙儿,長蛇般的隊伍,總有一二百個。在人群中,那竹布衫子,黑綢裙子,似乎特別的襯托出C女士那夭矯的游龍般的身段。她并沒有大聲說話,也不曾笑,偶然看見她和近旁的女伴耳語,一低頭,一側面,只覺得她眼睛很大,极黑,橫波入鬢,轉盼流光。

  及至進入禮堂坐下——我們是按著班次坐的,每人有一定的座位——她正坐在我右方前三排的位子上,從從容容略向右倚。我正看一個极其美麗蕭洒的側影:濃黑的鬢發,一個潤厚的耳廓,洁白的頸子,美麗的眼角和眉梢。台上講話的人,偶然有引人發笑之處,總看見她微微的低下頭,輕輕的舉起左手,那潤白的手指,托在腮邊,似乎在微笑,又似乎在忍著笑。這印象我极其清楚,也很深。以后的兩年中,直到她畢業時為止,在集會的時候,我總在同一座位上,看到這美麗的側影。

  我們雖不同班,而見面的時候很多,如同歌詠隊,校刊編輯部,以及什么學會等等。她是大班的學生,人望又好,在每一團体,總是負著重要的責任。任何集會,只要在C女士在內,人數到的總是齊全,空气也十分融和靜穆,男同學們對她固然敬慕,女同學們對她也是极其愛戴,我沒有听見一個同學,對她有過不滿的批評。

  C女士是廣東人,卻在北方生長,一口清脆的北平官話。

  在集會中,我總是下級干部,在末座靜靜的領略她穩靜的風度,听取她簡洁的談話。她對女同學固然親密和气,對男同學也很謙遜大方,她的溫和的美,解除了我們莫名其妙的局促和羞澀,我覺得我并不是常常紅臉的人,對別的女同學,我從不覺得□坼。但我看不只我一個人如此,許多口能舌辯的男同學,在C女士面前,也往往說不出話來,她是一輪明麗的太陽,沒有人敢向她正視。

  我知道有許多大班的男同學,給她寫過情書,她不曾答复,也不存芥蒂,我們也不曾听說她在校外有什么愛人。我呢?年少班低,連寫情書的思念也不敢有過,但那几年里,心目中總是供養著她。直至現在,夢中若重過學生生活,夢境中還常常有著C女士,她或在打球,或在講演,一朵火花似的,在我迷离的夢霧中燃燒跳躍。這也許就是老舍先生小說中所謂之“詩意”吧!我算對得起自己的理想,我一輩子只有這么一次“詩意”!

  在C女士將要畢業的一年,我同她演過一次戲,在某一幕中,我們兩人是主角,這一幕劇我永遠忘不了!那是梅德林克的《青鳥》中之一幕。那年是華北旱災,學校里籌款賑濟,其中有一項是演劇募捐,我被選為戲劇股主任。劇本是我選的,我譯的,演員也是我請的。我自己擔任了小主角,請了C女士擔任“光明之神”。上演之夕,到了進入“光明殿”

  之一幕,我從黑暗里走到她的腳前,抬頭一望,在強烈的燈光照射之下,C女士散披著洒滿銀花的輕紗之衣,扶著銀杖。

  經過一番化裝,她那對秀眼,更顯得光耀深大,雙頰緋紅,櫻唇欲滴。及至我們開始對話,她那銀鈴似的聲音,雖然起始有點顫動,以后卻愈來愈清爽,愈嘹亮,我也如同得了靈感似的,精神煥發,直到終劇。我想,那夜如果我是個音樂家,一定會寫出一部交響曲,我如果是一個詩人,一定會作出一首長詩。可怜我什么都不是,我只作了半夜光明的亂夢!

  等到我自己畢業以后,在美國還遇見她几次,等到我回國在母校教書,听說她已和一位姓L的醫生結婚,住在天津。

  同學們聚在一起,常常互相報告消息,說她的丈夫是個很好的醫生,她的儿女也像她那樣聰明美麗。

  我最后听到她的消息,是在抗戰前十天,我剛從歐洲歸來,在一位美國老教授家里吃晚飯。他提起一星期以前,他到天津演講,演講后的茶會中,有位极漂亮的太太,過來和他握手,他搔著頭說:“你猜是誰?就是我們美麗的C!我們有八九年沒有見面了,真是使人難以相信,她還是和從前一樣的好看,一樣的年輕,  你記得C吧?”我說:“我哪能不記得?我游遍了東京、紐約、倫敦、巴黎、羅馬、柏林、莫斯科  我還沒有遇見過比她還美麗的女人! ”

  又六年沒有消息了,我相信以她的人格和容貌的美麗,她的周圍隨處都可以變成光明的天國。愿她享受她自己光明中之一切,愿她的丈夫永遠是個好丈夫,她的儿女永遠是些好的儿女。因為她的丈夫是有福的,她的儿女也是有福的!

  士。)我的朋友的太太

  在單身教授的樓上,住著三個人,L,T,和我。他們二位都是理學院教授,在實驗室的時候多,又都是訂過婚的人,下課回來,吃過晚飯,就在燈下寫起情書,只要是他們掩著屋門,我總不去打攪。沉浸在愛的幸福中的人們,是不會意識到旁人的寂寞的,我只好自己在客廳里,開起沙發旁的電燈,從十八世紀的十四行詩中,來尋找我自己“神光离合”的愛人。

  L和我又比較熟識一些,常常邀我到他屋里去坐。在他的書桌上,看到了他的未婚夫人的照片,長圓的臉,戴著眼鏡,一副溫柔的笑容。L告訴我,他們是在國外認識而訂婚的,這浪漫史的背景,是美國東部一個大學生物學的實驗室里,他們因著同學,同行而同志,同情,最后認為終身同工,是友情的最美滿的歸宿,于是就  L說到這里,臉上一紅,他是一個木訥靦腆的人,以下就不知說什么好。我赶緊接著說:

  “將來,你們又是一對居里夫婦,恭喜恭喜,何時請我們吃喜酒呢?”

  于是在一年的夏天,L回到上海去,回來的時候,就帶著他的新婦,住在一所新蓋好的教授住宅里。

  我們被邀去吃晚飯的那一晚,不過是他們搬入的一星期之后,那小小的四間屋子,已經布置得十分美觀妥貼了。臥室是淺紅色的,淺紅色的窗帘、台布、床單、地毯,配起簡單的白色家具,顯得柔靜溫暖。書房是兩張大書桌子相對,中間一盞明亮的桌燈,牆上一排的書架,放著許多的書,以及更多的瓶子,里面是青蛙蒼蠅,還有各色各种不知名的昆虫。

  這屋子里,家具是淺灰色的,窗帘等等是綠色的,外面是客廳和飯廳打通的一大間,一切都是藍色的,色調雖然有深淺,而調和起來,覺得十分悅目。

  客人參觀完畢,在客廳坐下之后,新娘子才從廚房后面走出來,穿著一件淺紅色的衣服,裝束雅淡,也未戴任何首飾,面龐和相片上差不多,只是沒有戴眼鏡,說不上美麗,但自有一种凝重和藹的風度。她和我們一一握手寒暄,態度自然,口齒流利,把我們一班單身漢,預先排練好的一套鬧新房的話,都嚇到爪洼國里去了。

  席上新娘子和每一個人談話,大家都不覺得空閒。L本來話少,只看著我們笑。我們都說:“L太太,您應當給L一點家庭教育,教他多說一點話。”她笑說:“恐怕是我說的話太多,他就沒有机會出頭了。”——席散大家有的下圍棋,有的玩紙牌,L太太很快的就把客人組織起來,我是不大會玩的,就和這一對新夫婦,在廊上看月閒談。我說:“L太太,不怕你惱,我看你的家庭布置,簡直像個學文學的人,有過審美訓練的。”她謙遜了几句,又笑說“我有几個學美術、文學的女友,在本行上造詣都很好,但一進入她們的家門屋門,×先生,真是如你所說的,像個學科學的人的家庭  ”我覺得不好意思,才要說話,她赶緊笑說:“我知道你的意思,我是說,審美觀念,有時近乎天生,這當然也不是說我真有審美的觀念,我只是說所學的与所用的,有時也不一致。”從此又談到文學,這是我的本行,但L太太所知道的真是不少,欣賞力也很高,我們直談到牌局棋局散后,又吃了點冰淇淋才走。

  L太太每天下午,同L先生到實驗室,下課后,他們二位常常路過我們的宿舍,就邀我去晚飯。大廚房里的菜,自然不及家庭里的烹調,我也就不推卻,只有時送去點肉松、醉蟹、糖果餅干之類,他們還說我客气。

  冬夜,他們常常生起壁爐,飯后就在爐邊閒談。我教給他們喝一點好酒,抽一點好煙,他們雖不拒絕,卻都不發生興趣。L太太甚至于說我的吃酒抽煙,都是因為沒有娶親的原故,因而就追問我為什么不娶親,我說:“L太太,你真是太清教徒了,你真沒有見過抽煙喝酒的人,像我這樣飯前一杯酒,飯后一支煙,在男人里面,就算是不充分享受我們的權利的了。至于娶親,我還是那一句老話,文章既比人坏,老婆就得比人家好,而我的朋友的老婆,一個賽似一個的好,叫我哪里去找更好的?一來二去,就耽誤了下來,這不能怪我  ”L太太笑得喘不過气來,L就說:“別理他,他是個怪人!只要他態度稍微嚴肅一些,還怕娶不到老婆?恐怕真正的理由,還是因為他文章太好的緣故。”

  L太太真是個清教徒,不但對于煙酒,對于其他一切,也都有著太高而有時不近人情的理想,雖然她是我所見到的,最人性最女性的女人。比如說,她常常贊美那些太太死后絕不再娶的男人,認為那是愛情最貞堅的表現,我听她舉例不止一次。有一次是除夕,大家都回去過年——我的家那時還在上海,也不想進城去玩——L夫婦知道我獨在,就打電話來請我吃火鍋。飯后酒酣耳熱,燈光柔軟,在爐邊她又感慨似的,提起某位老先生,在除夕不知多么寂寞,他鰥居了三十年,朝夕只和太太的照片相伴,是多么可愛可敬的一個老頭子啊!

  我站了起來,把煙尾扔在壁爐里,說:“對不起,L太太,這點我是對自己不忠誠,不真摯的反映,我說一句不怕女人生气的話,這就是虛榮心充分的暴露;而且就事實上說,凡是對于結婚生活,覺得幸福美滿的人,他的再婚,總比其他的人,來得早些。習慣于美滿家庭的人,太太一死,就如同喪家之犬,出入傷心,天地异色,看著儿女痛哭,婢仆怠惰,家務荒弛,他就完全失了依据。夜深人靜,看著儿女淚痕狼藉,蒼白瘦弱的臉,他心里就針扎似的,恨不得一時能夠追回那失去的樂園  ”這時L太太不言語了,拿手絹擤了擤鼻子。

  我說:“反過來,結婚生活不美滿的人,太太死了,他就如同漏网之魚,一溜千里,他就暫時不要再受結婚生活的束縛,先悠游自在的過几年自由光陰再說。所以,鰥夫的早日再婚,是對于結婚生活之信任,是對于溫暖家庭的熱戀,換句話說,也就是對于第一位夫人最高的頌贊。再一說,假如你真愛你的丈夫,在自己已成槁木死灰之時,還有什么虛榮,什么忌妒,你難道忍心使他受盡孤單悲苦,無人安慰的生活?

  而且,假如你的丈夫真愛你,也不會因為眼前有了一個新人,就把你完全忘掉。《紅樓夢》里的藕官,就非常的透徹這道理,人家問她,為什么得了新的,就把舊的忘了。她說:‘不是忘了,比如人家男人,死了女人,也有再娶的,不過不把死的丟過不提,就是有情分了。’所以她雖然一和蕊官碰在一起,就談得‘熱剌剌的丟不下’,而一面還肯冒大觀園之不韙,‘滿面淚痕’的在杏子蔭中,給死了的藥官燒紙,這一段故事,實在表現了最正常的人情物理!听不听由你,我只能說,假如我是個女人,我對于一個男人的品評,決不因為他妻死再娶,就壓低了他的人格。假如我是個女人,我決不在我生前,強調再婚男人之不足取 ”

  大概是有了點酒意,我滔滔不絕的說下去,這是我和L太太不客气的辯論之第一次。她雖然不再提起,但我知道她并不和我完全同意。

  一年以后,有件事實,卻把她說服了。

  從前和我們同住的T,也是和L同年結婚的,他們兩家住的极近。T太太也是一位极其溫柔和藹的女人,和L太太很合得來。T夫婦的情好自不必說。一年以后,T太太因著難產,死在醫院里,T是哭得死去活來。L太太一邊哭,一邊幫他收拾,幫他裝殮,幫他料理喪事,還幫他管家。那時L太太的儿子寶弟誕生不久,她也很忙,再兼管T的家事,弄得勞瘁不堪。最后她到底把T太太的妹妹介紹給T先生,促他訂婚,促他成禮,我在旁邊看著,覺得十分有趣,因此在T二次結婚的婚筵后,我同L夫婦緩步歸來,我笑著同L太太說:

  “假如你覺得男人人格的最高標准,是妻死不娶,你就不應當陷T于不義。”她卻眼圈紅了,說:“×先生,請你不要再說了吧! ”她的下淚,很出我意外,我從此就不再提。

  但對于我之不娶,她仍是堅決的反對,這也許是她的報复,因為我不能反駁她。他們的儿子寶弟剛會說話,她就教他叫我“老丈人”。直至抗戰那年,我离開北平,九歲的寶弟,和我握別的時候,還說:“老丈人,你回來的時候,千万要把你的女儿,我的太太帶了回來! ”

  他問我要女儿,別說一個,要兩個也容易,但我的太太還沒有影子呢。

  士。)我的學生

  S是在澳洲長大的——她的父親是駐澳的外交官——十七歲那年才回到祖國來。她的祖父和我的父親同學,在她考上大學的第二天,她祖父就帶她來看我,托我照應。她考的很好,只國文一科是援海外學生之例,要入學以后另行補習的。

  那時正是一個初秋的下午,我留她的祖父和她,在我們家里吃茶點。我陪著她的祖父談天,她也一點不拘束的,和我們隨便談笑。我覺得她除了黑發黑睛之外,她的衣著,表情,完全像一個歐洲的少女。她用极其流利的英語,和我談到國文,她說:“我曾經讀過國文,但是一位廣東教師教的,口音不正确  ”說到這里,她极其淘气的擠著眼睛笑了,“比如說,他說:‘系的,系的,薩天常常薩雨。’你猜是什么意思?她是說:‘是的,是的,夏天常常下雨’你看! ”她說著大笑起來,她的祖父也笑了。

  我說:“大學里的國文又不比國語,學國語容易,只要你不怕說話就行。至于國文,要能直接听講,最好你的國文教授,能用英語替你解說國文,你在班里再一用心,就行了。”

  她的祖父就說:“在國文系里,恐怕只有你能用英語解說國文,就把她分在你的組里吧,一切拜托了! ”我只得答應了。

  上了一星期的課,她來看我,說別的功課都非常容易,同學們也都和她好,只是國文仍是听不懂。我說:“當然我不能為你的緣故,特別的慢說慢講,但你下課以后,不妨到我的辦公室里,我再替你細講一遍。”她也答應了。從此她每星期來四次,要我替她講解。真沒看見過這樣聰明的孩子,進步像風一樣的快。一個月以后,她每星期只消來兩次,而且每次都是用純粹的流利的官話,和我交談。等到第二學期,她竟能以中文寫文章,她在我班里寫的“自傳”長至九千字,不但字句通順,而且描寫得非常生動。這時她已成了全校師生嘴里所常提到的人物了。

  她學的是理科,第二年就沒有我的功課,但因為世交的關系,她還常常來看我。現在她已完全換了中服,一句英語不說,但還是同歐美的小女孩儿一樣的活潑淘气。她常常對我學她們化學教授的湖南腔,物理教授的山東話,常常使全客廳的人們,笑得喘不過气來。她有時忽然說:“×叔叔,我祖父說你在美國一定有位女朋友,否則為什么在北平總不看見你同女友出去?”或說:“眾位教授听著!我的×叔叔昨天黃昏在校園里,同某女教授散步,你們猜那位女教授是誰?”

  她的笑話,起初還有人肯信,后來大家都知道她的淘气,也就不理她。同時,她的朋友越來越多,課余忙于開會,賽球,騎車,散步,溜冰,演講,排戲,也沒有工夫來吃茶點了。

  以后的三年里,她如同獅子滾繡球一般,無一時不活動,無一時不是使出渾身解數的在活動。在她,工作就是游戲,游戲就是工作。早晨看見她穿著藍布衫,平底皮鞋,夾著書去上課;忽然又在球場上,看見她用紅絲巾包起頭,穿著白襯衣,黑短褲,同三個男同學打网球;一轉眼,又看見她騎著車,飛也似的掠過去,身上已換了短袖的淺藍絨衣和藍布長褲;下午她又穿著實驗白衣服,在化學樓前出現;到了晚上,更摸不定了,只要大禮堂燈火輝煌,進去一看,台上總有她,不是唱歌,就是演戲;在周末的晚上,會遇見她在城里北京飯店或六國飯店,穿起曳地的長衣,踏著高跟鞋,戴著長耳墜,畫眉,涂指甲,和外交界或使館界的人們,吃飯,跳舞。

  她的一切活動,似乎沒有影響到她的功課,她以很高的榮譽畢了業。她的祖父非常高興,并邀了我的父親來赴畢業會,會后就在我們樓里午餐。她們祖孫走后,我的父親笑著說:“你看S像不像一只小貓,沒有一刻消停安靜!她也像貓一樣的机警聰明,雖然跳蕩,卻一點不討厭。我想她將來一定會嫁給外交人員,你知道她在校里有愛人吧?”我說:“她的男朋友很多,卻沒听說過有哪一個特別好的,您說的對,她不會在同學中選對象,她一定會嫁給外交人員。但無論如何,不會嫁給一個書虫子! ”

  出乎意外的,在暑期中,她和一位P先生宣布訂婚,P就是她的同班,學地質土壤的。我根本沒听說過這個人!問起P的業師們,他們都稱他是個絕好的學生,很用功,性情也沉靜,除讀書外很少活動。但如何會同S戀愛訂婚,大家都沒看出,也絕對想不到。

  一年以后,他們結了婚,住在S祖父的隔壁,我的父親有時帶我們几個弟兄,去拜訪他們。他們家里簡直是“全盤西化”,家人仆婦都會听英語,飲食服用,更不必說。S是地道的歐美主婦,忙里偷閒,花枝招展。我的父親常常笑對S說:

  “到了你家,就如同到澳洲中國公使館一般! ”

  但是住在“澳洲中國公使館”的P先生,卻如同古寺里的老僧似的,外面狂舞酣歌,他卻是不聞不問,下了班就躲在他自己的書室里,到了吃飯時候才出來,同客人略一招呼,就低頭舉箸。倒是S常來招他說話,歡笑承迎。飯后我常常同他進入書室,在那里,他的話就比較的多。雖然我是外行,他也不憚煩的告訴許多關于地質土壤的最近發現,給我看了許多圖畫、照片和標本。父親也有時捧了煙袋,踱了進來,參加我們的談話。他對P的印象非常之好,常常對我說:“P就是地質本身,他是一塊最堅固的磐石。S和一般愛玩漂亮的人玩膩了,她知道終身之托,只有這塊磐石最好,她究竟是一個聰明人! ”

  我离開北平的時候,到她祖父那里辭行,順便也到P家走走。那時S已是三個孩子的母親,院子里又添上了沙土池子,秋千架之類。家里人口添了不少,有保姆,漿洗縫做的女仆,廚子,園丁,司机,以及打雜的工人等等。所以當S笑著說“后方見”的時候,我也只笑著說:“我這單身漢是拿起腳來就走,你這一個‘公使館’如何搬法?”P也只笑了笑,說:

  “×先生,你到那邊若見有地質方面新奇的材料,在可能的范圍內,寄一點來我看看。”從此又是三年——

  忽然有一天,我在云南一個偏僻的縣治旅行,騎馬迷路。

  那時已近黃昏,左右皆山,順著一道溪水行來,逢人便問,一個牧童指給我說:“水邊山后有一個人家,也是你們下江人,你到那邊問問看,也許可以找個住處。”我牽著馬走了過去,斜陽里一個女人低著頭,在溪邊洗著衣裳,我叫了一聲,她猛然抬起頭來,我几乎不能相信我的眼睛,那用圓潤的手腕,遮著太陽,一對黑大的眼睛,向我注視的,不是S是誰?

  我赶了過去,她喜歡的跳了起來,把洗的衣服也扔在水里,嘴里說:“你不嫌我手濕,就同我拉手!你一直走上去,山邊茅屋,就是我們的家。P在家里,他會給你一杯水喝,我把衣裳洗好就來。”

  三個孩子在門口草地上玩,P在一邊擠著羊奶,看見我,呆了一會,才歡呼了起來。四個人把我圍擁到屋里,推我坐下,遞煙獻茶,問長問短。那最大的九歲的孩子,卻溜了出去,替我喂馬。

  S提著一桶濕衣服回來,有一個小腳的女工,從廚房里出來,接過,晾在繩子上。S一邊擦著手笑著走了進來,我們就開始了興奮而雜亂的談話,彼此互說著近況,從談話里知道他們是兩年前來的,我問起她的祖父,她也問起我的父親。S是一刻不停的做這個那個,她走到哪里。我們就跟到哪里談著。直到吃過晚飯,孩子們都睡下了,才大家安靜的,在一盞菜油燈周圍坐了下來。S補著襪子,P同我抽著柳州煙,喝著胜利紅茶談話。

  S笑著說:“這是‘公使館’的‘山站’,我們做什么就是得像什么! ×叔叔!這座茅屋,就是P指點著工人蓋的,門都向外開,窗戶一扇都關不上!拆了又安,安了又拆,折騰了几十回。這書桌,書架,‘沙發’椅子都是P同我自己釘的,我們用了七十八個裝煤油桶的木箱。還有我們的床,那是杰作,床下還有放鞋的矮柜子。好玩的很,就同我們小時玩‘過家家’似的,蓋房子,造家具,抱娃娃,做飯,洗衣服,養雞,种菜,一天忙個不停,但是,真好玩,孩子們都長了能耐,連P也會做些家務事。我們一家子過著露營的生活,笑話甚多,但是,我們也時常贊談自己的聰明,凡事都能應付得開。明天再帶你去看我們的雞棚,羊圈,蜂房,還有廁所,  總而言之,真好玩! ”

  我凝視著她,“真好玩”三字就是她的人生觀,她的處世態度,別的女人覺得痛苦冤抑的工作,她以“真好玩”的精神,“舉重若輕”的應付了過去。她忙忙的自己工作,自己試驗,自己贊歎,真好玩!她不覺得她是在做著大后方抗戰的工作,她就是蕭伯納所說的:“在抗戰時代,除了抗戰工作之外,什么都可以做”的大藝術家!

  當夜他們支了一張行軍床——也是他們自己用牛皮釘的——把我安放在P的書室里,這是三間屋子里最大的一間,兼做了客室,儲藏室等等。牆上仍是滿釘著照片圖畫,書架上磊著滿滿的書,牆角還立著許多鋤頭,鐵鏟,鋸子,扁擔之類。滅燈后月色滿窗,我許久睡不著,我想起北平的“澳州中國公使館”,想起我的父親,不知父親若看了這個山站,要如何想法!

  陽光射在我的臉上,一陣煎茶香味,侵入鼻管。我一睜眼,窗外是典型的云南的海藍的天,門外悄無聲息。我輕輕的穿起衣服,走了出來,看見S躡手躡腳的在擺著早飯,抬頭看見我,便笑說:“睡得好吧?你騎了一天馬,一定累了,我們沒有叫你。P上班去了,孩子們也都上學了,我等著你一塊儿吃粥。”說著忙忙的又到廚房里去了。

  我在外間屋里,一面漱洗,一面在充滿陽光的屋子里,四周審視。“公使館”的物質方面,都已降低,而“公使館”的整洁美觀的精神,盡還存在,還添上一些野趣。飯桌上戴著一塊白底紅花土布,一只大肚的陶罐里,亂插著紅白的野花。

  桌上是一盤黃果,——四川人叫做廣柑——對面擺著兩只白盤子,旁邊是兩把紅柄的刀子,兩雙紅筷子,兩個紅的電木的洗手碗,兩塊白底紅花的飯巾  正看著,S端了一盤雞蛋炸饅頭片進來,讓我坐下,她自己坐在對面。我們一面剝黃果,一面談話。

  白天看S,覺得她比三年前瘦了許多,但精神仍舊是很好,身上穿著藍底印白花的土布衫子,短襪子,布鞋;臉上薄施脂粉,指甲也染得很紅。我笑說:“你的化裝品都帶來了吧?”她也笑說:“都帶來了,可是我現在用的是鵝蛋粉,和胭脂棉。鳳仙花瓣和白礬搗了也可以染指甲。”

  我們吃著S自制的咸鴨蛋和泡菜,吃過稀飯,又喝了煎茶。坐了一會,S就邀我去參觀她的環境。出到門外,菜園里紅的是辣椒,西紅柿,綠的是豆子,黃的是黃瓜,紫的是茄子,周圍是一片一片的花畦,陽光下光艷奪目,蜂喧蝶鬧。菜園的后面,簡直像個動物園!十几只意大利的大白雞,在沙地上吃食,三只黑羊,兩只狼犬——我的那匹馬也拴在旁邊——還有小孩子養的松鼠和白兔。一只极胖的藍睛的暹羅貓,在篱隙出入跳躍。

  轉到山后,便看見許多人家,S說這便是市中心,有菜場,有郵政代辦所,有中心小學校。P的“地質調查所”是全市最漂亮高大的房子,磚牆瓦頂,警察崗亭就設在門邊。我們穿過這條“大街”的時候,男女老幼,村的俏的,都向S招呼,說長道短。有個婦人還把一個病孩子,從門洞里抱出來給S看。當我們离開這人家的時候,我笑說:“S,如今你不是公使夫人,而是牧師太太了! ”她笑了一笑。

  大街盡頭,便是五六幢和S的相似的房子,那是地質調查所同人的住宅。S也帶我進去訪問。那些太太們大都是外省人,看見我去都很親熱,讓坐讓茶。她們的房間和S的一樣,而陳設就很亂很俗,自己是亂頭粗服,孩子們也啼哭喧鬧,這些太太們不住的向我道歉,說是房間又小,佣人又笨,什么都不趁手,哪能像北平,上海那樣的可以待客呢?我無聊的坐了一會,也就告辭了出來。

  回來的路上,S請我先走,說她還要到小學里去教一堂課。我也便不回來,卻走到“地質調查所”去我P,參觀了他們的工作。等到P下班,我們一同走出來,三個孩子十分高興的在門口等著,說是“媽媽炖了雞,烤了肉,蒸了蛋羹,請客人回去吃大饅頭去! ”

  午后我睡了一大覺,醒起便要走路,S和P一定不肯,說今晚要約几個朋友來和我談談。S笑說還有几位漂亮的太太。

  我說:“假如你們可怜我,就免了這一套吧,我實在怕見生人;還有,你也扮演不出‘公使館’那一出! ”P說:“也好,你再住一天,我們不請客人好了。”S想了一會,笑了,說:“晚飯以前,我還有事,你們帶這几個孩子到對山去玩去,六時左右,帶些紅杜鵑花回來,”我們答應了,孩子們歡呼著都跑在前面去了。

  我和P對躺在山頭草地上,晒著太陽。我說:“你們這一對儿真好,你從前是那樣穩靜,現在也是那樣穩靜。S從前是那樣活潑,現在也是那樣活潑,不過比從前更老練能干了,真是難得。”P沉默了一會,說:“×先生,你只知道S活潑的一方面,還沒有看她嚴肅的一方面。她處處求全,事事好胜,這一二年來,身体也大不如從前了!她一個人做著六七個人的事,卻從不肯承認自己的軟弱。你知道她歡喜引用中文成語——英文究竟是她的方言,她睡夢中常說英語——有時文不對題的使人發笑。有一天,我下班回來,發現她躺在床上,看見我就要起來。我按住她,問她怎么了,她說沒有什么。只覺得有一點頭暈。我在床邊坐了一會,她忽然說:‘P,我這個人真是“心比天高,命比紙薄 ”。’我心里忽然一陣難過,勉強笑說:‘別胡說了,你知道“薄命”這兩個字,是什么意思。’她卻流下淚來,轉身向里躺著去了。×先生,你覺得  ”

  P說不下去了,我也不覺愣住,便說:“我自然看出S嚴肅的一方面,她如果不嚴肅,她不會認得你,她如果不嚴肅,她不會到內地來,她的身体是不如從前了,你要時時防護著她!至于她所說的那兩句話你倒不必存在心里,她對于漢文是半懂不懂的。”P不言語,眼圈卻紅了。

  這時候孩子們已抱著滿怀的紅杜鵑花,跑了上來,說:

  “我們該回去了,晚飯以前,我們還要換衣服呢。”

  一進家門,那“幫工”的李嫂,穿著一身黑綢的衣褲,系著雪白的圍裙,迎了出來,嘴里笑著說:“客人們請客廳坐。”

  我們進到中間屋里,看著餐桌上舖著雪白的桌布,點著輝煌的四支紅燭,中間一大盤的紅杜鵑花,桌上一色的銀盤銀箸,雪白的飯巾。我們正在詫愕,李嫂笑著打起臥房的布帘子,說:

  “太太!客人來了。”S從屋里笑盈盈的走了出來,身上穿著紅絲絨的長衣,大紅寶石的耳墜子,腳上是絲襪,金色高跟鞋,畫著長長的眉,涂上紅紅的嘴唇,眼圈邊也抹上談談的黃粉,更顯得那一雙水汪汪的俊眼——這一雙俊眼里充滿著得意的淘气的笑——她伸出手來,和我把握,笑說:“×先生晚安!

  到敝地多久了?對于敝處一切還看得慣吧?”我們都大笑了起來,孩子們卻跑過去抱著S的腿,歡呼著說:“媽媽,真好看! ”

  回頭又拍手笑說:“看!李嫂也打扮起來了! ”李嫂忍著笑,走到廚房里去了。

  我們連忙洗手就座。因為沒有別的客人,孩子們便也上席,大家都興高采烈。飯后,孩子們吃過果點,陸續的都去睡了。S又煮起咖啡,我們就在廊上看月閒談。看著S的高跟鞋在月下閃閃發光,我就說:“你現在沒有机會跳舞玩牌了吧?”S笑說:“才怪!P的跳舞和玩牌都是到了這里以后才學會的。晚飯后沒事,我就教給P打‘蜜月’紙牌,也拉他跳舞。他一天工作怪累的,應當換一換腦筋。”P笑說:“我倒不在乎這些個,我在北平的時候,就不換腦筋。我宁可你在一天忙累之后,早點休息睡覺,我自己再看一點輕松的書。”我說:“S,你會開汽車吧?”S說:“會的,但到這里以后,沒有机會開了。”我笑說:“你既會開車,就知道無論多好多結實的車子,也不能一天開到二十四小時,尤其在這個崎嶇的山路上。物力還應當愛惜,何況人力?你如今不是過著‘電气冰箱,抽水馬桶’的生活了,一切以保存元气為主,不能一天到晚的把自己當做一架机器,不停的開著  ”S連忙說:

  “正是這話!人家以為我只會過‘電气冰箱,抽水馬桶’的生活  ”我攔住她,“你又來,總是好胜要強的脾气!你如果把我當做叔叔,就應當听我的話。”S笑了一笑,抬頭向月,再不言語。

  第二天一早,我就騎著馬离開這小小的鎮市。P和S,和三個小孩子都送我到大路上,我回望這一群可愛的影子,心中忽然感激,難過。

  回到我住處的第三天,忽然決定到重慶來。在上飛机之前,匆匆的給他們寫一封短信,謝謝他們的招待,報告了我的行蹤。并說等我到了重慶以后,安定下來,再給他們寫信——誰知我一到陪都,就患了一個月的重傷風,此后東遷西移,沒有一定的住址。直到兩月以后,才給他們寫了一封很長的信,許久沒有得到回音。又在兩月以后,我在一個大學里,單身教授的宿舍窗前,拆開了P的一封信:

  ×先生:

  我何等的不幸,S已于昨天早晨棄我而逝!原因是一位同事出差去了,他的太太忽然得了急性盲腸炎。S發現了,立刻借了一部車子,自己開著,送她到省城。等到我下班,看見了她的字條,立刻也騎馬赶了去  那位太太已入了醫院,患處已經潰爛,幸而開刀經過良好,只是失血太多,需要輸血。那時買血很貴,那位太太因經濟關系,堅持不肯。S又發現她們的血是同一類型,她就輸給那太太二百CC的血。

    我要她同我回來,她說那太太需要人照料,而又請不起特別護士,她必須留在那里,等到她的先生來了再走。我拗她不過,所中公務又忙,只得自己先走  三星期之后,S回來了,瘦得不成樣子!原來在三星期之內,她輸給那太太四百CC的血。從此便躺了下去,有時還掙扎著起來,以后就走不動了。醫生發現她是得了黍形結核症,那是周身血管,都有了結核細菌,是結核症中最猛烈最無可救藥的一种!病原是失血太多,操勞過度,營養不足,  這三個月中,急坏了S,苦坏了孩子,累坏了我,然而這一切苦痛,都不曾挽回我們悲慘的命運!

    她生在上海,長在澳洲,嫁在北平,死在云南,享年三十二歲  

  如同雷轟電掣一般,我呆住了,眼前涌現了S的冷靜而含著悲哀的,抬頭望月的臉!想到她那美麗整洁的家,她的安詳靜默的丈夫,她的聰明活潑的孩子  

  忽然廣場上一聲降旗的號角,我不由自主的,仍了手里的信,筆直的站了起來。我垂著兩臂,凝望著那一幅光彩飄揚的國旗,從高杆上慢慢的降落了下來,在號角的余音里,我無力的坐了下去,我的眼淚,不知從哪里來的,流滿了我的臉上了!

  士。)我的房東

  一九三七年二月八日近午,我從日內瓦到了巴黎。我的朋友中國駐法大使館的L先生,到車站來接我。他笑嘻嘻的接過了我的一只小皮箱,我們一同向站外走著。他說:“你從羅馬來的信,早收到了。你吩咐我的事,我為你奔走了兩星期,前天才有了眉目,真是意外之緣!吃飯時再細細的告訴你吧。”

  L也是一個單身漢,我們走出站來,無“家”可歸,叫了一輛汽車,直奔拉丁區的北京飯店。我們挑了個座位,對面坐下,叫好了菜。L一面擦著筷子,一面說:“你的條件太苛,挑房子哪有這么挑法?地點要好,房東要好,房客要少,又要房東會英語!我知道你難伺候,誰叫我答應了你呢,只好努力吧。誰知我偶然和我們的大使談起,他給我介紹了一位女士,她是貴族遺裔,住在最清靜高貴的貴族區——第七區。

  我前天去見了她,也看了房子  ”他搔著頭,笑說:“真是‘有緣千里來相會’,這位小姐,絕等漂亮,絕等聰明,溫柔雅澹,堪配你的為人,一會儿你自己一見就知道了。”我不覺笑了起來,說:“我又沒有托你做煤,何必說那些‘有緣’‘相配’的話!倒是把房子情形說一說吧。”這時菜已來了,L還叫了酒,他舉起杯來,說:“請,我告訴你,這房子是在第七層樓上,正臨著拿破侖殯宮那條大街,美麗幽靜,自不必說。只有一個房東,也只有你一個房客!這位小姐因為近來家道中落,才招個房客來幫貼用度,房租伙食是略貴一點,我知道你這個大爺,也不在乎這些。我們吃過飯就去看吧。”

  我們又談了些閒話,酒足飯飽,L會過了帳,我提起箱子就要走。L攔住我,笑說:“先別忙提箱子,現在不是你要不要住那房子的問題,是人家要不要你作房客的問題。如今七手八腳都搬了去,回頭一語不合,叫人家攆了出來,夠多沒意思!還是先寄存在這里,等下說定了再來拿吧。”我也笑著依從了他。

  一輛汽車,馳過寬闊光滑的街道,轉彎抹角,停在一座大樓的前面。進了甬道,上了電梯,我們便站在最高層的門邊。L脫了帽,按了鈴,一個很年輕的女佣出來開門,L笑著問:“R小姐在家嗎?請你轉報一聲,中國大使館的L先生,帶一位客人來拜訪她。”那女佣微笑著,接過片子,說:“請先生們客廳里坐。”便把我們帶了進去。

  我正在欣賞這一間客廳連飯廳的陳設和色調,忽然看見L站了起來,我也連忙站起。從門外走進了一位白發盈顛的老婦人。L笑著替我介紹說:“這位就是我同您提過的×先生。”

  轉身又向我說:“這位是R小姐。”

  R小姐微笑著同我握手,我們都靠近壁爐坐下。R小姐一面同L談著話,一面不住的打量我,我也打量她。她真是一個美人!一頭柔亮的白發。身上穿著銀灰色的衣裙,領邊袖邊繡著几朵深紅色的小花。肩上披著白絨的圍巾。長眉妙目,臉上薄施脂粉,也淡淡的抹著一點口紅。歲數簡直看不出來,她的舉止顧盼,有許多地方十分的像我的母親!

  R小姐又和我攀談,用的是极流利的英語。談起倫敦,談起羅馬,談起瑞士  當我們談到羅馬博物館的雕刻,和佛勞倫斯博物館的繪畫時,她忽然停住了,笑說:“×先生剛剛來到,一定乏了,橫豎將來我們談話的机會多得很,還是先帶你看看你的屋子吧。”她說著便站起引路,L在后面笑著在我耳邊低聲說:“成了。”

  我的那間屋子,就在客廳的后面,緊連著浴室,窗戶也是臨街開的。陳設很簡單,卻很幽雅,臨窗一張大書桌子,桌上一瓶茶色玫瑰花,還疏疏落落的擺著几件文具。對面一個書架子,下面空著,上層放著精裝的英法德各大文豪的名著。

  床邊一張小几,放著個小桌燈,也是茶紅色的燈罩。此外就是一架大衣柜,一張搖椅,屋子顯得很亮,很寬。

  我們四圍看了一看,我笑說:“這屋子真好,正合我的用處  ”R小姐也笑說:“我們就是這里太靜一些,馬利亞的手藝不坏,飯食也還可口。哪一天,你要出去用飯,請告訴她一聲。或若你要請一兩個客人,到家里來吃,也早和她說。

  衣服是每星期有人來洗  ”一面說著,我們又已回到客廳里。L拿起帽子,笑說:“這樣我們就說定了,我相信你們賓主一定會很相得的,現在我們先走了。晚飯后×先生再回來——他還沒去拜望我們的大使呢! ”

  我們很高興的在大樹下,人行道上并肩的走著。L把著我的臂儿笑說:“我的話不假吧,除了她的歲數稍微大一點之外!

