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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鼓書場名叫“升平”,是照著寶慶三十年前在北平看見過的一個書場的名字起的。
  小小的書場,坐落在最熱鬧的一條街上,能上二百來座儿。按寶慶的算法,只要有一百個听書的,他就不賠本;有了一百五十個人,就有賺頭;要是客滿了呢,那就很能撈上兩個了。
  到了開鑼的那天。寶慶睡不好覺。天剛蒙蒙亮,他就起了床,找來一張包東西的紙,把他今天一天要做的事都記在上面。密密麻麻寫了滿滿一張紙,疊起來,放在口袋里,然后出了門。
  他先去看他頭天在書場外面的布置。招牌的周圈,鑲了一道紅、白、藍三色相間的電燈泡。在黎明的曙光里,燈光顯得有些昏暗,可是就象在夢境中一般,美极了。牌下面是一個玻璃鏡框,里面紅紙黑字,寫著角儿們的名字。正中橫著三個大黑字:方寶慶;兩邊紅底金字,是秀蓮和琴珠。下面寫著一堆從電影廣告上抄來的繪聲繪色的詞儿。
  寶慶笑眯眯地看著自己的名字。真不減當年哪!他實在應該得意。在先,他搭過人家的班,也自己成過班。可是論玩藝儿、論名聲,他都比不過別人。眼下這是第一次,他挂了頭牌,心里沒法不得意。
  他心滿意足,沖著牌儿望了老半天,才戀戀不舍地离去。他走進一家小茶館,要了一壺茶。
  喝完茶,他去找小劉,商量給秀蓮溜活1的事儿。他自個儿用不著溜,他已經是個老藝人了。万一小劉錯了板眼,他會泰然自若地照樣往下唱。可是秀蓮就不一樣了。彈弦的要是走了板,她就得跟著亂套。所以他得讓小劉先跟她溜溜活儿,別一上場就砸鍋。
  但是他沒有勇气一直跑進旅店里去把小劉叫出來。要是讓唐家的人見了,就會想方設法,硬不讓小劉跟秀蓮溜活。
  他走進旅店的賬房,給了茶房几個錢,讓他把小劉找下來,悄悄說兩句話。見了小劉,寶慶囑咐他:“別拿您的弦子,我那儿有一把,要是我大哥听見您彈,說出點啥話來,您別放在心上。我們總得養家吃飯哪。”
  小劉懶洋洋地笑了笑,答應下午來溜活。
  寶慶兩天前才光顧過理發館,這會儿又去剃了頭,刮了臉。剃完,他打口袋里掏出那張單子,琢磨著。他得拜會所有幫過他忙的人,特別是官面上的和地痞流氓頭子,得給他們几張招待券,求他們幫忙,照應。
  他還抽出時間,把在書場里干活的人都一一知會到:賣小吃的、賣茶水的、賣香煙瓜子的、管熱手巾把的、賣門票的、看座儿的、坎子上的2,都招呼到了。他們下午四點來,要先祭祖師爺和財神,求個吉利。
  寶慶已經成了城里的知名人物了。他走到哪儿,人人都認識他。茶館、酒館和飯庄里的賬房和跑堂的,都知道他成了班,今儿個晚上開鑼。他們管他叫“方大老板”,一個勁儿地恭喜他——都想鬧張開鑼的招待券。不過寶慶只是向他們拱手道謝,對他們的种种暗示未置可否。他一走開,就自個儿叨咕:“我光顧你們的時候,什么時候拿過你們的招待券?哪一次沒給小費?”
