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葉羅提之墓

作者:郭沫若

  葉羅提七歲的時候還在家塾里讀書。
  有一天他往后園里去,看見他一位新婚的堂嫂,背著手立在竹林底下。
  嫂嫂的手就象象牙的雕刻,嫂嫂的手掌就象粉紅的玫瑰,嫂嫂的無名指上帶著一個金色的頂針。
  竹筍已經伸高了,籜葉落在地上,被輕暖的春風吹弄作響。
  嫂嫂很有几分慵倦的樣子。——到底是在思索什么呢?
  他起了一個奇怪的欲望:他很想去們触他嫂嫂的手,但又不敢去捫它。
  他的心机就好象被風吹著的竹尾一樣,不斷地在乳色的空中搖蕩。
  每年春秋二季全家上山去掃墓的時候。
  葉羅提的母親和嫂嫂們因為腳太小了,在山路的崎嶇上行步是很艱難的。
  他為要親近她的手,遇著上坡下坡,過溪過澗,便挨次地去牽引她們。
  牽到她的手上的時候,他要加緊地握著她,加緊地。他小小的拇指埋在她右手的柔軟的掌中。
  ——“嫂嫂,你當心些呀。”
  ——“多謝你呀,弟弟。”
  (啊,崎嶇的山路可惜還嫌少了呀!)
  這樣的幸福在葉羅提十三歲以后便消失了,他在十三歲的時候便進了省城的中學。
  (感謝上帝呀,嫂嫂已經生了儿子了。)
  年暑假回家從嫂嫂手中接抱她的儿子,他的手背總愛擦著她的手心。
  那一种剎那的如象電气一樣的溫柔的感触!
  ——“嫂嫂,孩子又撤尿了。”
  ——“哦呀,又打濕了叔叔的衣裳。”
  嫂嫂用自己的手中去替他揩拭的時候,他故意要表示謙遜,緊握著她的手和她爭執。
  葉羅提讀了不少的小說了。
  堂兄不在家,他到嫂嫂房里閒談的時候,嫂嫂要叫他說書。
  他起初說些《伊索寓言》,說些《天方夜譚》,漸漸地漸漸他說到《茄茵小傳》,說到《茶花女遺事》,說到《撒喀遜劫后英雄略》了。
  說到愛情濃密的地方,嫂嫂也不怪他。
  有一次嫂嫂在做針線的時候,他又看見嫂嫂的頂針。
  ——“嫂嫂,你的頂針真是發亮呢。”
  ——“我當心地用了好几年,眼子都穿了許多了。”
  ——“嫂嫂,你肯把這個頂針給我嗎?”
  ——“你真痴,男子家要頂針來做什么呢?”
  ——“你給我罷,嫂嫂。”
  嫂嫂瞪著眼睛看他,看了一會又把頭埋下去了:
  ——“好,我便給你。但你要還我一個新的。”
  “我遠遠地听著你的腳步聲音便曉得你來了,我的心子便要跳躍得不能忍耐。”
  “你的聲音怎那么中听呢?我再也形容不出呀!甜得就和甘蔗一樣的。”
  “從前我在人面前嘴是很硬的,現在漸漸軟起來了,我听見人家在說不貞的女子的話,我的耳朵便要發燒了。”
  “我怕睡了談夢話喚出了你的名字來。”
  “我恨我比你多活了十几年呀!”
  “我不知道怎樣,總想喊你的名字。”
  葉羅提從他嫂嫂的口中,漸漸地漸漸地听出了這些話來了。
  十年后的春天,同是在后園里的竹林下面。
  嫂嫂怀著第三次的孕身,葉羅提也從中學畢了業了。
  十五夜的滿月高朗地照著他們。
  ——“我希望這回的小孩子能夠象你呢。”
  ——“怎么會象得起來呢?”
  ——“古人說:心里想著什么,生的孩子便要象什么的。”
  ——“真個象了,你倒要遭不白之冤呢。”
  ——“唉,人的心總愛猜疑到那些上去。……你今晚上怎么總不愛說話呢?你要走了,你還有什么對我說的嗎?”
  ——“我沒有什么話可說,但是,……你假如是肯的時候,我只想,……”
  ——“你想什么呢?”
  ——“我想把你的右手給我……”
  ——“給你做什么?”
  ——“給我……親吻。”
  ——“啊,那是使不得的!使不得的!”
  ——“你不肯么?連這一點也不肯嗎?……”
  兩人沉默著了。
  ——“你明天是定要走的嗎?”
  ——“不能不走了。”
  ——“怎么呢?”
  ——“考期已經近了。”
  ——“啊,還要進什么大學呢?”
  ——“不是愿意進,是受著逼迫呀!”
  ——“受著什么人逼迫?”
  ——“世間上的一切都好象在逼迫著我,我自己也在逼迫著我,我好象遭了饑荒的一樣。”
  ——“你去了也好,不過……唉,我們……怕沒有再見的机會了。”
  ——“哪有那樣的事情呢?……”
  兩人又沉默著了。
  嫂嫂象要想說什么話,但又停止著沒有說出口來。
  ——“你想要說什么?怎么想說又不說呢?”
  ——“唉……我……我……我肯呢。”嫂嫂說了,臉色在月光之下暈紅起來,紅到了耳畔了。
  她徐徐地把右手伸給葉羅提。
  葉羅提跪在地下捧著嫂嫂的右手深深地深深地吻吸起來。嫂嫂立著把左手緊摑著他的有肩,把頭垂著半面。她的眼睛是緊閉著的,他也是緊閉著的。他們都在戰栗,在感著熱的交流,在暖蒸蒸地發些微汗,在發出無可奈何的喘息的聲音。……
  如此十五分鐘過后,嫂嫂扶著葉羅提起來,緊緊擁抱著他的頸子,顫聲地說道:
  ——“啊啊,我比從前更愛你了。”
  葉羅提被猛烈的嗆喀喀醒轉來的時候,頂針已經不在他口里了。
  他在那天晚上接著他堂兄從家里寄來的一封信。信里說,他的嫂嫂就在那年的夏天在產褥中死了!死的臨時還在思念著他,譫語中竟說他回到了家里。
  他讀完了信,索性買了一瓶白蘭地回來,一面喝,一面淚涔涔地把嫂嫂的頂針在燈下玩弄。他時而把眼睛閉著,眼淚便一點一滴地排落進酒杯里。
  他把一瓶酒喝得快要完的時候,索性把頂針丟在口中,倒在床上去睡了。……
  看護婦把手伸去替他省脈,意識昏迷的他卻在叫道:
  ——“啊,多謝你呀,嫂嫂。”
  看護婦又把手伸前去插体溫表在他的右脅窩下,他又在叫道:
  ——“啊,多謝你呀,嫂嫂。”
  他病不兩天,終竟被嫂嫂的手把他牽引去了。
  醫生的死亡證上寫的是“急性肺炎”,但沒有進行尸体解剖,誰也不曾知道他的真正的死因。
                 1924年10月16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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