  大使說,推算起來,恐怕她已在六旬以外了。她是個頗有名的小說家,也常寫詩。她挑房客也很苛,所以她那客房,常常空著,她喜歡租給‘外路人’,我看她是在招致可描寫的小說中人物,說不定哪一天,你就會在她的小說中出現! ”我笑說:“這個本錢,我倒是撈得回來。只怕我這個人,既非儿女,又不英雄,沒有福气到得她的筆下。”

  午夜,我才回到我的新屋子里,洗漱后上床,衾枕雪白溫軟,我望著茶紅色的窗帘,茶紅色的燈罩,在一圈微暈的燈影下,忽然忘記了旅途的乏倦。我赤足起來,從書架上拿了一本歌德詩集來看,不知何時,蒙卑睡去——直等第二天微雨的早晨,馬利亞敲門,送進刮胡子的熱水來,才又醒來。

  從此我便在R家住下了。早飯很簡單,只是面包牛油咖啡,多半是自己在屋里吃。早飯后就到客廳坐坐,讓馬利亞收拾我的屋子。初到巴黎,逛街訪友,在家吃飯的時候不多,我總是早晨出去,午夜回來。好在我領了一把門鑰,獨往獨來,什么人也不惊動。有時我在寒夜中輕輕推門,只覺得溫香扑面,踏著厚軟的地氈,悄悄地走回自己屋里,桌上總有信件鮮花,有時還有熱咖啡或茶,和一盤小點心。我一面看著信,一面吃點心喝茶——這些事總使我想起我的母親。

  第二天午飯時,見著R女士,我正要謝謝她給我預備的“消夜”,她卻先笑著說:“×先生,這半月的飯錢,我應該退還你,你成天的不在家! ”我笑著坐下,說:“從今天起,我要少出去了,該看的人和該看的地方,都看過了。現在倒要寫點信,看點書,養養靜了。”R小姐笑說:“別忘了還有你的法文,L先生告訴我,你是要練習法語的。”

  真的,我的法文太糟了,書還可以猜著看,話卻是無人能懂!R小姐提議,我們在吃飯的時候說法語。結果是我們談話的范圍太廣,一用法文說,我就詞不達意,笑著想著,停了半天。次數多了,我們都覺得不方便,不約而同的笑了出來,說:“算了吧,別扭死人! ”從此我只顧談話,把法語丟在腦后了!

  巴黎的春天,相當陰冷,我們又都喜歡爐火,晚飯后常在R小姐的書房里,向火抽煙,閒談。這書房是全房子里最大的一間,滿牆都是書架,書架上滿是文學書。壁爐架上,擺著几件東方古董。從她的談話里,知道她的父親做過駐英大使——她在英國住過十五年——也做過法國遠東殖民地長官——她在遠東住過八年。她有三個哥哥,都不在了。兩個侄子,也都在上次歐戰時陣亡。一個侄女,嫁了,有兩個孩子,住在鄉下。她的母親,是她所常提到的,是一位身体單薄,多才有德的夫人,從相片上看去,眉目間尤其像我的母親。

  我雖沒有學到法語,卻把法國的文學藝術,懂了一半。我們常常一塊儿參觀博物院,逛古跡,听歌劇,看跳舞,買書畫  她是巴黎一代的名閨,我和她朝夕相從,沒看過R小姐的,便傳布著一种謠言,說是×××在巴黎,整天陪著一位极漂亮的法國小姐,听戲,跳舞。這風聲甚至傳到國內我父親的耳朵里,他還從北平寫信來問。我回信說:“是的,一點不假,可惜我無福,晚生了三十年,她已是一位六旬以上的老姑娘了!父親,假如您看見她,您也會動心呢,她長得真像母親! ”

  我早可以到柏林去,但是我還不想去,我在巴黎過著极明媚的春天——

  在一個春寒的早晨,我得到國內三弟報告訂婚的信。下午吃茶的時候,我便將他們的相片和信,帶到R小姐的書房里。我告訴了她這好消息,因此我又把皮夾里我父親,母親,以及二弟,四弟兩對夫婦的相片,都給她看了。她一面看著,很客气的稱贊了几句,忽然笑說:“×先生,讓我問你一句話,你們東方人不是主張‘男大當婚,女大當嫁’的嗎?為何你竟然沒有結婚,而且你還是個長子?”我笑了起來,一面把相片收起,挪過一個錦墩,坐在爐前,拿起銅條來,撥著爐火,一面說:“問我這話的人多得很,你不是第一個。原因是,我的父母很摩登,從小,他們沒有強迫我訂婚或結婚。到自己大了,挑來挑去的,高不成,低不就,也就算了  ”R女士凝視著我,說:“你不覺得生命里缺少什么?”我說:“這個,倒也難說,根本我就沒有去找。我認為婚姻若沒有戀愛,不但無意義,而且不道德。但一提起戀愛來,問題就大了,你不能提著燈籠去找!我們東方人信‘夙緣’,有緣千里來相會,若無緣呢?就是遇見了,也到不了一處  ”這時我忽然憶起L君的話,不覺抬頭看她,她正很自然的靠坐在一張大軟椅里,身上穿著一件淺紫色的衣服,胸前戴几朵紫羅蘭。閃閃的爐火光中,窗外陰暗,更顯得這爐邊一角,溫靜,甜柔  

  她舉著咖啡杯儿,仍在望著我。我接下去說,“說實話,我還沒有感覺到空虛,有的時候,單身人更安逸,更宁靜,更自由  我看你就不缺少什么,是不是?”她輕輕的放下杯子,微微的笑說:“我嘛,我是一個女人,就另是一种說法了  ”說著,她用雪白的手指,挑著鬢發,輕輕的向耳后一掠,從椅旁小几上,拿起絨線活來,一面織著,一面看著我。

  我說:“我又不懂了,我總覺得女人天生的是家庭建造者。

  男人倒不怎樣,而女人卻是愛小孩子,喜歡家庭生活的,為何女人倒不一定要結婚呢?”R小姐看著我,极溫柔軟款的說:

  “我是‘人性’中最‘人性’,‘女性’中最‘女性’的一個女人。我愿意有一個能愛護我的,溫柔体貼的丈夫,我喜愛小孩子,我喜歡有個完美的家庭。我知道我若有了這一切,我就會很快樂的消失在里面去——但正因為,我知道自己太清楚了,我就不愿結婚,而至今沒有結婚! ”

  我抱膝看著她。她笑說:“你覺得奇怪吧,待我慢慢的告訴你——我還有一個毛病,我喜歡寫作! ”我連忙說:“我知道,我的法文太淺了,但我們的大使常常提起你的作品,我已試著看過,因為你從來沒提起,我也就不敢  ”R小姐攔住我,說:“你又离了題了,我的意思是一個女作家,家庭生活于她不利。”我說:“假如她能夠——”她立刻笑說:“假如她身体不好  告訴你,一個男人結了婚,他并不犧牲什么。

  一個不健康的女人結了婚,事業——假如她有事業,健康,家務,必須犧牲其一!我若是結了婚,第一犧牲的是事業,第二是健康,第三是家務  ”

  ——寫到這里,我忽然憶起去年我一個女學生,寫的一篇小說,叫做《三敗俱傷》——她低頭織著活計,說:“我是一個要強,顧面子,好靜,有洁癖的人;在情感上我又非常的細膩,体貼;這些都是我的致命傷!為了這性格,別人用了十分心思;我就得用上百分心思,別人用了十分精力,我就得用上百分精力。一個家庭,在現代,真是談何容易,當初我的母親,她做一個外交官夫人,安南總督太太,真是仆婢成群,然而她  她的繪畫,她的健康,她一點沒有想到顧到。她一天所想的是丈夫的事業,丈夫的健康,儿女的教養,儿女的  她忙忙碌碌的活了五十年!至今我拿起她的畫稿來,我就難過。噯,我的母親  ”她停住了,似乎很激動,輕輕的咳嗽了兩聲,勉強的微笑說:“我母親的事情,真夠寫一本小說的。你看見過英國女作家,V.Sackvile—West寫的AllPassionSpent(七情俱淨)吧?”

  我仿佛記得看過這本書,就點頭說:“看過了,寫的真不錯  不過,R小姐,一個結婚的女人,她至少有了愛情。”她忽然大聲的笑了起來,說:“愛情?這就是一件我所最拿不穩的東西,男人和女人心里所了解的愛情,根本就不一樣。告訴你,男人活著是為事業——天曉得他說的是事業還是職業!

  女人活著才為著愛情;女人為愛情而犧牲了自己的一切,而男人卻說:‘親愛的,為了不敢辜負你的愛,我才更要努力我的事業’!這真是名利雙收! ”她說著又笑了起來,笑聲中含著無限的涼意。

  我不敢言語,我從來沒有看見R小姐這樣激動過,我雖然想替男人辯護,而且我想我也許不是那樣的男人。

  她似乎看出了我的心緒,她笑著說:“每一個男人在結婚以前,都說自己是個例外,我相信他們也不說假話。但是夫妻關系,是种最嬌嫩最傷腦筋的關系,而時光又是一件最無情最實際的東西。等到你一做了他的同衾共枕之人,天長地久  呵!天長地久!任是最堅硬晶瑩的鑽石也磨成了光彩模糊的沙顆,何況是血淋淋的人心?你不要以為我是生活在浪漫的幻想里的人,我一切都透徹,都清楚。男人的‘事業’當然要緊,講愛情當然是不應該拋棄了事業,愛情的濃度當然不能終身一致。但是更實際的是,女人終究是女人,她也不能一輩子,以結婚的理想,人生的大義,來支持她困乏的心身。在她最悲哀,最柔弱,最需要同情与溫存的一剎那頃,假如她所得到的只是漠然的言語,心不在焉的眼光,甚至于尖刻的譏諷和責備,你想,一個女人要如何想法?我看的太多了,听的也太多了。這都是婚姻生活里解不開的死結!

  只為我太知道,太明白了,在決定犧牲的時候,我就要估量輕重了! ”

  她俯下身去,揀起一根柴,放在爐火里,又說:“我母親常常用憂愁的眼光看著我說:‘德利莎!你看你的身体!你不結婚,將來有誰來看護你?’我沒有說話,我只注視著她,我的心里向她叫著說:‘你看你的身体吧,你一個人的病,抵不住我們五個人的病 。父親的腸炎,回歸熱  以及我們兄妹的种种希奇古怪的病  三十年來,還不夠你受的?’但我終究沒有言語。”

  她微微的笑了,注視著爐火:“總之我年輕時還不算難看,地位也好,也有點才名,因此我所受的試探,我相信也比別的女孩子多一點。我也曾有過几次的心軟  但我都終于逃過了。我是太自私了,我扔不下這支筆,因著這支筆,我也要保持我的健康,因此——“你說我缺少戀愛嗎?也許,但,現在還有兩三個男人愛慕著我,他們都說我是他們唯一終身的戀愛。這話我也不否認,但這還不是因為我們沒有到得一處的緣故?他們當然都已結過了婚,我也認得他們溫柔能干的夫人。我有時到他們家里去吃飯喝茶,但是我并不羡慕他們的家庭生活!他們的太太也成了我的好朋友,有時還向我抱怨她們的丈夫。我一面輕描淡寫的勸慰著她們,我一面心里也在想,假如是我自己受到這些委屈,我也許還不會有向人訴說的勇气!有時在茶余酒后,我也看見這些先生們,向著太太皺起眉頭,我就會感覺到一陣顫栗,假如我做了他的太太,他也對我皺眉,對我厭倦,那我就太  ”

  我笑了,极懇摯的輕輕拍著她的膝頭,說:“假如你做了他的太太,他就不會皺眉了。我不相信世界上有任何男子,有福气做了你的丈夫,還會對你皺眉,對你厭倦。”她笑著搖了搖頭,微微的歎一口气,說:“好孩子,謝謝你,你說得好!

  但是你太年輕了,不懂得——這二三十年來,我自己住著,略為寂寞一點,卻也舒服。這些年里,我寫了十几本小說,七八本詩,旅行了許多地方,認識了許多朋友。我的侄女,承襲了我的名字,也叫德利莎,上帝祝福她!小德利莎是個活潑健康的孩子,廿几歲便結了婚。她以戀愛為事業,以結婚為職業。整天高高興興的,心靈里,永遠沒有矛盾,沒有沖突。她的兩個孩子,也很像她。在夏天,我常常到她家里去住 。她進城時,也常帶著孩子來看我。我身后,這些書籍古董,就都歸她們了。我的遺体,送到國家醫院去解剖,以后再行火化,余灰撒在賽納河里,我的一生大事也就完了  ”

  我站了起來,正要說話,馬利亞已經輕輕的進來,站在門邊,垂手說:“小姐,晚飯開齊了。”R小姐吃惊似的,笑著站了起來,說:“真是,說話便忘了時候,×先生,請吧。”

  飯時,她取出上好的香檳酒來,我也去拿了大使館朋友送的名貴的英國紙煙,我們很高興的談天說地,把剛才的話一句不提。那晚R小姐的談鋒特別雋妙,雙頰飛紅,我覺得這是一种興奮,疲乏的表示。飯后不多一會,我便催她去休息。我在客廳門口望著她遲緩秀削的背影,呆立了一會。她真是美麗,真是聰明!可惜她是太美麗,太聰明了!

  十天后我离開了巴黎,L送我到了車站。在車上,我臨窗站到近午,才進來打開了R小姐替我預備的筐子,里面是一頓很精美的午餐,此外還有一瓶好酒,一本平裝的英文小說,是AllPassionSpent。

  我回國不到一月,北平便淪陷了。我還得到北平法國使館轉來的R小姐的一封信,短短的几行字:

  ×先生:

  听說北平受了轟炸,我無時不在關心著你和你一家人的安全!振奮起來吧,一個高貴的民族,終久是要抬頭的。有机會請讓我知道你平安的消息。你的朋友德利莎

  我寫了回信,仍托法國使館轉去,但從此便不相通問了。

  三年以后,輪到了我為她關心的時節,德軍進占了巴黎,當我听到巴黎冬天缺乏燃料,要家里住有德國軍官才能領到煤炭的時候,我希望她已經逃出了這美麗的城市。我不能想象這靜妙的老姑娘,帶著一臉愁容,同著德國軍官,沉默向火!

  “振奮起來吧,一個高貴的民族,終久是要抬頭的! ”

  (本篇最初發表于《關于女人》,署名男士。)我的鄰居

  M太太是我的同事的女儿,也做過我的學生,現在又是我的鄰居。

  我頭一次看見她,是在她父親的家里——那年我初到某大學任教,照例拜訪了几位本系里的前輩同事——她父親很驕傲的將她介紹給我,說:“×先生,這是我的大女儿,今年十五歲了。資質還好,也肯看書,她最喜歡外國文學,請你指教指教她。”

  那時M太太還是個小姑娘,身材瘦小,面色蒼白,兩條很粗的短發辮,垂在腦后。說起話來很靦腆,笑的時候卻很“甜”,不時的用手指去托她的眼鏡。

  我同她略談了几句,提起她所已看過的英國文學,使我大大的吃惊!例如:哈代的全部小說集,她已看了大半;她還會背誦好几首英國十九世紀的長詩  她父親又很高興的去取了一個小紙本來,遞給我看,上面題著“露珠”,是她寫的仿冰心《繁星》体的短篇詩集,大約有二百多首。我略翻了翻,念了一兩首,覺得詞句很清新,很瑩洁,很像一顆顆春晨的露珠。

  我稱贊了几句,她父親笑說:“她還寫小說呢——你去把那本小說拿來給×先生看! ”她臉紅了說:“爸爸總是這樣!我還沒寫完呢。”一面掀開帘子,跑了出去,再不進來。她父親笑對我說:“你看她慣的一點規矩都沒有了!我的這几個孩子,也就是她還聰明一點,可惜的是她身体不大好。”

  一年以后,她又做了我的學生。大學一年級的班很大,我同她接触的机會不多,但從她做的文課里,看出她對于文學創作,极有前途;她思想縝密,描寫細膩,比其他的同學,高出許多。

  此后因為我做了學生會出版組的顧問,她是出版組的重要負責人員,倒是常有机會談話。几年來的一切進步都很快,她的文章也常常在校外的文學刊物上出現,技術和思想又都比較成熟,在文學界上漸漸的露了頭角。

  大學畢業后,她便同一位M先生結了婚。M先生也是一位作家——他們婚后就到南京去,有七八年我沒有得到直接的消息。

  抗戰后一年,我到了昆明。朋友們替我找房子,說是有一位M教授的樓上,有一間房子可以分租,地點也好,离學校很近。我們同去一看,那位M太太原來就是那位我的同事的女儿;相見之下,十分歡喜。那房子很小,光線也不大好,只是從高高的窗口,可以望見青翠的西山。M家還有一位老太太,四個孩子,一個挨一個的,最小的不過有兩歲左右。M太太比從前更蒼白了,一瘦就顯得老,她仿佛是三十以外的人了。

  說定了以后,我拿了簡單的行李,一小箱書,便住到M家的樓上。那天晚上,便見著M先生,他也比從前瘦了,性情更顯得急躁,仿佛對于一切都覺得不順眼。他帶著三個大點的孩子,在一盞陰暗的煤油燈下,吃著晚飯。老太太在廚房里不知忙些什么。M太太抱著最小的孩子,出出進進,替他們端菜盛飯,大家都不大說話。我在飯桌旁邊。勉強坐了一會,就上樓去了。

  住了不到半個月,我便想搬家,這家庭實在太不安靜了,而且陰沉得可怕!這几個孩子,不知道是因為營養不足,還是其他的緣故,常常哭鬧。老太太總是叨叨嘮嘮的,常對我抱怨M太太什么都不會。M先生晚上回來,才把那些哭聲怨聲壓低了下去,但頓時樓下又震蕩著他的罵孩子,怪太太,以及憤時憂世的怨怒的聲音。他們的臥室,正在我的底下,地板坏了,逗不上筍來。我一個人,總是靜悄悄的,而樓下的聲音,卻是隱約上騰,半夜總听見喳喳嘁嘁的,“如哭如訴”,有時忽然听見M先生使勁的摔了一件東西,生气的嚷著,小孩子忽然都哭了起來,我就半天睡不著覺!

  正在我想搬家的那一天早晨,走到樓下,發現屋里靜悄悄的,沒有一個人。我叫了一聲,看見M太太扎煞著手,從廚房里出來。她一面用手背掠開了垂拂在臉上的亂發,一面問:“×先生有事嗎?他們都出去了。”我知道這“他們”就是老太太同M先生了,我就問:“孩子們呢?”她說:“也出去了,早飯沒弄得好,小菜又沒有了,他們說是出去吃點東西。”

  她嘴唇顫動著慘笑了一下,說:“我這個人真不中用,從小就沒學過這些事情。母親總是說:‘几毛錢一件的衣工,一兩塊錢一雙皮鞋,這年頭女孩子真不必學做活了,還是念書要緊,念出書來好掙錢,我那時候想念書,還沒有學校呢。’父親更是由著我,我在家里簡直沒有進過廚房  您看我生火總是生不著,反弄了一廚房的煙! ”說著又用烏黑的手背去擦眼睛。

  我來了這么几天,她也沒有跟我說過這么多的話。我看她的眼睛又紅又腫,聲音也啞著,我知道她一定又哭過,便說:

  “他們既然出去吃了,你就別生火吧。你赶緊洗了手,我樓上有些點心,還有罐頭牛奶,用暖壺里的水沖了就可吃,等我去取了來。”我不等她回答便向樓上走,她含著淚站在樓梯邊呆望著我。

  M太太一聲不言語的,呆呆的低頭調著牛奶,吃著點心。

  過了半天,我就說:‘昆明就是這樣好,天空總是海一樣的青!

  你記得卜朗宁夫人的詩吧  ”正說著,忽然一聲悠長的汽笛,慘厲的叫了起來,接著四方八面似乎都有汽笛在叫,門外便听見人跑。M太太倏的站了起來,顫聲說:“這是警報!

  孩子們不知都在哪里?”我也連忙站起來,說:“你不要怕,他們一定就在附近,等我去找。”我們正往門外走,老太太已經帶著四個孩子,連爬帶跌的到了門前,原來M先生說是學校辦公室里還有文稿,他去搶救稿子去了,卻把老的小的打發回家來!

  我幫著M太太把小的兩個抱起,M太太看著我,惊慌地說:“×先生,我們要躲一躲吧?”我說:“也好,省得小孩子們害怕。”我們胡亂收拾點東西,拉起孩子,向外就走。忽然老太太從屋里抱著一個大藍布包袱,气急敗坏的一步一跌的出來,嘴里說:“別走,等等我! ”這時頭上已來了一陣极沉重的隆隆飛机聲音。我抬頭一看,蔚藍的天空里,白光閃爍,九架銀灰色的飛机,排列著极整齊的隊伍,穩穩的飛過。一陣机關槍響之后,緊接著就是天塌地陷似的几陣大聲,門窗震動。小孩子哇的一聲,哭了起來,老太太已癱倒在門邊。這時我們都擠在門洞里,M太太面色慘白,緊緊的抱著几個孩子,低聲說:“莫怕莫怕。×先生在這里! ”我一面扶起老太太,說:“不要緊了,飛机已經過去了。”正說著街上已有了人聲,家家門口有人涌了出來,紛紛的惊惶的說話。M太太站起拍拍衣服,拉著孩子也出到門口。我們站著听了一會,天上已經沒有一點聲息。我說:“我們進去歇歇吧,敵机已經去了。”M太太點了點頭,我又幫她把孩子抱回屋去,自己上得樓來;剛剛坐定,便听見M先生回來;他一進門就大聲嚷著:

  “好,沒有一片干淨土了,還會追到昆明來!我剛抱出書包來,那邊就炸了,這班鬼東西! ”

  從那天起,差不多就天天有警報。M先生卻總是警報前出去,解除后才回來,還抱怨家里沒有早預備飯。M太太一聲儿不言語,腫著眼泡,低頭出入。有時早晨她在廚房里,看見我下樓打臉水,就怯怯的苦笑問:“×先生今天不出去吧?”

  我總說:“不到上課的時候,我是不會走的,你有事叫我好了。”

  老太太不肯到野外去,怕露天不安全,她總躲在城牆邊一個防空洞里。我同M太太就帶著孩子跑到城外去。我們選定了一片大樹下,壕溝式的一塊地方,三面還有破土牆擋著。

  孩子們逃警報也逃慣了,他們就在那壕溝里蓋起小泥瓦房子,插起樹枝,天天繼續著工作。最小的一個,往往就睡在母親的手臂上,我有時也帶著書去看。午時警報若未解除,我們就在野地里吃些干點充饑。

  坐在壕溝里無聊,就閒談。從M太太零碎的談話里,我猜出她的許多委屈。她從來不曾抱怨過任何人,連對那几個不甚討人喜歡的孩子,她也不曾表示過不滿。她很少提起家里的事,可是從她們的衣服飲食上,我知道她們是很窮困的。

  眼看著她一天一天的憔悴下去,我就想幫她一點忙。有一次我就問她愿不愿去教書,或是寫几篇文章,拿點稿費。家務事有老太太照管,再雇個佣人,也就可以做得開了,她本來不喜歡做那些雜務,何必不就“用其所長”?

  M太太盤著腿坐在地上,抱著孩子,輕輕的搖動,靜靜的听著,過了半天才抬起頭來,說:“×先生,謝謝你的關怀,這些事我都早已想過了,我剛來的時候,也教過書,學校里對于我,比對我的先生還滿意。”說到這里,她微笑了,這是我近來第一次見到的笑容!她停了一會說:“后來不知如何,他就反對我出去教書  老太太也說那几個孩子,她弄不了,我就又回到家里來。以后就有几個朋友同事,來叫我寫稿子。

  ×先生,你知道我從小喜歡寫文章,尤其是現在,我一拿起筆,一肚子的  一肚子的事,就奔涌了出來。眼前一切就都模糊恍惚,在寫作里真可以逃避了許多現實  ”她低頭玩弄著孩子襟上的紐扣,微微的歎了一口气,說:“但是現實還是現實,一聲孩子哭,一個客人來,老太太說東說西,老媽子問長問短,把我的文思常常忽然惊斷,許久許久不能再拿起筆來。而且——寫文章實在要心境平靜,雖然不一定要快樂,而我現在呢?不用說快樂,要平靜也就很難很難的了!

  “寫了兩篇文章,我的先生最先發現寫文章賣錢,是得不償失!稿費增加和工資增加的速度,几乎是一与百之比,衣工,鞋价,更不必說。靠稿費來添置孩子衣服,固然是夢想,寫五千字的小說,來換一雙小鞋子,也是不可能。沒有了鼓勵,沒有了希望,而寫文章只引起自己傷心,家人責難的時候,我便把女工辭退了。其實她早就要走——我們家錢少,孩子多,上人脾气又不大好,沒有什么事使她留戀的,不像我  我是走不脫的!

  “我生著火,揀著米,洗著菜,縫著鞋子,補著襪子,心里就象枯樹一般的空洞,麻木。本來,抗戰時代,有誰安逸?

  能安逸的就不是人;我不求安逸,我相信我雖沒有學過家務,我也能將就的做,而且我也不怕做,勞作有勞作的快樂,只要心里能得到一點慰安,溫暖  

  “我沒有對任何人說過任何言語,自己苦夠了,這万方多難的年頭,何必又增加別人的痛苦?對我的父母,我是更不說的。父親從北方來信,總是說:‘南國濃郁明艷的風光,不知又添了你多少詩料,為何不寄點短詩給爸爸看?’最近不知是誰,向他們報告了這里的實況,母親很憂苦的寫了信來,說:

  ‘我不知道你們那里竟是這個樣子!老太太總該可以幫幫忙吧?早知如此,我當初不該由著你讀書寫字,把身体弄坏了,家事也一點不會。’她把自己抱怨了一頓,我看了信,真是心如刀割。我自己痛苦不要緊,還害得父親為我失望,母親為我傷心,×先生,這真是《琵琶記》里蔡中郎所說的‘文章誤我,我誤爹娘’了! ”她說著忍不住把孩子推在一邊,用衣襟掩著臉大哭了起來。孩子們也許看慣了媽媽的啼哭,呆立了一會,便慢慢走開,仍去玩耍。我呢,不知道怎樣勸她,也想她在家里整天的凄涼掩抑,在這朗闊的野外,讓她恣情的一慟,倒也是一种發泄,我也便悄悄的走向一邊  

  我真不想再住下去了,那時學校里已放了暑假。城牆邊的防空洞曾震塌了一次,壓傷了許多人,M老太太幸而無恙。

  我便攛掇他們疏散到鄉下去。我自己也遠遠的搬到另一鄉村里的祠堂里住下——在那里,我又遇到了一個女人!張嫂

  可怜,在“張嫂”上面,我竟不能冠以“我的”兩個字,因為她不是我的任何人!她既不是我的鄰居,也不算我的佣人,她更不承認她是我的朋友,她只是看祠堂的老張的媳婦儿。

  我住在這祠堂的樓上,樓下住著李老先生夫婦,老張他們就住在大門邊的一間小屋里。

  祠堂的小主人,是我的學生,他很殷勤的帶著我周視祠堂前后,說:“這里很靜,×先生正好多寫文章。山上不大方便,好在有老張他們在,重活叫他做。”老張听見說到他,便從門檻上站了起來,露著一口黃牙向我笑。他大約四十上下年紀,個子很矮,很老實的樣子。我的學生問:“張嫂呢?”他說:“挑水去了。”那學生又陪我上了樓,一邊說:“張嫂是個能干人,比她老板伶俐得多,力气也大,有話宁可同她講。”

  為著方便,我就把伙食包在李老太太那里,風雨時節,省得下山,而且村店里蒼蠅太多,夏天尤其難受。李老夫婦是山西人,為人极其慈祥和藹。老太太自己烹調,飯菜十分可口。我早晨起來,自己下廚房打水洗臉,收拾房間,不到飯時,也少和他們見面。這一對老人,早起早睡,白天也沒有一點聲音,院子里總是靜悄悄的,同城內M家比起來,真有天淵之別,我覺得十分舒适。

  住到第三天,我便去找張嫂,請她替我洗衣服。張嫂從黑暗的小屋里,鑽了出來,陽光下我看得清楚:稀疏焦黃的頭發,高高的在腦后挽一個小髻,面色很黑,眉目間布滿了風吹日晒的裂紋;嘴唇又大又薄,眼光很銳利;個子不高,身材也瘦,卻有一种短小精悍之气。她迎著我,笑嘻嘻的問:

  “你家有事嗎?”我說:“煩你洗几件衣服,這是白的,請你仔細一點。”她說:“是了,你們的衣服是講究的——給我一塊洋鹼! ”

  李老太太倚在門邊看,招手叫我進去,悄悄的說:“有衣服宁可到山下找人洗,這個女人厲害得很,每洗一次衣服,必要一塊胰皂,使剩的她都收起來賣——我們衣服都是自己洗。”我想了一想,笑說:“這次算了,下次再說吧。”

  第二天清早,張嫂已把洗好的衣服被單,送了上來——洗的很洁白,疊的也很平整——一摞的都放在我的床上,說:

  “×先生,衣服在這里,還有剩下的洋鹼。”我謝了她,很覺得“喜出望外”,因此我對她的印象很好。

  熟了以后,她常常上樓來掃地,送信,取衣服,倒紙簍。

  我的東西本來簡單,什么東西放在哪里她都知道。我出去從不鎖門,卻不曾丟失過任何物件,如銀錢,衣服,書籍等等。

  至于火柴,點心,毛巾,胰皂,我素來不知數目,雖然李老太太說過几次,叫我小心,我想誰耐煩看守那些東西呢?拿去也不值什么,張嫂收拾屋子,干淨得使我喜歡,別的也無所謂了。

  張嫂對我很好,對李家兩老,就不大客气。比方說挑水,過了三天兩天就要漲价,她并不明說,只以怠工方式處之。有一兩天忽然看不見張嫂,水缸里空了,老太太就著急,問老張:“你家里呢?”他笑說:“田里幫工去了。”叫老張,“幫忙挑一下水吧。”他答應著總不動身。我從樓上下來,催促了几遍,他才慢騰騰的挑起桶儿出去。在樓欄邊,我望見張嫂從田里上來,和老張在山腳下站著說了一會話。老張挑了兩桶水,便躺了下去,說是肚子痛。第二天他就不出來。老先生气了,說:“他們真會拿捏人,他以為這里就沒有人挑水了!

  我自己下山去找! ”老先生在茶館里坐了半天,同鄉下人一說起來,听說是在山上,都搖頭笑說:“山上呢,好大的坡儿,你家多出几個錢吧! ”等他們一說出价錢,老先生又气得搖著頭,走上山來,原來比張嫂的价目還大。

  我悄悄的走下山去,在田里找到了張嫂,我說:“你回去挑桶水吧,喝的水都沒有了。”她笑說:“我沒有空。”我也笑說:“你別胡說!我懂得你的意思,以后挑水工錢跟我要好了,反正我也要喝要用的。”她笑著背起筐子,就跟我上山——從此,就是她真農忙,我們也沒有缺過水,——除了她生產那几天,是老張挑的。

  我從不覺得張嫂有什么异樣,她穿的衣服本來寬大,更顯不出什么。只有一天,李老太太說:“張嫂的身子重了,關于挑水的事,您倒是早和老張說一聲,省得他臨時不干。”我也不知道應當如何開口,剛才還看見張嫂背著一大筐的豆子上山,我想一時不見得會分娩,也就沒提。

  第二天早起,張嫂沒有上來掃地。我們吃早飯的時候,看見老張提著一小籃雞蛋進門。我問張嫂如何不見?他笑嘻嘻的說:“昨晚上養了一個娃儿! ”我們連忙給他道賀,又問他是男是女。李老太太就說:“他們這些人真本事,自己會拾孩子。這還是頭一胎呢,不聲不響的就生下來了,比下個蛋還容易! ”我連忙上樓去,用紅紙包了五十塊錢的票子,交給老張,說:“給張嫂買點紅糖吃。”李老太太也從屋里拿了一個紅紙包出去,老張笑嘻嘻的都接了,嘴里說:“謝謝你家了——老太太去看看娃儿嗎?”李老太太很高興的就進到那間黑屋里去。

  我同李老先生坐在堂屋里閒談。老太太一邊搖著頭,一邊笑著,進門就說:“好大的一個男孩子,傻大黑粗的!你們猜張嫂在那里做什么?她坐在床板上織漁网呢,今早五更天生的,這么一會儿的工夫,她又做起活來了。她也不乏不累,你說這女人是鐵打的不是! ”因此就提到張嫂從十二歲,就到張家來做童養媳,十五歲圓的房。她婆婆在的時候,常常把她打的躲在山洞里去哭。去年婆婆死了,才同她良懦的丈夫,過了一年安靜的日子,算起來,她今年才廿五歲。

  這又是一件出乎我意外的事,我以為她已是三四十歲的人,“勞作”竟把她的青春,洗刷得不留一絲痕跡!但她永遠不發問,不怀疑,不怨望。日出而作,日入而息——挑水,砍柴,洗衣,种地,一天里風車儿似的,山上山下的跑——只要有光明照在她的身上,總是看見她在光影里做點什么。有月亮的夜里,她還打了一夜的豆子!

  從那天起,一連下了五六天的雨。第七天,天晴了,我們又看見張嫂背著筐子,拿著鐮刀出去。從此我們常常看見老張抱著孩子,哼哼唧唧的坐在門洞里。有時張嫂回來晚了,孩子餓得不住的哭,老張就急得在門口轉磨。我們都笑說:

  “不如你下地去,叫她抱著孩子,多省事。她回來又得現做飯,奶孩子,不要累死人。”老張搖著頭笑說:“她做得好,人家要她,我不中用! ”老張倒很坦然,我卻常常覺得慚愧。每逢我拿著一本閒書,悠然的坐在樓前,看見張嫂匆匆的進來,忙忙的出去,背上,肩上,手里,腰里,總不空著,她不知道她正在做著最實在,最艱巨的后方生產的工作。我呢,每逢給朋友寫信,字里行間,總要流露出勞乏,流露出困窮,流露出萎靡,而實際的我,卻悠悠的坐在山光松影之間,無病而呻!看著張嫂高興勤懇的,鞠躬盡瘁的樣儿,我常常猛然的扔下書站了起來。

  那一天,我的學生和他一班宣傳隊的同學,來到祠堂門口貼些標語,上面有“前方努力殺敵,后方努力生產”等字樣。張嫂站在人群后面,也在呆呆望著。回頭看見我,便笑嘻嘻的問:“這上面說的是誰?”我說:“上半段說的是你們在前線打仗的老鄉,下半段說的是你。”她惊訝的問:“X先生,你呢?”我不覺低下頭去,慚愧的說:“我嗎?這上面沒有我的地位! ”我的朋友的母親

  今年春天,正在我犯著流行性感冒的時候,K的母親——K老太太來看我。

  那是下午三時左右,我的高熱度還未退清,矇矇卑卑的覺得有人站在我床前,我掙扎著睜開眼睛,K老太太含著滿臉的微笑,搖手叫我別動,她自己拉過一張凳子,就坐在床邊,一面打開一個手絹包儿,一面微笑說:“我听見K說你病了好几天了,他代了你好几堂課,我今天新蒸了一塊絲糕,味儿還可口,特地送來給你嘗嘗。”她說著就把一碟子切成片儿嫩黃噴香上面嵌著紅棗的絲糕,送到我枕畔。我連忙欠身起來道謝,說:“難得伯母費心。”一面又喊工友倒茶。K老太太站起來笑說:“你別忙了,我剛才來的時候,甬道里靜悄悄的沒有一個人。這時候大家都上著課,你再一病倒睡著,他們可不就都偷懶出去了?我要茶自己會倒! ”她走向桌邊,拿起熱水壺來,搖了搖,笑說:“沒有開水了,我在家里剛喝了茶來的,倒是你恐怕渴了,我出去找點水你喝。”我還沒有來得及攔住她,她已經拿著熱水壺出去了。

  我赶緊坐起,把衾枕整理了一下,想披衣下床,一陣頭昏,只得又躺下去。K老太太又已經進來,倒了一杯熱茶,放在我床前凳子上,我笑著謝說:“這真是太罪過了,叫老太太來服侍我——”K老太太一面坐下,也笑著說:“哪里的話,這是我應該做的事。你們單身漢真太苦了,病了連一杯熱水都喝不到!你還算好,看你這屋子弄得多么干淨整齊,K就不行,他一輩子需要人照應,母親,姐姐,太太——”我說:

  “K從小是個有福气的人——他太太近來有信么?”

  老太太搖了搖頭,忽然看著我說:“F小姐從軍去了,今早我去送她的  ”

  我不覺抬頭看著K老太太。

  K老太太微笑著歎了一口气,把那塊手絹平舖在膝上,不住的摩撫著,又抬頭看著我說:“你和K這樣要好,這件事你一定也知道了。說起F小姐,真是一個溫柔的女子,性格又好,模樣儿也不錯,琴棋書畫,樣樣都來得,和K倒是天生一對! ——不過我覺得假若由他們那樣做了,我對不起我北平那個媳婦,和三個孫儿。”

  我沒有言語,只看著老太太。

  老太太面容沉寂了下來,“我知道K什么事都不瞞你,我倒不妨同你細談——假如你不太累。K這兩天也不大開心呢,你好了請你從旁安慰安慰他。”

  我連忙點了點頭,說:“那是一定。K真是一個實心的人,什么事都不大看得開! ”

  老太太說:“可不是!他從前不是在法國同一個女孩子要好,沒有成功,傷心的了不得,回國來口口聲聲說是不娶了,我就勸他,我說:‘你父親早撇下我走了,我辛苦半生,好容易把你和你姊姊撫養大了,你如今學成歸國,我滿心希望你成家立業,不但我看著高興,就是你父親在天之靈,也會安慰的。你為著一個异种外邦的女人,就連家庭也不顧了,虧得你平常還那樣孝順!本來結婚就不是一個人的事,你的妻子也就是你父母的儿媳,你孩子的母親。你不要媳婦我還要孫子呢,而且你還是個獨子! ’他就說:‘那么您就替我挑一個吧,只要您高興就行。’這樣他就結了婚,那天你不是還在座?”

  我又點一點頭,想起了許多K的事情。

  “提起我的媳婦,雖不是什么大出色的人物,也還是個師范畢業生,穩穩靜靜的一個人,過日子,管孩子,也還過得去。我對她是滿意的,何況她還替我生了三個白白胖胖的孫儿?”

