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窮漢的窮談

作者:郭沫若

  我的朋友靈光先生在孤軍雜志上做了一篇文章,里面有一句話說道:“共產党利用共產的美名,以炫惑一般無十分判別力的青年与十分不得志的窮漢。”我覺得他這句話真是好,真正是盛水不漏,真正是把共產党的內容完全道穿了。怎么說呢?
  第一,共產党信奉的是共產主義,共產主義是要廢除私有財產的,他要把社會上的產業從個人的手中剝奪過來,讓大家來共他一共。所以這种主義和有產業的人是對頭,換句話說,就是有錢的人是不受共產的美名炫惑的。有錢的人不受共產的美名炫惑,能受共產的美名炫惑的當然只有窮漢了。
  而且窮漢也是有等級的,窮漢假如得志,就是說現在雖然窮,但在資本主義的社會里還能夠有碗飯吃,或者還能夠有成為資本家的人,那他對于反對私有財產的共產主義,不消說也是反對的,不消說他也不會受共產的美名炫惑。這樣能得志的窮漢既不受共產的美名炫惑,那嗎能受共產的美名炫惑的,當然只有不得志的,而且是十分不得志的窮漢了。
  其次呢,共產主義既是反對私有財產的,那嗎在現在私產制度的天下里面,他要算是大逆不道的革命的主張了。就給我們民國以前,在君主的國度里要實行民主革命一樣,我們知道我們的許多先烈,有許多是攪掉了自己的腦袋子,有許多至少也是亡了二三十年的命的。所以現在要在私產的國度里實行共產革命的人,失掉腦袋子的事情就算被他免掉呢,這二三十年的命是不能不讓他亡的呀!自己的頸子上頂著一 個替別人家建功立業的腦袋子還要去亡二三十年的命,這又何苦來喲?人生只有這几十寒暑,養養儿來防防老,積積谷來防防饑,也就樂得馬馬虎虎地過去,何苦要把自己的腦袋子來作玩,弄得個妻离子散呢?所以共產的名不怕就怎樣美,凡為世故很深,很有判別力的人,他是不肯受他的炫惑的。這樣的人多半是老人,老人不肯受炫惑,受炫惑的當然是只有青年了。
  但是青年也不一定就是無判別力的,有的青年剛進學堂門他就要問你畢業后的用途,他們的判別力有的比老人們還要充分。這類的人是我們所稱為“老成持重”的罷,大約他在私產社會里面是十分可以得志的了。像這樣的青年,他當然也不會受共產的美名炫惑的。這樣的青年不會受共產的美名炫惑,那嗎受共產的美名炫惑的當然只有無判別力的,而且是無十分判別力的青年了。
  這樣看來,共產党人的材料,就只有這兩种:一种是連死也不害怕的小孩子,一种是連錢也不會找的窮光蛋。但這不怕死,不要錢,這豈不是把共產党的精神談得干干淨淨,把共產党人贊美到十二万分了嗎?中國的共產党人我恐怕不見得值得這樣的贊美罷?
  不過靈光先生說:共產二字是美名,這在我看來倒覺得有點不對。這共產二字實在并不甚美,不惟不甚美,而且因為他反轉弄出了許多的誤會出來。
  我們中國的字是再簡便也沒有的字,我們中國的國民也是再聰明也沒有的國民。只消看見一兩個字便可以抵得著讀破几部大書。譬如你講自然主義是怎么樣,他听見“自然”兩個字便要說道:“哦,是。這是我們陶淵明的‘暫得返自然’呀!”你要講寫實主義呢,他就說寫實是照著實實在在的物件去寫生。你要講唯物史觀呢,他就說馬克斯是把人來當成物件的。你要講共產主義呢,那自然你衣包里的錢是該我共的,或者我衣包里的錢提防他要來共了。唉,簡單的确是簡單,聰明也的确是聰明,可是可惜所謂共產主義這樣東西,完全才不是那么一回事。
  共產主義的革命,決不是說今天革了命馬上就要把社會上的財產來共的。共產的社會自然是共產主義者的目標,就給大同世界是孔子的目標一樣。不過他們要達到這個目標,決不是一步就可以跳到的,他們也有一定的步驟。我們知道馬克斯就是共產主義的始祖,但他說共產革命的經歷便含有三 個時期。第一個便是以國家的力量來集中資本,第二個便是以國家的力量來努力發展可以共的產業,第三個是產業達到可以共的地步了,然后大家才來“各盡所能各取所需”地營共產的理想的生活。共產革命要經過這三個時期才能成功,而且這三個時期要經過多少年辰,我們是無從知道,其實就是馬克斯自己也無從知道。不過共產主義者只是努力把產業集中,使他可以早日得共而已。据這樣看來,共產革命的精神分明是集產,何嘗是共產呢?所以共產主義又稱為集產主義Collectivism,這個名稱倒還比較适當一點。你看在那第一第二的革命的途中,所謂共產主義不分明還是實實在在的國家資本主義嗎?并且我們還有事實來做證明,我們知道,俄國是實行著共產革命的國家,而它現在卻是實實在在地施行著國家資本主義的呢。不明白此中關鍵的人,他以為俄國的革命是失敗了,殊不知所謂共產革命的本身才本來是有這樣的步驟的呢。据這樣說來,那嗎我們可以知道,所謂共產主義和現刻盛行一時的所謂愛國主義又有什么矛盾呢?然而偏偏中國的愛國主義者,不怕他的主張實際上就和共產主義并無區別,不怕他也在信奉著什么尼山的木鐸,但他對于共產主義這几個字總是視如洪水猛獸一樣的,我想來終怕還是這“共產”兩個字的名稱弄坏了事罷。為什么呢?因為一說到共產上來,人家總以為你就要共他的產,或者我就要共你的產,所以弄得來一團墨黑,弄得來反對共產主義的人在實行共產主義,實行共產主義的人在反對共產主義了。
  我說共產兩個字實在并不甚美的,便是這個原故。
  末了我再聲明几句。靈光先生不必便是望文思義的圖簡便的聰明人,但天下也盡有這樣的聰明人存在,所以我這個窮漢也免不得在此多說了一番窮話。好在我自己并不是共產党人,我也沒有受過蘇俄或者其他任何老板的一個片邊的銅板的幫助,我想靈光先生雖然“有合眾國三K党的精神”,或者總還K不到我名下來罷。

                 發表于《洪水》半月刊1卷4期1925年11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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