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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 會  后


  開完了會,董桂花同几個婦女回家去,月亮照在短牆根前,路兩邊高,中間低,又有些石塊,抱著娃娃不好走,男人們都走在頭里了,就撂下她們几個在后邊高一腳低一腳走著。一個哭著的小孩走在她們中間,他媽手里抱著一個,一手牽著他,一邊罵:“哭,哭,你作死呀!你娘還沒死呢。等你娘死了再哭吧。”
  “小三,別哭了,就到家了,明天買麻餅給小三吃呵!”董桂花也去牽他。
  “唉,拖儿帶女的,起五更,熬半夜,這是造的什么孽呀!
  六嫂,你怎么不叫小三爹帶他呢?”另一個女人說了。“唉,算了,他爹更不頂,開會都沒來。農會主任找他,他說有咱就算數。他實在困得不成,連著兩宿半夜就動身赶沙城去賣果子,來回六十里不打緊,要過兩趟河呢。”

  “你們販的誰家的?果子還不算太熟嘛。”羊倌老婆也問她。
  “咱們哪里來的錢販果子,是替李子俊賣的,李子俊說缺錢使,赶忙選著一些熟了的,就挑去賣了。我的祖宗,你別哭了吧。”
  “有几畝果園到底好,就看著也愛人。”羊倌老婆歎息著。“咱們村那么多園子,就沒有一處是窮人的。要是窮人翻了身,一家鬧一畝种种多好。”董桂花也羡慕的說著。
  “是嘛,也少讓孩子們看著嘴饞。”
  小孩听著大人談果子,哭得更凶了。
  “天呀!翻身,翻身,老是鬧翻身,我看一輩子也就是這么的。明天死人咱也不來了。”
  “李嫂子,”羊倌老婆好像忽然想起了什么似的,“咱說要翻身嘛,就得拔胡槎,光說道理,听也听不精密,記也沒法記,真沒意思。”
  “嗯。”董桂花不愿說出自己有同樣想法,她以為要是說了,就有些對不起那個楊同志。
  當她們已經快要轉進小巷的時候,她們听到從西邊地里傳來凄慘的女人的聲音:“小保儿,回來吧!”接著是一個沉重的男低音:“回來啦!”女人又重复著那哭聲:“小保儿,回來吧!”“回來啦!”也跟著重复著。
  “劉桂生兩口子真可怜,他小保儿的病怕不支了,連白銀儿也沒法,她的神神不肯發馬了。”那個抱孩子的女人更摟緊了怀抱著的孩子,“唉,快走吧,小三,看兩步就到家了。”“她的白先生說人心坏啦,真龍天子在北京出世啦,北京自古儿就是天子坐龍廷的地方嘛!”不知是誰也述說著。“嗯,听那些鬼話!咱就不信!”但已經再沒有人附和羊倌老婆的話了。
  她們轉入小巷,還听到那“小保儿,回來吧!”的衰弱的,戰栗的聲音,在無邊的空漠的深夜中哀鳴。
  董桂花到家的時候,她男人已經點燃了燈,獨自坐在炕頭上抽煙。她說:“還不歇著,快雞叫了。”她拿著笤帚在炕席上輕輕的掃,從舖蓋卷上拉過一個蕎麥殼的方枕:“睡吧,今儿睡得晚,倒不覺得炕熱。院子里沒砌個灶真不成。”她自己走下地,把那件白單衫脫下,抹上一條破得不成樣的圍胸,又說:“小保儿怕靠不住了,劉桂生兩口子在野地里叫魂呢。白銀儿的神神也不發馬了。怎么,你睡著了?看你,又那么噘著一口气,誰慪你來了?櫥里有一瓣西瓜,你吃不吃?”“哼,看你興頭的,”李之祥擺著副冷冷的面孔,誰也沒慪著他,可是他總覺得心里不舒服。想說老婆一頓,也沒有什么好說的,“赶明儿你就成天開會去吧。”
  “嗐你沒有去?又不是咱愛去,還不是干部們叫的。”“啊!你也是干部嘛!咱看你能靠共產党一輩子,他們走了看你還靠誰,那時可別連累了咱。”