  老太太微笑了,滿面的慈祥,凝望的眼光中似乎看見了K的那几個圓頭圓臉,歡蹦亂跳的孩子。

  “K也是真疼他那几個孩子,有了孩子以后,他對太太也常是有說有笑的。你記得我們北平景山東街那所房子吧?真是‘天棚魚缸石榴樹’,K每天下課回來,澆澆花,看看魚,畫畫,寫字,看看書,抱抱孩子,真是很自得的,我在一旁看著,自然更高興,這樣過了十年——其實那時候,F小姐就已經是他的助教了,他們并沒有怎么樣  

  “后來呢,就打起仗來了,學校里同事們都紛紛南下,也有帶著家眷走的。那時也怪我不好,我不想走,我拋不下北平那個家,我又不愿意他們走,我舍不得那几個孩子。我對K說:‘我看這仗至多打到一兩年,你是有職分的人,暫時走開也好,至于孩子們和他們的母親,不妨留著陪我,反正是一門老幼,日本人不會把我們怎么樣。’K本來也不想帶家眷,听了我的話,就匆匆的自己走了,誰知道一离開就是八年。

  “我們就關起門來,和外面不聞不問,整天只盼著K的來信,這樣的過了三四年。起先還能接到K的信和錢,后來不但信稀了,連撥款也十分困難。我那媳婦倒是把持得住,仍舊是穩穩靜靜的服侍著我,看著孩子過日子,我手里還有些積蓄,家用也應付得開。三年前我在北平得到K的姐夫從香港打來的電報,說是我的女儿病重,叫我就去,我就匆匆的离開了北平,誰想到香港不到十天,我的女儿就去世了  ”

  老太太眼圈紅了,折起那塊手絹來,在眼邊輕輕的按了一按,我默默的將那杯茶推到她的面前。

  老太太勉強笑了笑,端起茶杯來,呷了一口就又放下。

  “誰又知道我女儿死后不過十天,日本人又占領了香港,我的女婿便赶忙著要退到重慶來,他問我要不要回北平?若是要回去呢,他就托人帶我到上海。我那時方寸已亂,女儿死了,儿子許久沒有确實消息,只听過往的人說他在重慶生活很苦,也常生病,如今既有了見面的可能,我就壓制不住了。我對我女婿說:‘我還是跟你走吧,后方雖苦,可是能同K在一起。北平那方面,你弟婦還能干,丟下他們一兩年也不妨。’這樣,我又從韶關,桂林,貴陽,一路跋涉到了這里  

  “看見了K,我几乎哭了出來,誰曉得這几年的工夫,把我的儿子折磨得形容也憔悴了,衣履也襤褸了!他看見我,意外的歡喜,听到他姐姐死去的消息,也哭了一場 。過后才問起他的孩子,對于他的太太卻淡淡的不提,倒是我先說了几句。問起他這邊的生活,他說和大家一樣,衣食住都比從前苦得多,不過心理上倒還痛快。說到這時,他指著旁邊的F小姐,說:‘您應當謝謝F小姐,這几年來,多虧得她照應我。’我這時才發覺她一直站在我們旁邊。

  “F小姐也比從前瘦了,而似乎出落得更俊俏一些,她略帶羞澀的和我招呼,問起她在北平的父母。我說我在北平的時候,常和他們來往,他們都老了一點,生活上還過得去  

  說了一會,F小姐便對K說:‘請老太太和我們一塊儿用飯吧?’K點頭說好,我們就一同到F小姐住處去。

  “在我找到房子以前,就住在F小姐那里,她住著兩間屋子,用著一個女工,K一向是在那里用飯的,衣服也在那邊洗。我在那邊的時候,K自然是整天同我們在一起,到晚上才回到宿舍去。我在一旁看著,覺得他們很親密,很投机,一塊儿讀書說畫,F小姐對于K的照應体貼,更是無微不至。他們常常同我說起,當初他們一路出來,怎樣的辛苦,危險;他們怎樣的一塊逃警報,有好几次几乎炸死;K病了好几場,有一次患很重的猩紅熱,几乎送了命。這些都是K的家信中從來不提的,他們說起這些經歷的時候,都顯著很興奮,很緊張,K也總以感激溫存的眼光,望著F小姐。我自然也覺得緊張,感激,而同時又起一种說不上來的不安的情緒。

  “等到我搬了出來,便有許多K的同事的太太,來訪問我,吞吞吐吐的問我K的太太為何不跟我一同出來?我說本來是只到香港的,因此也沒想到帶著他們。這些太太們就說:

  ‘如今老太太來了就好了,否則K先生一個人在這里真怪可怜的——這年頭一個單身人在外面真不容易,生活太苦,而且  而且人們也愛說閒話! ’她們又問F小姐和我們有沒有親戚關系?她的身世如何?我就知道話中有因,也就含含糊糊的應答,說F家同我們是世交,F小姐從一畢業就做著K的助教,她對人真好,真熱心。她對于K的照應幫忙,我是十分感激的。

  “不過我不安的情緒,始終沒有离開我,我總惦記著北平那些孩子,我總憋著想同K說開了,所以就趁著有一天,我們的女工走掉了,K向我提議說:‘媽媽不必自己辛苦了,我們還是和F小姐一塊儿吃去吧,就是找到了女工,以后也不必為飯食麻煩,合起來吃飯,是最合理的事。’我就說:‘我難道不怕麻煩,而且我歲數大了,又歷來沒有做過粗話,也覺得十分勞瘁,不過我宁可自己操勞些,省得在一起讓人說你們的閒話! ’K睜著大眼看著我,我便委婉的將人們的批評告訴了他,又說:‘我深知你們兩個心里都沒有什么,抗戰把你們拉在一起,多同一次患難,多添一層情感。你是有家有孩子的人,散了就完了,人家F小姐一個多才多藝的女子,豈不就被你耽誤了?’K低著頭沒有說什么,從那時起,一直沉默了四五天。

  “到了第六天的夜里,我已經睡下了,他摸著黑進來,坐在我的床沿上,拉著我的手,說:‘媽媽,我考慮了四五天,我不能白白的耽誤人家。我相信我們分開了,是永遠不會快樂的,我想——我想同北平那個离了婚  ’我沒有言語,他也不往下說,過了半天,他俯下來搖我,急著說:‘怎么,媽媽,您在哭?’我忍不住哭了出來,說:‘我哭的是可怜你們這一班苦命的人,你命苦,F小姐也命苦,最苦命的還是北平你那個媳婦和三個孩子。他們沒有對不起任何人,他們辛辛苦苦的在北平守著,等待著團圓的一天。我走了,算不了什么,就是苦命,也過了一輩子了,你若是  還是我回去守著他們吧! ’這時K也哭了,緊緊握了我的手一下,就轉身出去。”

  老太太咽住了,又從袖口里掏手絹,我赶緊笑說:“對不起,伯母,請您給我一杯水,這絲糕放在這里怪香的,我想吃一塊。”老太太含著淚笑著站起,倒了兩杯茶來,我們都拈起絲糕來吃著,暫時不言語。

  老太太咳嗽了一聲,用手絹擦一擦嘴,說:“我想了一夜,第二天一早,我就去看F小姐。她正要上課去,看見了我,臉上顯出十分惊訝,我想我的神色一定很不好,我說:‘對不住,我想耽誤你半天工夫,來同你談一件事,’她的面色倏然蒼白了,連忙回身邀我進到內屋去,把門扣上,自己就坐在我的旁邊,靜靜的等著。我停了半天,忍不住又哭了,我說:‘F小姐,我不會繞彎儿說話,听說K想同你結婚?’F小姐把臉飛紅了,正要說話,我按住她的手,說:‘你別著急,這自然是K一方面的痴心妄想,不是我做母親的夸自己的儿了,K和你倒是天生的一對,可惜的是他已經是有妻有子的人了  ’F小姐沒有說話,只看著我。我說:‘自然現在有妻有子的人离婚的還多得很,不過,K你是曉得的,极其疼愛他的孩子,同時他太太也沒有對不起他的地方。’F小姐低下頭去,我又說:‘F小姐,你從小我就疼你,佩服你,假如你是我的親女儿,我決不愿你和一個离過婚的人結婚,在他是一個幸福,在你卻太不值得了。’我撫摩著她的手,說:‘你想想,從前在北平的時候,你還不是常常到我們家里來?你對他發生過感情沒有?我准知道那時你的理想,也不是像他那樣的人。只因打了仗,你們一同出來,患難相救護,疾病相扶持,這种同甘苦,相感激的情感的積聚,便發生了一种很堅固的友情——同時大家想家,大家寂寞,這孤寂的心,就容易拉到一起,戰爭延長到七八年,還家似乎是不可能的事,家里一切,一天一天的模糊,眼前一切,一天一天的實在。弄到后來,大家弄假成真的,在云霧中過著苟安昏樂的日子——等到有一天,雨過天晴,太陽沖散了云霧,日影下,大家才發現在糊里糊涂之中,喪失了清明正常的自己! ’“‘你看見過坐長途火車的沒有?世界小,旅途長,素不相識的人也殷勤的互相自己介紹,親熱的敘談,一同唱歌,一同玩牌,一同吃喝,似乎他們已經有過終身的友誼。等到目的地將到,大家紛紛站起,收拾箱籠,倚窗等望來接他們的親友,車一開入站,他們就向月台上的人招手歡呼,還不等到車停,就赶忙跳了下去。能想起回頭向你招呼的,就算是客气的人,差不多的都是頭也不回的就走散了。戰事雖長,也終有和平的一天,有一天,胜利來到,惊喜襲擊了各個人的心,那時真是“飛鳥各投林”,所剩下的只是一片白茫茫的大地——

  “‘假如你們成功了呢,你們是回去不回去?假如是回去了呢?你是個獨女,不能不見你的父母。K也許可以不看他的太太,而那几個孩子,他是舍不得丟開的。你們仍舊生活在從前環境中間,我不相信你們能夠心安理得,能夠快樂,能夠自然。人們結婚后不是兩個人生活在孤島上,就是在孤島上,過了几天,几月,几年以后,也會厭倦膩煩,而渴望孤島外的一切。你對K的認識,沒有我清楚,他就像他的父親,善感,易變,而且總傾向于憂郁,他永沒有完全滿足快樂的時候,總是追求著什么。在他不滿足,憂郁的情境之中,他實在是最快樂的,你也許不懂得我的話,因為你沒有同這樣的一個人,共同生活過。

  “‘所以我替你想,為你的幸福起見,我勸你同K分開,“眼不見為淨”,你年紀輕輕的,人品又好,學問又好,前途實在光明得很——我离開北平之前,你母親還來找我,說香港和重慶通訊容易,要我替她寫信給你,說他們老了,這戰事不知几時才完,他們不知道將來能不能見著你,他們別無所囑,只希望你謹慎將事,把終身托付給一個能愛護你,有才德的人。我提到這些,就是提醒你,K一輩子是個大孩子,他永遠需要別人的愛護,而永遠不懂得愛護別人,換句話說,就是他有他自己愛護的方法!我把話都說盡了,你自己考慮考慮看。’這時F小姐已哭得淚人儿一般  

  “我正在勸慰她,忽然听見K在外面叫我,我赶緊把門反掩上,出來便往家走,K一聲不響的跟著我回來。

  “此后我絕口不提這件事,K的情緒反而穩定了下來。我不知道他同F小姐又說過沒有,我只靜候著他們的決定。終于在前天夜里,K告訴我說F小姐決定從軍去了,明天便走,她希望我能去送她。K說著并沒有顯出特別的悲傷,我反而覺得難過。這女孩子真是聰明,有決斷!不是我心硬,我相信軍隊的環境和訓練,是對她好的,至少她的積壓的寂寞憂傷,有個健全高尚的發泄。今早我去送她,她沒有掉下一滴淚,昂著頭,挺著胸,就上了車  咳,都是這戰爭攪得人亂七八糟的  ”

  老太太停住了。這一篇話听得我凄然而又悚然,我便笑說:“伯母也不必再難過了,這件事總算告一段落,我想他們將來都會感激您的。伯母!我真是佩服您,怪不得朋友們都夸您通今博古,您說起文哲名詞來,都是一串一串的! ”老太太笑了,說:“別叫你們年輕人笑話,我小的時候,也進過几天的‘洋學堂’,如今英文差不多都忘光了,不過K的中文雜志書籍,我還看得懂——我看我該走了,你也乏了,我也出來了半天。你想吃什么,只管打發人去告訴我,我就做了送來。”她說著一面站起要走。

  我欠起身來,說:“對不起,我不能送了。您來這么一說,我倒覺得清醒了許多。您若不嫌單身漢屋里少茶沒水的,就請常過來坐坐。”老太太站住了,笑說:“真的,听說從前有人同你提過F小姐,你為什么不答應,你答應了多好,省去許多麻煩。”我笑說:“不是我不答應,我是不敢答應,她太多才多藝了,我不配! ”老太太笑著搖頭說:“哪里的話,你是太眼高了,不是我說你,‘越挑越眼花’——”

  老太太的腳聲,漸漸的在甬道中消失了。我凝望著屋頂,反复咀嚼著“飛鳥各投林”這一句話!

  這時窗外的暮色,已經壓到屋里來了! 《關于女人》后記

  寫了十四個女人的事,連帶著也呈露了我的一生,我這一生只是一片淡薄的云,烘托著這一天的晶瑩的月!

  我對于女人的看法,自己相信是很平淡,很穩靜,很健全。她既不是詩人筆下的天仙,也不是失戀人心中的魔鬼,她只是和我們一樣的,有感情有理性的動物。不過她感覺得更銳敏,反應得更迅速,表現得也更活躍。因此,她比男人多些顏色,也多些聲音。在各种性格上,她也容易走向极端。她比我們更溫柔,也更勇敢;更活潑,也更深沉;更細膩,也更尖刻  世界若沒有女人,真不知這世界要變成怎么樣子!

  我所能想象得到的是:世界上若沒有女人,這世界至少要失去十分之五的“真”、十分之六的“善”、十分之七的“美”。

  我并不敢說怜憫女人,但女人的确很可怜。四十年來,我冷眼旁觀,發現了一條真理,其實也就是古人所早已說過的話,就是:“男人活著是為事業,女人活著是為愛情。”——這雖然也有千万分之一的例外——靠愛情來維持生活,真是一件可怜而且危險不過的事情!

  女人似乎更重視親子的愛,弟兄姊妹的愛,夫妻的愛,朋友的愛  她愿意為她所愛的對象犧牲了一切。實際上,還不是她愿意不愿意的問題,她是無條件的,“摩頂放踵”的犧牲了,愛了再說!在這“摩頂放踵”的過程之中,她受盡人間的痛苦,假如犧牲而又得不到代价,那她的痛苦,更不可想象了。

  你說,叫女人不“愛”了吧,那是不可能的!上帝創造她,就是叫她來愛,來維持這個世界。她是上帝的化生工厂里,一架“愛”的机器。不必說人,就是任何生物,只要一帶上個“女”字,她就這樣“無我”的,無條件的愛著,鞠躬盡瘁,死而后已!

  你看母雞,母牛,甚至于母獅,在上帝所賦予的愛里,她們是一樣的不自私,一樣的忍耐,一樣的溫柔,也一樣的奮不顧身的勇敢。

  說到這里,還有一件很可愛很可笑的現象,我就遇到過好几次:平常三四歲的孩子,手里拿著糖果,無論怎樣的誆哄,怎樣的恐嚇,是拿不過來的;但如她是個小女孩子,你可以一頭滾到她怀里去,撒嬌的說:“媽媽!給你孩子一點吃吧! ”這萌芽的母性,就會在她小小的心坎里作怪!她十分惊訝的注視著你,過了一會,她就會欣然的,愛嬌的撅著小嘴,摟過你的頭來,說:“饞孩子,媽媽給你一點吃吧! ”

  真要命!感謝天,我不是一個女人!

  這本書里只寫了十四個女人,其實我所認識的女性,往少里說,也有一千個以上:我的姑姨妗嬸,姊妹甥侄,我的女同學,我的女朋友,我的女同事,我的女學生,我的鄰居,我的旅伴;還有我的朋友的姑姨妗嬸,姊妹甥侄  這其中還有不少的惊才絕艷,丰功偉烈,我真要寫起來,一輩子也寫不完。但是這些女人,一提起來,真是“大大的有名”!人人知曉,個個熟認,我一生寶貴女人的友情,我怕她們罵我——以后再說吧——

  許多朋友,希望我寫來寫去,會以“我的新婦”結束。感謝他們的祝福,這對于我,真是“他生未卜此生休”的事情了!這四十年里,我普遍的尊敬著一般女人,喜歡過許多女人,也愛過兩三個女人,卻沒有戀過任何女人。這“愛而不戀”的心理——這是几個朋友,對于我用情的批評——就是我的致命傷!

  我覺得我不配作任何女人的丈夫;惟其我是最尊敬体貼她們,我不能再由自己予她們以痛苦。我已經苦了一個我最敬愛的女人——我的母親,但那是“身不由己”,我決不忍使另一個女人再為我痛苦。男子在共營生活上,天生是更自私,更偷懶,更不負責的——自然一半也因為他們不知從何下手——我恐怕也不能例外。我不能積极的防止男子以婚姻方式來摧殘女人,至少我能消极的禁止我自己也這樣做!

  施耐庵云:“人生三十而未娶,不應更娶;四十而未仕,不應更仕;五十不應在家,六十不應出游  ”我以三十未娶,四十未仕之身,從今起只要經濟條件允許,我倒要閒云野鶴似的,到處漫游。我的弟兄朋友,就為我“六十以后”的日子發愁,但我還覺得很有把握。我們大家庭里女權很盛;我的親侄女,截至今日止,已有七個之多。堂的、表的、更是不計其數。只要這些小婦人,二十年后,仍是像今天這樣的愛她們的“大伯伯”,則我在每家住上十天,一年三百六十天,也還容易度過。再不然,我去弄一個儿子,兩個女儿,來接代傳宗,分憂解慍,也是一件极可能的事——只愁我活不到六十歲!

  以上把我“終身大事”,安排完畢,作者心安理得,讀者也不必“替古人擔憂”——如今再說我寫這本小書的經過:廿九年冬,我初到重慶,《星期評論》向我索稿,我一時高興,寫了一篇《關于女人》來對付朋友,后來寫滑了手,便連續寫了下去,到了《星期評論》停刊,就沒有再寫。今年春天,“天地出版社”托我的一個女學生來說,要刊行《關于女人》,我便把在《星期評論》上已經印行的九段,交給他們。春夏之交,病了一場,本書的上半本,排好已經三月,不能出版,“天地社”催稿的函件,雪片般的飛來,我只好以新愈之身,繼續工作。山上客人不少,這三個星期之中,我在鴻儒談笑,白丁往來之間,斷斷續續的又寫了三万字,勉強結束。

  這里,我還要感謝一個小女人,我的侄女,萱。若沒有她替去了我這單身漢的許多“家務”,則后面的七段,我縱然“嘔盡心血”,也是寫不出來的!

  (本篇最初發表于《生活導報周刊》1943年9月19日第41期,署名男

  士。)寫作的練習

  有人說:“寫作靠天才。”其實,這話并不盡然,所謂天才是什么?天才的定義,是一分靈感(Insperation),九分出汗(Perspira-tion),這句話就是說要多寫多看。

  關于多看,中外書籍都應當看,不但是文學,就是心理學,自然科學,社會科學等都應當抱著“開卷有益”的態度去多看。胡适之,梁任公,都有青年必讀書目,要選擇去讀。

  因為多看可以:一、擴充情感上的經驗,使未經驗過的事能以從書上經

  驗到。

  二、學習用字,用字對于寫作,正像鑰匙開鎖一樣,只

  要運用得純熟,便可門門俱通。拿個事實來說吧:有一次我在輪船上,鎖鑰丟了,無論怎樣打不開箱子,后來找到了一個專門開鎖的人他有一大串鎖鑰,他告訴我,這串鎖鑰曾經打開了許多人的箱子,果然,我的箱子也被打開了。這字眼便像鑰匙可以打開許多難題。

  三、習用譬喻。會演講的人,多是用比喻,以具体的事

  物去形容抽象的東西,如孔子論“君子之過也,如日月之蝕焉,”這便是說明了君子之過失,好像日蝕月蝕一樣的顯明,人人都能看得見。又如耶穌講天國,也是把天國比做具体的事物。

  除以上所述以個,一個作者還應當:一、多接近前輩作家,多和他們談話,因為談話也是一

  种藝術,富于熱情的人,他的談話有力,富于想象力的人談話很美,頭腦清楚的人,他的談話有條理;這三种便是寫作三個最重要的條件。使你听了,自然感覺到輕松,愉快而有意味。

  二、多認識不同性的不同行的人,尤其是醫生,律師和

  心理學家,听他們述說經驗以內的事。有一次,我在火車上,碰著了几位空軍壯士,于是我便問他們,“當你們駕机騰空和敵机戰斗的時候,心情究竟怎么樣?是不是像一般人所認為的那樣英勇?那樣光榮?”,他的回答是:“那儿有的事,當敵机快來轟炸我們的時候,我們馬上就得加好了汽油,穿好了服裝,配備好了戰斗的工具,然后坐在机房內,把穩了飛輪,看准了時刻,一分,二分,三分,五分,十分,二十分的等待著,眼不能展,頭不能動,四肢連伸都不能伸,周身像木片一般的麻木,敵机臨空了,便起飛,當驅逐和戰斗的時候,既不懼怕,也不英勇,心里只好像一張白紙。由此看來,一般作者形容的空軍壯士,都是客觀的,不是主觀的。是想象的,非經驗的。

  三、多旅行多看山水風物;城市鄉村的一切,便可多見

  事物的背景,多搜集寫作的丰富材料。例如各地的風俗,人情,習慣都是值得作者研究和寶貴的。

  再說到多寫,多寫是和多看同樣的重要。

  一、興到就寫不拘体裁——當你有什么感触的時候,馬

  上就把她寫下來,留待以后再整理。

  二、不要寫經驗以外的東西——一定要寫你經驗以內的

  事實,不然,便太冒險了。

  三、細心觀察——凡是一個寫作對象的一舉,一動,一

  言,一語,都要仔細去觀察,分析,不但是大事,而且小事,不懂是表面,而且內衷,尤其要注意話后的背景和引起的反應。

  四、練習觀感——這也是寫作中重要的條件。

  a視覺——要注意形式顏色等,譬如說白人,白馬,白玉和紅布,紅絨,紅綢,雖然都是白的和紅的,然而她們中間有著很大的差別。

  b听覺——當你和別人談話時,要注意音調和字句,即使你一個人靜待的時候,也應當留心周圍環境的聲音。譬如秋聲賦,完全是各种聲音的描寫。

  c嗅覺——如同香,臭,辛,辣,而且要會描寫出來。

  d味覺——要辨別各种食物的滋味,就如說,那种東西是甜的,它是怎樣的甜,那种東西是苦的,它又是怎樣的苦。

  e膚覺——如同冷熱,松,緊,粗細,干濕等,而且要會描寫出來。

  最后是作者本身的修養。一個作者一定有其作者的風格,并且每個作者都有其特殊風格。平常說風格有兩個定義:一、作者把适當的字眼用在适當的地方。

  二、風格就是代表作家自己,換句話說,就是文如其人。

  所以一個作家要養成他的風格,必須先養成冷靜的頭腦,嚴肅的生活和清高的人格。

  一、作家應當呈示問題,而不應當解決問題。也就是說

  作家應當站在客觀立場上來透視社會,解剖社會,社會黑暗給暴露出來。就好像易卜生的娜拉,也不過是呈示婦女問題吧了。所以當著婦女們歡宴恭請他的時候,他只說了一句:

  “我寫娜拉的時候,并沒有想到您們。”二、不要先有主義后寫文章,因為先有主義便會左右你

  的一切,最好先根据發生的現象,然后再寫文章。

  三、不要受主觀熱情的驅使,而寫宣傳式的標語口號的

  文藝作品。使人看到感覺濫調和八股。

  話說某某老翁,有几畝田地,讓張三耕种,他每次要谷的時候,張三總是殺雞給他吃,但有一次的例外,沒有殺雞,于是這個老翁便生气了,便在牆上寫著“此田不与張三种”七個大字,張三看見了,連忙殺了一只雞送來,這個老翁見了雞,連忙又寫了“不与張三更与誰?”一句,張三見了很奇怪,便問他究竟是什么意思?老翁說:“上句是無雞之談,下句是見雞而作。”兩人啞然而笑了。本文所講的也是無“稽”之談,希望讀者見“机”而作。

  版。)寫作經驗

  我有一個小孩,今年已經八歲了。每年過生日的時候都給她一個大蛋糕。最初的時候很大,抗戰以后縮小了。后來就一年一年的小,到現在小成一點點。我仿佛也和孩子的蛋糕一樣,年紀越大,膽子越小,不獨創作的膽子小,甚至講話的膽子也小多了。

  一個人走上寫作的路,也絕不是偶然的,我從來就住在海濱,所看到的只是山、水,大自然的風景,找不著一同玩耍的朋友,沒有別的消遣,只有專心于讀書方面。三歲的時候母親教我認字,談著“此地有崇山峻岭,茂林修竹”;“是能讀三墳五典,八索九丘。”一副名對,所以我認識數目字,是從三五八九等字念起,而不是從一二三念起,有時家里人領我上街,我便去看店舖里的招牌,都能把它記住 。也很喜歡听仆人們講故事。到了六歲的時候,自己曉得看小說,像《三國演義》、《封神榜》、《水滸》、《聊齋志异》一類的書,也是似懂非懂的。后來年紀稍大一點,讀林琴南翻譯的外國小說,覺得津津有味。后來自己練習寫作,模仿今古奇觀的体裁,寫了几篇故事,可是沒有人買,便賣給我的父親,換得一點意外的收入,來做點心費,每篇最高的賣一毛錢,最低的只有兩三個銅枚,但這對于我已經是一种鼓勵。父親也叫我對對子,記得有一回,他出的上聯,是“雞唱曉”,我對的下聯是“鳥鳴春”。父親認為很好,其實并不是我自己想出,是在香煙牌上看見過的。同時我覺得對對子對于聯字措辭有很大關系,有的文章念起來不響亮,寫作也是一字一句不能隨便的。等到十歲的時候,便搬到福建老家去住,那時生活完全改變。大家庭里姊妹很多,我便開始換上了女裝,先從走路學起,在家里和姊妹們在一齊,學她們講話,注意她們的服裝的顏色,看她們怎樣穿鞋穿襪子。這對于我也很有影響。

  后來到北平去進學校,學說北平話,對我很有用處。几年的學校生活,一方面學到很多科學方面的知識,同時也不像過去說話沒有條理,慢慢的學得細致。中學畢業以后很想學醫,因為我母親常病,從前的女人又不愿意讓男醫生診症,所以我在大學預科的時候,就讀的醫科,是預備將來替我母親看病的。到了五四運動的時候,我們許多同學組織學生會,他們推我擔任燕大學生會文書干事,從那個時候起開始寫宣傳方面的文字。后來我覺得為什么不寫我喜歡的東西呢?因此便開始學寫小說,用“冰心”兩個字做筆名,原來是因為容易寫,(比較謝婉瑩三字容易多了)卻沒有別的用意。后來報館來信叫我加上“女士”二字,說是容易引人注意,實是毫無意義。最初所寫的都是社會問題的小說,如關于男女不平等,女子受壓迫一類的事情;在我覺得我并沒有受到壓迫,也沒有感到什么不平等,后來便轉到童年的回憶上面,最初寫“繁星”的時候,只是隨手拈來,抒寫一點自己的靈感,也不知道寫成什么文体。后來給孫伏園先生看見,說是新体詩,于是我就寫新詩。合成“繁星”,“春水”這些集子,有些寫成而未發表的,也就隨手丟了。

  后來到美國念書,才開始寫《寄小讀者》,自從這部書出版,我接到許多小讀者的信,希望我繼續寫下去,他們純洁的心情,很令我受感動,我希望總有一天能夠滿足他們底熱忱的愿望。

  過去十几年的學校生活。有許多作品,可以說是無病呻吟,自己覺得很情感。現在歲數愈大,情感益重。近几年來因身体多病及其他原因,很少寫東西。抗戰以后,看見許多因戰爭而發生的事實,悲歡离合,許多可泣可歌可寫的材料,我很想寫一點抗戰時代的小說,但這不是說描寫前線的文學,因為我不曾到過前線,我從來不肯寫自己沒有看見的東西,如果勉強寫的話,寫出來也是不切實的。

  此外,我還想寫一篇“自傳”。大家有一個毛病 。認為寫“自傳”,一定要了不起的人物,那么這個“自傳”才有价值。

  但是我看外國人寫“自傳”并沒有一點夸大的意思,為什么外國人的“自傳”往往都很有价值呢?,我覺得“自傳”是一种值得提倡的文學体式,不論什么人都值得將他的生活寫成自傳。所以我是覺得我生在世界上四十多年,正是中國轉變很多的時候,假使以我個人所做的事情,以及國家社會和我的關系,有系統的寫出來,也可以代表一個時代背景。可是這一個想頭不知到那一天才能實現呢!

  現在要講我的寫作經驗,有人問我:“你什么時候寫文章?”我覺得我要寫文章,一定要在很靜的環境里才能寫。所以我不喜歡在城市里面住,也不愿意在城市里面寫,我喜歡在鄉間住,過安靜日子。同時我更喜歡在下雨下雪的時候寫,因為下雨下雪便沒有客人來。我還歡喜在夜晚寫,不過往往寫了失眠。我也喜歡在病中寫,躺著的時候想,一字一句都想好了,寫的時候便等于排印,所以我寫文章不打稿子,所以我喜歡生病 。我常常喜歡与自然接触,大城市里缺乏自然的風色。如果你沒有在山上,看不到晚霞,甚至于連這些顏色都不容易想象。所以我愿意假期,可以到外面去走,親近自然,瀏覽大自然的景色。

  關于修養方面。我覺得一個很好的作家,要常常保持自己處在客觀超然的地位,同時必須把自己深入那一個環境里,但是不能站某一方面講說。譬如描寫兩個人打架,你不能加入甲方,幫助甲方講話,同時也不能站在乙方,幫助乙方講話,最好把自己處在超然的地位,冷靜的觀察事物,一點不要情感,理智的把他描寫出來。

  其次我們要訓練自己,無論是視覺、嗅覺、听覺、各方面都要注意。假使對一件事或者對一個東西,你听不到他的聲音,不知道他的顏色,那末所描寫的一定不會深刻。譬如我們形容石榴花,“榴花照眼明”,就比“榴花照眼紅”好,為什么“明”字比“紅”字好呢?因為“紅”字很普遍,“明”

  是在“紅”里帶“明”,所以更有意義。因此,用字眼也要自己練習,斟酌用那一個字眼才比較明顯确當。同時音節也是很重要,白話文要寫得合于自然音節,才可念可讀。中國辭書是很注意這一點的,如平,上,去,入的調音,總是使每一篇文章讀起來很順口。現在的白話文不很注意這一點,看見小孩子的課本上有一句話,“我有工夫給你買二本書”,“二本”是多么難听呀!為什么不用“兩本”呢?所以我希望你們將來要講究寫作,必須把字句修練好,寫出來才會動人。

  還有,我一生最喜歡看書。生病的時候躺在床上,無論什么書,好書,坏書,中國書,外國書,只要有書就看,有時發現很多我們不知道的東西。現在我們大家的毛病就是沒有時間看書,但是我們還是要抽出時間閱讀的。同時關于選擇方面,我勸你們不要看翻譯本,最好看原本。中國也有好小說,像紅樓夢,鏡花緣,儿女英雄傳,水滸,封神榜,西游記等都是很好的,可惜中國人喜歡講整數,成套數,湊成多少章回,如水滸里一定要湊成一百零八將,不免有時變成呆板了。西游記很好,是向前走的。封神榜,紅樓夢也是很好一個很好的練習。此外我們還有各有不同的作風的,總之就是和會說話的人談話,听他用字,听有學問的人講話,看他的結构,看他的造句,因為多談話便有机會訓練自己。

  最后我覺得寫文章,一分是靠天才,九分是靠壓迫。要朋友逼才可以寫得快,不過現在為了經濟逼迫,也會寫得快一點了。

  今天我講的有些話都沒有道理,但是各人有各人的經驗,正像北平天橋變戲法的人所講,“戲法人人會變,各有巧妙不同”。我的作風也是這樣,沒有什么特別,不過那也正是我的巧妙了。

  (沈琬紀錄)力构小窗隨筆力构小窗

  “力构小窗”是潛廬里一間屋子的向東的窗戶。這間屋子就算是書房罷,因為里面有几只書架,兩張書桌,架上有些書籍報章,桌上也有些筆墨紙硯。不過西牆下還放著一張床,床下還有書箱,床邊還有衣架。這床常常是不空著,周末回家的學生,游山而不能回去的客人,都在那里睡下,因此這書房常常變成客室,可用的時候,也不算多。

  在北平的時候,曾給我們的書房起了一個名字,是“難為春室”,那時正是“九一八”之后,滿目風云,取 “四海皆秋气,一室難為春”之意。還請我們的朋友容希白先生,用甲骨文寫了一張小橫披。南下之后,那小橫披也不知去向。前年在遷入潛廬之先,曾另請一位朋友再寫這四個字的橫額,這位先生嫌“難為春”三個字太衰颯,他再三遷延推托,至終這間書房兼客室的屋子,還沒有名字。

  中國人喜歡給亭台樓閣,屋子,房子,起些名字,這些名字,不但象形,而且會意,往往將主人的心胸寄托,完全呈露——當然用濫了之后,也往往不能代表——這种例子俯拾即是,不須多說。

  潛廬只是歌樂山腰,向東的一座土房,大小只有六間屋子,外面看去四四方方的,毫無風趣可言!倒是屋子四圍那几十棵松樹,三年來拔高了四五尺,把房子完全遮起,無冬無夏,都是濃陰逼人。房子左右,有云頂兔子二山當窗對峙,無論從哪一處外望,都有峰巒起伏之胜。房子東面松樹下便是山坡,有小小的一塊空地,站在那里看下去,便如同在飛机里下視一般,嘉陵江碗蜒如帶,沙磁區各學校建筑,都排列在眼前。隔江是重慶,重慶山外是南岸的山,真是“蜀江水碧蜀山青”,重慶又常常陰雨,淡霧之中,碧的更碧,青的更青,比起北方山水,又另是一番景色。

  潛廬不曾挂牌,也不曾懸匾,只有主人同客人提過這名字,客人寫信來的時候,只要把主人名字寫對了,房子的名字,也似乎起了效用。四川歌樂山的潛廬和云南三台山的默廬一樣,都是主人靜伏的意思。因此這房子里常常很靜,孩子們一上學,連笑聲都听不見。只主人自己悄悄的忙,有時寫信,有時記帳,有時淘米,洗菜,縫衣裳,補襪子  卻難得寫寫文章!

  如今再回到“力构小窗”——這間書客室既是廢名,而且環顧室中,也實在不配什么高雅的名字,只有這個窗子,窗前的一張書桌,兩張藤椅,窗外一片濃蔭,當松樹抽枝的時候,桌上落下一層黃粉,山中濃霧,云气飛涌入帘,這些光景,都頗有點詩意。夜中一燈如豆,也有過親戚的情話,朋友的清談,有時雨聲從窗外透入,月色從窗外浸來,都可以為日后追憶留戀的資料。尤其在當編輯的朋友,苦苦索稿的時候,自己一賭气拉過椅子坐下,提筆构思,這面窗子便橫在眼前,排除不掉。

  一個朋友說:“你知道不?寫作是一分靠天才,九分靠逼迫  ”如今這一分天才,已消磨殆盡,而逼迫卻從九分加到十分,我向來所堅持的“須其自來,不以力构”的寫作條件,已不能存在了。忙病相連,忙中病中所偶得的一點文思,都在過眼云煙中消逝,人生几何?還是靠逼迫來亂寫吧,于是乎名吾窗曰“力构小窗”,也是老牛破車,在鞭策下勉強前進的意思!探病

  因為自己常常生病,也常常伺候生病的人,冷靜旁觀,覺得探病實在是一种藝術!

  探病有几种條件:第一,這病人是否你所十分關怀的人?

  第二,這病人是否會因為你的探視,而覺得愉快,歡喜?第三,探病時的談話;第四,探病時所攜帶贈送病人的物品,如書籍、花朵、糖果,及其他的用具和食物。

  探病不是一件“面子事”,譬如某人病了,某人某人都已去看過,我同他也還算是朋友,不好意思不去走走,而你探望時的態度往往拘束,談話往往勉強,比平常寒暄,更不自然,結果使病人也拘束,也勉強,因此而使他生出乏倦和厭煩,這种探病,于病人實在是有損無益。假如你覺得他會因你之不去而見怪,則不妨寫一封小啟,紙短情長,輕描淡寫,自此而止。或者送一束鮮花,一本閒書,一袋糖果,附以小小的卡片,心到神知,也還不俗。

  假如這病人是你的至友,他無時無刻不在懸盼你的來臨,你准知道你推門進去,立刻會遇到他惊奇的笑容;但你也要防備到他會因著你的探視,而過度興奮,談話太多,休息不足。在這种情況之下,你最好有時送花,有時贈果,有時介紹一兩本裝璜輕巧的書本或閒書,然后特別在風雨之日,別人不大出門的時候,去看他一看。那時你會發現病室很冷清,病人很寂寞,正在他轉側無聊的時候,你輕輕進去,和他獨對,這樣,病人既無左右酬應之煩,又有靜坐談心之樂。如中間又有別人來看,你坐坐就走,既予別人以慰問的机會,又減少病人的困慵,這种探病,往往是病人所最歡迎的。

  有的人是自己閒著沒事,又找不著閒人來共同消磨時間,忽然想到某人正在養病,何不去找他談談?這种探病的人,最是可怕!他會因著你的腸炎,而提到他自己的回歸熱,他的太太的斑疹傷寒,他的孩子的破傷風,縷縷不倦,如數家珍,直鬧到病人頭昏腦熱,覺得屋角床頭,盡是病鬼!或則對病人感世憂時,大發牢騷,怀家念鄉,聊抒抑郁,結果使病人也抑郁牢騷,不能自制,這种探病的人,最為醫生及侍疾者所厭惡。所以對病人宜用輕松愉快的談話,報告以親友間可喜可笑的消息,使他喜悅,使他發笑。假如他是喜好文藝的人,不妨告訴他,你最近看到的詩文中的警句。假如他是關心音樂或体育的人,你也可以報告他以時下什么精彩的音樂演奏,或球類比賽。臨走時你還可以給他點喜悅的希望,比如你說“下次我再來時,可以陪你散散步了”。或者說:“下星期日晚上,我可以陪你去听听音樂了。”這都使他在幽閒的病榻上,有許多快樂的希冀与憧憬。最要緊的還是想法子減輕病人心中的負擔,例如你可以替他寫几封信,辦几件事,看几個人,這些負擔,都可以從談話里探問出來的。

  至于禮物的贈送,花朵當然最為适宜,鮮花是病人最大的安慰和喜樂。但花的种類,顏色和香味,都應當有個揀選 。

  最好要知道病人平時所喜愛的花草和顏色,而且合他的歡心。

  有的人不喜歡濃郁的花香,气息太微的人,香花也會引起他的頭痛。花的香要甜而清,如蘭花、桂花、蓮花、玫瑰花、香豆花,都是屬于清甜一路。否則有色無香的花,如海棠、杜鵑、山茶、石竹,都是艷而不香,最合于病人的觀賞。假如可能,花瓶也要送者配置,妥帖古雅,捧供床側,不但受者歡欣,送者也會高興。還有一件,送花要在病者床側無花的時候,否則和許多別的花束,參在一起,不但顯得喧鬧,顏色也許還有不調和之處。

  書籍的性質要輕松,文章要簡短,使病人可以隨時拿起放下,不費腦力,書的裝璜要小而輕,不費病人的臂力腕力,字体要大而清楚,不費病人的眼力,畫冊也最适宜,如美術畫、風景畫等,使病人可以時常臥游。至于購送食品,要先得醫生的許可,再适合病人的嗜好,果品常是有益無害的,如橙桔、苹果之類。自己烹調的菜肴,會引起病人的食欲,清淡整洁,而在醫生許可之列者,也不妨隨時致送。

  生病是件苦事,但如有知心著意的人,來侍疾探病,生病不但變成件樂事,并且還是個福气。因病得閒,心境最清,文思詩情,都由此起,“維摩一室常多病,賴有天花作道場 ”。

  等到病室變成道場的時候,生病真是最甜柔最幸福的一件事了。做夢

  重慶是個山城,台階特別的多,有時高至數百級。在市內走路,走平地的時候就很少,在層階中腰歇下,往上看是高不可攀,往下看是下臨無地,因此自從到了重慶以后,就常常夢見登山或上梯。

  去年的一個春夜,我夢見在一條白石層階上慢慢地往上走,兩旁是白松和翠竹,夢中自己覺得是在爬北平西山碧云寺的台階,走到台階轉折處,忽然天崩地陷的一聲巨響,四周的松針竹葉都飛舞起來,階旁的白石闌干,也都傾斜摧折。

  自上面涌下一大片火水,烘烘的在層階上奔流燃燒。煙火彌漫之中,我正在惊惶失措的時候,忽然听見上面有极清朗嘹亮的聲音,在喚我的名字,抬頭卻只看見半截隱在煙云里的台階。同時下面也有個极熟悉的聲音,在喚我的名字,往下看是一團團紅焰和黑煙。在夢里我卻欣然的,不猶疑的往下奔走,似乎自己是赤著腳,踏著那台階上流走燃燒的水火,飄然的直走到台階盡處,下面是一道長堤,堤下是充塞的更濃厚的紅焰和黑煙,黑煙中有個人在伸手接我,我叫著說:“我走不下去了! ”他說:“你跳! ”這一跳,我就跳回現實里來了!

