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比喻


  舊体詩有個嚴重的毛病:愛用典故。從一個意義來說,用典故也是一种比喻。壽比南山是比喻,壽如彭祖也是比喻——用彭祖活了八百歲的典故,祝人長壽。典故用恰當了,能使形象鮮明,想象丰富。可是,典故用多了便招人討厭,而且用多了就難免生拉硬扯,晦澀難懂。有許多舊体詩是用典故湊起來的,并沒多少詩意,所以既難懂,又討厭。
  白話詩大致矯正了貪用典故的毛病,這很好。可是,既是詩,就不能不用比喻。所以新詩雖用典漸少,可是比喻還很多,以便作到詩中有畫。于是,就又出了新毛病:比喻往往太多,太多也就難免不恰當。
  貪用比喻,往往會養成一种習慣——不一針見血的說話,而每言一物一事必是像什么,如什么。這就容易使詩句冗長,缺乏真帶勁頭的句子。一來二去,甚至以為詩就是擴大的“好比”,一切都須好比一下,用不著干干淨淨地說真話。這是個毛病。
  比喻很難恰當。不恰當的不如不用。把長江大橋比作一張古琴,定難盡職。古琴的尺寸很短,古琴也不是擺在水上的東西,火車汽車來往的響聲不成曲調,并且不像琴聲那么微弱……。這差點事儿。把汽車火車的聲音比作交響樂,也同樣差點事儿。
  比喻很難精采。所以好用比喻的人往往不能不抄襲前人的意思,以至本是有創造性的設喻逐漸變成了陳詞濫調。“芙蓉為面柳為腰”本來不坏,后來被蝴蝶鴛鴦派詩人用濫了,便令人難過。至于用這個來形容今天乘風破浪的女同志們就更不對頭了。
  不恰當的比喻,不要。恰當的比喻應更進一步,力求精采。就是精采的也不如直接地把話說出來。陸放翁是咱們的大詩人。他有個好用“如”、“似”的毛病。什么“讀書似走名場日,許國如騎戰馬時”呀,什么“生計似蛛聊補网,敝廬如燕旋添泥”呀,很多很多。這些比喻叫他的作品有時候顯著纖弱。他的名句:“王師北定中原日,家祭無忘告乃翁”,便不同了。這是愛國有真情,雖死難忘。這是真的詩,千載之后還使我們感動。那些帶有“如”、“似”的句子并沒有這股子勁頭。
  比喻不是完全不可以用,但首先宜求恰當,還要再求精采。詩要求形象。比喻本是利用聯想(以南山比長壽)使形象更為突出。但形象与形象的聯系必須合理,巧妙。否則亂比一气,成了笑話。南山大概除了忽然遇到地震,的确可以長期存在,以喻長壽,危險不大。以古琴比長江大橋就有危險,一塊石頭便能把古琴(越古越糟)打碎。誰能希望長江大橋不久就垮架呢!
  再隨手舉一兩個例子:那柔弱的蘭草,怎能比你們剛強!
  蘭草本來柔弱,比它作甚呢?
  川陝公路像一個稀爛的泥塘,公路很長,泥塘是“塘”,不是看不到頭的公路。兩個形象不一致。
  蕭蕭落木是她啜泣的聲音。
  “蕭蕭”——相當的響。啜泣——無聲為泣。自相矛盾。
  也許這近于吹毛求疵吧?不是的。詩是語言的結晶,必須一絲不苟。詩中的比喻必須精到,這是詩人的責任。找不到好的比喻就不比喻,也還不失為慎重。若是隨便一想,即寫出來,便容易使人以為詩很容易作,可以不必推敲再推敲。這不利于詩的發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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