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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 “下到群眾里面去”


  街上靜靜的,巷口上坐了兩個女人,嘰嘰喳喳在談話,看見文采同志走過來,就都停住了,四個眼睛定定的望著他。文采同志心里想,女人們總喜歡說閒話,她們為什么大白天跑到巷口上來說話呢,也不做活?兩個女人等他一走過,便又嘰嘰喳喳起來,文采听不清,也听不懂,好像這次正說他自己,他只好裝做完全不知道,轉過巷口,向北走去了。他走到街頭上,看不見一個認識的人。戲台前的槐樹下,有一個西瓜攤,四五個老頭子蹲在那里,他們并非買西瓜吃,就像守候著什么人似的。豆腐坊里面伸出一個年輕女人的頭,特為來看他,又掉轉臉去向里面說什么。文采一時不知向哪里走才好,去買西瓜吃,也不好,他便踱到黑板報跟前。那上邊的稿子他曾在早上看過的,他便又從頭讀一次。那字寫得很工整,整齊,李昌曾經說過那姓劉的教員很好,有一筆不坏的字。他一面讀著稿子,一面就想著那几個老頭一定在看著他的后影,那個豆腐坊也許伸出兩個人頭了。他并不怕這些人看他說他,可是總不舒服。他便又离開了這個地方,走到小學校去。也許胡立功在那里教歌,替他們排霸王鞭。這個曾在劇團里工作過的青年人,是不會隱藏他的興趣的,他覺得能找到胡立功也很好。他踱進了校門。院子里也是靜悄悄的,忽然從門側邊的一個小房里,走出一個穿短衣的人來,他向著這個闖入者极謙遜的讓著:“進來坐坐么,嘿,嘿,請,請……”
  “你們還在上課?”文采只得問了。
  “是,是,還沒下課,一會儿就下課。”
  文采跟著他走進了一間屋子,像客室的樣子。靠窗放了一張方桌,桌上玻璃匣內放了一個八音鐘,一邊一個帽筒。對面牆上挂了一張孫中山的石印像,旁邊是毛主席的畫像。像的兩旁,貼了兩條油光紙的標語:“為人民服務”,“開展新民主主義的文化教育”。下邊花花綠綠的貼了許多小學生的作文和圖畫。靠左放了一張矮的長柜,柜頭上卷著一床舖蓋。右邊牆頭,密密的挂著兩排霸王鞭,鞭上還有大紅和粉紅的紙花。主人忙著請文采同志坐,又忙著在靠柜子的桌上倒過一杯茶來。
  “請喝茶,請喝茶,嘿,簡陋得很,嘿,簡陋得很。”
  文采便又問:“你是這學校里的么?”
  “是,是,鄙人就在這里。嘿……”
  “你姓什么?”文采又不得不問。
  “敝姓劉。”

  文采同志才想起,他就是教員,他便再問:“那黑板報是你寫的吧?”
  “不敢,不敢,寫得不像話。”
  文采同志再望望他,是一個快四十歲的人,長臉,眼睛很細,有點像近視,鼻子很大,頭發很長,白布褂子很髒。他那過分拘謹的樣子,使文采十分不快,他想:“你為什么要這樣子呢?”文采又問了他几句,他總是恭恭敬敬的答應著。文采有些不耐了,只好說:“我們的同志不在你這里么?我是來找他們的。”
  “剛剛走,胡同志剛剛走。要不,我替您找去。”
  “不必,不必。”文采便走出來了。這時里面正下課,像黃蜂分窩似的,一群孩子沖了出來,大嚷大唱的。有的還沖到前面來看他。一大堆就擁在他后邊,嘻嘻哈哈的學他開會講話的口气:“老鄉們,懂不懂?精密不精密?”文采很不習慣這种混亂,卻只好裝出不在乎,連連往外走。劉教員不安的送出來,追在他后邊,還咕嚕著:“請指教,請指教……”
  文采跳出了校門,感到一陣輕松。他昂頭走回去,卻忽然有人在合作社窗口叫他了:“文主任!”
  這是治安員張正典,不知為什么,他叫他主任。
  文采赶忙走過去,張正典接著喊:“來參觀參觀咱們的合作社吧。”
  從窗口望進去,里面有兩柜子貨物,全是些日用品,還有一張面柜,一塊案板,一個打燒餅的爐子。張正典好像剛喝過酒似的,臉有些紅,里面一個小個子忙走出來招呼。張正典介紹著:“這是咱們合作社的主任,任天華,是個好買賣人,有一手。”
  文采同志覺得應該同他談談合作社的生意,便稍稍問了他几句。任天華并不像商人樣子,很老實,一句一句的答應他。文采想起張裕民曾說過有事到合作社來找他,他便問:
  “張裕民常在你這里的么?”
  “是的,他常在這里。”
  文采看了看張正典的臉,又看了一看柜子上的一個酒壇,覺得明白了許多。
  張正典看見文采同志不肯進來,便從窗口里跳了出去,順口問:“主任,你是要找張裕民么?他家离這儿不遠,就在這西頭。”
  “不,我隨便問問的。”
  “張裕民公私都忙,一天到晚只見人找他。哈……”
  “什么?”文采覺得那話里面有文章。
  “主任,這次要分胜利果實的話,你替咱三哥分上三間好北屋吧。張裕民現在住的那一間東房可是不行,又有他兄弟。
  哈……”
  “你這是什么意思?你是說——”
  “呵,就是,對著嘛!主任,你得喝了他的酒才走呵!”
  “是誰家?事情怎樣了呢?”
  “那還要問,是一個寡婦,人家地倒不少,也就是缺房子。
  哈……”
  文采听到這些話,心里很不高興,但也覺得有些自得,自己的眼光究竟還不錯。他便再朝北走去,想同張正典再說點什么。

  張正典便跟了過去,張正典告訴他說,他自己也是解放前就參加了党的,只因為自己老實,干不了什么事,治安員也是挂個名,什么事都是張三哥一個人辦了。后來他又說出了他對這次清算斗爭的估計是鬧不起來。文采再三問他的理由,他總是吞吞吐吐不肯說,最后才說:“主任!你看嘛,放著封建地主,為啥老百姓不敢斗?那關系全是在干部們嘛!你說,大家都是一個村子長大的,不是親戚就是鄰舍,唉——,有私情就總難辦事嘛……主任,你還有不明白的?”至于這里面是誰有私情,他就不肯說了,他們一直走到村口上。
  當他們再走回來的時候,文采看見街邊上站得有個年輕男人,黑黑的,抱著兩個拳頭,冷冷地望著他們。文采覺得很面熟,便問他:“你沒有下地去么?”
  那個人還沒有答應,張正典卻說了:“我走了,主任,你回吧。”他在身后一下便不知轉到什么地方去了。
  那個黑漢子卻仰頭向街對面的人們說:“白天也見鬼,嗯,邪究不胜正,你們看,嗯……溜了。”
  街對面的人說:“唉,劉滿,回家去吧,你家里的找你吃飯找了半天了,你看你這兩天,唉,平下心來干活吧。”那黑漢子把膀子一撒:“嗯,干活?如今就干個土地改革么!”他又掉轉臉來問文采:“同志,是不是?”
  文采覺得這人有些神經失常的樣子,便不再問下去,一直往回走。那個叫劉滿的人便又站住了,抱著拳頭,眼送著他回去。

  文采走回家的時候,家里還是沒有人。韓老漢已經拉開風箱在做晚飯了。他的孫子坐在房門口,玩一個去掉了翅膀的蚱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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