  心還在跳,身子還覺得虛飄飄的,好像在煙云里。

  這真是春夢!都是重慶的台階和敵人的轟炸,交織成的一些觀念。但當我同時听見兩個聲音在呼喚的時候,為什么不往上走到白云中,而往下走入黑煙里?也許是避難就易,下趨是更順更容易的緣故!

  做夢本已荒唐,解說夢就更荒唐。我一生喜歡做夢,緣故是我很少做可怕的夢。我從小不怕鬼怪,大了不怕盜賊,沒有什么神怪或偵探的故事,能以扰亂我的精神。我睡時開窗,而且不蓋得太熱,睡眠中清涼安穩,做的夢也常常是快樂光明的,雖然有時亂得不可言狀,但決不可怕。

  記得我母親常常笑著同我說:“我死后一定升天,因為我常夢見住著极清雅舒适的房子。”這樣說,我死后也一定升天,因為我所看過的最美妙的山水,所住過的最爽适的房子,都是在夢里看過住過的。而且山水和房屋都是合在一起。比如說,我常常夢見獨自在一個讀書樓上,書桌正對著一扇极大的玻璃窗,這扇窗几乎是牆壁的全面,窗框是玲瓏雕花的。窗外是一片湖水,湖上常有帆影,常有霞光。這景象,除了夢里,連照片圖畫上,我也不曾看見過——我常常想請人把我的夢,畫成圖畫。

  我還常夢見月光:有一次夢見在潛廬廊下,平常是山的地方,忽然都變成水,月光照在水上,像一片光明的海。在水邊仿佛有個漁夫晒网。我說:“這漁夫在晒网呢  ”身邊忽然站著一位朋友,他笑了,說:“月光也可以晒网么?”在他的笑聲中,我又醒了,真的,月光怎可以晒网?

  “夢是心中想”,小時常常夢見考書,題目發下來,一個也不會,一急就醒了。旅行的時候,常常夢見誤車誤船,眼看著車開出站外,船開出口外,一急也就醒了。体弱的時候,常常夢見抱個极胖的孩子,雙臂無力,就把他摔在地上。或是夢見上樓,走到中間,樓梯斷了,這樓梯又仿佛是橡皮做的,把我顫搖搖的懸在空中。但是,在我的一生中,最常夢見的,還是山水,樓閣,月光  

  單調的生活中,夢是個更換;亂离的生活中,夢是個慰安;困苦的生活中,夢是個娛樂;勞瘁的生活中,夢是個休息——夢把人們從桎梏般的現實中,釋放了出來,使他自由,使他在云中翱翔,使他在山峰上奔走。能做夢便是快樂,做的痛快,更是快樂。現實的有余不盡之間,都可以“留与斷腸人做夢”。但夢境也盡有挫折,“可怜夢也不分明”,“夢怕悲中斷”,“怎不思量,除夢里有時曾去。無据,和夢也新來不做。”等到“和夢也新來不做”的時候,生活中還有一絲詩意么!?1944年

  贈逖生1病中調寄浣溪沙(水仙)

  寄托閒情到水仙病中心緒阿誰邊擁衾無語看爐煙微步凌波應解舞生塵羅襪亦翩躚不輸梅蕊占春先1即浦薛鳳,清華畢業后赴美留學。抗戰時期,獨自在重慶工作。致趙清閣1

  清閣:

  信收入。我忙得要命,忙家務!二弟從五通橋來,三弟又要出國,一談就是半夜。孩子們又都放了學,滿屋里都是人。我想進城,總走不了。但我二月廿一至廿五,是要在城里開會的。假如在這日期之前,我沒有信說不來,就請您在廿一日那天早晨十一、十二時之間,到“嘉廬”看看。因為每次都找不著人送信,文藻走了,一樵又換了車夫,沒有人知道你的地方。希望您那東西別等我發表,恐怕等的日子太多了。雖然我很興奮看。(注:此處有損,“興奮”可能是高興。)祝好!冰心四四年二月二夜

  錄》刊于《傳記文學》。)

  1趙清閣,女作家,1914年5月9日生,河南信陽人。抗戰爆發后在武漢參加全國文藝界抗敵救亡協會,并為華中圖書公司主編《彈花》文藝月刊,后又主編《彈花文藝叢書》。1944年任重慶《新民報》特約撰述。抗戰胜利后回上海擔任《神州日報》副刊主編。出版小說、劇本多部。致梁實秋

  實秋:

  山上梨花都開過了,想雅舍門口那一大棵一定也是綠肥白瘦,光陰過的何等的快!你近來如何?听說曾進城一次,歌樂山竟不曾停車,似乎有點對不起朋友。剛給白薇寫几個字,忽然想起趙清閣,不知她近体如何?春來是否痊了?請你代我走一趟,看看她,我自己近來好得很。文藻大約下月初才能從昆明回來,他生日是二月九號,你能來玩玩否,餘不一一。即請大安問業雅好冰心三月廿五致趙清閣

  清閣:

  老三回來,說端木1又去北碚了,和您上信不符,特再證實一下。北碚我不去了,但我愿意搭他車進城。(就是他不去北碚,只回龍洞灣,我也可以搭車的。)請代問一下:八日上午或下午何時來山接我?能否來山?你再寫快信寄我。如不能,我就得快想法。西北紅棗好得很。小孩子們謝謝你的書。山上极美,春來我又頭痛了。恕不多書。請安冰心四四、四、一

  1即著名律師端木愷。致趙清閣

  清閣:

  這星期又去不成了,因為開會又改到四月,多么掃興!但我再下一星期也許要去,去了一定通知你,早說反使你不安。

  孩子們陸續都快上學了,要安靜一點,很想寫點東西了。你如何?新年過得痛快罷?這里人多,雪美,可惜你不在。冰心四四年四月十八日現代女作家書簡

  ××先生:

  來信敬悉。關于作稿,豈明先生已催過兩次了,只因牙疾,不能寫作,抱歉之极。《××特輯》很動人,頗想寫他一寫,題目一時不能定,因為我作稿,常常是后定題目的,在可能范圍內拙稿總擬在五月中旬奉上不錯。此請撰安冰心拜五月一日致趙清閣

  清閣:

  北碚那天玩得很好,當天來回,景超、一樵1還在此賞了一會儿的月。可惜你不在,他們聯絡得不好!不怪您。端木開業,您的提議是好,就這樣辦罷。該款若干請告知,即奉寄。最近不擬進城。听說您六月中到賴家橋,离此很近,走也走得到,希望經常到山上來玩。附上現代婦女社收條四張,請分送。手邊沒有《紅樓夢》,明天去借,當替您“琢磨”不誤。匆匆,祝好

  謝冰心拜上四四、五、三。

  1“景超”即吳景超,新中國建立后為清華大學教授。“一樵”即顧毓炳訇癒A后居美國加州,1976年以來,多次回國探親講學。致趙清閣

  清閣:

  兩得來函,极慰。峨眉一簽尤合下怀,不胜感謝,已留為記念矣。連日在城開會,忙里偷閒。你不在,少一個人談談。不知你何時歸來?有日子否?九·一八閉會當即上山。連日陰雨,极為悶悶。仍想到成都走走,只看便車接洽得如何?

  這程子身体還好。不知你在路上又犯胃病否?既到成都,何不至嘉定1走走?那里還有許多人呢。匆匆寄意,并祝旅佳

  冰心拜上四四、九、九。

  1“嘉定”屬四川省,轄樂山。空屋

  虹和我把我們一生的歡樂和希望,寄托在這一所空房子上面——但是,為什么不可以呢?

  這所房子,無論從那一方面看,都是一座极合于理想的小家庭住宅:背倚著山,房子蓋在斜坡上,門對著极凹的山谷。這山峰、山坡、山谷上都長滿著青松。山上多霧多風多雨,這房子便幽幽的安置在松濤云海之間。附近并無人家,一條羊腸小徑,從房子底下經過。大門是樹身釘成的一個古雅的架子,除天生的几叢竹子外,沒有圍牆,几十級石階,三四個曲折,便升到這房子的廊上,門窗很大,很低,欞木都是冰紋式的,精雅的很。隔著玻璃望進去;一色的淡黃色的牆壁,和整齊的地板,左首是前后兩間,光線很好。右首是橫方形的一大間,后牆上有一個大壁爐。這大間的后面,是橫斷的兩間,右邊是屋子,左邊是通后院的甬道。繞過廊子,推開后院的小門,就看見和前面房子只隔著一條仄小的院子,緊靠著山壁,還有一排三間小屋子,是預備做廚房和下房用的。

  虹,無論從那一方面看,都是最理想的和我共營生活的一個女性:她不是太健康,也不算太美麗,但她有著极靈活的風度,极動人的顰笑,和极瀟洒的談鋒。她的理想,她的見解,有許許多多和我相同的地方。一想到她,會使得我哭,也會使得我笑,她在我心里,是這樣的生著根,假如我失掉她  呵,我不能想象  雖然她還有一個半身不遂的母親,一個白痴的哥哥,和一個生著肺病的妹妹,但這有什么關系呢?

  我自己呢?總算是一個向上的青年,我是一個化工的大學生,畢業后在這山上的化工試驗所,做著研究的工作。我沒有一切的惡習慣,和不良的嗜好,我尊重我的事業,我不愛錢。我相信我若埋頭苦干,我是不會辜負我的國家,我的社會的  雖然我有一個老病的父親,驕奢的繼母,和五個幼小的弟妹  但這又有什么關系呢?

  假如我能和我的虹,永遠關閉在這所幽雅的屋子里,環境和同伴,就會把我們的精神和勇气,鼓勵振作了起來。我們同看書,一同談話,一同研究學習,我們就是拉著重擔的小牛,也要是一對快樂合作的牛,喜喜歡歡的流汗喘息前進!

  這房子,据說是一個大官兼巨商的產業,是他的左右替他蓋的。這不過是他許多別墅中最小最簡陋的一座,他自己連來也沒有來過,好几年空在那里。當然他也許也會來住,也許會讓給朋友住,但只要目前是空著,虹和我能常去走走,也是沒有什么關系的。

  這房子离我們的試驗所,只有半里路。在兩年前的一個黃昏,我工余在這條小徑上散步,松影中抬頭瞥見,偶然拾級而登,周視之下,十分歎賞,但那時還不過是歎賞而已。直到去年的一個月夜,因為躲避空襲,和虹在這廟上,抱膝對坐,談到深夜,這窗影,這檐風,這滿山的松月,和虹的清脆的語聲,以及她帶笑含憂的側影,便把我整個靈魂,旋卷了起來,推塞在這所空房子里面  

  虹做著教師的那個家庭、离這房子也不過有一里多路。我們第一次相逢,是在這山坡上的一個防空洞里,我帶著一大包的文書,她帶著三四個孩子。我們洞內的座位,恰巧相連。

  關閉的時間太久了,當她的學生們,焦躁吵鬧的時候,我便講些故事給他們听。我素來是喜歡小孩子的,和他們說得很熱鬧,根本沒有注意到黑暗中默坐的女教師!等到警報解除,大家擠到洞口,虹拉著孩子,向我道謝。她的靦腆笑容,和洞外的陽光,一樣的耀眼。從那時起,我們在洞里外,都常常招呼,談話。

  這一個夏天,我忽然覺得有說不出的高興,工作之中,常常忍不住微笑,口里常常吹著短歌。接到訴苦催款的信,也不會影響到我的睡眠,粗惡的飲食,也能下咽,而且吃得很多。我覺得我是在幸福中飲食,在幸福中眠起,世界上只要有著虹和我,其他一切,又有什么關系呢?

  虹和我第二次去看那房子,是在一個星期日,我們約定在那廊上野餐,我帶的是兩斤大餅,半斤醬牛肉,和一瓶水。

  虹帶著一包花生和几塊糖。那時我們彼此都已知道對方是拉著一車重擔的小牛,更不在這些事上客气,而且我們都吃得十分香甜。吃過了野餐,我帶著虹從后門進去,細細的看了每一間屋子。虹張著一雙大眼,不住的贊歎這建筑師的縝密的心思。那天她穿著一件淡黃色沿黑邊的單衫,散發披肩,雙頰上有著一層不常見的健康的紅潤。她興奮的指畫著說:“你看這方向多好,整個房子朝著東南!這東南角的屋子正好做書房,東窗前可以放一張大大的書桌,四牆嵌上矮矮的書廚,南窗下再放一張小小的茶几,九張小椅子,這屋子就不必再有別的陳設了。”一轉身她又往后走,嘴里說:“這間朝南的房子,正好做臥房,陽光也好,配上淺紅色的窗帘,矮床,搖椅,和一張小巧的梳妝台,空气就非常的柔靜。最好的還是外面的一大間  ”她說著又走到外面大屋子里,倚著窗口,回頭笑說:“這四周松影太濃了,這間要挂上彩云式的窗帘,才顯著光亮。買白布來,拿油彩畫上去,這樣,無論屋里插什么顏色的花草,全都合式。壁爐上挂上蒙納利薩(Monaliza)的畫像,再配上一對淡黃色的蜡燭,該多么淡雅!這看這壁爐,多大,多簡朴!山后有的是亂柴,去撿些來,冬天陰雨的黃昏,把壁爐點上,不點燈,在爐火中品茶,听雨,呵,听到半夜我也愿意  ”她呼吸有些急促,不住的說了下去。

  我一聲不響的看著她,這少女多么美麗,多么聰明!她竟在這空屋里,用幻想布置了一個最美麗的住宅  我快樂的微笑了,我說,“虹,等明儿我攢夠了錢,把這所房子買下來,接你來住! ”她惊异的抬起頭來望著我,臉上忽然蓋上一層更深的紅暈。我知道我說錯了話,赶緊接著說:“你既然如此喜歡,我買了這房子,分租給你。”她才笑了一笑,但立刻又皺起眉來,心不在焉的往外走,我也便跟到廊外,我們都沉默了下來。本來么,我從來沒有表示過我愛她,她也沒有說過她愛我,其他的更談不到了。不過,只要我們心里都明白、都了解,一切的一切,又有什么關系呢?

  此后我們又去過許多次。這一夏天,空襲太多了,我不能工作,她也沒有教書,但我們都不到防空洞里去,山上本來安全,這院里又是最幽靜的地方,在陽光和月色下,我們就坐在廊欄上閒談。虹在庭院布置上,又添了許多意見:廊下要种些玫瑰,竹邊要栽上美人蕉,石階兩旁要植些杜鵑,剪平了便是天然的短牆  我總是微笑的听著,這种談話,總繼續到警報解除為止。

  霧季來臨,空襲沒有了。我赶著補做實驗室里的工作,虹也給學生赶補功課,我們見面的時候很少。但在忙逼勞碌之中,我的心中,總憧憬著那在幻想中布置起來的房屋和庭院,和在房里院中歡笑行走的虹。這憧憬使我沉迷,使我陶醉,一想起來,胸頭便熱烘烘的!

  春天該是更快樂的了,而我的心里,卻加上一層重壓。上海家的來信,總是提到生活越來越高,父親的宿疾也越來越重,債是借到無可再借,希望我能夠寄點錢回去。否則不但弟妹們要失學,就是全家也眼看著要斷炊了。

  虹呢,本來她的一家住在南岸她的表兄的工厂里。她的表兄是個厂長,手頭很丰裕,待她一家也极好,但她的表嫂于春初亡過了,沒有人理家。在周末,虹就常常到南岸去,回來時總是很憂郁,很沉默,難得看見她快樂的笑容。我們漸漸的覺到“現實”的箍儿,越箍越緊,雖然我們還掙扎著往幻想的道上走  

  暑期中,虹住在南岸,我去蘭州赴了工程師學會年會,順便在西北考察了一趟。回到山上,在初秋陰雨的黃昏,在我雜亂的書案頭,拆開了兩封信。第一封是我叔叔的,上面寫:

  “穎侄惠青:

  前得汝父自上海來函,道及近來家計,已到山窮水盡地步,深以汝歷年只知自己前途,不念家庭負擔為憾!叔亦老也,家中食指浩繁,勢難兼顧,研究所中薪水太薄,不足久戀,茲已為侄在××銀行,謀得助理員之職,地位雖低,而薪津分紅,平均每月可在三万元左右。此事之成,半由机緣,半由面子,万勿再以‘興趣’‘事業’為辭,坐失机會!望即日辭職,進城報到,切要切要。

  叔字”

  第二封是虹的,只短短的几個字:

  “穎:我昨天已辭了這里的事,打算回到南岸去久住了,明天下午請到那空屋廊上相見,即使話別,心亂如麻,一切面述。虹

  即日”

  我拿著這兩封信,只覺得手足冰冷,胸頭發噎,窗外已經沉黑;只有一兩星微弱的燈火,在層層的霧陣中掙扎著閃爍——

  第二天的黃昏,我拖著沉重的腳步,望山上走,這小徑,本來是走向樂園之路,而今天  我低著頭正在昏昏的想,猛抬頭已到了這所房子的門前,我愣住了,擦了擦眼睛,重新再認,呵,一切都改觀了!四圍已編上比人還高的竹篱,兩扇漆黑的大門,緊緊的關閉著,篱笆上面露出窗戶和廊子,窗上挂著白色的布帘,廊上晾著一行行的雜色衣褲  

  我打了一個寒噤,似乎整座山峰在我腳下震撼!我咬著牙,站了一站,便踉蹌的走過這房子,迎著虹的來路。

  在半路上我把虹截住,她的頭發上滿是霧珠,一件灰色的雨衣,裹住了她細小的身軀,眼圈微黑,更顯出那黑大深愁的雙眼,她向我慘慘的一笑,一面仍往前走。我攔住她,說“虹,我們不能去了,那房子有人住了! ”我的聲音帶些顫動,她抬頭注視著我,咬著唇儿,又慘慘的一笑,我們就在路邊站住了。

  經過了久久的沉默——我慢慢的從袋里掏出叔叔的那封信來,塞在虹的手里。虹展開了信,細細的看了一遍,又無言的遞回給我。她兩手插在雨衣袋里,用鞋尖踢弄著地下的石子,半天,抬起頭來,說“好,我們都得走開了,你犧牲了你的事業,我  我犧牲了我的  愛情  ”我抬起頭來,她笑了,笑得异樣:“已答應我了嫁給我的表兄,這當然是父母的意見。表兄從小就歡喜我,因著喜歡我,就擔負了我的一家。我對他卻只有感激,沒有愛情。我總希望也許有一天,我能夠獨力把這病苦的家庭,負擔起來,好減輕他的恩債。因著較高的報酬,我就來到這山上,做著教師兼保姆,和這几個淘气的孩子,混了三年,而現在  

  “不知是何冤孽,竟在這里遇見你!我們都是最可怜可鄙的孩子,只知往幻想中沉溺,逃避,這幻想曾使我們朦朧的快樂了許多日子,但現實還是現實!比浮云還輕,現實比泰山還重,到了今天,浮云散盡,我們才發現自己已被壓在這慘重的現實之下! ”

  她停了一停,雙頰緋紅了起來,微微的咳嗽了几聲,“然而我并不追悔我們的相逢——我們雖然從今永遠分開了,在海角,在天涯,我們卻都知道我們正在走著同一的命運,那就是無休無盡的寂寞与憂愁  

  “我并不要求你忘記了我,因為我知道你不會忘記我,正和我不會忘記你一樣。”她伸出手來:“再見罷,穎!不,我不說再見,我希望我們永不再見! ”

  眼淚塞滿了我的喉頭我捧住了她的手,停了一會,她掙脫了,轉身便走,我正要喚住了她,她忽然又轉過身來,滿臉的淚光,滿臉的笑,她伸著雙臂:“幻想,為什么不可以呢,讓我們還拿幻想來結束這別离  穎,你不是進城上班去么?

  別忘了你還有個美麗舒适的家,你好好上班,周末回來,我在窗口點上一支紅燭,來照耀你的歸途。我在壁爐邊矮几上,給你准備下一頓精美的晚餐,你在這小路上喚我,我就跑下層階來接你!去罷,我的穎,星期六晚上見! ”她在哽咽聲中長笑著,回頭便走入松林深霧之中——黑暗壓蓋了下來!我的靈魂已离開了我,我的麻木的腿,一步一步的拖著我的軀殼,往山下走——這小路無盡的長,往下,往下,把我引到無底的深淵里去。三十三年十月二十五夜,歌樂山致趙清閣

  清閣:

  信收到。最近不擬進城。听說你十號赴賴家橋,千万路過一敘。我還好。有許多事情要問你。相見近,不多談。冰心四四年十一月七日再寄小讀者通訊四

  親愛的小朋友:

  一位從軍的小朋友,要我談生命,這問題很費我思索。

  我不敢說生命是什么,我只能說生命像什么。

  生命像向東流的一江春水,它從最高處發源,冰雪是它的前身。它聚集起許多細流,合成一股有力的洪濤,向下奔注,它曲折的穿過了懸岩削壁,沖倒了層沙積土,挾卷著滾滾的沙石,快樂勇敢的流走,一路上它享樂著它所遭遇的一切——

  有時候它遇到堜市e阻,它憤激的奔騰了起來,怒吼著,回旋著,前波后浪的起伏催逼,直到它涌過了,沖倒了這危崖,它才心平气和的一瀉千里。

  有時候它經過了細細的平沙,斜陽芳草里,看見了夾岸紅艷的桃花,它快樂而又羞怯,靜靜地流著,低低地吟唱著,輕輕的度過這一段浪漫的行程。

  有時候它遇到暴風雨,這激電,這迅雷,使它心魂惊駭,疾風吹卷起它,大雨擊打著它,它暫時渾濁了,扰亂了,而雨過天晴,只加給它許多新生的力量。

  有時候它遇到了晚霞和新月,向它照耀,向它投影,清冷中帶些幽幽的溫暖:這時它只想憩息,只想睡眠,而那股前進的力量,仍催逼著它向前走  

  終于有一天,它遠遠地望見了大海,呵!它已到了行程的終結,這大海,使它屏息,使它低頭。她多么遼闊,多么偉大!多么光明,又多么黑暗!大海庄嚴的伸出臂儿來接引它。它一聲不響的流入她的怀里。它消融了,歸化了,說不上快樂,也沒有悲哀!

  也許有一天,它再從海上蓬蓬的雨點中升起,飛向西來,再形成一道江流,再沖倒兩旁的石壁,再來尋夾岸的桃花。

  然而我不敢說來生,也不敢信來生!

  生命又像一棵小樹,它從地底里聚集起許多生力,在冰雪下欠伸,在早春潤濕的泥土中,勇敢快樂的破殼出來。它也許長在平原上,岩石中,城牆里,只要它抬頭看見了天,呵,看見了天!它便伸出嫩葉來吸收空气,承受日光,在雨中吟唱,在風中跳舞。它也許受著大樹的蔭遮,也許受著大樹的覆壓,而它青春生長的力量,終使它穿枝拂葉的掙脫了出來,在烈日下挺立抬頭!

  它過著驕奢的春天,它也許開出滿樹的繁花,蜂蝶圍繞著它飄翔喧鬧,小鳥在它枝頭欣賞唱歌,它會听見黃鶯清吟,杜鵑啼血,也許還听見梟鳥的怪嗥。

  它長到最茂盛的中年,它伸展出它如蓋的濃蔭,來蔭庇樹下的幽花芳草,它結出累累的果實,來呈現大地無盡的甜美与芳馨。

  秋風起了,將它的葉子,由濃綠吹到緋紅,秋陽下它再有一番的庄嚴燦爛,不是開花的驕傲,也不是結果的快樂,而是成功后的宁靜的怡悅!

  終于有一天,冬天的朔風,把它的黃葉干枝,卷落吹抖,它無力的在空中旋舞,在根下呻吟。大地庄嚴的伸出手儿來接引它,它一聲不響的落在她的怀里。它消融了,歸化了,它說不上快樂,也沒有悲哀!

  也許有一天,它再從地下的果仁中,破裂了出來,又長成一棵小樹,再穿過叢莽的嚴遮,再來听黃鶯的歌唱。

  然而我不敢說來生,也不敢信來生。

  宇宙是一個大生命,我們是宇宙大气中之一息。江流入海,葉落歸根,我們是大生命中之一葉,大生命中之一滴。

  在宇宙的大生命中,我們是多么卑微,多么渺小,而一滴一葉,也有它自己的使命!

  要知道:生命的象征是活動,是生長,一滴一葉的活動生長,合成了整個宇宙的進化運行。

  要記住:不是每一道江流都能入海,不流動的便成了死湖;不是每一粒种子都能成樹,不生長的便成了空殼!

  生命中不是永遠快樂,也不是永遠痛苦,快樂和痛苦是相生相成的。等于水道要經過不同的兩岸,樹木要經過常變的四時。

  在快樂中我們要感謝生命,在痛苦中我們也要感謝生命。

  快樂固然興奮,苦痛又何嘗不美麗?我曾讀到一個警句,是:

  “愿你生命中有夠多的云翳,來造成一個美麗的黃昏”。——(Maytherebeenoughcloudsinyourlifetomakeabeautifulsunset。)

  世界,國家和個人生命中的云翳,沒有比今天再多的了。

  小朋友,我們愿不愿意有一個成功后快樂的回憶,就是這位詩人所謂之“美麗的黃昏”?祝福你的朋友冰心

  一九四四年十二月一日,雨夜,歌樂山。致趙清閣

  清閣:

  三信未复,負罪良深!信箋信封太好了,有點舍不得用。

  寒流過渝,我大傷風,鼻膜炎頭痛了十八天。但山頭之雪,從枕上便能望見,此山居之樂也。“論生命”一段,蒙你過獎。

  憶龔定庵有詩云:“少年太飛揚,為哀樂不深,  憂患稍稍平,此心即佛音  ”亦是中年人見到之言。我的弟婦又生一女,家中熱鬧得很。新年赴渝事,不知如何?但元旦日有搭便車赴北碚計划,也許小住一兩天,不知你那時赴北碚否?

  《先知》再版,家中沒有,等到開明去取一本送你。匆匆即請冬安冰心四四年圣誕夜1945年致趙清閣

  清閣:

  北碚已經去過了。一日下午去的,四日中午离開。逛了北泉,還會見了許多朋友。逛北泉那天,小孩們在游泳池浮水的時候,我獨自在數帆樓上坐著。有兩個鐘頭,覺得很有趣。我們總說同游北泉,不知如何總湊不到一起!你會騎馬不?等春天我們從北碚騎馬去。重慶總不想去,鬧得慌。一樵本約十六日去看俞珊,十之八九是不去了。本月底季弟赴美,也許進城送他,那時一定通知你。關于寫劇本,很想同你談談,那段故事我相信寫起來很生動。《鴛鴦劍》1做劇名不知還好否?總之,以后再說罷。這兩天山上又冷,擁爐不暖。在北碚時住業雅處2,夜中撥火閒談,倒很“寫意”。我這次去,沒有通知几個人,但無意中還看見了不少,如丁西林、章靳以、盧冀野等。老舍和張充和是我去約的,談了許久。文藻到美后還未有信,我希望他可替我帶點新書回來。余不一一,即請近安冰心四五年一月十日夜

  122“業雅”為吳景超夫人。《鴛鴦劍》為趙清閣改編的《紅樓夢》話劇本。《關于女人》再版自序

  我把這本《關于女人》交給開明書店再版,我覺得有寫篇自序的必要。

  《關于女人》在天地出版社初版,是在三十二年九月。出版以后,就有許多朋友,向我索贈。我的朋友不少,真是有點“窮于應命”!我便向朋輩宣言,我這本書是不送給男朋友的,因為我估計男人對于這本書,一定會感很大的興趣,我不送,他們也會自己去買了看的。而對于女朋友們,我卻是無法推脫!一來因為我素來尊重她們的友情;二來因為這本書本是借著她們的“靈感”,才寫得出來。無論從哪一方面說,我都得恭恭敬敬的奉贈,以表示我的謝意。

  但第一版《關于女人》,我實在無法送人,錯字太多了,而且錯得使人啼笑皆非!例如“喜歡過許多女人”,變成“孝敬過許多女人”。“男人在共營生活上  是更偷懶”,變成“  是更愉快”,至于“我”變成“你”,“你”變成“他”,更是指不胜屈。天地社原說是這本書銷路很好,出版后不到三個月,便准備再版,我就赶緊將改正本交給他們,此后卻杳無消息!雖然在重慶、桂林、昆明  甚至于曲江、西安  的坊問,都有《關于女人》出售,而卻仍是“初版”。我答應送給那些女朋友的“再版”,至今不曾出現,連我那几個弟婦,都把我罵得不亦樂乎!

  我等不得了,寫信到天地社去問,回信說那“初版”五千冊,除了雨漬鼠咬之外,還有一二百本沒有售出,最后他們引咎自己的“推銷不力”,向我道歉。我覺得很慚愧,沒有話說。雖然國內各報的“文壇消息”上,都在鼓吹著“關于女人,銷路极暢”,而在美國的女朋友,向我索書的時候,還摘錄美國的文藝雜志,稱譽《關于女人》為:“TheBestSellerinChungking”。

  因此,我便把這本小書,改正了交給開明書店,准備把這再版書來償還我對于女朋友的夙欠。同時我也希望這“再版”再版的時候,我還能再添上几個女人——女人永遠是我的最高超圣洁的“靈感”!

  一九四五年二月之夜,大荒山,靈音山館。致趙清閣

  清閣:

  信早收到。文藻回來了。五月六日到的家。如今他住在城里,仍住嘉廬,有空不妨去找他談談(晚上比較合适)。他到賽珍珠1那里去了兩次,据說《桃李春風》上演不成,不知是為什么?山上好得很,這兩夜月色异樣的清明,可惜你不能來。你傷風怎樣了?千万要小心。六月中到不到賴家橋?

  我一時不想進城,天气熱,嘉廬那間屋子气悶得很。文藻替你帶回一點小禮物,他留在嘉廬等你。我們都好,老三四號左右要走了,家里要寂寞一點。老二已早回五通橋去了。匆匆,祝好。謝冰心拜四五、五、廿六

  1賽珍珠,美國著名女作家。

  我的良友——悼王世瑛女士一個朋友,嵌在一個人的心天中,如同星座在青空中一樣,某一顆星隕落了,就不能去移另一顆星來填滿她的位置!

  我的心天中,本來星辰就十分稀少,失落了一顆大星,怎能使我不覺得空虛,惆悵?

  我把朋友分為三類。第一類是有趣的,這類朋友,多半是很淵博,很雋永,縱談起來樂而忘倦。月夕花晨,山巔水畔,他們常常是最賞心的伴侶。第二類是有才的,這類朋友,多半是才气縱橫,或有奇癖,或不修邊幅,盡管有許多地方,你的意見不能和他一致,而對于他精警的見解,迅疾的才具,常常會不能自己的心折。第三類是有情的,這類朋友,多半是靜默沖和,溫柔敦厚,在一起的時候,使人溫暖,不見的時候,使人想念。尤其是在疾病困苦的時光,你會渴望著他的“同在”——王世瑛女士在我的朋友中,是屬于有情的一類!

  這并不是說世瑛是個無趣無才的人,世瑛趣有余而才非淺,不過她的“趣”和“才”都被她的“情”蓋過了,淹沒了。

  世瑛和我,算起來有三十余年的交誼了,民國元年的秋天,我在福州,入了女子師范預科,那時我只十一歲,世瑛在本科三年級,她比我也只大三四歲光景。她在一班中年紀最小,梳辮子,穿裙子,平底鞋上還系著鞋帶,十分的憨嬉活潑。因為她年紀小,就常常喜歡同低班的同學玩。她很喜歡我,我那時從海邊初到城市,對一切都陌生畏怯,而且因為她是大學生,就有一點不大敢招攬,雖然我心里也很喜歡她。我們真正友誼的開始,還是“五四”那年同在北平就學的時代。

  那年她在北平女高師就學,我也在北平燕京大學上課,相隔八九年之中,因著學校環境之不同,我們相互竟不知消息。

  直到五四運動掀起以后,女學界聯合會,在青年會演劇籌款,各個學校單位都在青年會演習。我忘了女高師演的是什么,我們演的是莎士比亞的《威尼斯商人》。預演之夕,在二三幕之間,我獨自走到樓上去,坐在黑暗里,憑闌下視,忽然听見后面有輕輕的腳步,一只溫暖的手,按著我的肩膀,我回頭一看,一個溫柔的笑臉,問:“你是謝婉瑩不是?你還記得王世瑛么?”

  昏忙中我請她坐在我的旁邊,黑暗的樓上,只有我們兩個人,我們都注目台上,而談話卻不斷的繼續著。她告訴我當我在台上的時候,她就覺著面熟了,她向燕大的同學打听,證實了我是她童年的同學,一閉幕她就走到后台,從后台又跟到樓上  她笑了,說這相逢多么有趣!她問我燕大讀書環境如何,又問“冰心是否就是你?”那時我對本校的同學,還沒有公開的承認,對她卻只好點了點頭。三幕開始,我們就匆匆下去,從那時起,我們就成了最密的朋友。

  那時我家住在北平東城中剪子巷,她住在西城磚塔胡同,北平城大,從東城到西城,坐洋車一走就是半天,大家都忙,見面的時候就很少。然而我們卻常常通信,一星期可以有兩三封。那時正是“五四”之役,大家都忙著討論問題,一切事物,在重新估定价值的時候,問題和意見,就非常之多,我們在信里總感覺得說不完,因此在彼此放學回家之后,還常常通電話,一說就是一兩個鐘頭。我們的意見,自然不盡相同,而我們卻都能容納對方的意見。等到后來,我們通信的內容,漸漸輕松,電話里也常常是清閒的談笑,有時她還叫我從電話中彈琴給她听,我的父親母親常常跟我開玩笑,說他們從來沒有看見我同人家這樣要好過,父親還笑說,“你們以后打電話的時間要縮短一些,我的電話常常被你們阻斷了! ”

  我在學校里對誰都好,同學們也都對我好,因而也沒有什么特別的“朋友”。世瑛就很熱情,除了同誰都好之外,她在同班中還特別要好的三位朋友,那就是黃英(廬隱),陳定秀,和程俊英,連她自己被同學稱為四君子。文采風流,出入相共,  廬隱在她的小說《海濱故人》里,把她們的交誼,說得很詳細——世瑛在四君子之中,是最穩靜溫和的,而世瑛還常常說我“冷”,說我交朋友的作風,和別人不一樣。

  我常常向她分辯,說我并不是冷,不過各人情感的訓練不同,表示不同,我告訴她我軍人的家庭,童年的環境,她感著很大的興趣  

  然而我們并不是永遠不見面。中央公園和北海在我們兩家的中途,春秋假日,或是暑假里,我們常帶著弟妹們去游賞——我們各有三個弟弟,她比我還多兩個妹妹——小孩子奔走跳躍的時候,我們就坐在水榭或漪瀾堂的闌旁,看水談心。她磚塔胡同的家,外院有個假山,我們中剪子巷的門口大院里,也圈有一處花畦,有石凳秋千架等,假山和花畦之間,都是我們同游攜手之地。我們往來的過訪,至多半日,她多半是午飯后才來,黃昏回去,夏天有時就延至夜中。我們最歡喜在星夜深談,寫到這里,還想起一件故事:她在學生會刊物上寫稿子,用的筆名是“一息”,我說“一息”這兩字太衰颯,她就叫我替她取一個,我就擬了“一星”送她,我生平最愛星星,因集王次回的“明明可愛人如月”,和黃仲則的“一星如月看多時”兩句詩,頌贊她是一個可愛的朋友,她欣然接受了。直至民國十二年我出國時為止,我們就這樣淡而永的往來著。我比較冷靜,她比較溫柔,因此從來沒有激烈的辯論,或吵過架,我們兩家的人,都稱我們“兩小無猜”,算起來在朋友中,我同她談的話最多,最徹底,通信的數量也最多(四五年之間,已在數百封以上),那几年是我們過往最密的時代,有多少最甜柔的故事,想起來使我非常的動心,留戀!

  我出國去,她原定在北平東車站送行,因為那天早晨要替我赶完一件絨衣,到了車站,火車已經開走了,她十分惆悵,過几天她又赶到上海來送我上船。我感謝之余,還同她說,“假如我是你,送過一次也罷了,何必還赶這一場傷心的离別?”她泫然說,“就因為我不是你,我有我的想法! ”——廬隱有一首新詩,就記的是這件事,我只記得中間四句,是:

  辛苦織成的絨衣,竟赶不上做別离的贈品,秋風陣陣价緊,

  不嫌衣裳太薄嗎?