  等他回到小旅店,已經是兩點了。一切都已准備就緒。小劉也過來跟秀蓮溜過活了。她已經上了裝,正在抱怨沒錢買一雙新鞋。
  “今天先湊合著吧,”寶慶說,“就穿那雙緞子的繡花鞋好了。等我一有了錢,就給你買雙新的。”她撅著嘴,不過還是穿上了緞子鞋。
  二奶奶是盛裝打扮,清醒得出奇。她記得是四點祭神,一直沒敢喝酒,怕褻瀆了神仙會招災。只要戲一完,錢柜子里有了錢,她就要喝上一兩杯,慶賀一下。
  大鳳看來不大高興。祭神跟她沒關系。再說,看見妹妹打扮得那么漂亮,她有點嫉妒。
  寶慶覺出來了。“好大鳳,別耍孩子脾气!等我掙了錢來,也給你買一雙新鞋。就買我今天在舖子里見過的那种頂漂亮的鞋。”
  大鳳沒言語。
  “好大哥,”寶慶又對窩囊廢說,“我要歇口气,今儿晚上我得把所有的玩藝儿都亮出來。我的親大哥,請您上一趟園子,把祭神的事儿預備一下。您的記性比我好,求您幫我操持操持。等散了戲,我請您喝兩盅儿。**
  連求帶哄,他說得窩囊廢答應幫忙。這一來,他就只好听窩囊廢沒完沒了地講,祭神的時候,場子該怎么安置。窩囊廢愛顯派他的學問。
  “是,好大哥,”寶慶連連點頭,“我听您的——求您別再往下說了。已經兩點了,就請動身吧。”
  一晃就是四點。祭神是在后台。窩囊廢已經把一切都弄得井井有條。牆上貼上了紅紙,寫的是祖師爺——周庄王之神位。神位前有香案,一對紅燭,一個大极了的錫香爐,供著几碟干鮮果品。還有三杯白酒。桌子四周圍著大紅繡花的緞子桌圍。
  周圍三面,靠牆擺著凳子。屋子當中一張長桌,舖著白桌布,擺著茶壺茶碗,點心、瓜子、香煙,還有一瓶剛掐來的花儿。
  應邀來參加表演的本地雜耍藝人,一個一個地走了進來。他們都穿得挺破爛,因為都失業很長時候了。有的抽著長杆煙袋,有的一面"白虐漚渡齲姹幻媾繾畔閶獺*
  門一下子開了,寶慶走了進來。他沖著屋里的人一躬到地,禿腦袋從左到右轉了半個圈子。嘴里不住地說:“請坐,請坐。”他知道大家都會站起來迎他。他不大佩服本地藝人,本地藝人也瞧不起“下江人”1。不過寶慶不愿意這种彼此瞧不起的勁頭顯得太露骨。
  他直起了腰。秀蓮慢慢走了進來。他帶著笑臉,向大家介紹:“這是我閨女秀蓮。”
  秀蓮調皮地笑著。她微微一鞠躬,走到桌邊,摘下一朵花,別在身上。
  “秀蓮,”寶慶吩咐,“敬客人們瓜子。”他還站在門口,等他的老婆。
  秀蓮拿起瓜子碟,自己挑了一粒,正要嗑,又放回去了。“這是我內人,”寶慶又介紹開了。
  二奶奶架子十足,挺有气派地點了點頭,跟藝人們一起坐下。她想用四川話跟本地藝人聊天,他們又想用她說的那种官話來回答。結果誰也听不懂誰的,不過彼此都覺得盡到了禮數。
  “哦,大哥,”寶慶說著,沖窩囊廢奔了去,“真行,真行,真有您的!我布置不了這么好。”他一邊說,一邊往四面瞧著。窩囊廢听著兄弟一個勁儿地夸他,不由得高興地笑了。他打了個呵欠,伸伸懶腰,好讓寶慶看看他有多么累。在園子里干活的人這會儿也來了:看座儿的、賣票的、撿場的、拉琴的。他們不是藝人,本來用不著來祭祖師爺。可是寶慶把他們大家都請了來,想讓他們看看,藝人也講規矩,也有自個的祖師爺管著;他們不是象外人想的那樣,是沒人要的野叫花子。
  唐家來得最晚,這是身分。唐四奶奶打頭陣,跟腳就是琴珠,唐四爺殿后,小劉象個沒爹沒娘的孤儿,可怜巴巴地跟著。
  四奶奶穿了一件肥大無比,閃閃發亮的綠綢旗袍,看起來有四個唐四爺那么大,堆滿了橫肉的臉上抹了厚厚的一層脂粉,嘴唇也涂滿了口紅。她身上真是珠光寶气:一對大耳環,手指上戴了四個戒指,都鑲著假寶石,迎著光,閃閃發亮。
  她一進門,就搖搖擺擺直奔二奶奶和秀蓮,象招呼最要好的朋友那樣招呼他們,“好姐姐——喲,瞧小蓮多俊哪。”完了就招呼方家兄弟。別的人,她正眼也不瞧。
  四奶奶不跟寶慶商量,就把她丈夫叫了過來。“給祖師爺上香!”她想讓他來主祭。
  寶慶忙把唐四爺拉開,搖了搖頭。他是班主,不能讓別人來主祭。他走到神位跟前,點著了香。等冒出一縷縷彎彎曲曲的藍煙,他就把香插進香爐。然后又點著蜡燭。神位前一下子亮了起來,閃爍著各樣的色彩。大家都安靜下來,一片肅穆。寶慶恭恭敬敬地向祖師爺磕了頭。求祖師爺賞飯吃,保佑他買賣興隆,叫他說唱叫座儿。他跪著,心里一直在默禱,求祖師爺保佑秀蓮,別讓四奶奶和她丈夫搗亂。園子外面響起了震耳的爆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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