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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6 解  放


  程仁跟著大伙儿走回家去,顯得特別沉默,人家高聲說話,笑謔,人家互相打鬧,碰在他身上時,他也只悄悄的讓開。他無法說明他自己,開始他覺得他為難,慢慢成了一种委屈,后來倒成為十分退縮了。仿佛自己犯了罪似的,自己做了對不起人的事,抬不起頭來了。這是以前從沒有過的感覺。他听章品說了很多,好像句句都向著自己,他第一次發覺了自己的丑惡,這丑惡卻為章品看得那樣清楚。本來他是一個老實人,從不欺騙人,但如今他覺得自己不誠實,他騙了他自己。他發現自己從來說不娶黑妮只是一句假話,他只不過為的怕人批評才勉強的逃避著她。他疏遠她,只不過為著騙人,并非對她的伯父,對村上一個最坏的人,對人人痛恨的人有什么仇恨。他從前總是捫心無愧,以為沒有袒護過他,實際他從來也沒有反對過他呀!他為了他侄女把他的一切都寬恕了呀!他看不見他過去給大伙儿的糟害,他忘了自己在他家的受苦和剝削了。他要別人去算帳,去要紅契,可是自己就沒有勇气去算帳!他不是种著他八畝旱地二畝水地么!章品說不應當忘本,他可不是忘了本!他什么地方是為窮人打算的呢?他只替自己打算,生怕自己把一個地主的侄女儿,一個坏蛋的侄女得罪了。他曾經瞧不起張正典。張正典為了一個老婆,為了某些生活上的小便宜,一天天往丈人那里湊過去,脫离了自己兄弟伙子的同志,脫离了庄戶主,村上人誰也瞧不起他。可是他自己呢,他沒有娶人家閨女,也沒有去他們家,他只放在心里悄悄的維護著她,也就是維護了他們,維護了地主階層的利益,這還說他沒有忘本,他什么地方比張正典好呢?
  他的步子越走越慢,這一些模糊的感覺,此起彼伏的在他腦子中翻騰,他落在大伙儿的后面了。小巷子有一家門開了,呀的一聲,听見走出來一個人,在黑處小便,一會又進去了,把門砰的關上。程仁無力的茫然望著暗處,他該怎么辦呢?
  不遠就到了他的家,他住在一個大雜院里。門虛掩著,他輕輕的走了進去,院子里都睡靜了,听到上屋的房東的鼾聲。對面那家養的几只雞,也不安的在它們的小籠子里轉側,和低低的喀喀喀的叫著。
  從他的屋子里露出一些微弱的光亮。他忘記他母親已不在家,她到他姐姐家去了,去陪伴剛剛坐月子的姐姐。因此他對于那光亮毫沒有感到惊詫。他懶洋洋的跨進門去。
  一星星小火殘留在豆油燈的燈捻上,那种不透明的灰沉沉的微光比黑暗更顯得陰沉。當他進屋后,在靠炕的那個黑角角里便慢慢移動出一個黑影。他沒有理會它,只覺得這陰影同自己隔了很遠似的。偶然那么想道——娘還沒睡么?卻仍舊自管自的往炕這頭坐上去。
  這個黑影果然是個女人,她靠近他了,他還沒有躺下去,卻忽然意識到他娘已經几天不在家了。而這個女人卻又不像他娘,他不覺發出一种突然受惊后的厲聲問道:“你是誰?”那女人也猛的一下把他的臂膀按住,連聲道:“是咱!是你表妗子。”
  他縮回了手,把背靠緊了壁,直直的望著這個鬼魅的人影。
  她迅速的遞給他一個布包,做出一副和緩的,實際是尷尬的聲音,要笑又笑不出來,低低的說道:“給你,是咱黑妮給你的。黑妮還要自個來,她有話要給你說,她發誓賭咒要跟你一輩子。咱說仁子!你可別沒良心啦……”
  他本能的想揮動自己的手,把這個女人,把這個布包,把這些話都揮開去。可是他沒有那樣做,他手舉不起來,罪惡和羞恥壓住了他。他想罵她,舌頭卻像吃了什么怪藥一樣只感到麻木。
  那個老婦人,便又接下去道:“她伯父啥也答應她了。人也給你,地也給你,這一共是十八畝。連菜園子的全在這里哪。仁子!咱黑妮就靠定了你啦。”
  一陣寒噤通過程仁的全身,他覺得有許多眼睛在頂棚上,在牆縫隙里望著他,向他嘲笑。
  錢文貴的老婆把臉更湊近了過來,嘴放在他耳邊,清清楚楚的說道:“她伯父說也不能讓你為難,你是農會主任嘛,還能不鬧斗爭,只要你心里明白,嗯,到底咱們是一家子啦!……”她發出鷺鷥一樣的聲音笑了,那樣的無恥,使人恐懼。
  程仁不能忍受了。他抖動一下自己,像把背上的重負用力抖掉一樣。一個很難听的聲音沖出了喉嚨:“你走!你出去!”
  老女人被他的聲音震動了,退了一步,吃吃的還想說什么,一時又說不出來。
  他順手把那個小布包也甩了過去,被羞辱的感覺更增加他的憤怒,他嚷道:“咱瞧不起你這几畝臭地,你來收買咱,不行!拿回去,咱們有算賬的那天!”
  女人像跟著那個甩下來的布包往外滾,兩只小腳像踩不到平地似的,身子亂搖晃。好容易才站住腳,她一手扶著門,喘了口气,停了停,又往前湊過去,她戰戰兢兢的說:“咱黑妮……”
  “不准你說這個名字,咱不要听!”程仁陡的跳下來,惡狠狠的站到她面前,她害怕他拿拳頭打她,便把頭偏下去,卻又不敢喊出來。
  微微的燈光照在她可怕的臉上,頭發蓬著,惊惶的眼睛睜得大大的,嘴歪扭在一面,露出里面的黃牙。程仁感到有一种報复的适意,不覺獰笑道:“你還不走,你們那個老頭子已經扣起來了,關在許有武的后院子里,你回家哭去吧。准備准備木料。”
  那個影子縮小了下去,慢慢的离開他,她退到了院子。他再跟到大門上,她又忽然往前看了看他,便哇的一聲哭了起來,直沖出門外去了。哭聲也漸漸消滅在黑暗里。

  程仁突然像從噩夢惊醒,又像站在四野荒漠的平原上。他搖了搖頭慢慢踱到院子里來,抬頭望了望秋涼的天空,星儿在那里幽閒的眨著眼。上屋里已經沒有鼾聲,只听見四圍的牆腳下熱鬧的虫鳴,而那對面雞籠里的雞,卻在那黑暗的狹籠里抖動著翅膀,使勁高啼了。
  “不要落在群眾運動的尾巴上,不要落在群眾的后面,不要忘記自己從哪里來。”這些話又在程仁的腦中轟起,但他已不再為那些無形中捆綁著他的繩索而苦惱了,他也抖動兩肩,輕松的回到了房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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