  在上海我們又盤桓了几天。動身之日,我早同她約定,她送我上船就走,不要看著船開,但她不能履行這珍重的諾言,船開出好遠,她還呆立在碼頭上  

  到美國以后,功課一忙,路途又遠,我們通信的密度,就比從前差遠了,我只知道從上海,她就回到福州去教書。在十三年的春天,我在美國青山養病,忽然得到她的一封信,信末提到張君勱先生向她求婚,問我這結合可不可以考慮,文句雖然是輕描淡寫,而語意是相當的懇切。我和君勱先生素不相識,而他的哲學和政治的文章,是早已讀過,世瑛既然問到我,這就表示她和她家庭方面,是沒有問題的了,我即刻在床上回了一封信,竭力促成這件事,并請她告訴我以嘉禮的日期。那年的秋天,我就接到他們結婚的請柬,我記得我寄回去的禮物,是一只鑲著桔紅色寶石的手鐲。

  民國十五年秋天,我回國來,一到上海,就去訪他們夫婦,那時他們的大孩子小虎誕生不久,世瑛還在床上,君勱先生赶忙下樓來接我,一見面就如同多年的熟朋友一樣,极高興懇切的握著我的手。上得樓來,做了母親的世瑛,乍看見我似乎有點羞怯,但立刻就被喜悅和興奮蓋過了。我在她床沿雜亂的說了半小時的話,怕她累著,就告辭了出來。在我北上以前,還見了好几次,從他們的談話中,態度上都看出他們是很理想的和諧的伴侶。在我同他們個別談話的時候,我還珍重的向他們各個人道賀,為他們祝福。

  民國十六年以后,我的父親在上海做事,全家都搬到上海來。年假暑假我回家的時候,總是常到他們家里,世瑛又做了兩個,三個孩子的母親,她的敦厚溫柔,更是有增無減,同時她對于君勱先生的文章事業,都感著极大的興趣,盡力幫忙。我在一旁看著,覺得我對于世瑛的敬愛,也是有增無減!她在家是個好女儿,好姐姐,在校是個好學生,好教師,好朋友,出嫁是個好妻子,好母親,這种人格,是需要相當的忍耐和不斷的努力,她以永琲漱戙u和誠懇,溫柔和坦白來与她的環境周旋,她永遠是她周圍的人的慰安和靈感!

  民國廿年母親去世以后,父親又搬回北平來,我和世瑛見面的机會便少了。民國廿三年他們從德國回來,君勱先生到燕大來教書,我們住得很近,又溫起當年的友誼。君勱先生和文藻都是書虫子,他們談起書來,就到半夜,我和世瑛因此更常在一起。北平西郊的風景又美,春秋佳日,正多賞心樂事,那一兩年我們同住的光陰,似乎比以前更深刻純化了。

  他們先离開了北平到了上海,我們在抗戰以后也到了昆明,中間分別了六七年,各居一地,因著生活的緊張忙亂,在表面上,我們是疏遠了。直到了前年,我們又在重慶見面,喜歡得几乎落下淚來,她握著我的手,說她听人說我總是生病,但出乎意外的我并不顯得憔悴。我微笑了,我知道她的用心,她是在安慰我!我謝了她,我說,“抗戰期間,大家都老了都瘦了,這是正常的表現,能不死就算好了。”她攔住我,說,“你總是愛說死字  ”我一笑也就收住 ——誰知道她一個無病的人,倒先死了呢!

  她住在汪山,我住在歌樂山,要相見就得渡一條江,翻一座岭,戰時的交通,比什么都困難,弄到每年我們才能見到一兩次面。她告訴我汪山有綠梅花。花時不可不來一賞,這約訂了三年,也沒有實現——我想我永不會到汪山去看梅花了,世瑛去了,就讓我永遠紀念這一個缺憾罷。

  我們在重慶僅有的一次通訊。是她先給我寫的,去年五月一日,她到歌樂山來參加第一保育院的落成典禮,沒有碰到我,她“悵惘而歸”,在重慶給我寫了几行:

  冰姐:

  到重慶后,第一次去歌樂山  因為他們告訴我,你也許會來參加保育院的落成典禮  我可以告訴你,我在山上等你好久了  我念舊之情,与日俱深——也許是年齡的關系,使我常常憶舊——可是今天的事實,到了保育院,既未見你,而時間的限制,又無法去看你,惆悵而歸,老八又告訴我,你身体不大好,使我更懊悔我錯過了机會,不抽一刻時間來看你!我在山上几次動筆寫信給你,終于未寄,今天無論如何,要寫這几個字給你,或不是你所想得到的,我是怎樣今情猶昔!再談吧,祝你痊安瑛五·一·

  我在病榻上接到這封小簡,十分高興感動,那時正是杜鵑的季節,綠蔭中一聲聲的杜宇,參和了憶舊的心情,使我覺得惆悵,我复她一信。中有“杜鵑叫得人心煩”之語,今年三月,她已棄我而逝,我更怕听見鵑啼,每逢听見聲凄而長的“苦——苦”,總使我矍然的心痛,尤其是在雨中或月下的夜半一連疊聲的“苦——”,枕上每使我凄然下淚  

  世瑛畢竟到歌樂山來看我一次,那是去年夏日,她從北溫泉回來,帶著兩個女儿,和她的令弟世圻夫婦,在我們廊上,坐了半天。她十分稱贊我們廊前的遠景,我便約她得暇來住些時——我們末次的相見,是在去年九月,我們都在重慶。君勱先生的令弟禹九夫婦,約我們在一起吃晚飯,飯后談到我從前在北平到天橋尋訪賽金花的事,世瑛听得很高興,那時已將夜半,她便要留我住下。文藻笑問,“那么君勱呢?”

  世瑛也笑說,“君勱可以跟你回去住嘉廬。”我說,“我住待帆廬太舒服了,君勱住嘉廬卻未免太委屈了他。”大家開了半天玩笑,但以第二天早晨我們還要開會,便終于走了,現在回想起來,追悔當初未曾留下,因為在我們三十余年的友誼中,還沒有過“抵足而眠”的經歷!

  今年三月初,我到重慶去,听到了世瑛分娩在即的消息。

  她前年曾夭折了她的第三個儿子——小豹——如今又可以補上一個小的,我很為她高興。那時君勱先生同文藻正在美國參加太平洋學會,我便寫信報告文藻,說君勱先生又快要做父親了,信寫去不到十天,梅月涵先生到山上來,也許他不知道我和世瑛的交情罷,在晚餐桌上,他偶然提起,說,“君勱夫人在前天去世了,大約是難產。”我突然停了箸,似乎也停止了心跳,半天說不出話來。

  我一夜無眠,第二天一早,就分函在重慶的張肖梅女士(張禹九夫人)和張靄真女士(王世圻夫人)詢問究竟。我總覺得這消息過于突然,三十年來生動的活在我心上的人,哪能這樣不言不語的就走掉了?我終日懸懸的等著回信,兩封回信終于在几天內陸續來到,證實了這最不幸的消息!

  靄真女士的信中說:

  懼,產后即感不支,醫師用盡方法,終未能挽回,嬰儿男性,出生后不能呼吸,多方施救,始有生气,不幸延至次日,又复夭折  現靈柩暫寄浙江會館  君勱旅中得此消息,傷痛可知,天意如斯,夫复何言  

  肖梅女士信中說:

  极,惟有以不了了之  

  我不曾去浙江會館,我要等著君勱先生回國來時,陪他同去。我不忍看見她的靈柩,惟有在安慰別人的時候,自己才鼓得起勇气!

  我給文藻寫了一封信,“  二十年來所看到的理想的快樂的夫婦,真是太希罕了,而這种生离死別的悲哀,就偏偏降臨在他們的身上,我不忍想象君勱先生成了無‘家’可歸的人!假如他已得到國內的消息,你務必去鄭重安慰他  ”

  六月中肖梅女士來訪,她給我看了君勱先生挽世瑛的聯語,是:

  廿年來艱難与共,辛苦備嘗,何圖一別永訣

  六旬矣報國有心,救世無術,忍負海誓山盟她又提到君勱先生赴美前夕,世瑛同他對斟對飲,情意纏綿,弟妹們都笑他們比少年夫妻,還要恩愛,等到世瑛死后,他們都覺得這惜別的表現,有點近于預兆。

  世瑛的身体素來很好,為人又沉靜樂觀,沒有人會想到她會這樣突然死去。二十年來她常常擔心著我的健康,想不到素來不大健康的我,今夜會提筆來寫追悼世瑛的文字!假如是她追悼我,她有更好的記憶力,更深的情感,她保存著更多的信件,她不定會寫出多么纏綿悱惻的文章來!如今你的“冷靜”的朋友,只能寫這記帳式的一段,我何等的對不起你。不過,你走了,把這种東西留給我寫,你還是聰明有福的!

  一九四五年八月九日夜,重慶歌樂山。致趙清閣

  清閣:

  信收到了!大家都是一樣心理,胜利到的太突然了,心理上不但不平靜,而且反亂了。我本打算秋天好好寫點東西,而且已經開始,這么一來又扰亂了。剛听到胜利消息,有千万种計划,如今一個計划都沒有,只等交通工具允許時,慢慢回到北平去。你如何,暫且鎮定再說罷。重慶房子以后仍不會太容易有,因為四郊的人一定要進城來。我們仍住歌樂山再說。我很想去北碚,但仍是工具問題。你如去了,替我問大家好。路過時請上山來坐坐。匆匆,祝好。冰心四五年八月廿四日致趙清閣

  清閣:

  信悉。山上秋爽月明,明年此日,定已不在此了。悵望山下燈火,感慨万千。你說“游民”返鄉不易,怕要住上半年,我以為大家恐怕都要等到明年春天。我現在正想法同北平家中人通消息。只要消息一通,我也不著急了。將來行止尚未大定,但文藻和我都相當厭倦了“京華”的生活。我們仍打算回到教書生涯,居處且以北平為最佳,將來或可好好的招待你——希望你在城中生活能較前稍胜。余不一一,即請大安冰心四五、九、十七致趙清閣

  清閣:

  前得你九月二十五日信,知道你病了,极為挂念,不知現在如何?已遷入蓮花池房子否?房子有几間?我去住不方便?同學會我的确去了,第二天就回來。因為顧太太住了“嘉廬”,我們讓她進城時就住戴家巷二號(陳叔敬處)臨時借住,不大方便,也正在想搬進城,正在接洽房子。我們北平沒有房子。如回校,校內有房。你將來也是回北平好。文藻住國防最高委員會宿舍(林森路軍事委員會對面)。那盒“琪士”1你自己留著補補罷,不要寄來。匆匆祝痊安冰心四五年十月十六日

  1“琪士”即美國罐頭黃油。致趙清閣

  清閣:

  信收入,你為何如此匆匆离去?民航机票已弄到手否?我也正在想搬進城去住,有人替我看房子,据說就在蓮花池,也許早晚會同你做鄰居。你病后身体如何?文藻住林森路國防最高委員會,電話2862,會快些。你給他一信,他會來看你。

  最近我也許進城看房子,但說不定在哪一天。你在月底以前不會走罷?匆匆,即請秋安冰心四五年十月廿二日致趙清閣

  清閣:

  得言极慰,知道你精神情緒均煥然一新,尤為高興。希望你能把握住這心境,好好地在回憶中寫點抗戰時代的東西。

  我想搬進城,但合宜房子難找。三嫂未走之先,我暫時不想离開這清幽的環境。北方問題,日重一日,甚使人著急。假如再在重慶呆下去,不知要變成什么樣子!請告訴我一點上海生活狀況(我在法租界住過),例如你那房子,一間屋多少房租?每人生活費要多少?三嫂想拿來做參考。老二不日要下南京,去看他們永利公司。老三在美已開始實習,很高興。

  三嫂在各方面想法要回上海去看她父母,并想做事,但船上艙位難得到,飛机票不好買,她也急死了。上海還見著什么人?他們情緒如何?上海人對于時局之看法如何?一樵、端木,見及請代致意。山上一切如琚A前几夜大雷雨。秋行夏令,大家都很憂慮。我患了几天“重慶熱”,現在已好了。業雅總約我到北碚去,每周末都有客有事不巧得很,過一兩星期也許去一趟。匆匆,即頌近好

  冰心四五年十一月十三日致趙清閣

  清閣:

  來信讀悉。你催我到上海,我也想早离開重慶。但是問題并不太簡單。我們走了!三嫂怎么辦?我們在這里替她想法買飛机票——她們在安全和經濟兩方面,都不能坐船——還沒有著落。文藻倒是愿意我早走。(參政會怕不會開),怕他一旦飛京,把我們留在這里太無保障了。你談那兩間屋子替我留下,甚好。請再告訴我詳細情形。地點在哪里?情形如何?是否和人家同住?等等。我若到上海,不想教書,還是寫寫文章再說。《關于女人》我已交付開明。除自序外,又加了一段,開明正要出版。現在開明想同他們打官司。你說和“天地社”仍在來往,勸他們把這版賣完,算清版稅,早早撒手罷。我真是頭痛。不寫文章還好,寫了反惹一肚子气!

  這里又在下雨下霧,你深知此中滋味?不必細談了,不過山上的雨霧還好。上星期坐景超車到了北碚,還同浦逖生等逛了北泉。那天卻有陽光。現在正擁著火盆,清理信債。不知你這時正作些什么?請問一樵好,他的詞我拜讀了,很好。祝安冰心四五、十二、三致趙清閣

  清閣:

  在床上拆閱了你的信,(游山跌交傷腰)一轉眼就找不著了,不知你都說的是什么?只記得你說什么虹口有房子的事。

  我真感謝我的朋友們,個個勸我早走!(端木也勸我),使我覺得朋友們都在惦記著我。談起梅蘭芳,談起音樂,(在城內看了《一曲難忘》,頗受感動)我何嘗不神往。然而我實在想不出我有什么理由要在上海安家。文藻若仍在政府作事,我們大概是在南京。——上海曾有個机會,商量之后,已謝絕了——但十分之六七我們是回北平教書去。我相信那种生活對我比較宁靜一些。抗戰這几年,鬧得我頭昏腦亂,一事無成,于人于己,兩無益處,所以上海房子只好放棄。將來我如到上海,只好奉扰朋友們了。現在第一步我們想先搬城中住,讓三嫂先走,美軍机到大使館交涉過,沒有希望。但民航机改由行政院派定后,似有可能。三嫂如能新年后走,則文藻一走,我就可以飛。或他一有消息走,我也可以飛。若飛京,可以先住老二的丈人處,金陵神學院他們房子大得很,過渡一時。若飛平,就住我們大嫂處。兩邊都是不必安家的。

  城內大概住端木房子,等他房子客人走后,就可以去,至早也得過年罷。剛從城中回來,朋友們都好。除了看一次電影之外——還只看半場 ——什么也沒有做,只忙些雜事。老舍應美國文化專員之邀赴美一年,明春二月間可以啟程。回國后我們希望他能到燕大。我同端木曾談起《關于女人》事。葉圣陶他們二十號由木船東下,他們意思開明已有了律師,不必再有律師了,最好請端木以第三者朋友資格請他們,(一)

  第一版賣完即算版稅,(二)將紙型交還我。我已將這兩事付托了他。他說照辦,這人太忙,還得你催他一下。其實這中間人一樵等都可以做,多托几個人無妨。從你寄給小孩子的圣誕片中,知道又過圣誕了,那天病得胡里胡涂的,看片忽然清醒。明年不在此地了,八年過得何等之快,這些日子心還靜,夜里有時翻泰戈爾。你說九時我已睡了,哪知我正在開始,我平常總是午夜才睡。重慶今年不冷,我在城中那几天還有陽光。山上在臨別時覺得加倍好。“潛廬”1我決定不賣,交給保管委員會去管。——作周末休息之用。我請他們保管一切依舊。說不定我還會回來,——你近來如何?還忙么?寫作得起勁否?朋友見面代問好罷。許多信要寫,不多談了。祝你新喜

  謝冰心拜上四五年十二月廿一夜1“潛廬”乃冰心在歌樂山的住所。致趙清閣

  清閣:

  我于上月十四日遷到端木家里來了。有兩間屋子,即他從前之書房和客廳,還有大走廊,怪好的。客人很多,可惜你离開重慶了。你信已從文藻處轉到。三嫂已到上海了,住址是愚園路668弄313號。她很愿意看看你。假如你去看她,她一定高興,孩子們也高興。“天地社”版稅如交來,請即交她,她等錢用,同時我也欠她錢。紙型不知如何?看端木的神通了,假如這個辦不到,真是白當了律師!參政會定三月十五在渝開會,國防會也快結束了。我們行止總會在四月中決定,直回北平之意居多,到那時再報告你。你給《神州日報》寫的長篇,可否讓我拜讀?上海文化界動態如何?熟朋友常見面否?前夜去看了《雷雨》,演員不算好,看了不十分滿意。今天中午約老舍來吃飯,他不日赴申轉美。這里熟朋友漸漸少了。今年暖得很,進城來后沒生過火盆。晚上還不常有机會看書,客人太多。孩子們都好,年假中是看電影,我卻一場都沒看,外一紙請轉端木。一樵常見面否?請代問好。匆匆不一,即請春安謝冰心拜上四六年二月五日晨致趙清閣

  清閣:

  業雅在此住了兩星期,此刻剛走。參政會也剛開完,雖然“參而不政”也費不少時間。端木見過許多次。書店事真傷腦筋,看來版稅收不回了。我會托端木,你不管吧,怪煩人的!你遷了居,也好,可以靜些。我們四月中能否走,還不定。我本心是愿意等小孩子定了走,(宗生五月底初中畢業,大妹四月底高小畢業),只怕國防會要還都去結束。他們如果還都,我們就得早走了。你何時回河南?現時物价重慶最便宜,我倒愿意多呆些時候。你不如回來,這邊天气太好了,天天大太陽,怪不怪?你要我寫文章,豈不愿寫,但這里環境,實在不适宜,客人太多。夜闌人散時,自己就累倒了。還是等回到北方,關起門來,替你好好寫一點罷。業雅信附上,她相片沒照好,不給你了。她這人真多情,臨走哭了,害得我也怪難過的。欠信太多,不盡 。祝好。冰心四六年三月四日致趙清閣

  清閣:

  許久沒得你信,猜著你是忙,卻不知道你搬家。我的侄子那天送他表妹上船,說看見你送老舍。老舍想來一定高興得很,去換一換空气。你新居安适,极好,趁此多寫寫文章。

  你約我作文,一定應命,可惜參政會在即,縱然不盡責,一天也要花去相當時間。會完就要還都。我們大約也在四月間東返了,相見在即,快何如之!昨日得一樵來信,寄了几首詩,也未提明任務。重慶朋友漸少了,但物价据說最低。我身体還好,見客人太多,睡眠不足。這些日子重慶天气非常之好,一換往年之作風,每日都有月亮。昨夜同文藻出去避客步月,曾家岩一帶寂靜得很!南方客人來者,盡說些使人膽寒的消息,我們簡直有點怕回去了。你說要回河南,不知何時動身?到北平還是等我們去時你再去罷,我們可以招待你。“天地社”近來有消息否?版稅請你代領,不知已辦到否?

  請你領了交給三嫂,我欠她在上海代付的錢。她住极司非而路51號A二樓。她在國際善后總署做事。星期日才在家,或者你去以前寫信通知她等你。請多來信,報告上海消息。振鐸等見面時代問好。匆匆,問安冰心四六、三、十六致趙清閣

  清閣:

  也許不久會同你相見了。我們就在這兩三天走,至遲不過月底。到南京先住老二丈人處,是“南京新街口鑭銀巷一號”李漢鋒先生轉。這消息請代告一切知交!我沒有功夫分頭寫信(特別是圣陶,上次開明信還直寄歌樂山,真怪!)到南京后我們想不久就到上海來過一個周末,就是住處難找(三嫂處只一間屋子),那時再說罷。你好么?千万別回河南,等見一面再說。相見近,不多談,匆祝春祺。冰心拜四六年四月廿日致趙清閣

  清閣:

  我明后天上北平,帶一個孩子去(宗生),准備把他丟在北平上學,同時,回家、回校看看。這次去是搭便机,希望一星期或十天之后再回南京。北平地址是“北平東單新開路三十三號謝宅”,請你寫信來。關于版稅事,端本事務所來了一封信(一個月以前),要我重新委托一下,并問我開明那律師是我委托的還是開明委托的。這事只有圣陶才明白(我是委托開明的,所以我請振鐸代辦。因為他說他是文協理事。同時端木又是文協律師。他和圣陶和你都熟。他當然愿意息事宁人,只要“天地”算錢,不印,就算了。不過,我如直接寫信,怕端木又罵我凡事不跟他商量。)好否請你再催振鐸,或者你拖他同行,這人真懶!你那把宮扇消息杳然。別等到秋風起了再來才好!梅校長1已去平,星期四來。一樵想出洋,大概七月走。我們有去日本計划。也得在七八月之交,文藻去,我打算住北平,也許帶兩個女儿也去日本,還未定。匆匆,希望上海見。冰心四六、六、二十

  1即清華大學校長梅貽琦。致趙清閣

  清閣:

  到京的第三天,就收到那柄扇子。當晚有人請吃飯,就拿著出去了。那扇子小巧得很!第四天就得信(內匯票四万伍千元),“天地”事討厭极了!看見圣陶沒有?這事也得同他提一下,因為開明等等,都是他接洽的,你們商量著辦罷。

  文藻月底到滬,一月二日飛日,叫他陪你跑一跑如何?我等他到日來信后才去。請告訴沉櫻,北大圖書館和注冊部都可以請她(我同鄭毅生說過),她有意去否?請复。北平太美了,這次回去,樹木又高了,一切古跡重新油漆了一遍。晚陽下寓繁華于蕭瑟,北海公園游人都少,但為談心是再好沒有了。

  這次旅行,去時很緊,因天气熱,行程六小時,又帶小孩子,回來時就很快很好(北平你的信早收到了)。匆匆,即祝暑安冰心四六、七、廿二致趙清閣

  清閣:

  回來后文藻病了几天,忙了些日子他已好了。我們已開始玩了些地方:玄武湖不錯,四望很清曠,城牆和遠山和塔都很美;到雞鳴寺正有小風雨,情景适合;胭脂井沒有找到;(烏衣巷听說窄小不堪,不敢去,怕幻像消滅)中山陵最好,干淨空曠,樹木都青起來了,比我十年前的印象好得多,譚墓有毀傷毀跡,明孝陵太小,看過昌平十三陵的人,覺得不過癮。小孩子對于那十几對石人石馬倒非常欣賞。歸途到了莫愁湖,真是太傷情了!一半已淪為稻田,胜棋樓牆上滿是“名人留跡”;秦淮河是,一道臭水;畫舫更難看。我想古人平民游玩的地方太少。有一點水就高興,如北平之什剎海,南京之莫愁湖,都是這樣,使吊古者不胜失望。今天下午擬去燕子磯,我想江邊一定气魄大一點。你何時能來?我們行止還未大定。昨天給振鐸去了一信,托他几件事,有些是你接頭的,晤見時請你向他要信看,商討商討。得美國或蜀中朋友信否?江南天气到底好,北平恐怕現在正是花開時候,我真想中央公園(即今中山公園)的牡丹!匆此即祝著好冰心四六年九月廿三日無家樂

  家,是多么美麗甜柔的一個名詞:

  征人游子,一想到家,眼里會充滿了眼淚,心頭會起一种甜酸雜揉的感覺。這种描寫,在中外古今的文里,不知有多少,且不必去管它。

  但是“家”,除開了情感的公子,他那物質方面,包羅的可真多了:上自父母子女,下至雞犬貓豬;上自亭台池沼,下至水桶火盆,油瓶鹽罐,都是“家”之部分,所以說到管家,那一個主婦不皺眉?一說到搬家,那一個主婦不頭痛?

  在下雨或雨后的天,常常看見蝸牛拖著那粘軟的身体,在那凝澀潮濕的土牆上爬,我對它總有一种同情,一番怜憫!這正是一個主婦的象征!

  蝸牛的身体,和我們的感情是一樣的,綿軟又怯弱。它需要一個厚厚的殼常常要沒頭沒腦的鑽到里面去,去求安去取暖。這厚厚的殼,便是由父母子女,油瓶鹽罐所組織成的那個沉重而复雜的家!結果呢,它求安取暖的時間很短,而背拖著這厚殼,咬牙蠕動的時候居多!

  新近因為將有遠行,便暫時把我的家解散了,三個孩子分寄在舅家去,自己和丈夫借住在親戚或朋友的家中,東家眠,西家吃,南京、上海、北平的亂跑,居然嘗到了二十年來所未嘗到的自由新鮮的滋味,那便是無家之樂。

  古人說“無官一身輕”,這人是一個好官!他把做官當做一种責任,去了官,卸了責任,他便一身輕快,羽化而登仙。

  我們是說“無家一身輕”,沒有了家,也沒有了責任,不必想菜單,不必算帳,不必洒掃,不必  哎喲,“不必”的事情就數不清了。這時你覺得耳朵加倍清晰,眼睛加倍發亮,腦筋加倍靈活,沒事想找事做。

  于是平常你听不見的聲音,也听見了;平常看不出顏色,也看出了;平常想不起人物和事情,也一齊想起了;多熱鬧,多燦爛,多親切,多新鮮?

  這次回到南京來,覺得南京之秋,太可愛可怜了,天空藍得几乎赶得上北平,每天夜里的星星和月亮,都那么清冷晶瑩的,使人屏息,使人低首。早晨起來,睜眼看見紗窗外一片藍空,等不了扣好衣紐,便逼得人跑到門外去:在那蒙著一層微霜的纖草地上,自在疏情的躺著十几片稀落的紅黃的大楓葉,垂柳在風中快樂的搖曳,池里的鳳尾紅魚在浮萍中間自由唼喋著,看見人來,潑剌地便游沉下去了。

  這一天便這樣自由自在的開始。

  我的朋友們,都住在頤和路一帶,早起就開始了頤和路的巡禮,為著訪友,為著吃飯,這頤和路一天要走七八遭。我曾笑對朋友說,將來南京市府要翻修頤和路的時候,我要付相當的修理費的,因為我走的太多了。

  朋友們的气味,和我大都相投,談起來十分起勁,到了快樂和傷心時候,都可以掉下眼淚,也有時可以深到忍住眼淚。本來么,這八九年來世界,國家,和個人的大變遷,做成了多少悲歡离合的事情,多少甜酸苦辣的情感。這九年的光陰,把我們從“蒙昧”的青春,推到了“了解”的中年,把往事從頭細說,分析力和理會力都加強了,忽然感到了九年前所未感覺到的悲哀和矛盾——但在這悲哀和矛盾中,也未嘗沒有從前所未感覺到的宁靜和自由。

  談夠了心,忽然想出去走走,于是一窩蜂似的又出去了。

  我們發現玄武湖上,憑空添出了八個幽靜清雅的角落,這里常常是沒有人,或者是一兩個無事忙的孩子,占住這小亭或小橋的一角。這廣大的水邊,一洗去車水船龍的景象,把晴空万里的天,耀眼生花的湖水,濃纖纖的草地,靜悄悄的樓台,都交付了我們這几個閒人。我們常常用寶愛珍惜的心情走了進來,又用留戀不舍的心情走了出去。

  不但玄武湖上多出許多角落,連大街上也多出無數五光十色、眩目奪人的窗戶。貨色是件件便宜,樣樣新鮮!好久不開發家用了,仿佛口袋里的錢,總是用不完,于是東也買點,西也買點,送人也好,留著也好,充分享受了任意揮霍的快感。當我提著、夾著、捧著一大堆東西,飄飄然回到寓所的時候,心中覺得我所喜歡的不是那些五光十色的糖果,乃是這糖果后面一种揮霍的快樂。

  還有种种紙牌戲:十年前我是決不玩的,覺得這是耗時傷神的事情。抗戰以后,在寂寞困苦的環境中,沒有了其他戶外的娛樂,紙牌就成為唯一的游戲。到了重慶,在空襲最猛烈的季節,紅球挂起,警報來到,把孩子送下防空洞,等待緊急警報的時間也常常攤開紙牌,來松弛大家緊張的心情。

  但那還是拿玩牌當作一种工具,如平常大學教授之“衛生牌”,來調和實驗室里單調的空气。這次玩牌卻又不同了,仿佛我是度一种特別放縱的假期,橫豎夜里無須早睡,早晨無須早起,想病就病,想歇就歇,于是六七天來,差不多天天晚上有几個朋友,邊笑邊談,一邊是有天沒日的玩著种种從未玩過的紙牌花樣。

  這無家之樂,還在綿延之中,我們還在計算著在遠行之前,擠出兩三天去游山玩水  但我已有了一种隱穩寂寞的感覺!記得幼年在私塾時期,從年夜晚起,鑼鼓喧天的直玩到正月十五,等到月上柳梢,一股寂寞之感,猛然襲來,真是“道場散了”!一會儿就該燒燈睡覺,在冷冷的被窩中,溫理這十五天來昏天黑地的快樂生涯,明天起再准備看先生的枯皺無情的臉,以及書窗外几枝疏落僵冷的梅花。

  上帝創造蝸牛時候,就給它背上一個厚厚的殼,肯背也罷,不肯背也罷,它總得背著那厚殼在蠕動。一來二去的,它對這厚殼,發生了情感。沒有了這殼,它雖然暫時得到了一种未經驗過的自由,而它心中總覺得反常,不安逸!

  我所要鑽進去的那一個殼,是遠在海外的東京。和以前許多的殼一樣,据說也還清雅,再加上我的穩靜的丈夫,和嬌憨的小女,為求安取暖,還是不差!

  是殼也罷,不是殼也罷,“家”是多么美麗甜柔的一個“名詞”!三十五年十月二十日南京頤和路從重慶到箱根

  從羽田机場進入東京已經是夜里。呈現在街燈下的街道一片冷落,看不見人影,比起人聲嘈雜、車輛擁擠的上海完全成了兩樣。

  我想這才是真正的夜。白天決不是這樣寂靜。我到東京的第三天,友人帶著去了箱根。從東京到橫濱的途中,印象最深的是無邊的瓦礫、衣衫襤褸的婦女、形容枯槁的人群。但是道路很平坦光洁。快到箱根,森林漸漸深起來,紅葉映著夕陽,彎曲的道路,更增添了一層秀媚。在山路大轉彎的地方,富士山頭頂雪冠、裹著紫云、真有一种難以形容的美。

  比起歐美的一流旅館,箱根的旅館也不算差。從窗口望去,到處溢滿東洋風味。山岭、房檐、石塔、小橋等等,使人感到幽雅、舒适。

  那一夜我怎么也不能入睡,各种各樣的想法千頭万緒,自己也說不清楚為什么有這樣的感情。

  這二天,天還沒亮就起來,卷起窗帘,完全裹住了山巒的濃霧中隱約地露出青松的綠色。“啊!我的歌樂山! ”突然間多么想這樣叫一聲——重慶的奇峰歌樂山是我的。

  我必須在這里介紹那令人留戀的歌樂山。歌樂山比起箱根來要小得多,紅葉也沒有這樣多。歌樂山被茂密的松林包裹著,一到春天,鮮紅的杜鵑漫山盛開。

  春夜里可以听到杜鵑那令人傷感的鳴叫,山上杜鵑花的紅色据說就是杜鵑吐的血染的。

  轟炸的日子,常常是晴空万里。

  惊慌的尖叫的警報聲中,帶著食糧、飲水、蜡燭、毛毯、抱著孩子跑進陰冷的防空洞。

  這里面,嚇得發抖的婦人和孩子們,臉色變得發青。

  我們沒有聲音,對著頭上飛過的成群的飛机和轟轟的爆炸聲、還有那猛烈搖動的狂風長長地歎息,然后好不容易爬上山頂,望著被滾滾白煙籠罩著的重慶、惦念著自己的親人是否安全。

  夜間轟炸一定是美麗的星月夜。在夜里我們不進入洞中。

  讓孩子們睡下之后,抱在膝上,等待在狹窄的洞口。

  往下看螢火虫一樣的光亮漸漸消失,很快街道被黑色完全包圍,万籟俱靜,只有遠處傳來的微弱的犬吠聲。

  嘉陵江猶如銀白色的絹帶。

  淡淡的月光中看不見机影,只有爆炸聲漸漸地傳來,突然有几條探照燈光在天空中一掃而過。

  “打中了! ”“打中了! ”九架、六架、三架,白蛾一樣的飛机搖晃著沖向重慶,緊接著是震撼大地的爆炸聲,火光沖上了天空。

  就這樣流走了五年的日日夜夜。歌樂山的五年,是在“好天良夜”中度過的。

  可怕的、令人詛咒的戰爭。

  戰爭結束我們懂得了怨。而且我們雖然体驗了激烈的戰爭,也懂得了同情和愛。因此,我在歌樂山最后的兩年中,听到東京遭受轟炸的時候,感到有种說不出來的痛苦之情。我想象得出無數東京的年輕女性擔心著丈夫和親人,背著軟弱的孩子在警報聲中擠進放空壕那悲慘的樣子。

  看見了東京我想起了重慶,走在箱根感到是走在歌樂山。

  痛苦給了我們貴重的教訓。最大的繁榮的安樂不能在侵略中得到,只有同情和互助的愛情才能有共存共榮。

  今后永遠再也不要使歌樂山和箱根成為疏散地,要讓熱愛山水的人們常常登上山頂享受美麗的風光,不能再從自然的美中擠進黑暗的防空壕。(民國三十五年十月二十二日在東京)

  (劉福春譯)(本篇最初發表于日本,原為日文。)給日本的女性

  去年秋天,八月十日夜,戰爭結束的電訊,像旋風似的,迅速的傳布到中國的每一個角落。我自己是在四川的一座山頭,望著滿天的繁星,和山下滿地的繁燈,听到這盼望了八年的消息!在這震撼如狂潮之中,經過了一陣昏亂的沉默。就有几個小孩子放聲大笑,有几個大孩子放聲大哭,有几個男客人瘋狂似的圍著我要酒喝!沒有笑,沒有哭,也沒有喝酒的,只有我一個人,我一直沉默著!

  這沉默從去年八月十日夜一直綿延著。我一直苦悶,一直不安,那時正在复員流轉期中,我不但沒有時間同別人細談,也沒有時間同自己檢討。能夠同自己閒靜的會晤,是一件絕頂艱難的事!

  在离開中國的前一星期,我抽出万忙的三天,到杭州去休息。秋陽下的西湖景物,喚起了我一种輕松怡悅的心情,但我心中潛在的煩悶,卻沒有一刻离開我。終于在一夜失眠之后,我忽然在第二天早晨悄然走出我的住處,繞過了西泠橋,面迎著淡霧下一片漣漪的湖光,踏著芳草上零零的露珠,走上“一株楊柳一株桃”的蘇堤,無目的地向著無盡的長堤走  

  如同妝束梳洗拜訪貴賓一般,我用湖光山色來浸洗我重重的塵穢,低頭迎接我內在的自己。

  堤上几乎是斷絕行人。在柳枝低拂的水邊,有几個小女孩子,在高聲背誦她們的書本。遠山近塔,在一切光明迷鎊之中,都顯得十分庄嚴,十分流麗。

  無目的地順著長堤向前走著,走著;我漸漸的走近了我自己,開始作久別后的寒暄。出乎意外的,我發現八年的痛苦流离,深憂痛恨,我自己仍舊保存著相當的淳朴,淺易和天真。

  她——我的“大我”,很穩重和藹的告訴我:

  世界上最大的威力,不是旋風般的飛机,巨雷般的大炮,鯊魚般的戰艦,以及一切摧殘毀滅的戰器——因為戰器是不斷的有突飛猛進的新發明。擁有最大威力的,還是飛机大炮后面,沉著的駕駛射擊的,有血,有肉,有情感,有理智的人類。

  机器是無知的,人類是有愛的。

  人類以及一切生物的愛的起點,是母親的愛。

  母親的愛是慈藹的,是溫柔的,是容忍的,是寬大的;但同時也是最嚴正的,最強烈的,最抵御的,最富有正義感的!

  她看見了滿天的火焰,滿地的瓦礫,滿山滿谷的枯骨殘骸,滿城滿鄉的啼儿哭女  她的慈藹的眼睛,會變成銳明的閃電,她的溫柔的聲音,會變成清朗的天風,她的正義感,會飛翔到最高的青空,來叫出她嚴厲的絕叫!

  她要阻止一切侵略者的麻醉蒙蔽的教育,阻止一切以神圣科學發明作為戰爭工具的制造,她要阻止一切使人類互相殘殺毀滅的錯誤歪曲的宣傳。

  因為在戰爭之中,受最大痛苦的,乃是最偉大的女性!

  在戰爭里,她要送她千辛万苦扶持撫養的丈夫和儿子,走上毀滅的戰場;她要在家里田間,做著兼人的勞瘁的工作;她要舍棄了自己美麗整洁的家,拖儿帶女的走入山中谷里;或在焦土之上,瓦礫場中,重新搭起一個聊蔽風雨的小篷。她流干了最后一滴淚,洒盡了最后一滴血,在戰爭的悲慘昏黑的殘局上面  含辛茹苦再來拾收,再來建設,再來創造。

  全人類的母親,全世界的女性,應當起來了!

  我們不能推諉我們的過失,不能逃避我們的責任,在信仰我們的儿女,抬頭請示我們的時候,我們是否以大無畏的精神,凜然告訴他們說,戰爭是不道德的,仇恨是無終止的,暴力和侵略,終久是失敗的?

  我們是否又慈藹溫柔的對他們說:世界是和平的,人類是自由的,民族与民族,國家与國家之間,只有愛,只有互助,才能達到永久的安樂与和平?

  猛抬頭,原來我已走到蘇堤的終點,折轉回來,面迎著更燦爛的湖光,晨霧完全消隱,我眼里忽然滿了淚,我的“大我”輕輕地對我說:

  “做子女的時候,承受著愛,只感覺著愛的偉大;做母親的時候,賦予著愛,卻知道了愛的痛苦! ”

  這八年,我嘗盡了愛的痛苦!我不知道在全世界——就是我此刻所在地的東京,有多少女性,也嘗著同我一樣的愛的痛苦。

  讓我們攜起手來罷,我們要領導著我們天真純洁的儿女們,在亞東滿目荒涼的瓦礫場上,重建起一座殷實富麗的鄉村和城市,隔著洋海,同情和愛的情感,像海風一樣,永遠和煦地交流!一九四六年十一月二十九日夜,于東京。

  1卷第10期。)丟不掉的珍寶

  文藻從外面笑嘻嘻的回來,脅下夾著一大厚冊的《中國名畫集》。是他剛從舊書舖里買的,花了六百日圓!

  看他在燈下反复翻閱賞玩的樣子,我沒有出聲,只坐在書齋的一角,靜默的凝視著他。沒有記性的可愛的讀書人,他忘掉了他的傷心故事了!