  “嗐,那時答應他們做個啥撈什子婦女主任,張裕民還給你說來,你又沒說不贊成,如今又怪咱,咱橫豎是個婦道,嫁雞隨雞。咱窮日子過了一大截,討吃到你們這搭儿的,再坏些又熬個討吃,咱還怕?去開會還不是為了你?你今天也想有一二畝地,明天也想有一二畝地,要不是張裕民,春上你想借得到那十石糧食?總算有了几畝地种了,你就忘了秋后要填的窟窿。土地改革又不會分給咱什么,好賴咱靠著你過日子,犯不著無頭無腦生咱的气。”她吹熄了燈,賭气睡在炕那頭不響了。
  這老實人李之祥,也不再說下去,他把煙鍋里的一點紅火磕在窗戶台上,又裝上一袋煙,接住那點火,抽燃了,叭叭叭的使力的抽著,怪老婆嗎?他不怪她,他了解她的心。可是,他想起白天他堂房兄弟李之壽告訴他的話。李之壽也是窮人,他們兩個在歇晌的時候碰著了,李之壽露出一副机密的樣子問:“說許有武要回來了,你听到過沒有?”“真的嗎?”李之祥一听到許有武要回來,心就不安了起來,他那五畝葡萄園子,就是在張裕民手里買的他的,作价只低市价一半。“知道真呢不真,咱也是听人說的,還說八路軍在不長,你看這事怎么鬧的?”他更把嘴湊到他堂哥哥耳朵上,“說錢二叔接到過許有武的信,他們要來個里應外合。”
  這話使李之祥沒法回答了。
  李之壽又補充著:“他是腳踏兩只船,別看他儿當八路,水蘿卜,皮紅肚里白。”
  他們兩個人還談了半天,只是沒法辦。錢文貴是八大尖里的頭一尖,村子上人誰也恨他,誰也怕他。要是干部們也不敢惹他,大家趁早別說話。錢文貴總派得有耳目,看誰和他不對,他就治誰。李之壽也買了三畝葡萄園子,兩兄弟越說越沒了主張,誰敢擔保八路軍能在長?“中央”軍的武器好,又有美國人幫助。但李之祥對八路軍是不絕望的,他覺得他們是向著窮人的,會替窮人打算盤。他們總有辦法,說不定他們已經把錢文貴扣起來了,許有武是回不來的,因此他又跑去開會。文采同志講了那么多,有些他听懂了,覺得還有意思。后來卻越听越不懂,他很焦急,又使不上勁似的,他心里說:“唉,你吹些什么呀!你那么高興的講,誰也不高興听,你要不能把錢文貴扣住,把他們的同伙,他們的狗腿子抓住,你就給地也沒有誰敢要。看明儿許有武回來了,你怎么招架他們的里應外合吧。”他不愿意坐下去,門口放哨的又不准回來,他心里便有些煩躁了。好容易等到散會回家,家里黑漆漆的,他去摸燈的時候,又倒了一手的油,他不免就有些怨恨老婆:“開會,開會,連家也不照一照。”躺在炕那頭的董桂花,等了許久也不見他說什么,忍不住又說:“睡吧,明天還要幫大伯家割麻啦,不要咱去開會,咱以后不去就是。”于是他告訴她:“少出頭總是好的,咱們百事要留個后路,窮就窮一點,都是前生注定的。万一八路打不過‘中央’軍,日子又回到以前的時候,那可夠咱們受的了。村子上的尖哪里一下就扳得倒?……”
  董桂花也只是一個女人見識,丈夫這么一說,她心也活了。她又想起小保儿,唉,白先生就說人心不好,不肯發馬嘛!還說:“真龍天子在北京,……”她不愿意真有這么回事,她希望一切都像那個楊同志講的,可是,她男人的顧慮也是對的,他們是受苦的老實人,可得罪不起人呀!她很難過,有指望,沒指望都不好受。她想來想去也想不出一條路,她又回想著自己過去的痛苦,她這一生就像水上的一根爛木頭,東漂西漂,浪里去,浪里來,越流越沒有下場了。她悄悄的流著淚,在沉默中去看那個老實的男人。疲乏已經使他的眼皮闔下來,他在享受著他唯一的享受。天卻慢慢的在轉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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