  我們兩個人都喜歡買書,尤其是文藻。在他做學生時代,在美國,常常在一月之末,他的用費便因著恣意買書而枯竭了。他總是歡歡喜喜地以面包和冷水充饑,他覺得精神食糧比物質的食糧還要緊。在我們做朋友的時代,他贈送給我的,不是香花糖果或其他的珍品,乃是各种的善本書籍,文學的,哲學的,藝術的不朽的杰作。

  我們結婚以后,小小的新房子里,客廳和書齋,真是“滿壁琳琅”牆上也都是相當名貴的字畫。

  十年以后,書籍越來越多了,自己買的,朋友送的,平均每月總有十本左右,雜志和各种學術刊物還不在內。我們客廳內,半圓雕花的紅木桌上的新書,差不多每星期便換過一次。朋友和學生們來的時候,總是先跑到這半圓桌前面,站立翻閱。

  同時,十年之中我們也旅行了不少地方,照了許多有藝術性的相片,買了許多古董名畫,以及其他紀念品。我們在自己和朋友們贊歎賞玩之后,便珍重的將這些珍貴的東西,擇起挂起或是收起。

  民國二十六年六月二十九日,我們從歐洲,由西伯利亞鐵路經過東三省,進了山海關,回到北平。到車站來迎接我們的家人朋友和學生,總有几十人,到家以后,他們爭著替我們打開行李,搶著看我們遠道帶回的東西。

  七月七日,蘆溝橋上,燃起了戰爭之火  為著要爭取正義与和平,我們決定要到抗戰的大后方去。盡我們一分綿薄的力量,但因為我們的小女儿宗黎還未誕生,同時要維持燕京大學的開學,我們在北平又住了一學年。這一學年之中,我們無一日不作离開北平的准備:一切陳設家具,送人的送人,捐的捐了,賣的賣了,只剩下一些我們認為最寶貴的東西,不舍得讓它与我們一同去流亡冒險的,我們就珍重的裝起寄存在燕京大學課堂的樓上。那就是文藻從在清華做學起,几十年的日記;和我在美國三年的日記;我們兩人整齊冗長六年的通信,我的母親和朋友,以及許多不知名的“小讀者”的來信,其中有許許多多,可以拿來當詩和散文讀的,還有我的父親年輕在海上時代,給母親寫的信和詩,母親死后,由我保存的。此外還有作者簽名送我的書籍,如泰戈爾《新月集》及其他;Vir-giniaWolfe的ToTheLightHouse及其他;魯迅,周作人,老舍,巴金,丁玲,雪林,淑華,茅盾  一起差不多在一百本以上,其次便是大大小小的相片,小孩子的相片,以及旅行的照片,再就是各种善本書,各种畫集,箋譜,各种字畫,以及許許多多有藝術价值的紀念品  收集起來,裝了十五只大木箱。文藻十五年來所編的,几十布匣的筆記教材,還不在內!

  收拾這些東西的時候,總是有許多男女學生幫忙,有人登記,有人包裹,有人裝箱。  我們坐在地上忙碌地工作,累了就在地上休息吃茶談話。我們都痛恨了戰爭!戰爭摧殘了文化,毀滅了藝術作品,奪去了我們讀書人研究寫作的時間,這些損失是多少物質上的獲得,都不能換取補償的,何況侵略爭奪,決不能有永久的獲得!

  在這些年輕人歎恨縱談的時候,我每每因著疲倦而沉默著。這時我總憶起宋朝金人內犯的時候,我們偉大的女詩人李易安,和她的丈夫趙明誠,倉皇避難,把他們歷年收集的金石字畫,都丟散失了。李易安在她的《金石錄后序》中,描寫他們初婚貧困的時候,怎樣喜愛字畫,又買不起字畫!以后生活轉好,怎樣地慢慢收集字畫,以及金石藝術品,為著這些寶物,他們蓋起書樓,來保存,來布置;字里行間,橫溢著他們同居的快樂与和平的幸福。最后是金人的侵略,丈夫的死亡,金石的散失,老境的窮困  充分的描寫呈露了戰爭期中,文化人的末路!

  我不敢自擬于李易安,但我的确有一個和李易安一樣的,喜好收集的丈夫!我和李易安不同的,就是她對于她的遭遇,只有愁歎怨恨,我卻從始至終就認為戰爭是暫時的,正義和真理是要最后得胜的。以文物慘痛的損失,來換取人類最高的理智的覺悟,還是一件值得的事!

  話雖如此說,我總不能忘情于我留在北平的“珍寶”。今年七月,在我得到第一次飛回北平的机會,我就赶緊回到燕京大學去。在那里,我發現校景外觀,一點沒有改變,經過了半年的修繕,仍舊是富麗堂皇;樹木比以前更蔥郁了,湖水依舊漣漪!走到我的住宅院中,那一架香溢四鄰的紫藤花,連架子都不在了,廊前的紅月季与白玫瑰,也一株無存!走上閣樓,四壁是空的,文藻几十盒的筆記教材都不見了!

  我心中忽然有說不出的空洞無著,默然的站了一會,就轉身下來。

  遇到了當年的工友,提起當年我們的房子,在日美宣戰,燕大被封以后,就成了日本憲兵的駐在所,文藻的書室,就是拷問教授們的地方。那些筆記匣子,被日本兵運走了,不知去向。

  兩天以后,我才滿怀著虛怯的心情,走上存放我們書箱的大樓頂閣上去——果然像我所想到的,那一間小屋是敞開的,捻開電燈一看,只是空洞的四壁!我的日記,我的書信,我的書籍,我的  一切都喪失了!

  白發的工友,拿著鑰匙站在門口,看見我無言的慘默,悄悄地走了過來,抱歉似的安慰我說:“在珍珠港事變的第二天清早,日本兵就包圍燕京大學,學生們都攆出去了,我們都被鎖了起來。第二天我們也被攆了出去,一直到去年八月,我們回來的時候,發現各個樓里都空了,而且樓房拆改得不成樣子。  您的東西  大概也和別人的一樣,再也找不轉來了。不過  我真高興  這几年你倒還健康。”

  我謝了他,眼淚忽然落了下來,轉身便走下樓去。

  迂緩的穿過翠綠的山坡,走到湖畔。遠望島亭畔的石船,我繞著湖走了兩周,心里漸漸從荒涼寂寞,變成覺悟与歡喜。

  從古至今,從東到西,不知道有多少人,占有過比我多上几百倍几千倍的珍寶。這些珍寶,毀滅的不必說了,未毀滅的,也不知已經換過几個主人!我的日記,我的書信,描寫敘述當年當地的經過与心情的,當然可貴,但是,正如那老工友所說的,我還健在!我還能敘述,我還能描寫,我還能傳播我的哲學!

  戰爭奪去了毀滅了我的一部分的珍寶,但它增加了我的最寶貴的,丟不掉的珍寶,那就是我對于人類的信心!

  人類是進步的,高尚的,他會從無數的錯誤歪曲的小路上,慢慢的走回康庄平坦的大道上來。總會有一天,全世界的學校里又住滿了健康活潑的學生,教授們的書室里,又壘著滿滿的書,他們攻讀,他們研究,為全人類謀求福利。

  人類也是善忘的,几年戰爭的慘痛,不能打消几十年的愛好。這次到了日本,我在各風景區旅行,對于照相和收集紀念品,都淡然不感興趣,而我的書呆子的丈夫,卻已經超過自己經濟能力!開始買他的書了!

  (本篇最初發表于《婦女月刊》1947年7月第6卷第2期。)從去年到今年的圣誕節

  在我拿起筆來的時候,正是東京的一個恬靜的夜晚,一圈燈影之外,播音机中,在奏著柔和的圣誕節的音樂。回憶起去年的圣誕節,不禁有無限的歡欣,与万千的感慨。

  去年的今夜,我正在准備一篇演講,是應中國重慶郊外歌樂山禮拜堂之請,去給山上一班居民和學生們講話。在我們裝點起一棵很大的圣誕樹之后,小孩子們逐個就寢,我才帶著紙筆,去到圣誕樹下的一張小桌上,仰望著樹尖那一棵金星,凝神思索。

  窗外正下著碎雪,隔窗听得見松梢簌簌的細響、桌邊炭盆裹爆出尖銳的火花。万靜之中這一聲細響、這一道火光,都似乎在歌唱著說“天上的榮耀歸与上帝,地上的平安、喜樂歸与人”!

  經過了八年為爭真理求自由的苦戰之后,平安与喜樂,對于勞瘁,困苦的人,是太需要的了!但胜利的歌聲,潮水般卷過之后,人們的心里,似乎反感覺著空虛,一方面又似乎加上了無量的負擔。是的,解除痛苦,本已困難,建立起快樂与平安,是更不容易的呵!

  快樂和平安都是由偉大的愛心中出發,只有怀著偉大的愛心的人,才會憎恨強權,喜愛真理,也只有怀著偉大的愛心的人,才會把愛和憎分得清楚分明!我們所憎恨的是一個暴力的集團,一個強權的主義,我們所喜愛的是一般馴良和善心人民。

  耶穌基督便是一切偉大愛心的結晶、他憎惡稅吏,憎惡文土,和一切假冒為善的人。他憎恨一切以人民為對象的暴力,但對于自己所身受的凌虐毒害,卻以最寬容偉大的話語、禱告著說“愿天父赦免他們、因為他們所作的、他們自己不知道”。

  多么偉大的一個愛的人格!瞻仰了這种人格,怎能不把榮耀歸于上帝!

  世界上沒有一國比我們中國的人民,更知道和平的可貴可愛。世界上也沒有一國比我們中國的人民更知道和平建立的困難,因為建立和平的事功,不能單獨的由某一國或某一般人民,單獨擔負起來過去我們已經光榮地盡了最大的寬容,此后我們更要勇敢地盡最大努力。我們要以基督之心為心,仿效他偉大的人格,在爭到自由,辨明真理之后,我們要“以德報怨”用仁愛柔和的心,攜帶著全世界的弟兄,走上和平建設的道路。

  以上是我向歌樂山會眾演詞的大意,那時我決沒有想到今年的今日我會到日本東京,也沒有想到會得机會向中華的同胞們,在紙上講話!我的思想是一貫的,我始終相信暴力是暫時的,和平是永遠的。抗戰八年中、無論在怎樣痛苦的環境里,圣誕的前夕,我總為孩子們裝點起一棵圣誕樹,那怕樹小到像一根細草!我要告訴我的孩子們說,我決不灰心,決不失望,只要世界上有個偉大的愛的人格,那怕這人格曾被暴力釘在十字架上,而這愛的偉大的力量,會每年在這時期爆發了出來,充滿了全世界!中華民國三十五年十二月廿三夜東京(本篇最初發表于東京《中華日報》1946年12月29日。)給日本青年女性

  坦率地說,我真不知就現在日本婦女問題實際應該講些什么。泛泛地講,我覺得直到這次戰爭日本女性還封閉在非常封建的生活圈子里,与我們中國女性具有的社會地位和思想自由相距甚遠,這是非常遺憾的。

  雖然從事同樣的工作,女人的報酬一定要比男人低,這樣的事我們真是難以想象。我希望能早一些從這种狀態中擺脫出來。我想這是今后日本的方向,也一定會給其他方面以重大影響。男女平等,從權威的世界史的觀點看,是必須如此的,然而最重要的是婦女的自覺。

  再一點,如果說我的希望,就是希望日本婦女能更多地了解中國。我們中國婦女經過長時期的婦女解放運動,獲得了現在的地位,法律也保證了男女平等的生活。關于這一點,大家多少都知道一些吧?特別是五四運動以后,婦女解放運動達到了高潮,北京大學以及其他各大學一齊為婦女開放學校,從而加強了婦女的社會自覺意識,對于婦女走進社會這种現象,有了正确認識。當然,這在中國還不能說已經普遍,在教育不普及的地方也有像過去那樣生活的。但是,給予那長時期的抗戰以大力支持的,大部分是被解放、覺悟了的婦女。這一點,想是可以理解的。

  日本与中國作為世界和平的一環,為了永久地友好下去,最重要的是必須相互理解。特別是我們女同志,能夠理解的地方是很多的。要改正過去的錯誤,努力學習中國,通過這個學習,相互攜起手來。為新的中日兩國的和平關系,我們婦女要盡力做出有意義的貢獻。

  (劉福春譯)

  (本篇最初發表于日本,原為日文。)給日本婦女的新年祝辭

  恭賀新禧。

  祝大家繼續整治戰爭的創傷,振作精神,戰胜苦難!冰心1947年給日本學生的一封公開信

  慶應大學的《學生新聞》,約我寫一封信給日本的學生,我覺得非常的高興与榮幸。

  我是非常的尊敬与喜愛全世界上任何一個少年學生,因為學生是社會中的知識分子,他們年輕,勇敢,前進,天真而又純洁。我們的一切快樂和希望,都寄托在這一班學生身上。將來的世界,是他們的工作園地。同時,他們自己將來的受苦或享樂,也要因著他們努力的目標与理想而定奪!

  尤其是現今日本的青年學生們,在解放与改造國家社會的歷程上,你們的責任,是何等的神圣与重大!

  戰爭結束了,日本全体人民,從侵略的軍國主義下,翻了一個身。從几十年被欺瞞,受壓制的環境里,抬起了頭,睜開了眼睛,這時往外望是海外四周寬闊的世界,回頭看是國內荒涼破坏的土地,几十年八艦一宇的迷夢,忽然惊醒,在這恍惚矇卑之中,大多數的民眾是苦悶,疑懼,彷徨,頹廢,他們渴望著一群正确的領導者  

  日本的學生們,你們的時代來臨了!

  日本一千多年來接受了中國的學藝文化,近百年來又接受了西洋的科學文明,但是日本卻忽略了最偉大重要的一點,那便是自由民主的思想!

  第一件事是:我們要承認世界上一切人類,是生來平等的,沒有任何民族,可自稱為“神明之胄”。在人人自由,個個平等的立場上,只有合作,只有互助,才能建之起世界的和平。

  青年學生本是求知的,熱誠的,現在在日本的外邦人士,是空前的眾多,應該趁此時机,多方的与他們接触,學習他們的語言,研究他們的文化,建立起民族間誠懇的友誼。多多認識,多多了解,等到交通條件允許的時候,更應該多多的游歷旅行,觀察各國的風土民情,訪問各國的名人學者,來擴大自己的眼光,改進自己的思想,和世界各國的知識前進的分子,攜起手來,為著將來和平的世界,共同努力。

  第二件事是:我們要承認男女兩性,在社會上的地位是應該平等的。女子和男子一樣,是應該受同等的教育,享受同等的法律上的權利的。特別在今日的日本,女子的人數,超過男子,假如讓這班姊妹,停留在無知低下的地位上,那就不知要減削了多少建設創造的力量,所以我們要鼓吹男女求學的机會均等,把我們姊妹在家庭与社會的地位,無限量的提高,使我們能夠尊重她們的人格,言論,与思想,藉著她們的和平,穩健,堅定,溫柔的天性,來感化我們,匡助我們,共同的在复興建設的路途上攜手邁進。

  最后我要特別懇切的提到,中日兩國在東半球望衡對宇,本是唇齒之邦,在文化的歷史上,更是十分密切。過去几十年間,因著日本軍閥的獨裁專橫,在國內是隱瞞誘騙,在國外是侵略欺凌,使得兩國青年,對于兩國的合作前途不能有開誠布公,懇談互商的机會。如今桎梏解除,誤會冰釋,我們應當恢复一千年來信使來往,文物交換的歡情,多多的互遣文人學者以及科學技術人才,仔細討論,縝密研究,尋求合理協力之方,來發揚我們的典章文物,政教禮俗  來改進我們的農礦工商,出產制造,將來亞東一面之安樂与繁榮,都寄托在兩國熱誠坦白的青年人身上!

  在此,我敬祝日本的學生們,身心康泰。一九四七年一月六日,東京第13期。)致趙清閣

  清閣:

  記者團來,收到你的“三五”和信,感謝之至。崔先生也見著了。我們都忙,他們更忙,沒能多見面。此信托團長帶滬,因為更快些。莫笑我不知咸淡,我還請了几次客,人家還夸我的手藝呢!在此飯食太坏,標准太低,能到人家吃飯,就是好事,所以客人不敢批評我的烹調,怕下次不請了。

  文藻已決定不赴美,因為走不開。參政會開時,我決定去。一有開會消息,國內會通知我,我回去時,一定有電報給姚更生。假如你們和他取得密切聯系,還可以一塊去接我。女作家集,我想寫文章,但我實在太忙了,時間都擠不出來。在重慶是發瘧子生活,冷熱不定。在東京簡直是如同日夜發高燒,緊張得很,時空一點沒法控制。好在身体還好,受得起緊張。醫生說我胖了一點,血壓也提高了。听說你身体不行,真是惦念,不要太忙了罷!想不想到北方走走呢?你的一切我想回去和你細談。第四組組長郭心崧先生還未到,外交部什么事都慢得可怜,國內不安,影響許多事情,奈何?問端木、一樵尊安,祝春祺冰心拜四七、二、四

  外一簡給業雅,請速轉。你這信看完不妨也給她看。634冰心全集致趙清閣

  清閣:

  好久沒有接到你信,心中十分記挂,不知你近來生活有什么變動沒有?忙些什么東西?有什么人常常來往?上海生活程度听說高得很,不知一般人如何過法?我們這里如常的寂寞。大妹躺在床上后,我更少出去,除非是不得已,她在床上看了許多書,最欣賞老舍,還和老舍通了兩次信(老舍說也許三月中回國,大妹就請他過日本來住些時)她請你代她買老舍的一切作品(除了《四世同堂》,她已有了)三嫂那里有我的法幣存款,請你打電話問她要。書就請交法華路的辦事處(喬選士先生轉),他們有船來就可帶來,大妹早就托我了,我怕你麻煩,自己斟酌罷。業雅最近也有信來,她的心情似乎總不大好。北方自然現在也陷于苦悶,其實全世界都是如此,如何是好!東京漸漸暖了起來。窗前有一樹梅花,已經開過,大妹壓了几朵,但是不好,薄得很,不能寄了。那兩棵還未開。這里春天多風,上海如何?你家鄉有信否?有空多來信,免得我挂心。祝好冰心四七、三、四致趙清閣

  清閣:

  真是奇怪,為什么你還沒有得我的信?我是十二月初就給你寫信的。請你寫文章,請你寄書,并請你准備東來,似乎這一切消息都白費了!我并請你轉信給業雅看,我正奇怪為何你們都沒有信來。——不說了,等我再重复一遍。我們來后,先在團中住些日子,等我們房子完全修好再搬進來。同時逛了些郊外地方,如箱根、鐮倉、江之島、熱海等附近的名胜。東京荒涼已极,受炸程度,比重慶慘多了,至今滿地還堆著殘磚廢鐵,路無行人。比上海真是有天壤之別。我們房子很好,是日本式的,有小花園,小巧精致。現在家中還未開火。因為樓下一家未還搬出——也是團中人員。等新房子來,再搬出去。大概也不久了。我們忙极了。我來后盡為日本人報紙寫文章。他們渴要知道中國文藝界情形,和中國文化界對日態度。我見過許多日本女作家,相當失望,過去她們太受蒙蔽了,不但對中國,對世界大勢也不清楚。于是我天天寫文章,見記者,赴日本人的宴會,日本飯真難吃。文藻也忙,忙的是盟國方面。小妹最快樂,成了團中的寵儿,人人都愛她。她讀書已成問題,團中現有廿一個孩子,不久要開小學,現在自己在家讀一點,寫寫日記和信。這里天气一點不冷,(日本房子小,為御寒真不行,四面通風,地震和風使得全屋震動。)屋里用電爐,昨天大寒,穿襯絨袍也過得去,晴天時多,天气比重慶好。我的健康不坏,當然有時也吐一點血,不過我從未躺下。關于你的事我前信已提過,因第四組組長還未來,外交部亦未批下——外交部積壓的名單至少數十人,不知何處。中國公事之慢可見一斑。同時團中規定章程,來日人員至少以兩年為期,不知你對此有意見否?請即复。這里圣誕節過的相當熱鬧,不過是團中跳舞喝香檳。東京街上都冷落非常,除夕街上無行人。昨夜是陰歷除夕,我們有朋友請吃晚飯,飯后看了一會跳舞就回來了,老二(為杰)來了几天了,他是代表永利的,三個月后回去。前兩天得一樵托人帶信來(同時外交部轉來東西)說印度開一個會。

  (原文是英文,字跡已模糊)要我去開會。印度會期是三月十五至三月三十一日。但那時正是日本櫻花時節,趁此刻去日本奈良等處旅行一下,明年春日又不知在哪里,所以我想不去印度。倒是參政會——

  (下缺)

  (時間約為四七年二、三月間)致趙清閣

  清閣:

  信都收入。將來必有一天我死了都沒人哭,關于我病危的謠言已經有太多次了,在遠方的人不要惊慌,多會真死了才是死。而且肺病絕不可能,這邊情形并不算坏,就是有時有病時太寂寞一點,而且什么都要自己管,病人自己管自己,便覺得有點那個。你叫我寫文章,尤其是寫小說,我何嘗不想寫,就是時間太零碎;而且雜務非常多。也許我回去時在你的桌上會寫出一點來。上次給你看了櫻花沒有,開不好,就是多,我想就是菜花多了也會好看,櫻花寓意太哲學了,而且屬于悲觀一路,我不喜歡。朋友們關心我的請都替我辟謠,而且問好。參政會還沒有通知,也不知道是否五月開,他們應當早通知我,好作准備。這邊呆得相當膩,朋友太少了,風景也沒有什么,人又居多,如森林,這都是數十年升平的結果。我們只要太平下來五十年,你看什么樣子?總之我對于日本的CC,第一是女人,第二是櫻花,第三第四還有  匆匆請冰心四七、四、十七致巴金

  巴金先生:

  信收到了,茲附上飯關君的信,請查收。

  我大概要藉著參政會開會,回國一行,希望在本月十五號左右,可到上海,請從清閣處聯絡,她住在施高塔路四達里22號。

  上海還是不景气,使人煩悶。朋友們都好否?請代致意。祝雙安冰心拜上五、八、(1947年)致趙清閣

  清閣:

  好久沒有得消息,得信极喜!我生怕沒有准備,只一家人吃了炸醬面。臨時來了些客人打了紙牌。孩子們看了電影,如此而已。我的版稅先留你那里,小妹說她要買書。她下星期一上學,入圣心國際女中,身体完全好了。我實在贊成你回北平去一趟,花多少錢都值得,因為也許因此又寫點東西出來,同時那邊朋友們一定贊成歡迎。你早點去(十月中),先玩一玩,宗生忽得學校上月十九號早開學消息,匆匆飛平。

  我給你的東西,沒來得及帶去,以后再托別人罷。東京前兩天刮風,大雨傾盆,討厭至极,今日開晴,正好中秋。今夜有二十個人吃飯,要忙一气,我身体還好,地震据說又不震了,莫明其妙!老太爺又回到洛(信)陽?致趙清閣

  清閣:

  五日一日信收到了。我這信是報告你我要回去了。我大概是五月十八日的美國西北航空公司的飛机回去,和朱團長同机。姚更生一定會去接,并且有消息請你和他取得聯絡。

  (朱團長住他處)。參政會是二十日開會,恐怕一兩天后就要到南京。也請你通知一樵,我在上海的時候,恐怕要借他的車。我也許住姚更生處,也許住愚園路劉放園處(會前)。等會后到上海再玩,別的見面再說。外一信請即轉業雅。相見近,你高興不?匆匆,即祝春安冰心四七年五月十四日致趙清閣

  清閣:五、四信收入。知道你歡喜那打火机,我很高興。日本

  貨好玩,不一定結實,恐怕要常修理。听說你完成兩個劇本,可以休息一時,我最歡喜,希望你可到北平去,那邊真美!房子官司如何?沒有金條的人總倒霉。北平住下行不行?有一件事,《新文學大系日譯》,還在問我家璧允許的問題。事過一年,家璧還未复我,請代催一聲,他們等的好久了。老舍作品都收入,大妹高興得很,兩三天都看完了。她已去信老舍道謝。東京芍藥也開了,現在瓶中就有,不過謝的也快。這些日子身体很好,就是忙的不得開交。許久沒有照相了,一新聞記者那里有,去要一張來送你。匆匆,祝好。冰心四七年五月十八日

  有人看報,說鳳子嫁給一位英國(或美國)律師,确否?致趙清閣

  清閣:

  信悉。你几時生日?到底是哪一天?每年到此時我都忘了(去年記得我在國內),請從版稅內取一百万,給你自己買一束花擺擺罷!其余的錢請代買航空及平信郵票,請即寄來,已欠人家的了。不要買酒,怕又吃病了。我這里倒有几瓶好酒。是人家送的。夜里客散之前,也有時喝一點,不多。文藻和我現在都很小心,因為我們兩人吃多了都會出毛病,——鳳子結婚了,甚好。對方怎么樣?滿意嗎?暑假能去北平最好,我想業雅一定高興。她剛寄來一篇東西,叫《小琴》,你看過沒有?今天已六月一號了,還冷得很,只二十多度,奇怪。東大(即東京帝大)請我去講中國文學的欣賞,五次,六月廿一日起,苦于無參考書。宗生六月底來東京過夏,我想請開明算一算版稅,中航開航后,可用法幣買票。拜托。冰心四七、六、一致趙清閣

  清閣:

  信拜讀。內閣名單很滿意,最滿意的是我自己的位置,又是“參而不政”,謝委!你真湖涂,那郵票都是兩万的!那一百万再給我買郵票罷。你的禮物,叫宗生帶回去送你。日本對于學潮的反應,日本人不會對我提。他們抓著個干爹,就不管別人,其實到頭還不是當“炮灰”?演講稿還沒有准備,大題目(五次)擬就了。我不會有稿子,將來有人速記再給你看。開明版稅已算了,謝謝你。今天端午,看日歷才知道。

  日本沒有粽子吃,我也不會包,孩子們大抱怨。北平有炮聲,景超今天來信也說過。我們成了喪家之犬,奈何?匆匆,祝好。冰心四七、六、十一

  宗遠謝謝你的《西游記》,還未到,也快了。致趙清閣

  清閣:

  上次又收到一批郵票,謝謝。宗生昨天到,放園有信,附到你一段“綠窗夜話”。我們現在真慘,國內來人,都說不出半年。也好,窮則變,變則通,就是人們苦一點。上海熱嗎?

  東京也熱了。宗生來了,倒要帶他旅行一下。你想走開否?北平不去了嗎?上海常和誰來往?宗生在平看見了業雅,她也無聊得很,希望我們快回去。文藻一連三天辭了三次職,沒有准,還在僵持中。匆匆,祝好。冰心拜上四七、七、八致趙清閣

  清閣:

  你信和業雅信及文章都收入。(附一信得便請轉)業雅文章有進步,你覺得否?你近來生活狀況如何?老伯那方面有消息否?總為你懸念,你不寫文章作什么?電影演得怎樣?只為國內外事情紛亂心中也懊惱得很,一切提不起精神來。星期日孩子們和文藻去泅水,我也懶得去,看書也沒有什么令人痛快的書。据說東京附近八月中要大地震,大家紛紛作准備。也好,倒要看看天塌地陷是什么樣子!給你准備點小東西,宗生八月底帶回去給你。匆匆。冰心拜四七、八、三致趙清閣

  清閣:

  又回到日本了,閒得難受,時間又難得有“整”的!昨晚宴客,滿園燈火輝煌,我想起在國內的一切,不胜感慨——那天一上飛机,就涼快了,吃了一場很好的午餐,兩時就到羽田机場 。文藻還有其他人來接,三時到家。這邊只有八十八度,夜涼如水,四個晚早睡,實在太倦了。五、六兩夜,就晚了客人不斷。《無題》我一定就寫,等這几天歇過來,忙過去以后。你的“555”煙,我已給了文藻,他謝謝你。他稍微好一點,但我看過去仍是瘦。小妹倒是又胖又高。別的等下次再說,樓下有人來。一樵已去台灣否?請代問他好。還有端木,家璧諸人,其余我認得的人,也都問好,告訴他們,我平安到達了。你老太爺走了罷?上海熱嗎?昨夜大雨,今天才八十度,有點冷嗖嗖的。匆匆,祝你好。冰心四七、八、七致胡适

  适之校長先生:

  這是一位日本留學生要轉給裴文中先生的信。我仿佛听說裴先生到美國去了,不知您能代轉否?不胜感激。

  本月四號才回到東京,頓然涼爽寂靜下來。這邊也熱,不過早晚還是涼颼颼的。一般心理上,也是這樣。

  文藻還瘦,還忙,不過精神還好。小女宗黎高了一點,多說了几句日本話,她從來不記得北平,因為她八個月就离開了,但她口口聲聲要回北平去,說想哥哥姊姊,想“祖國”,我不知祖國兩字,在她心里是什么滋味!

  胡太太好罷?北平熱得怎樣?

  會見今甫、雪屏、毅生、從文諸位時,請代問好。匆頌儷安謝冰心拜上四七、八、廿

  版)無題

  這一段空程,我經過三次了。天空像海水一樣的蔚藍,海水像天空一樣的淡白,上下都是透明,無色彩,  在這透明無色的太空中,我一點感想都不起!

  在這海和天的后頭的,牽挂也罷,眷戀也罷,憂愁也罷,都扔在背后了!在這海和天的前頭的,歡喜也罷,希望也罷,恐懼也罷,且讓它迎面扑來!現在只是一個靜默,乏倦,無力的我,隱藏在海天之中,一點极微小的空殼里,听任眼前一片一片的影子,滑翔過去——屋子四角是陰暗的,一切都只是個輪廊。太陽該是很高了罷,而只有西窗外牆根下的一小片青苔,得到了滿天燦爛陽光的一角!

  在模糊斷續的市聲里,我只閉著眼,靜靜的躺在床上。

  一陣濃煙,卷了進來。我赶緊爬起關上窗戶。這是一個“雜院”式的庭宇,院子本來小,又被日本人橫串的蓋起一條大走廊,廊子兩邊便只剩了兩線天!日本人走了,一切居室的形式,沒有跟著走,房東是不但“蓋”不起,而且“拆”不起,于是這七八家子便在“床之間”,“它它迷”,“假山石”,“天窗”的中間和上面,雜住了下來。

  這雜院里,廁所多,而廚房少,于是這七八個煤爐便雜亂的放在各家的門口,各家的吃飯時間不同,這些煤爐也是連續不斷的生起。我這屋子,難得有沒有煙的時候。

  我關起窗門,又回去躺下。

  “老太太,借您的火上,給小黃炖點雞腸子罷! ”

  “炖上罷,真是的,還問! ”

  “咳,小黃這些日子也顯得瘦了,天气熱不是!我說這年頭就甭養這些小活物,人都吃不飽,別說貓狗了!當初小黃它媽是怎么喂的,說話有十年了,老頭子上街買菜,總短不了給它帶點牛肉呀肝儿的,您沒瞧見它那個胖!這會儿呀,我喂著喂著小黃就會掉眼淚,我說,‘小黃呀,委屈你了,可是連我連老頭子也沒得吃呀。’老太太,您看我們大小子,到南邊去了十年了,和平以后,倒是有信來,說是那邊苦,竟發瘧子,錢也不夠花。小二和二妞呢,打去年到北邊去,就沒有音信了。就剩下我們這大妞儿,黑夜白日的做活養著我們倆。瞧著她也可怜,眼睛整天是紅的,晚上一躺下就咳嗽。可是我又有什么法子呢,老頭子這么大歲數了,我呢,給人當老媽子去還許行,可是家里也得有人呀。妞儿整天在工厂里,老頭子又是個病身子,昨天上了一趟菜市,跟賣雞的要了一段雞腸子,他說他‘瞧著小黃怪可怜的,我跑一趟罷’,回來這就又躺下了。咳,這年頭連人帶狗,餓死了算! ”

  這屋子比十年前擠多了!從前這客廳的色調是綠色的,綠窗帘,綠地毯,綠椅罩,綠鏡框,綠花瓶  進屋來是夏涼冬冷的感覺。如今呢,五光十色的,像草地邊的“十樣錦”一樣,顯得熱鬧,但并不難看。

  几件是你認得的?我們几個人回來以后,把殘余的東西收拾收拾,便住在這里來了。這屋里顯得擠點亂點,是不是?

  “本來住在這里的S和W都不回來了,濰縣的經驗,對她們的神經上,恐怕有點刺激。W現在看什么都討厭,都不順眼,動不動就生气,就哭,她罵日本,罵中國,罵美國,沒有一個國家是好的。她就要不用腦筋,松懈,躲懶  ”

  “這是她年齡的關系,再過些時候也許就好了。”

  “也許,不過你知道S很受她的影響,她也推說她母親有病,她不能遠离就不來了。但她并沒有和她的母親在一起,卻和W在一個女子中學里,呆了下來,一個當校長,一個當教務主任  

  “告訴你,我來的時候,許多親戚朋友都勸我,說我回國去好容易胖了起來,再到中國恐怕又要瘦了。本來是,我在濰縣集中營里,減了二十二磅,瘦得像一根竹竿。但是我呢,仿佛‘心’總是在中國,我生在這里,這邊認識的人也多。他們說北平城外還听得炮聲呢,但我告訴他們,我在北平住了三十年,城外沒有炮聲的時候就很少。

  “現在B也住在這里——她從前是一個人住一所房子的——還有新來的J和H。我們四個人合起來過日子,吃的還好一點。不過今年冬天的煤還是有問題,太貴了,而且還來不了。

  “這一切都不要緊,這十年都經過了,還有什么受不了的!

  只是有一樣,我們要有個‘希望’,一個—安—居—樂—業—的希望,好讓這些年青人好好的讀下書去,你剛從南邊來,告訴我,照你看來,中國前途有希望沒有?”

  在高低不平的一大片空曠地上,忽然凸出了一堆土山,据說那便是清涼山。由崎嶇不平的破碎的石階上去,穿過九個穹門,引到掃葉樓。

  路邊的新灰過的牆上,貼了許多標語,那是清涼山中學貼的,什么愛護學校啦,愛惜上課的光陰啦。我對于標語文學,素來不大注意,因此這些字句,也沒有滲進我的記憶里面去,只知道那是針對那九天的罷課請愿而發的。

  穿過几座廟堂式的屋子,神像都破爛了,鐘鼓旁邊堆著些農產物和稻草。這廟里似乎住著人家,有個老婦人坐在台階上,端著只破碗吃飯。走到末一進,上了樓梯——這樓梯雖然是最近的建筑物——迎面三間開著窗戶的樓屋,便是掃葉樓了!

  左壁上貼著衛戍司令保護風景區的布告。中間是掃葉僧的畫像,兩旁一副對聯。右壁梁上有“古人”的題詩。地上擺著八個茶桌,有些軍人和女人雜坐,喝茶吃瓜子。

  我們也揀了個桌子坐下去,隔窗外望我們來時所看見的,一大片高低不平的青黃的土地——“  這時候當然沒有紅葉! ‘紅’是不必說了,怎樣連‘葉’也沒有?樹都哪里去了?”

  “我怎么曉得?我是第一次來。告訴你,對于我們的風景區,我根本不抱什么希望。無論到哪里,一定是滿牆滿柱的歪詩,和‘××××××到此一游’的留題。一定有黑黃色的‘白’桌布,一定有滿地的瓜子皮,花生殼。此外是‘所余無几’的建筑和風景。處處表現出‘不肖子孫’的肮髒,懶惰,苟且,貪婪的習气。我們的祖宗也許喜歡种樹,建筑,游山,玩水;而我們只喜歡閒坐,吃茶,吐痰,嗑瓜子,完了往牆上寫上我們的大名——”

  隔街樓下忽然有人吹起笛子,仿佛是《茉莉花》的調子。

  “你說這個可以不可以入詩?題目是《掃葉樓聞笛》!不信我明天寫出一首七律你看看,什么‘紅葉’啦,‘黃花’啦,‘怀人’啦,‘感遇’啦,用五十六個陳舊濫污的字形,來維持這人們幻想中‘云鬟霧鬢’的掃葉樓,把花生皮和瓜子殼且都藏在佛桌底下去  

  “若不是你拉我,我是不會來的!因著近代的風景,和今人的詩,我連古代的山水和古人的詩,都起了怀疑。真的,一切离實際太遠了! ”一九四七年八月廿七日,日本,輕井澤。

  版。)致趙清閣

  清閣:

  得你從青島來信,知道你去過海邊,太好了!青島我去過,不錯,可惜洋气太重,這點上,不如煙台。上海是太鬧,交通又那么坏!人都喘不過气。我一回來,就好得多,不過仍在忙《無題》,一兩天內交出。別忙,一定有!听說你替放園畫了畫,他一定高興。得一樵信,他去了南京,這事是否好?我很怀疑。端木又去就糧食部,這也是“赴湯蹈火”!上海朋友又少了些。你是否也作离開的打算?假如青大有教書的机會,是否也好?是否有時也太悶?托你一件事,請你從信內,給我寄三四万塊錢的郵票來(五百的和八百的),我的郵票都完了。上海涼了沒有?我這里都好,就是客人多,門鈴又響了。

  匆匆,祝好。冰心四七、九、七致趙清閣

  清閣:

  附上給業雅一信,請轉,為的是叫你看看內容。我們現在在輕井澤。我想寫那一篇“無題”,明天希望可以開始。這里靜极了,(一切又都方便),比歌樂山還大還深。不過每逢好地方,我總會想起朋友,能多有些人來住住多好!多熱鬧!

  這兩夜已有半月,過兩天就圓了。我們要住到八月底,正在月圓以后。——回來后又忙日本人,同團里的應酬。以上兩种都得費時間。不過有時候時間過得快些也好。你如何?上海還熱否?為杰(冰心二弟)不久回中國去,你要什么東西否?請告我,以便寄上。文藻忙得很,這是他唯一能休息的時間,因為這星期盟委會不開會。英俄團長走了,美團長艾其森墜机死了(今天追悼會)兩星期前我們剛宴請了他!人生真無常。朋友們開封(?)去了?能夠安定一下否?你的劇本為何分洪深稿費?到底新金圓有無黑市?若有黑市,就不得了。這邊也是物价高漲,仿佛到處都是困難。本來文藻有离此机會,現在又走不了,大概至早要年底了。實在想“家”得很,北平人都叫我回去一趟,就是太花錢,也心痛!

  匆匆,附放園一則。冰心四七、九、十七中秋夜致趙清閣

  清閣:

  以上是輕井澤寫的。本來想寫滿四千字再寄給你,日內忙得要命,接不下去。朱世明太太近來回滬,就托她帶去,怕家璧著急,先行奉上。信,郵票都收到,等客人走了再复。冰心四七、九、廿一致趙清閣

  清閣:

  廿五日信收到。昨夜是中秋,月亮出來一會儿,就沒有了,但是天空仍是很亮。有几個朋友在此過節,順便也給我過生日。大家吃了不少的酒,半夜還出來在街上走,涼嗖嗖的!你要到北平,我·十·分·贊·成,業雅一定高興。她的文章、信亦收到,另复。旅行也會給你許多材料。我那商務版稅,·請我三弟婦——“上海北蘇州路二百七十號(河濱大廈)三樓,謝為楫太太,北平需要用錢的。听說上海熱,不知熱至什么程度?秋老虎之下,千万珍重!上次給家璧一封日本翻新文學大系的信,他未复,譯者來催了,·請·他·即·复一下。(回信一定要跟日本人言明版稅事。他們翻我們的書太多了,因為沒有協定,簡直是盜印!)上次信中,郵票已收到,夠我用一些時了,謝謝。上海朋友看見請代道念。一樵家眷是否在滬?他常回來否?他信我尚未复請代道歉,并報告他說我們都好。此間正准備國慶熱鬧,完了,我們想到日光去看紅葉。匆匆,即請秋安冰心四七、九、三十致趙清閣

  清閣:

  七日信收入,開明直接有信來,故已請三嫂代取了,以后有必要時,再麻煩你。你不能去平了,多可惜!這邊物价也在飛漲,但市面上多的仍是升平气象。沒有打仗到底好得多。上海秋深,這里也不淺,竟下雨,蟹還沒有吃到;屋內也冷,你患貧血,最好打肝精,上海買藥到底方便。(這里有病時,美國醫院一天八元美金,別的在外。有病都不敢看了),千万不要再大意。平常有什么朋友來往?有何新作出版?

  甚念。匆匆,祝好。冰心四七、十、十七致趙清閣

  清閣:

  信和《無題集》都收到。甚好。信內之菊花瓣拜領。附上日光之紅葉為報。日光是日本最美的地方,——華嚴瀧即在其地,湖好,山好,泉好,瀑布好,紅葉尤好。正是:“滿山滿谷,紅葉黃花,正是傷感凄涼的時候,斷腸人在天涯”。

  這小曲太傷感了,不過滿山滿谷的紅葉,的确是奇景。我們是上月下旬去的,正在紅葉節中,住在日光一夜,住在五千尺以上的湯本一夜,洗了溫泉。傍晚看虹,早起看雪,那時還是滿月,我就想起你,可惜你不在!天下事往往如此。虞山之游,我知道你也會想到我的。日本菊花也好,肥极大极,朋友來看我總帶花來又可惜寄不到國內去。螃蟹還未吃到。讓你一說,倒怪饞的,明天我就去買。听說放園曾去訪你,此公肚里東西頗多,大可一談。老來常常牢騷,不過對年輕人還不大發泄。你听他說五四左右的人物,甚有意思。大妹已于廿號下午抵此,身体較好,胃口亦健,還有半年(直至明夏)就不讓她讀書了。學學琴,念念英文,也就算了,橫豎明年一塊回去了。我正打算向你夸口我的身体,說是好久不吐血了;就在前天,忽然又吐了一次,不少。原因是吃酒太多。我好久不敢吃酒,最近試了兩次(黃酒),結果甚好,膽子就大起來。到底血管還是不行。第三次就炸了。你不必罵我,我報告之后就是說從今不喝酒了。這里吃酒机會太多,碰見熟人就危險得很。你也得勤打肝針,好罷?忙得很,文章總想寫,但總是沒功夫。老舍第三部《饑荒》出了沒有?請寄我一部。匆匆,叩安。冰心四七、十一、廿四1948年新年感言

  在圣誕和新年的氛圍之中,酒綠燈紅之夜,照自古至今的心理習慣而言,人們應該是充滿喜樂,充滿希望的,然而實際上并不如此!在滿天朔風,滿地寒雪的當中,饑餓凍僵的人們,口中自然是充滿了悲哀,怨抑,和憤激,就是比較飽暖的人們,心中也只是黯淡,失望与肅索。最可慘的是這种情形太普遍了,全世界上几乎沒有几個角落,能逃出這“饑寒”的壓迫!

  席卷全球的戰爭,造成了普遍的不安;工業的停滯,食糧的減少或斷絕,物价的飛漲,失業的指數日益增高,在凜冽寒冬的几個月里,更造成每日盈千累万的死亡!

  听著窗外怒號的朔風,在溫暖的衾被里,有几個能夠熟眠?看著道旁顫抖匍伏的貧民,在丰盛的筵席上,有几個能夠吃飽?

  我們耳聞目擊的眼前和海外的一切,都使我們失望,使我們悲哀,使我們憤慨  但是一切事物,沒有得到合理解決以前,我們仍須盡著最大的努力。我們要在廣大的急需幫助的群眾中,挑出我們認為要最先援手的對象。

  我們要幫助無辜,天真,而前途充滿了責任与希望的儿童。前人掀起的戰爭,造成了他們的無家,饑餓与死亡,尤其是被侵略國家的儿童,他們是加倍的不幸。我們要對他們伸出熱烈的手臂。我們微薄的力量,也許不能使他們普遍的溫飽,我們希望因著小小的物質上的幫忙,可以略予他們以補充,休息的效果。

  我們要幫助含辛,忍痛,沒有戰爭責任而備受戰爭的痛苦的婦女,尤其是被侵略的國家的婦女,她們的父,兄,夫,子被殺戮,她們的家庭田園被破坏  戰后的她們,仍在咬牙忍受的掙扎奮斗,來渡過戰后种种的難關。我們也特別要幫助她們,物質上,精神上,幫她們來負擔,來整理,來建設!

  東京華僑婦女會,正在計划著這种工作,我以十二分的敬意,來恭祝她們的成功!致趙清閣

  清閣:

  信收到了。舊歷除夕,你不知想怎么玩法?——版稅代取,謝謝。請交一百万給三嫂,她會給你打電話。其余的二十一万,不知能不能或夠不夠給你自己買一瓶酸酒,几枝梅花、在除夕夜里,澆一澆塊壘。我們這里毫無准備,大概我是一個無家的人,在此吃一頓了事。大妹好了,長的飛快,郵票我還有,要的時候再和你要。信內梅花拜領。我窗前紅梅也快開了,開時照相給你看。常來信罷。希望你新年快樂。冰心四八、二、四致趙清閣

  清閣:

  廢(農)歷正月初八信到得很快,十分喜慰。春聯寄來我看看!你們新年如此熱鬧,這邊就差遠了。我們家里已經開火。樓下一家已搬走。日本下女只會煮飯,我自己就下廚房做菜。給業雅知道,要笑掉了牙!然而一家三口,也只好這樣將就的吃。小妹還吃胖了。每頓兩菜一湯,敷衍了事。這里每月配給八斗米,一袋面,四斤花生油,糖鹽各三斤,每日菜蔬和魚少許。所謂菜蔬者,就是蘿卜白菜,間或有菠菜。

  肉和雞蛋自己買黑市。看報上海物价又高漲,不知大家如何過法,你在聯華拍電影(按:應為“大同搞電影”)甚好。新任第四組長郭心崧還未來日,你事也耽誤!你若不愿意來兩年半,我可同他們商量看。你說要等我回國,也是一种辦法,不過不知參政會几時開?最好是在四月以后,因為文藻在三月底至四月初要到美國去演講,要一個月才回來,那時我要游歷西京、奈良、日光,看古跡、櫻花,有小妹在此,若文藻不在,我就走不開(最好是五月以后開參政會)。印度方面已電辭不去,明年再說罷。這里生活,說不上來,忙得要死,為日本人賣命,再管管家,做做廚房。但一個人獨在的時候很多,時時也感到寂寞。唯一好處,是多看新英文書。這里有多少書,是中國看不到的。听說業雅心情較好,极慰。她還未有直接信來。請代問一樵好,他信和電都收閱了,不知文藻复了沒有?請代問他,一泉替我們北平孩子帶鞋和衣服,已帶去了沒有?我給慰國一個日本娃娃收到沒有?代問端木好。他要日本什么東西,我回去時帶去。這里托人什么都不方便,因為人坐飛机,份量有限。請他們有机會赶來看櫻花罷。此信赶托人帶,匆匆不盡,祝好冰心四八年二月十四日致趙清閣

  清閣:

  正在盼你的信,怕你有什么病痛,許久不得來書了,今天收到手札,十分高興!信內三朵梅花也收到,仿佛比日本的醇厚的多,顏色也深。——提到老舍作品,他原說是送大妹的,不過我想要他送就是“剝削”他的版稅,所以請你代買。現在大妹盼著書的來臨,請家璧交辦事處喬選士速轉,也許快些。她已起床了,胖得像個娃娃。一星期后再去照X光,看看是否已痊愈。《無題集》精裝本還未收到,你知道這些書籍,要等船來,飛机是沒有人肯帶回。這兩天真是春意濃得不得了!据說櫻花到處開遍,我還未去看過,因為大妹去年不住在這儿。今天下午想陪她去看上野公園和青山墓地的花。

  你說上海盡陰,這里卻晴了兩三天了。人家本來比我們樂觀嘛!我們心情都坏得很,因為听得多,四面八方的,覺得苦悶。我們這里找人談容易,各國的。看宣傳品也容易,也是各國的。人家唯恐你不看,我們是越看越糊涂。國內對于“蔣推胡”的反響如何?是否一線的光明?這消息連大妹都興奮。听說一樵碰釘子,詳情如何?怪不得許久不得他信。——文藻在兩三月前,有封長信給他——這人太活動,總是坐不住 。業雅也有信來,說是夢見我,又難過了。這人也可怜。照說環境不能算坏,比她不如的人有多少?所難的是內在的空虛別人也無能為力。白薇信已閱。我倒不大知道她的家境,你看這信怎樣复法?你問我寫東西沒有,我倒想寫,只是心里亂得很,以前的想法看法,似乎都碰了壁,都成了死路。實際上人生,似乎是卑鄙、殘酷、狹仄、污穢。我一向只躲在自己的构象里。這构象似乎要打破,才能痛快的寫。——你不要太忙了。佛西讓你教什么?問他好。放園去找你談談也好,這老頭子也是苦悶的很。匆匆。冰心四八、四、七

  再啟者:信剛寫完,收到精裝《無題集》還有農歷,內中還夾著一封信,兩本書,謝謝。但以后有信千万別夾在書里,信快書慢,這信足足走了二十天!二十一万居然買了花和酒,真便宜!上次去“江之島”,給你買了一個貝殼鑲的打火机,(很別致好玩的)一有便人去滬,就帶去給你。陰歷除夕,(日本人不過陰歷年)每人的同人來吃了一頓,擲了骰子,大小妹得了八百元日金的壓歲錢,第二天沒有事了。你一邊教書,一邊寫作,別太忙了。致巴金

  巴金:

  您送的那些書,是去年我自己帶回來的。您十二月十七的信,到今天才覆,(給黃×生題的字附上,請轉交),真是太對不起了。生活又忙又亂,同時心情也不太好,覺得寫信也沒有話說。我想這心情是普遍的,國內外朋友的來往信件內,沒有一個興高采烈的。如何是好?您計划的那長篇,開始了沒有?我忙些家務,俗事,不過文藻身体,今年比去年好,孩子們也健壯(大小妹在東京,宗生在北平上學)。這里正在開櫻花,我始終不愛它,覺得它給我的印象,是單薄,黯淡!昨天我們去青山墓地和上野公園,都有日本人喝醉了在大哭,匆匆。

  問太太和孩子好。

  冰心四、八、(1948年)抗戰八年間的中國文藝界

  抗戰的八年間,中國的文藝界決不是停滯的,當時的文藝作家是非常活躍的。抗戰初期,華北、上海、南京相繼陷入敵手,作家們也陸續隨著政府向內地轉移。有的人逆長江而上,從漢口赴重慶;有的人向北走從陝西進入四川;有的人從廣東去重慶;還有的人從香港繞道越南去昆明。當時的昆明、重慶、桂林就成為文學上三個重要的中心。這些人中有老舍、巴金、茅盾、郭沫若、田漢、沈從文、蘇雪林、馮沅君、曹禺、趙清閣、洪深、凌叔華、袁昌英、臧克家、徐遲以及其他很多作家。

  強烈的抗戰熱情激動著每個作家的心。与此同時,流浪与轉徙,痛苦和艱難的環境,還有從未經歷過的數千里的長途跋涉,從西北的古道過劍門關;從西南的水路過三峽,都是他們未曾見過的异境天地——這些經歷都給予他們很丰富的創作素材。

  在內地城市,不論哪個地方都組織成立了“文藝界抗敵協會”,各种文藝刊物如雨后春筍般地陸續刊行。戰爭期間,紙張非常少,質量也差,印刷也常常由于遭到炮擊而耽誤。盡管如此,文藝刊物并沒有休刊,而是繼續刊行。例如,重慶文藝界抗敵協會出版的《抗戰文藝》等,就是最漂亮最充實的月刊雜志。

  就每個人的創作而言,戲劇的創作最成功,收獲也最大。

  曹禺的《蛻變》、《北京人》、《家》;老舍的《國家至上》、《面子問題》;茅盾的《清明前后》;郭沫若的《屈原》;趙清閣的《此恨綿綿》等劇,都上演過并獲得好評,演出者的水平也有惊人的進步。在重慶,一到十月份就進入霧季,敵人停止轟炸,是開展戲劇活動的旺月。

  長篇小說比較少。因為作家的生活不安定,所以不可能安下心來寫作。可是,短篇、中篇小說和散文、詩卻分外地多。例如老舍的《火葬》、《貧血集》;巴金的《憩園》、《小人小事》等等。此外,因為現在手頭上沒有書,想不起來的作品還很多。

  我在抗戰期間,不論是在昆明還是在重慶都是住在郊外,又由于我的健康和家事的關系,同文藝界的人們接触不太多,所以,不知道詳細的情況。我給中國文藝界的朋友們寫信,請他們以“抗戰八年間的中國文藝界”為題寫點什么。就我自身而言,我認為這八年的抗戰給予文藝界的影響,正和二十九年前的五四運動一樣,是警鐘,是興奮劑,在文藝的土地上撒下了很多优良的种子。我相信戰后的生活安定下來以后,戰爭時期被埋沒的、被隱藏的很多作品將會陸續發表出來。

  (劉平譯)

  東洋民族問題中的一個問題東京民報的記者來,讓我談談東洋的民族問題,然而對這個問題,我實在是沒有什么研究。如果一定下筆,我只能就現在自己遇到的難題談談想法,這就是語言文字問題。

  我來到日本已經二年了,很多日本人問我對日本的印象,以及多數中國人對日本的認識和理解。

  非常慚愧,因為我不懂日本語文,不能直接讀日本的書報,也不能同日本人直接對話。我只能讀一些中、英文的有關日本的書報,同能講中、英語的侍女談談話。因此,我的理解和認識非常乏味,而且非常有限。

  不僅是日本,東洋的語言——印度、朝鮮、越南、緬甸等的語言也都不懂。因此,我与我們東洋民族之間隔著一道道的牆,很難交換什么信息。

  東洋和西洋的民族,因為文化背景不同,認識和判斷也不一樣。因此我對于西洋的有關日本的書籍,也不能完全絕對信賴。

  所以我認為,應該克服東洋各國交通上的各种困難,像西洋那樣獎勵國家間的文化交流,派遣學生,招聘教授,獎勵文化人、藝術家、新聞記者的游歷,給他們更多對東洋之外的國家的語言、歷史進行學習研究,對風俗習慣進行觀察認識的机會。

  這樣做,我想一定有助于東洋民族的團結合作。

  一九四八年九月十日于東京。

  (劉福春譯)致梁實秋

  實秋:

  我弟婦的信和你的同到,她也知道她找事的不易,她也知道大家的幫忙,叫我寫信謝謝你!總算我做人沒白做,家人也体恤,朋友也幫忙,除了“感激涕零”之外,無話可說!

  東京生活,不知宗生回去告訴你多少?有時很好玩,有時就寂寞得很。大妹身体痊愈,而且茁壯。她廿號上學,是圣心國際女校。小妹早就上學(九·一),我心緒一定,倒想每日寫點東西,要不就忘了。文藻忙得很,過去時時處處有回去可能,但是總沒有走的成,這邊本不是什么長事,至多也只到年底。你能吃能睡,茶飯無缺,這八個字就不容易!老太太、太太和小孩子們都好否?關于杜詩,我早就給你買了一部,日本版的,放在那里,相當大,坐飛机的無人肯帶,只好將來自己帶了。書賈又給我送來一部中國版的(嘉廣)和一部全唐詩,我也買了,現在日本書也貴。我常想念北平的秋天,多么高爽!這里三天台風了,震天撼地,那那儿都是潮不唧的,討厭得很。附上酥一函,早寫好了,但有朋友近況,想你也要知道。文藻問好。冰心中秋前一日致梁實秋

  實秋:

  九月廿六信收到。昭涵到東京,呆了五天,我托他把那部日本版杜詩帶回給你,(我買來已有一年了!)到臨走時他也忘了,再尋便人罷。你要吳清源和本因坊的棋譜,我已托人收集,當陸續奉寄。清閣在北平,(此信給她看看)你們又可以熱鬧一下。我們這里倒是很熱鬧,甘地所最恨的雞尾酒會,這里常有!也累,也最不累,因為你可以完全不用腦筋說話,但這里也常會從万人如海之中飄閃出一兩個“惊才絕艷”,因為過往的太多了,各國的全有,淘金似的,會浮上點金沙。除此之外,大多數是職業外交人員,職業軍人,浮囂的新聞記者,言語無味,面目可憎。在東京兩年,倒是一种經驗,在生命中算是很有趣的一段。文藻照應忙,孩子們照應玩,身体倒都不錯,我也好。宗生不常到你處罷?他說高三功課忙得很,明年他想考清華,誰知道明年又怎么樣?北平人心如何?看報仿佛不太好。東京下了一場秋雨,冷得美國人都披上皮大衣,今天又放了晴,天空藍得像北平,真是想家得很!你們吃炒栗子沒有?請嫂夫人安冰心十、十二1949年怎樣欣賞中國文學中國文學的背景

  今天我能夠到貴校來跟諸位講話,覺得非常的榮幸。東京大學是日本的第一大學,在這大學里,女人來講演的机會,恐怕是很少的。所以我這一次得有机會在這儿講演,覺得非常的高興。尤其是有倉石武四郎先生給我翻譯。這位倉石先生,諸位已經都知道的,是很有名的一位教授,對于中國文學有很深的研究。請他來當翻譯,我真是感謝不盡 。

  本來各國的文學都有它固有的面目,如同各國人的体格容貌都不一樣。譬如西洋人的頭發是黃的,眼睛是藍的。東洋人的頭發是黑的,眼睛也是黑的,都不一樣。同是一個東洋人,中國人和日本人還是不同,只是中國人和日本人的不同,在外表上很不容易看出來。每一個國家的國民,都有它特別的遺傳和環境。所以自然就有了他的國民性,由這一點來講,假使不能理解一國的國民性,就很難欣賞一國的文學。

  現在我手里沒有什么書,不能參看中國學者研究中國國民性的書。所以只好照著我自己的主觀的觀點,說一點關于中國的國民性的几個問題。

  我小的時候去過北京天壇,那時候我就隨便參觀一下,也沒有去听先生的說明。在模糊的印象里我只知道天壇的偉大庄嚴。回來以后朋友們問我“天壇頂棚上有三百六十個框子你看見了么?”原來那三百六十個框象征一年的三百六十天,每一個框里畫著不同的云彩,就由這些云彩可以看到一年的天時的變化。可是我事先不知道,所以一點也沒理會。我很后悔,但以后就沒有机會再去細看。假設那時我能靜听先生的說明,我就可以得到很清楚的印象,想起來非常的可惜。對于一國的文學的欣賞,也是如此。假如我們在欣賞某一國的文學之先,能略為知道那一個國家的背景,那欣賞的程度,就會更深刻一些。今天我要說的,也不過是這樣意思。

  現在我就說一說中國的國民性。中國國民性的特色,第一是愛好和平。本來世界上不能說有一個國家,是愛好戰爭的。但有一天有一位外國朋友問我,為什么中國的詩歌里很少有歌頌戰爭的詩?果然中國詩里關于歌頌戰爭的詩很少。不但是夸獎武功的詩少,而且厭惡戰爭怨恨戰爭的詩很多很多,這可算是一個特色。當然,夸獎武功的詩,并不是一首也沒有的。這些詩大半都是“應詔”“應制”,在天子命令之下寫出來的。譬如一個將軍的凱旋,天子就命令文臣,作贊美他的武功的詩。

  這些詩多半都不流傳于世。原來中國人一貫的哲學,是重文輕武的。就是文德比武德重的意思。

  而且一貫的反對中國,占來的侵略戰爭。本來中國人對于“武”有這樣解釋,“止戈為武”“武”字是由“止”和“戈”字出來的。停止干戈就是武德。現在只就我手邊的書里來舉几個例子。比方有一句詩:

  “一將功成万骨枯”。

  為了一個將軍的成功,晒干了一万多兵士的骨殖,戰爭就是達到一個軍閥的欲望,而不顧大多數人民的幸福。《左傳》里頭有几句:

  “民亦勞止,汔可小康,惠此中國,以綏四方。”

  這是說人民已受了戰爭很大的痛苦,應該想法子給他們以安定的生活,不但是中國國內得到恩惠,而周圍四國,也可以安定的意思。還有《國語》里面,國王要征伐犬戎,祭父勸國王說:“先王耀德不觀兵。”

  就是說古代的偉大的國王,都是炫耀他的文德,不夸張他的武力。

  六朝梁時代,有個“鼓角橫吹曲”又叫“馬上樂”。是在軍隊里唱的音樂,這好像應該是鼓舞戰爭的歌,但其實不然。

  比方在“紫騮馬”里有:“十五從軍征,八十始得歸  ”

  這歌相當的長,所以特舉這一段,意思是十五歲的時候就參加戰爭,一直到八十歲才能回來。回家一看,家人一個也沒有了,房子也燒了,院子里只剩一點青菜,把那青菜摘來,一邊流淚一邊吃。還有一首“馬上樂”,“企喻歌”。這首頭几句是述說勇壯的戰爭情形,可是后几句是很悲慘的。比方:

  “男儿可怜虫,出門怀死憂,尸喪狹谷中,白骨無人收。”

  男人是可怜的,一出家從軍就有死的危險,他的尸首橫躺在狹谷里,白骨也沒有人來收埋。六朝時代鮑照作了一個歌,叫:《行路難》,一共十八首,其十六首有一段:

  “君不見少壯從軍去,白首流离不得歸。”

  年輕的時代去從軍,可是一輩子回不來家的意思。還有陳琳作的一首詩,叫《飲馬長城窟行》。這陳琳是很有名的一個文人,魏武帝曹操讀他的文章治好了頭痛!那歌里有:

  “生男慎莫舉,生女哺用脯,君不見長城下,死人骸骨相撐柱。”

  就是說,生下一個男孩子最好不要養活,生下一個女孩子卻要給她肉吃。因為男人必要去當兵,戰死在長城下。中國的万里長城我想諸位都知道的。是一個很艱巨的工程,有個西洋的天文學者說:“從月亮里看見地球,可能看到的,只有一條万里長城。”可是中國詩人說到長城,并不都是贊美!

  比如,“孟姜女哭長城”就是中國最有名的故事。

  底下我要說几個文人在軍隊里作的詩。舉個例子說,李益作了一言《從軍北征》:

  “天山雪后北風寒,橫笛偏吹行路難,磧里征人三十万,一時回首月中看。”

  天山里下著雪,很冷的北風吹來了,在那時候听見有人用橫笛吹“行路難”的曲。三十万的兵士,在沙漠上都回首悵望他們的故鄉。橫笛是橫著吹的,不像蕭豎著吹的——在這歌里,一點也沒提到自己軍隊所立的功,而反倒描寫兵士想家的情緒。最有意思的是《夜上受降城聞笛》這一篇。它說:

  “回樂峰前沙似雪,受降城外月如霜,不知何處吹蘆管,一夜征人盡望鄉。”

  受降城是戰胜的時候,受敵國投降的地方。實在應該是一個愉快驕傲的地方。但詩人感想并不如此!回樂峰前的砂子像雪一般的白,受降城外,月亮霜一般的皎洁,在那時候不知何處傳來笛子的聲音,軍人就都想望起故鄉來。在戰場上的軍人都想家,這是哪一國都一樣的。所不同的,有的肯說出來,有的不肯說出而已。世界上其他的國家,多半為了羞恥,不肯述說,但是中國人是很坦白天真的述說人情。又如李華的《吊古戰場文》,他說:

  “秦漢而還,多事四夷。中州耗"緺,無世無之。古稱戎夏,不抗王師。文教失宣,武*加悶妗F奼顑秩餈菻ЧF唁Q烙乩淏禋m@  *

  這是很長的一篇文章,頭几句描寫古戰場的風景,述說各种的悲慘的光景与情緒。中間這一段是最要緊的。秦漢以后,侵略四方的國,因此國內財政紊亂,人民也減少,這樣情形,哪個時期都有的  文教失宣,武臣用奇,奇是“奇襲”的奇,這奇是与仁義不同的。最后一段:

  “漢擊匈奴,雖得陰山,枕骸遍野,功不補患。蒼蒼蒸民,誰無父母?提攜捧負,畏其不壽。誰無兄弟?如足如手。誰無夫婦?如賓如友。生也何恩?殺之何咎?  時邪命邪?從古如斯!為之奈何?守在四夷。”

  漢國攻擊匈奴,雖然占領了陰山,可是尸首堆在戰場上面,禍害比功績多得多。——蒼蒼是頭發黑的意思——人民沒有一個沒有父母,父母生了孩子都撫抱著,怕他不能長大。

  哪一個人沒有如同手足的兄弟,哪一個人沒有像朋友的夫婦?

  活著的人,國家對他有何恩惠?死了的人,又何嘗是他們自己的過失?最后一句說:時邪命邪,從古以來都是如此的。那么怎樣來補救呢?除了堅守邊境,互不侵犯以外,沒有別的辦法。唐朝的白居易,有一首長歌,叫《新丰折臂翁》,這個歌還有“戒邊功”的副題。這折臂翁是年輕時代,為了躲避征兵,自己折斷了自己的手腕,這樣例子很多很多,不能一一提出。底下就是舉出自己做將軍的人的例子,漢朝有一位有名的將軍叫班超,班超投筆從戎,開發西域,封為定遠侯。

  三十年間,住在現在的新疆省,在他上奏天子的表文里(他的妹妹班昭替他寫的),有一句:

  “不愿封為万戶侯,但愿生入玉門關。”

  這玉門關是從新疆省入甘肅的關門,他說自己并不愿意封侯,只愿在活著的時候能回入玉門關。

  范仲淹是北宋時代的有名的人物,他有一首詞叫“漁家傲”,下半闋是:

  “濁酒一杯家万里,燕然未勒歸無計,羌管悠悠霜滿地,人不寐,將軍白發征夫淚。”

  意思是:离開家万里那么遠,雖能喝一杯濁酒,可是還沒有把自己的名字刻在燕然山上。——燕然是山名,古時候出戰的將軍,為了紀念自己的武功,在山上的石碑上,刻上自己名字——愿意回家也回不去,在那時候听見了笛聲,嚴霜滿地,人不能睡,將軍頭發已經變白了,軍人也都流淚,描寫都厭倦戰爭的情形。

  愛好和平并不是徹底的反對戰爭的。從宋朝一直到現在,反對戰爭的詩有的是,可是那戰爭是侵略的戰爭。換一句話說,中國文人都反對侵略戰爭的。可是等到敵國一侵略中國。

  危險臨到中國人民的頭上,文人對于戰爭的論調就完全改變。

  比方說,南宋的陸游,又叫陸放翁。梁啟超稱他說:“千古男子一放翁”,是一個很有名的詩人。左他的詩里頭就能找出戰爭的快樂,他有一首長歌行:

  “國仇未報壯士老,匣中寶劍夜有聲。”

  這首詩很長很長,只舉兩句。還沒有報得國仇,可是我已經老了,匣中的寶劍也為了憤激,到了夜間就發出聲音來。

  還有《夜泊水村》詩里:

  “老子猶堪絕大漠,諸君何至泣新亭,一身報國有万死,兩鬢向人無再青  ”

  這是中間的几句,意思是自己已經這樣老了,可是還有橫渡沙漠的意气。年少諸君何至于在新亭這么痛哭呢?把一身貢獻給國家,死一万次也不怕,可是不幸鬢發不能再黑了。

  陸放翁最后作的一首詩,就是他臨死之前所作的《示儿》。這是很有名的詩:

  “死去元知万事空,但悲不見九州同。王師北定中原日,家祭無忘告乃翁。”

  他說死了以后什么都是空虛了。只有一個遺憾是不能親眼看國家的光复。假設我們軍隊往北反攻,平定中原的時候,家祭時一定不要忘記報告我一聲。

  底下就說到元明清時代,元朝也有各种例子,不過我手里現在沒有什么書,今天不能舉例。

  到了清末,康有為作了《中國歌》,梁啟超作了《二十世紀太平洋歌》。這些都是很長的,不能寫出來。此外同盟會以及其他的人,作了好多好多愛國的詩。清末以來中國日日在國難之中,從東從西受到許多壓迫,結果大大的喚起了中華民族的自覺。今天只舉最近一首歌,為結束。就是聶耳的《義勇軍進行曲》,拿白話寫的。聶耳是云南人,日本留學生,死在日本,所以諸位里也許會有知道他的。他說:

  “起來,不愿作奴隸的人們,把我們的血肉筑成我們新的長城,中華民族到了最危險的時候,每個人被迫著發出最后的吼聲  ”

  從前的長城是拿磚筑成的,新的長城是拿我們的血和肉來筑成的。中華民族現在到了最危險的時机,所有的人民都受壓迫,現在真是到了發出吼聲的時候。“迫著”是不得已,這一點很有意思。唐朝李白的詩里有一句:

  “乃知兵者是凶器,圣人不得已而用之。”

  “戰爭”是不好的工具,不過在不得已的時候,在自己捍衛、抵抗外侮的時候,是必須用的,換言之,中國人民遇到國家的危險,逼而不得已的時候,決不是不抵抗主義的!

  底下就是中國的國民性偏重倫理的思想。有一位印度的朋友問我:“為什么中國的詩里寫到男女之情的很少呢?”這話若由西洋人說出,倒沒有什么稀奇。可是由一位東洋人發問,不免有一點惊訝。所以我開始反省 。中國詩里男女的情詩很少。至少是比外國的詩少的多,但是在倫理思想,還沒有浸到民間的那時代,男女的情詩,相當的多,最好的例子是《詩經》的頭一首:

  “關關雎鳩,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如同雎鳩在河之洲,美麗的淑女是君子最好的伴侶。求她不得的時候,煩惱得夜里也睡不著,是這樣整個儿一個很好的情詩。《詩經》以后情詩少了。尤其是中國說:“七歲男女不同席”,男女的交際是不公開的。所以中國的男女,不會交异性的朋友。所以中國人情詩的人物都限于中表親戚之間的。因為他們之間,會有見面的時候的。不然就是歌妓之間。

  這一類詩,不好作題目,所以大抵都叫“無題”,或叫“紀事”的。可是中國詩里寫到親子之愛的就很多很多。從古有名的《木蘭辭》、《游子吟》各位都知道的。《游子吟》有:

  “慈母手中線,游子身上衣。”

  母親親自所密縫的衣裳,被珍重的穿在遠方的游子的身上,寫出十分細縝的情感。此外,寫到兄弟之愛的詩文也多。

  杜甫的詩:

  “海內風塵諸弟隔,天涯涕淚一身遙。”

  國家戰亂,兄弟离散,天涯孤獨,常常流淚。這首詩我也在抗戰中常常想起。因為我有過這樣的經驗。我那位印度朋友也說中國男女的情詩少,可是寫到朋友之愛的詩很多。實在中國的詩里,“憶友”,“送友”的詩太多了。李白,杜甫,都是有名的詩人,同時兩人也是很好的朋友。杜甫有《夢李白》的詩:

  “死別已吞聲,生別常惻惻  千秋万歲名,寂寞身后事。”

  他說對于“死別”流淚,對于“生別”更常傷心。雖然李白名傳千古,可是死后很寂寞的。又如白樂天有二千八百首詩,其中一千五百首是關于朋友的。此外就是夫婦之愛的情詩,這一類的詩也相當的多。中國古代的習慣,男女未婚以前不能見面,所以結婚以后,才慢慢發生愛情。這是日本從前也一樣的吧?關于這類的有名的有古樂府的《陌上桑》,作者不詳:

  “羅敷前致詞,使君一何愚,使君自有婦,羅敷自有夫。”

  有一個美女叫羅敷,在道旁采桑,這時有很闊綽的官人,過來看她,派人去問她姓名,年歲,勸她跟他一塊儿走,羅敷答著說,作官的,你是多么笨的人呢!你自有太太,羅敷我也有丈夫。以下還說我的丈夫是這樣這樣好,人家都夸他,這一類話。古樂府里還有《羽林郎》,是說一個在貴族家做事的馮子都,有一天和一個十五歲的胡姬促膝談心。那女人說:

  “男儿愛后婦,女子重前夫  寄語金吾子,私愛徒區區。”就是男人愛后來的年輕的婦人,可是婦人都看重前夫。還有一首特別有意思的是唐朝的張籍之《節婦吟》:

  “君知妾有夫,贈妾雙明珠,感君纏綿意,系在紅羅襦,妾家高樓連苑起,良人執戟明光里,知君用心如日月,事夫誓擬同生死,還君明珠雙淚垂,恨不相逢未嫁時。”

  她說是:你明知我有丈夫,而送我兩粒珍珠。我感謝你的好意,而系在我紅裙上,可是我家的高樓連著內苑,我的丈夫在明光宮作侍衛,我知道你的心思是光明正大,不過我和丈夫是誓同生死。我決定還你兩粒珍珠,可是我眼淚流了下來,為什么在未嫁之前,沒有遇著你呢?又如漢樂府里有一首五言詩叫《自君之出矣》。這首詩以“自從君子出去以后”開始,以下述說夫婦間的离情。這詩以后就成為一种体裁,如同“閨怨”之類,都是夫婦离別的抒情詩,所謂“离人思婦”,就是离開家的人,和相思的妻子的。比方蘇武的离別的詩:

  “結發為夫妻,恩愛兩不疑,生當后來歸,死當長相思。”

  結發是小時候梳的辮子。就是從小的時候就做了夫妻,兩人的感情是非常甜蜜  所以活著一定要回來,死了仍要永遠的相思。還有一首敘事長詩《孔雀東南飛》,也是夫婦之愛的。唐朝的元稹,有悼亡詩,是哀悼死去的妻子。悼亡詩在中國很多很多(從略)。

  第三,農業社會的影響。在中國,大多數的人們,都以農家生活為最高的理想。比方文人作官,武人出征,而老來總以“歸田”為結束,所謂之“挂冠歸田”,“解甲歸田”。冠就是作官戴的官帽。文人脫了官帽,就歸田隱居,武人解了甲胄,也回到農田。所以每一個時代的文學里,都有厭倦政治,思歸田野的情緒。最有名的是陶潛的《歸去來辭》:

  “歸去來兮,田園將蕪,胡不歸  ”

  他說,回去吧!田園已將荒蕪,為何不回去呢?還有王維,范成大等許多田園的作品。文人与農民生活之間,有很深的關系。怎么也离不開的。因著農民聚族而處的生活習慣,中國人就不喜遠行,尤其是當兵到遠方去,是更不喜歡的。由這一點發生閨怨,或者從軍的煩惱的詩歌。再說文人多半是農村的出身,所以農民的苦惱,他們十二分的了解。他們發出呼聲,反對不良的政治,反對納稅之重,反對兵役之苦。

  第四,中國人是非宗教的民族。非宗教并不是反對宗教。

  中國沒有國教,沒有以神道來設教。

  從古天子所祭的是“天”。圣人大人都畏懼天。在古典里所謂的天,并沒有偶像,完全是空空洞洞的抽象的東西。孔子也說,“獲罪于天,無所禱也。”就是說,得罪了天,沒法子去祈禱。孔子所說的天,并不是其他宗教所謂之天堂。孔子又說,“未知生,焉知死”,所以孔教不是宗教。宗教本來有兩個條件,一個是崇拜偶像,另一個是相信來生。在儒教里這兩個條件都沒有。中國宗教是后來輸入的外來的宗教。不過這些都流行于中下級社會的。士大夫階級則往往反對外來的宗教。天子的提倡也沒有發生太大的影響。唐朝韓愈的《諫迎佛骨表》,就是諫天子迎接佛骨的文章。他的《原道》里有句:

  “人其人,火其書,廬其居。”

  他說僧与尼都要還俗,把佛教的經都要燒,佛教的寺都要改為民家。以后天主教,基督教進到中國,人們不說“信教”都說“吃教”。“吃教”是有人以靠宗教來吃飯的意思。因此士大夫的家庭,信教的仍比較的少。總之凡是外來宗教對于士大夫的影響很少。但是像韓愈那樣嚴格的主張,也并不多,普通的士人,卻有很寬大的態度,有一個家庭里的人們信仰好几個宗教。彼此不會沖突,也不會發生太嚴重的問題,這种現象在西洋是絕不會有的。漢魏六朝的文人,積极跟和尚來往的不少。文人喜歡和尚的“机鋒”,“禪語”,有超脫之趣。有兩句詩:

  “壯士晚來宜學道,文人老去例逃禪。”

  軍人到了晚年也都學道,文人也到老都逃了禪,都是到了失意窮途,以宗教自解,而不是積极的信奉。中國文人又喜歡旅行參觀廟寺。有一句詩:“天下名山僧侶多”。在名山都有好的寺廟,有僧人在那里修行。所以國內的名山多被僧人占領。文人也常常的到那里去游玩,是對于山水的欣賞而不是對宗教的熱心。就我自己的觀察來說,現在中國一般人參拜神佛的并不算多,除了老人鄉愚之外。中國人是“非宗教”的,這是到過中國的人都能感覺到的。

  第五,中國是個人主義的民族。對于任何事物,中國人不認為神圣不可侵犯。這是西洋人也以為很奇怪的。中國沒有自有的宗教。中國三十年以前,是帝制的國家,但是中國歷朝皇帝的地位与日本的天皇大不相同,中國的革命也是三千年以前已有的。在中國,皇帝的地位,并沒有保證。比方《易經》有一句:

  “天地革而四時成,湯武革命,順乎天而應乎人,革其王命,改其惡俗。”

  就是說,天地改變而有春夏秋冬,殷湯王、周武王革命而滅夏桀,殷紂,這是听于天命,應乎人民的希望。中國古來的天子堯舜都不是世襲,讓位于賢。后來雖然改為世襲,但若天子不胜任,人民隨時可以革命。《易經》,至少是二千五百年以前的書,可見從那時候已經有了這樣政治思想。從那時以后隔數百年,或隔几十年,甚至于几年,每逢政治不良,就有革命。孟子說:

  “民為貴,社稷次之,君為輕。”人民是最重要的。孟子又說:

  “君之視臣如土芥,則臣視君如寇仇。”若是天子把人民當作草芥而蹂躪的時候,人民就可以把天子當作寇仇。君王愛護人民,是他的責任,能愛護的可以繼續,不能的便當除掉。這并不只是文人的想法,而是一般人民的思想。就是說,帝位不是固定的屬于某一种人,而是人人都有希望。比方說,漢高祖年輕的時候,看見秦始皇的巡幸的車蓋,他心里很羡慕,他說:

  “彼可取而代也。”

  還有蜀國的劉備小的時候,家里有一棵桑樹,很像一頂車蓋,他說:

  “我為天子,當乘此車蓋。”為什么這么小的孩子,都能說這樣的話呢?就是中國人的思想是無論什么人都有當天子的可能性,所謂之:

  “交椅輪流坐,明年是我尊。”在中國還有一句:

  “王侯將相,宁有种乎。”

  在某一個朝廷火亡的時候,那朝天子所封給王候的封地,都要失掉,一班新興的階級,又代之而起。從這一點看,可以說,中國是在東亞唯一沒有階級的國家,因此中國也沒有長子承襲的制度。一家的財產,多是平均分配,所以豪門巨閥也就很少。這樣在中國雖是帝王公侯,也沒有神圣不可犯的。歷代被崇拜的只有一個人,就是孔子。就是孔子也在新文化運動初起的時候,被胡适先生所提倡的“打倒孔家店”而減少了尊嚴性。所以在中國可說是沒有一個神圣而不可侵犯的東西。若是有的話就是“個人”。中國有一句:

  “士可殺,不可辱。”

  “士”,是代表一個自知自尊的個人,富貴不能淫,貧賤不能移,威武不能屈的。這樣思想看的非常重。比如說:

  “三軍可奪帥也,匹夫不可奪志也。”

  在三軍之中,可以用武力奪去他的主帥,但是個人的“志”是不可奪的。戰國時代還有一個唐雎勸告秦王,秦王十分生气,恐嚇他說:

  “天子之怒,伏尸百万,流血千里。”

  唐雎毫不恐懼的說:

  “士之怒,伏尸二人,流血五步,天下縞素。”

  秦王馬上就屈服了,在唐雎面前跪下說:

  “先生請坐,我醒悟了。”

  還有戰國時顏"□見齊王,齊王說:

  “顏"□你到前面來! ”顏"□說:

  “齊王你到前面來! ”

  終久還是齊王被說服了。在中國,“士”与天子是平等的,可以當朋友。比方后漢的光武帝同嚴光是很好的朋友。光武做了天子以后,勸嚴光到朝廷來做事,嚴光不肯,有一天他們兩人睡在一張床上。嚴光仍是很不在乎的把腳放在天子腹上。次日欽天監奏告說:

  “客星犯帝座甚急。”光武帝笑說:

  “那沒有什么,只是我的朋友嚴光,昨夜睡的時候,把腳放在我的肚子上。”

  還有唐朝的李泌也跟皇帝做朋友,兩個人騎馬游玩。人民遠遠看著指點說:

  “黃衣者圣人,白衣者山人也。”

  就是說穿黃衣的那個是天子,穿白衣的那個是山人,山人同圣人是平等的。還有唐朝名將郭子儀,他的儿子,跟皇帝的公主結婚。有一天小夫妻吵了起來。公主說:

  “我的父親是天子。”那女婿說:

  “我的父親是不屑當天子的。”原文是:

  “女謂爾翁為天子耶,我翁薄天子而不為。”郭子儀听見了很惶恐,立刻帶他儿子到皇帝那儿去謝罪。皇帝笑說:

  “不痴不聾不作阿家翁,儿女閨房之言,何足算也。”就是說:若不做呆子聾子就不能作一家之主,小夫婦吵鬧的話,那何必介意呢?這些都是小事,但從這些小事之中看出“皇家”同其他家庭一樣,有盛有衰,不是神圣的,只有個人是至尊的,個人有了意見,都可以隨便述說,所謂之“處士橫議”,在《國策》里鄒忌勸齊王說:

  “群臣進諫,門庭若市。”就是听從群臣隨意進諫,天子的門前,可以如同鬧市一般。《國策》里還有召公勸厲王(因為厲王禁止人民干涉政治)說:

  “防民之口甚于防川。”就是防人民之口,比防川水更為困難。凡是与天子有關系的,都有勸諫天子的權利与義務,就是人人對于政治設施,都可進言,這風气直到如今,雖受壓迫,決不停止。

  第六,中國的國民性是平衡,調和,中庸的。這可以從中國藝術上看了出來。中國國民性里,很少极左和极右,比方建筑,從日本人的眼光里看,一定以為是很單調。如同宮殿、廟宇等,冠冕堂皇的房子,正房朝南,左右兩廂,門窗柱子,華表,石獅,都是一對一對的。屋內的裝飾,如花瓶,鐘鼎,對聯,桌椅,也都是一對對的。在文學里,詩里,有“排律”,文里有“駢文”。明清還有“八股文”,也都是駢對起來的。固然像日本似的不平衡的建筑物也很多,但只限于花園里的亭台樓榭,在庭園里种樹,壘石等都是自由的。一到了正式的建筑,都是平衡,對偶,沒有歪斜偏狹的布置。

  現在順便談一談日本所沒有的門聯,很能代表普通一般國民的愿望,与屋主人的人格与理想,比如:

  “忠厚傳家久,詩書繼世長。”

  “國恩家慶,人壽年丰。”還有:

  “三間東倒西歪屋,一個南腔北調人。”可見這主人是很不講究,洒脫,而又旅行過許多地方的人。還有:

  “豈有文章惊海內,更無書札到公卿。”可見那主人是一個傲慢的人。我在日本參觀過好几處庭園,在那亭閣石頭上,沒有一副對聯,也沒有題字,這使我很奇怪。但這也有好處,若題的不好,反煞了風景。不如“不著一字,盡得風流”。

  最后的一個,第七,中國國民性很富于幽默,這幽默并不只是滑稽諧謔,不是狂笑,而是忍不住的微笑。幽默到底是什么?這是中外的名人常討論的問題。定論是難得的。有人說英國人富于幽默。那就是說幽默的人常常嘲笑自己,能嘲笑自己的人,是一個曠達而不挂慮一切的人。比方,自己身体有一點毛病,也做為一個幽默之材料。窮苦得使人家怜憫,但他自己卻毫不在乎,反以此自嘲,做一個幽默之材料。

  在中國,嘲笑自己,嘲笑自己的孩子的詩有的是,比方自己年老了,牙齒掉了,腿瘸了,窮了,賤了,自己的孩子痴愚等等。都是很曠達的自己嘲笑著,這种特性能使人腦筋輕松,在危難窮苦之中,不太緊張,也不易倒塌。

  談到藝術上的“平衡”,“調和”,中國的音樂也是一樣。

  中國的音樂非常的單調平淡,好的音樂是沒有的。我們也可以說東洋沒有好的音樂。中國人以為:“琴者禁也”,彈琴為的是禁止感情奔放,必須在一個安靜的屋子里掃地焚香,慢慢的彈,所以絕不會有豪放、激烈的音樂。西洋的偉大的音樂家是衣冠不整,頭發散亂,甚至于吐著血演奏。這樣的音樂在中國人看來反以為不得性情之正。中國人太重平衡,平抑情感,那就不會創造出好音樂來的。中國舊文學之特性

  這次我要講的是中國舊文學的特性。是舊文學有什么特色,与新文學有哪一點不同。這也跟上回所講的文學的背景的國民性一樣,也有好處也有坏處的。舊文學的第一特性是舊文學是用文言寫出來的。到過中國的人都知道,中國的方言,大体分為四种,第一是黃河流域的方言,第二是長江流域的方言,第三是廣東的方言,第四是福建的方言。中國有這么多的方言,國家怎么能統一呢?那唯一統一的力量,就是中國的國文。中國歷代的政令、軍令、天子的圣諭,文武官廳的布告,都是以文言寫的。朋友之間的信函也是如此,所以雖然語言不通,在文字上可以互相了解。所以說中國的文言維持了中國的統一。

  第二個特點,就是中國的舊文學,從古以來,以“文以載道”——以文章來維持道義——為目的。文章應當為宣傳倫理思想而寫的。不載道的文章,不能說是正派的。換言之,中國古人寫文章,是以維持世道人心為目的。當然作者想寫的東西不一定都是“載道”的東西。可是為了這种傳統,想寫的都不敢寫出來,寫出來的不得已而用匿名,這里有一個好例,陶淵明的《閒情賦》寫的非常之好,但梁昭明太子就批評他說:

  “白璧微瑕,唯有閒情一賦。”就是說陶淵明的詩,都像白玉那么洁白,中間的微瑕就是《閒情賦》。可是我認為陶淵明作品里,最好的是這篇賦。孟子說:

  “食色性也。”食和男女間的情,是人的本性。《孟子》里,還有:

  “人少則慕父母,知好色則慕少艾! ”但是,“腐儒”們都要禁止這种自然的感情。《閒情賦》的內容,是這种自然之情。

  全篇很流麗而且比喻也极好。比如:

  “愿在衣而為領  愿在裳而為帶  愿在發而為澤  愿在眉而為黛  愿在莞而為席  愿在絲而為履  

  愿在晝而為影  愿在夜而為燭  愿在竹而為扇  愿在木而為桐  ”是有十种的比喻。可知陶淵明的想象力之丰富。陶淵明是一個豪放曠達的人,文章是非常高超淡泊。但是在這《閒情賦》里就充滿了纏綿細縝的情緒。文學本來是應該用來發抒各种感情,假使壓迫了某一方面,不使它發泄,那是很不好的。這“文以載道“就埋沒了多少好的文章。

  在中國民間有許多好的小說。比如《水滸傳》,《紅樓夢》這些杰作。可是當時的腐儒,都說這些書“誨盜”、“誨淫”,加以禁止。提到小說稗官,根本就看不起這類文字,因此壓迫了多少作家,埋沒了多少好的文章。

  第三,就是舊文學過重修辭。中國舊文學的修辭方法,是非常細密,而且深刻的。比方:

  “吟成一個字,捻斷數根髭。”文人作詩在斟酌一個字的時候,苦心孤詣,把胡須都捻斷了。在文章里的斟酌,叫作“推敲”。有一個有名的故事,就是唐朝的詩人賈島吟成了一首詩中的兩句:

  “鳥宿池邊樹,僧推月下門。”后來他想還是“推”字好呢?還是“敲”字好呢?在道路上构思。用手一邊推一邊敲的時候,撞到韓愈的車邊。韓愈問他,賈島說明緣由。韓愈說“敲”字好。以后他們就成了朋友。“一字推敲”這一句話也流傳下來了。為什么“敲”字好呢?若用“推”字表明門還沒有上鎖,是預先約定的,可是“敲”字是表明看見月亮,趁著高興走來拜訪。都著重意境。若是一個字,把意境表現得更好,就成了“一字之師”。而且音韻方面,也得下功夫。

  就是四聲五音的問題。四聲就是平上去入。五音是齒唇牙喉舌,這在詩里是极重要的問題,尤其像樂府和詞要吟唱的詩里,更為要緊。比方說:

  “五月榴花照眼紅”,這“紅”字后來改為“明”字。為什么“明”字較好呢?因為石榴花,大体都是紅的,無須乎再說明其顏色,改為“明”字,表明在陽光之下所發出的光艷。我從前在大學里講過,凡是形容字都要五官來感覺的。同一顏色,也有好几种色調,所以每一個顏色色調,要區別得非常精巧。比方同一個紅,也有紅布的紅,紅綢的紅,紅絨的紅,都不是一樣的,棉布的紅是不發亮的。紅綢的紅相當的亮,紅絨的紅最亮。這是如同孟子所說的,白人之白和白馬之白不一樣的道理。所以在這儿用“明”字,最能表現亮的意思。若在這儿用“紅”字,那就等于棉布的紅了,而且在發音上也有關系。還有中國詩里有些用“疊”字的。用得好,就發生很大的力量。比方《古詩十九首》里有:

  “青青河畔草,郁郁園中柳,盈盈樓上女,皎皎當窗牖,娥娥紅粉妝,纖纖出素手。”青青是河畔的草色,郁郁是園中的柳色,“青青”“郁郁”兩個都是形容青色的。青青是淡的,郁郁是濃的。“盈盈”是“輕盈”,換句話說就是“窈窕”。

  “皎皎”是明艷的意思。“娥娥”是嚴妝,化妝端正的意思。

  “纖纖”是說指頭的細。這樣多用疊字,有活動的趣味。又如:

  “采采流水,蓬蓬遠春。”“采采”是水流的聲音,“蓬蓬”是“蓬蓬勃勃”,就是春草剛剛發芽的气象。

  宋朝最有名的女詞人李清照,她的詞,男人也都佩服。她的那首《聲聲慢》:

  “尋尋覓覓,冷冷清清,凄凄慘慘戚戚,乍暖還寒時候,最難將息”  用十四個疊字,“尋尋覓覓”是非常閒得沒什么可作的時候。好像掉了東西以后的那感覺。用別的話說“忽忽如有所失”。后來“冷冷清清凄凄慘慘戚戚”直接著“乍暖還寒時候”,一气呵成,十分出色。

  底下就是舊文學喜歡駢偶。用的也非常巧妙而整齊。例子太多,不能列舉。比方,白居易的:

  “明月好同三徑夜,綠楊宜作兩家春。”白居易跟元稹是最好的朋友,住在隔鄰,月亮好的時候一塊儿在園子里散步,柳樹青了,兩家同在春光之中,這句里“三”,“兩”都是用數目的,“徑”,“家”,“夜”,“春”都是同樣的名詞。“月”和“楊”是名詞,那么“明”和“綠”是形容詞,而且都對稱寫法,又如:

  “惜花春起早,愛月夜眠遲。”惜花而早起,愛月而晚睡,這樣一字一字都是對稱的。中國的孩子在學作詩之前,先練習作對。記得我小的時候,在家塾里跟老師學作詩。先開始作對,字數少的對子。有一天先生出了“雞唱曉”三字。我對了“鳥鳴春”。因為韓愈《送孟東野序》里有:

  “以鳥鳴春,以雷鳴夏,以虫鳴秋,以風鳴冬。”所以我利用了這三個字。先生十分喜歡,說我將來一定會作詩。后來對子的字數越來越多,有一天先生出題“王凝封發婦”。從前有個王凝,他出去遠行,他的妻子為著表示自己的忠愛,把頭發封了起來,等到他回來時,才打開,這是一段夫妻之愛的故事。我想了半天,對了“張敞畫眉夫”。就是用張敞替太太畫眉,也是一段記夫妻之愛的故事。作這樣對子,必須記住好多類似的典故。又要工整,又要恰當。所以通曉中國文學,就有很大的負擔,中國有很多丰富的文言的句子。用白話寫的人,也不能完全舍棄文言的。比方白話說好的人,就是“好人”,以外沒有別的。文言說的時候就可以說“仁人”,“善人”等等,白話“想一想”,文言就可以有“考慮”,“思想”,“研究”等等的話。

  舊文學的時代很長,所以就發生了所謂“濫調”。濫調就是在一篇文章里隨便用許多沒有內容沒有意義的套語,滿篇典故,只是堆砌。比方說“螢”:

  “昔年河畔,曾叨君子之風,今日囊中,复照圣人之典。”

  有這樣的四六文。“昔年河畔”是中國說螢是草變的虫子。河畔是“青青河畔草”。“君子之風”是《論語》中之“君子之德風,小人之德草”。所以螢在做草的時代,受了君子之風,底下是用囊螢讀書的故事。關于螢沒有一點闡發,只用了許多典故而已。這樣在中國叫做“掉書袋”。這樣寫文章永遠寫不出好的東西。中國從前常常夸說某人的文章是“無一字無來歷”,就是沒有一個字沒有典故的意思。比如唐朝王勃的《滕王閣序》,其中确有些好句。但大体說來,并不是一篇好文。他寫這篇文章的時候,有人說他是九歲,又有人說他是十三歲,或十七歲,因為在序中有:

  “家君作宰,路出名區,童子何知,躬逢胜餞。”他說父親作官,走過這好風景的地方,我這個無知的孩子,也居然能出席這么大的宴會。底下他卻說:

  “嗟乎,時運不齊,命途多舛,馮唐易老,李廣難封。”時運也不濟,命運也不好,像馮唐那么早老,像李廣那樣難得封侯,他忽然感歎起來!同時馮唐李廣是老人的例子,九歲或十三歲十七歲的孩子根本就不應該用的。文气跟開筆的時候,完全矛盾。底下還說:

  “關山難越,誰悲失路之人,萍水相逢,盡是他鄉之客。”

  和以前的“家君作宰”,“童子何知”以及“四美具,二難并”,四美是“良辰”,“美景”,“賞心”,“樂事”。二難是“賓”,“主”,更是互相矛盾。總說起來,文中只有:

  “虹銷雨霽,彩徹云衢,落霞与孤鶩齊飛,秋水共長天一色”一段是很好的。因為這一段完全沒有典故,是他自己創作的。這就是所謂“性靈”。從靈魂里涌出來的東西,跟用典故的完全不同。學寫舊文學的,就是小孩子也往往寫很悲哀的濫調。因為他們總看大人寫的悲感的文章。他們以為不寫悲調,就不是好文章。

  “綠陰深處靜焚檀,瀟颯松風繞指寒,太息知音今有几,高山流水莫輕彈。”這是我九歲時作的。題目是《鼓琴》。我想彈琴是應該在松蔭底下安靜的地方焚上香。《高山流水》是很古的調,設想是沒有多少知音的。其實那時我不但沒有學琴,不知《高山流水》的調子,連“知音”兩字也不大明白,重要的是把“平仄”和“韻”作對了。此外關于琴的典故擺了一堆。整個儿是一個濫調的好例子。

  今人寫舊文章,和現代的生活不合的例子,還有很多。比方“挑燈”,從前是用油燈,寫信時才有挑燈的話。現在是用電燈,沒有“燈芯”可挑。坐船叫“挂帆”。這是從前沒有汽船時代的事。生气而走的時候叫“拂袖”。可是現在衣服的袖子很窄,根本不能“拂”。父母死的時候說“苫塊昏迷”。現在喪中沒有在地下睡的風俗。結婚的時候說“洞房華燭”,“華燭”現在根本就少有,洞房也多半就在旅館里。這些典故用起來等于笑話,近年來已沒有多少人用了!舊文學落到濫調的地步。甚至是有名的作者。如杜甫,陸放翁他們的作品中也不能免。現在我手里有陸放翁的詩,取個例子看一看:

  “暮雪烏奴停醉帽,秋風白帝放歸船。”

  “丁年漢使殊方老,子夜吳歌昨夢難。”“烏奴”是山名,“白帝”是城名,“烏”和“白”是對起來的。”“奴”和“帝”也是對起來的。“丁年”是老年。“子夜”是夜半。

  “丁 ”和“子”都是“干支”的名字。“漢”和“吳”都是地名。只看這些好像對的很巧妙,其實意思一點也不深。

  又如中國詩人里寫情有名的是李義山。他有一首《錦瑟》的詩:

  “錦瑟無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華年,庄生曉夢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鵑  ”律句很好,不過內容是什么,一點也不明白。到了清末,舊詩的末流,流行到“詩鐘”,“詩鐘”只是兩句對子。完全是為練習排對的技巧的。比方題目是兩個字“河”和“八”要隱藏起來:

  “留守三呼兵急渡,武侯六出陣遺圖”,頭一句是兵隊匆忙的渡過了河,底下藏的是“河”字。第二句是諸葛亮六出祁山之后,留下八陣圖。所以“八”字被藏起來的。這樣中國的文學落到极濫极坏的時候,就起了革命。這和政治到了极坏的時候發生革命是一樣的。新文學的產生

  我到日本,感到日本朝野的人士,對于中國文學的關心,到現在還大半在舊文學上,而不是關于新文學。中國最近五十年乃至二十年間,發生的各种運動,其中最重要的是新文學運動。在新文學運動開始的時候有兩個標語。一個是提倡“活的文學”,一個是提倡“人的文學”。中國的舊文學是以死的文字來寫的。所以不能表現活的思想。從前的文學,是非人的文學,所以不能發揮人性。關于這個,陳獨秀先生提出三大主義。一個是“打倒貴族文學,建設國民文學”,第二是“打倒古典文學,建設寫實文學”,第三是“打倒山林文學,建設社會文學”。貴族文學就是傅斯年先生所說的,詩人諂媚“獨天”——天子——的文學。古典文學就是“文妖”,所寫的像妖怪似的文學。山林文學是跟社會隔絕的文學。所以都要打倒,而建設新的國民,寫實,社會的文學。

  胡适先生又提倡“八事”:

  第一是“須言之有物”。說話的時候,背后一定要有東西。

  “思想”与“感情”是文學中最重要的因素,沒有這個,如同“行尸走肉”沒有靈魂。所以無論寫什么,必得有背后的思想。

  第二是“不摹仿古人”。古人的思想感情,跟現代人的不同,所以摹仿古人的,就是沒有個人的思想。比方今人作篇“登樓”賦,用了魏朝王粲的情感就是不對的。你自己登了近代的樓,就應該寫你高樓上所看見的所感到的近代的一切。

  第三是“須講文法”。中國的文學里,不合近代文法的很多。所以最先要研究文法。比方杜甫的詩:

  “香稻啄余鸚鵡粒,碧梧栖老鳳凰枝。”按著文法改一改,就應該是:

  “鸚鵡啄余香稻粒,鳳凰栖老碧梧枝”。那么為什么作了這种詩呢?那是完全只顧平仄,而注重形式,所以忽略了文法。

  第四是“不作無病之呻吟”。中國文人在沒有病的時候,發出痛苦的呻吟的人很多。表示不必要的悲哀,是沒有意義的。比方“傷老”、“悲秋”這种詩題的內容讀起來,好像是五六十歲的老人作的。其實乃是二十歲左右的人的作品。自己沒有思想感情,而借用古人的思想感情,作出來的,就非常無聊淺薄 。比方:

  “紅粉飄零,卿須怜我,青衫淚濕,我更怜卿”,這种詩是中國公子少爺的大學生們給歌女作的。說“青衫”也沒有穿青色之上衣。說“淚濕”也沒有流淚,他們以為這樣才是風流。是最可鄙可笑的。

  第五是“務去濫調套語”。濫調套語,是抄襲別人的思想感情,自己的思想感情就不會活潑。比方描寫美麗的婦人,一律的用“杏眼桃腮”,“柳腰櫻口”,仿佛古來的美人,長的都一模一樣,沒有一點個性!描寫風景,也是如此,非常容易作,而一點意思都沒有。

  第六是“不用典”。這就是說不用典故。上次我提過王勃的《滕王閣序》用了好些典故,去了典故,所剩的,好的不過有几句(在這里“典”并不是說譬喻)。而且寫舊文章的時候,用古的文字,容易有誤會事實的危險。從前有一位我父親的朋友,長期沒有事做,托我父親找事,其中有一句:“秋月春風,等閒度過”,父親看了就笑起來,因為他典故用的不對。白樂天的《琵琶行》有:

  “今年歡笑复明年,秋月春風等閒度”。是描寫一個妓女生活的一首詩。這位先生拿來比擬自己,所以令人發笑。外國人用中國的文字,也要相當注意。比方我到日本以后,人稱我為“女流作家”。“女流”兩個字,在中國,并不是尊重的說法。只用“女作家”三字就可以了。還有到日本來的人,日本人常說“來朝”,中國人所說的“來朝”,是來“朝見”,“朝貢”的意思。跟政治有“關系”的。游歷,或不是來“朝見”或“朝貢”的,不應該說“來朝”。

  第七是“不講對仗”。這是不作對句的意思。為了對句的工整,所以感情有太勉強的地方。到了极點,會發生极可笑的笑話。比方有人作詩:

  “舍弟江南歿,家兄寒北亡”。引起許多人對他同情。其實也只有弟弟死在江南。不過為了對仗,就叫他哥哥也死在塞北。

  第八是“不避俗語俗字”。這是說不必避通俗的文字和語言。文言的文學里,沒有白話的好。因為文言体,都避去俗語俗字,可是白話都不避這些。

  “夜夢不祥,開門大吉”。用普通的話寫了出來,意思很明白,有人看著覺得太通俗,都改了文言:

  “宵寐匪禎,辟扎洪麻”。人們看了都不明白。這是實在的故事。

  胡适先生又把這八事縮小為四個。第一是“要有話說,方才說話”。想要說什么,然后說什么。第二是“有什么話說什么話,話怎么說就怎么說”。比方很長的時間沒有見面,寫信時用“久違蘭范,時切馳思”。反覺得落套,不如寫“好久不見了,想念得很”。第三是“要說我自己的話,不要說別人的話”。用自己的心思用自己的話來表示,不要套用別人的成語。

  第四是“是什么時代的人說什么時代的話”。某一時代的人,應該用本時代的話。比方我們是民國三十六七年人,所以不應該用春秋戰國時代的話,坐飛机到日本來,不應該說“挂帆東下”。在電燈下打毛衣,也不要說“挑燈夜繡”。從歷史的眼光來看,新文學并不是突然發生的。《禮記》有一句:

  “生乎今之世,反古之道,如此者災必及乎其身。”就是說生在現今的時代,而要回到古代之道,災害一定會臨到你的身上。中國的古典有“五經”,“四書”。到司馬遷之《史記》,班固之《漢書》,經過了一次革命。一直到唐宋韓愈等又革了一次命。這么就有了唐詩宋詞。從唐詩到宋詞變化之間,出現了介乎詩詞之間的,如李白之三五七言:

  “秋風清,秋月明,落葉聚复散,寒鴉栖复惊,相思相見知何日,此時此夜難為情。”三字兩句,五字兩句,七字兩句,合起來的。李白完全用新的法子,作了一首詩,整個是很自然的寫法。學詞的人都知道李白的《憶秦娥》。就是詩之最后,詞之最先。從詩到詞之間,還有“小令”等,是個短的体裁,如《十六字令》。——日本的俳句也是十六個字的——如:

  “尋,帘外分明,墜玉簪,籠燈覓,休待落花深。”從詩到詞,白話加進了不少。上回說的李清照的《聲聲慢》,就多半是白話。到了元曲,几乎完全是白話。白話用的越來越多。

  明清間有好多杰作小說,都是用白話寫的。比方《紅樓夢》,《水滸傳》,《儒林外史》,《鏡花緣》都是白話的。因為白話不但描寫方便,而且述說道理也方便。宋朝學者的語錄,是用白話寫的。僧侶的語錄也是用白話寫的,都是寫哲學學理上的意見的。這些語錄,小說的普及,一般的影響了新文學運動,替新文學預備了道路。在文學革命以前,也有若干的例外,但是普通一般學校私塾,都實行文言的教育。政令軍令都是用文言的。教科書、信函都是用文言的。我們在中學的時候,作文總是用文言的。每星期交一篇論文。題目如《富國強兵論》等,這些題目,由專門人才寫起來。可以用兩三年,甚至于十年的工夫,但是我們中學生都說得很容易,就是用濫調套語堆砌起來就行。比如用“嗚呼,人生于世”起頭,底下就湊下去。很容易的就寫成一篇“言中無物”,“不著邊際”的空空洞洞的,文句很通順很美麗的文章。近百年來,中國受外國的壓迫,一天比一天厲害,愛國有志之士,都在想著對策。大家認為中國人民,識字的太少,教育不普及,科學無從輸入,這樣絕不能抵抗外國的“堅船利炮”,所以最重要的是尋求比較簡單的文字工具,來普及教育。努力從事于此的,有河北的王照,他作了八十六個注音字母。因為漢字太多,一字一字的記起來非常的困難,若是用音標文字來記發音,就比較容易的讀。但因為各地方言不同,只用音標,還是容易混淆,民國元年蔡元培當教育總長的時候,發起讀音統一會。發表了統一中國的發音計划,作了三十九個字母。

  民國十七年大學院又分布國語羅馬字。但有了音標文字以后,三十多年,還沒有多大成就。因為當時全國的人民分為兩大部分。就是士大夫(知識階級)和民眾(農民工人和沒受過教育的婦女)。知識階級的人讀漢字,民眾讀音標文字。各階級讀他自己的文字,思想上沒有交通,而且用音標文字寫的,除了讀本之外,還沒有產生什么好的文學。到了民國八年,所謂五四運動,五四文化運動就發生了。西洋人常說在政治運動以前,必有文藝運動。五四運動的前奏:

  第一在千年以前,就有了很多白話文學,如宋朝的學者和僧侶的語錄,宋詞,元曲,和明清的小說,已經替新文學立下了根基。第二是在千年以后,中國就有大同小异的國語。——從東北的東三省起,到西南的桂林,從西北的河套,到西南的云南,從東南的丹陽——江蘇省 ——到西南的四川,就是說,除了長江的下游和福建廣東以外,這一片大地方,大体全用的是一种語言,經過了一千多年的時間,形成了一种標准的國語。第三是廢止八股文。八股文廢止之后,文人沒有什么可作的。所以就用白話寫文章。這樣廢止八股文,就等于消滅“文妖”。第四是打倒帝制。孟子所說的“獨夫”被打倒了,那些諂諛的文學,也隨之消滅。集成這四個因子,作成了一個新文學運動的好舞台。這時胡适先生陳獨秀先生出來,登高一呼,新文學運動很快就發展了。在一年之中,全國的學生們都用白話寫文章了。各界所出版的刊物,都是用白話。這是很大的進步。白話文一天一天的展開,從那時以后的詩歌,小說,戲曲,都是用白話寫的。現在的青年若有用文言寫文章的,都被人譏笑。

  在日本的圖書館里,收藏的中國舊文學的書,比新文學的多的多,這也并不奇怪,每一時代都有它的文學,唐朝的人用唐代的話來寫好的文學,宋朝的人也用宋朝的話來寫好的文學,在舊文學里有許多許多好的文學。舊文學最先要看的是《詩經》,屈原之《楚辭》,昭明太子之《文選 》,《經史》,《百家雜抄》,這里駢体文也很多。如曹植之《洛神賦》,江淹之《別賦》,都是很美的。詩里有陶淵明,李白,杜甫,白居易。宋朝有蘇東坡。他是“讀万卷書,行万里路”的人,不但詩文好,書畫也好。李清照,她是女詩人,我并不是特提女作家,只按著她的成功而推舉的。詞里有柳永,辛稼軒。

  柳永的詞,只要是有井的地方的人,沒有一個不唱他的詞。元曲里有《西廂記》,這是必讀的。內容曲折,修辭也很美麗。

  還有《漢宮秋》,《梧桐雨》。從明到清,《牡丹亭》,《桃花扇》,小說有《水滸傳》,《西游記》,《儒林外史》,《紅樓夢》,《儿女英雄傳》。這《儿女英雄傳》的好處,是完全用北平話寫的。還有《醒世姻緣》,是寫《聊齋志异》的蒲留仙寫的,很好玩儿。清末有《老殘游記》,《二十年目睹之怪現狀》,《官場現形記》,都可以看。這些都是用白話寫的。不過在思想上跟“五四”以后的文章不同。新文學的特性

  今天我要講的是新文學的特性,上回我已經說過,新文學是活的文學,人的文學。活的文學之下,是文學用具的革命。人的文學之下,是文學內容的革新。這兩個集合到一塊儿,形成极簡單的革命的目標。新文學的作家并不是不會寫舊文學的。而且是大部分,都會寫舊文學的。不過為了時代的關系,舊文學已經有了很多很好的作品。現代的人要寫得比古人更好,是非常的困難。如宋人詞里所謂:

  “恨不踊身千載上,趁古人未說吾先說。”寫的不如古人,不如開辟一條新的道路。

  新文學的特性,第一是用白話寫的。白話的白,是“土白”的白。就是俗話的意思。而且又是“清白”的白,也是“黑白”的白。就是能夠表示得更精确而明了。有了白話文學,就產生了一种標准的國語,也有人說,先有了標准國語,然后才有白話文學。其實是完全相反的,必須先有了白話文學,這文學被人人所念誦,就形成了標准的國語。如長江以南的福建,廣東,不能說標准語的,也從看白話小說,慢慢的會說了標准國語。像我的母親,她是福建人,是不會說標准語的。從南方到北方來的時候,已經有四十多歲了。她到北平頭一天問佣人,我在哪里。佣人說“姑娘坐在門檻上”,“姑娘”就是北平話的“小姐”,門檻兩字也是南方所沒有的,可是我母親就懂得佣人的話,我父親覺得奇怪。母親說是看《紅樓夢》看的。新文學的工具里,還有一個重要的,是采用西洋的標點符號。中國的古文里,有很深的內容,又不用標點符號,很不容易了解,思想模糊,意義也不清楚。但在古文里,加上符號,意義就明白的多。比方:

  “君子有三畏畏天命畏大人畏圣人之言”。三畏底下填個“:”

  “天命”,“大人”底下填個“,”,“圣人之言”底下填個“。”,這樣意義就很明白。若沒有標點符號,上下句就會讀混了,這樣可笑的事常有的。又如:

  “子貢曰:詩云:‘如切如磋,如琢如磨’,其斯之謂与。”

  這樣引用文上填“‘’”符號意思很明白。

  “答,何好?客,何能?”填個“,”和“?”沒有人會錯解的。現在中國的中學大學入學考試,都叫學生填標點符號,或者文言改白話,白話改文言。就是要練習這個方法。

  新文學第二特點是方法。新文學的方法与舊文學的不同。

  尤其是搜集文章材料的方法不同。古人材料的范圍非常狹窄,他們認為有的材料可以入詩,可有的不可以入詩。在新文學的觀點,只要有涌溢的情感,無論什么事情都可以入詩。這完全在乎個人新穎獨到的觀察和經驗。比方讀一般舊小說,戲曲,讀完了一點印象都沒有,因為作者沒有個人的經驗,而只套用古人的思想。所以寫出來的人物,一點個性也沒有。我在大學交的畢業論文是《元曲的研究》,所以讀了四百多本元曲,比方《西廂記》,《牆頭馬上》,《倩女离魂》等等。《西廂記》的中心人物,男的是張生,女的是鶯鶯。《牆頭馬上》的中心男女人物,也跟張生鶯鶯完全一樣,一點也沒有個性。對于人物的個性,比方《水滸傳》里的武松、魯智深他們都是粗暴的人物。同是行者,但兩個人的人格完全不同,所以描寫這种人物,最好自己心里有個對象,注意觀察而描寫出來。

  單單套用別人的描寫,是不會給讀者以新穎的印象的。在《紅樓夢》里不但黛玉和薛寶釵的個性完全不同。就是比較相似的黛玉和晴雯的個性也是不同。因為每一個人,各有個性,所以才有分別。

  底下就是搜集選擇材料的方法不同。中國古來沒有短篇小說的作法。在新文學里,短篇小說是模仿西洋方法,要采取一段事實的最精彩的部分。

  新文學的內容和材料受“歐化”最大的影響,這點跟舊文學大不相同。新文學的文法,根本就學西洋的文法。名詞也与舊文學不同。比方說“打倒舊文學,建設新文學”這“打倒”,“建設”都是新的名詞,從前所沒有的。新文學的体裁也跟舊文學不同,在詩中也采用了英國的“十四行詩”,日本的俳句等,這都是從前所沒有的。

  還有新文學創作的目的也与舊文學不同。在這儿講到人的文學。周作人先生說,人是動物進化的。他說的“動物”,指的是肉体方面,“進化”卻是靈魂方面的。人的文學,包括肉和靈兩方面。新文學的目的,是打倒反人性的所有的制度。

  創作還有正面和側面。從正面發揮我們的理想,主張人性應有的意義,從側面就暴露描寫殘害人性的一切東西。比方親子之愛,在新文學中的描寫就跟舊文學不同。舊文學談“孝”。從前有《二十四孝》,其中真正可取的只有一兩個,此外都是沽名釣譽,不近人情。比方《郭巨埋儿》,為了饑饉,想省出他母親的糧食,就把自己的幼儿活埋了,但在掘地的時候,發現土里有許多黃金。這完全是不合人情的。孝順父母要作父母所喜歡的事情,郭巨的母親,決不肯讓他活埋他的儿子。還有《王祥臥冰》等等,都是只表現出愚蠢,而不近人情。新文學中描寫親子之愛,就舍棄這种材料和寫法。凡是這些獎勵不自然的行為的文章,都是“非人”,“吃人”的文章。

  男女之愛,新文學的描寫也跟舊文學的不同。男女之愛,最重要的是戀愛結婚,沒有戀愛的結婚是不道德的。因為那并不是為自己而結婚,而是為家庭為父母而結婚。同時男女之地位是平等的。貞操的問題也是平等的,所以表彰貞婦烈女的文章也是片面的。中國婦女運動有過標語“打倒賢妻良母”。我們并不是不要賢妻良母,可是同時也要賢夫良父。賢和良不應該只是一方面的義務。

  新文學的歐化和翻譯的盛行有關,各國的留學生,都翻他所到國家的作品。當時留日的學生翻日本小說的很多,所以我們當學生時代已經讀到芥川龍之介,武者小路實篤,夏目漱石,德富蘆花等人的作品。其余英法德等國的作品,當然也更多。總起來說,中國新文學開始才有三十多年,真正偉大的作品還沒有發現,好多作者現在還在用功,摸索著將來要走的路。但比較滿意的還有。可讀的如:

  胡适先生的《胡适文存》,《嘗試集》。西洋人說胡适先生是中國文藝复興的父親。他的著作最好都看一看。尤其是《嘗試集》,是中國新詩的最初產品,胡适先生是個學者,所以他的詩是學者之詩,而不是詩人的詩。比方:

  “豈不愛自由,此意無人曉,情愿不自由,也是自由了。”

  這樣詩很受了語錄之影響。

  還有魯迅先生,他的思想是最進步的,文筆也极敏銳,他的全集是值得一看。

  小說的作家巴金,茅盾,老舍,沈從文,丁玲,郭沫若,他們的作品都應該閱看。尤其是女作家丁玲,她的作品极有力量。女作家還有雪林,丁玲是“力”的,雪林是“美”的。

  新文學作品里要注意“方言化”。比方巴金是四川人,茅盾是浙江人,老舍是北平人,沈從文,丁玲是湖南人。他們作品里都常用本省的方言。新文學作品里的方言,常能特別表現出地方的特性。

  此外還有詩。詩是新文學作品里,效果最小的,進步最慢的。這也是因為詩是難寫的,詩的元素太复雜了。新詩里音韻也好,內容也好的并不算多。徐志摩,聞一多兩個人,比較好些。同時中國抗戰十年間,文學作品最成功的是戲曲。作者最初有郭沫若,田漢(他們倆都是日本留學生)。郭沫若的戲劇,如同胡适先生學者的詩一樣,他是詩人的戲曲。寫劇最成功的是曹禺。抗戰以前有《日出》,《雷雨》,抗戰后有《蛻變》,《北京人》等。還有袁俊的《万世師表》;茅盾的《清明前后》;老舍的《桃李春風》等等,都是可贊的。

  這次本人能在這東京大學講演,覺得非常榮幸。我對于舊文學本來沒有什么研究,對于新文學也沒有什么好的創作,只因在現狀之下,好的文學家,還不能前來日本,所以本人只好來擔負這演講中國文學的責任。但是借了這個机會,能夠提起諸位對中國新文學的興趣,那我就覺得非常的高興。

  謝謝諸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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