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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四個在林中放哨的弟兄之一,李德明,看見了鐵柱子匆匆走去,又匆匆的跑回來。李德明,身体象牛而心象狐狸的李德明,不能隨便放過一個可疑的人和半點可疑的事。他迎出林外,把鐵柱子截住,很客气的把槍杵在鐵柱子的脊背上。鐵柱子是個除了砍柴种地,只會混吃悶睡的傻小子,四肢百体好象都是鐵筋洋灰鑄成的。事情若倒退一年,即使有兩個牛似的李德明,即使有兩把槍杵住他的脊背,他也不能服气,而必定用他的鐵筋洋灰的身体和槍彈碰一碰!今天,他沒有反抗,因為他在今年正月結了婚。爹爹老鄭在鐵柱子結婚的那一天,就盼望得個肥頭大耳朵的孫子,所以時常用一套簡單而意味深長的話教訓儿子:“不能,不能再混吃悶睡,裝傻充楞啊,鐵柱子!你是有了老婆的人!不能,不能再動不動就掄拳頭;得象個人儿似的,好好干活,好好的給我生個大頭孫子!別看我還能嚼得動鐵蚕豆,誰知道閻王爺几時叫我回去呢!沒了我,你就是一家之主了!專憑胳臂粗,拳頭大,不能治家呀!”
  這段話,教鐵柱子的鐵筋洋灰的腦子多少要活動活動;而腦子一活動,身体也不知怎的就受了控制,況且,年輕輕的老婆,不管是丑吧,還是俊美,是值得怜愛的,絕對不能用鐵筋洋灰的辦法對待她。她,雖然身体并不弱,可是處處是那么溫軟,即使他是雙料的鐵筋洋灰,也不能不漸漸的軟化。
  所以,他今天沒有反抗。雖然他的臉紅得象蒸熟的螃蟹似的,可是他沒有劈手奪槍,而乖乖的擰著眉毛走進樹林來。兩個人四只大腳(而且有兩只是鐵筋洋灰的),把地上的干枝与松花踩得吱吱拍拍的亂響。這,惊動了石隊長。他极快的藏在樹后。
  從樹后看明白了來的是李德明,石隊長极自然的走過來,倒好象從家里出來,要到外面看看天气那么自然。“干嗎的?”他問。
  “還沒問呢!出來進去的,見鬼見神的,我怕他不地道!”
  李德明這樣的報告,把“報告隊長”与敬禮都免去。“你是誰,老鄉?”石隊長的石頭臉上裂開几道笑紋。“我們也都是庄稼漢儿!”
  鐵柱子看了看石隊長,看了看李德明。李德明這時候,也把笑容擺出來,而且把槍藏在背后。鐵柱子臉上的紅色減去了一二分。他指給他們:“那里的草房就是咱的家。”他告訴他們:“咱是去找丁一山的。”
  “丁一山?”石隊長的心几乎要從口里跳出來。可是,他用力把它咽了回去。而且臉上裂出更多的笑紋來。他抓了抓頭,把左顴骨仰起向著天,假裝在思索:“丁一山?是不是王村那個丁一山?”
  “不是!”鐵柱子的鐵筋洋灰的嘴是不說假話的。“他是王宅姑老爺!”“城里的王宅?”石隊長順口答音的問。“王舉人的女儿給了他,還沒娶。”鐵柱子得意的補上一句:“咱爹是媒人!”
  “唉!真要命!”石隊長心中不十分的舒服。早知道丁一山有個未婚妻在文城,他決不許一山跟他一同來。“你干嗎去找他呢?”
  “咱爹不放心!’
  “為什么不放心!”
  “他到咱家來過,連口水都沒喝就走啦!”
  “真要命!”石隊長心里說。而后笑著問:“所以你爹不放心?”
  鐵柱子點了點頭。“咱爹教咱去看看。”
  “看見他沒有?”石隊長的心又要跳出來。
  “看見了!”鐵柱子的黑臉上起了一層白色的小米粒。“在那儿?他干什么呢?”石隊長是用笑容去緩和話語的急切,可是——假若鐵柱子稍微精明一點,必定能看出來——笑得已极不自然了。
  “他在大槐樹下面躺著呢!”
  “什么大槐樹?躺著?”石隊長臉上的笑容一點也沒有了,象要生吞了鐵柱子似的張著嘴,向前湊了一步。
  “离東門二里來地,有兩棵老槐樹,時常有人在那里上吊!”鐵柱子臉上的小米粒更多了些,米粒上的小毛都豎立起來。“丁一山在樹下躺著,大概是死啦!”
  “死啦?”石隊長的嗓子象忽然被什么堵住了的樣子,眼睛釘在鐵柱子的臉上,半天不能轉動。
  忽然,他抓住鐵柱子的胳臂,聲音极低的說:“你知道,丁一山是我的好朋友嗎?告訴我,他怎么死的?不知道,就猜猜看!”
  “咱猜不著!”鐵柱子把胳臂奪出來,“走!問咱爹去!”“李德明!”石隊長的聲音是由牙縫里擠出來的,牙已咬緊。“教大家赶緊進城!對誰也不准說,不准說——听明白了,不准說——丁副隊長的事——大家一知道,就必立刻想報仇,忙中生錯,事情准糟!听明白沒有?”
  “明白!”李德明無心中敬了禮,把槍狠狠的插入腰里,三步當二步的走去。
  “走!找你爹去!”石隊長命令著鐵柱子。
  老鄭正在門外,背著手來回的走呢。假若心情是可以用尺量的,他對一山的關切應當和右隊長的同一尺寸。他并不特別喜愛一山,但是一山是蓮姑娘的未婚夫,他就不能不另眼看待了。愛陽光的也就愛月光,雖然明知道月光是由太陽借出來的。
  看見鐵柱子,他匆忙跑過來:“怎樣?怎樣?”“完啦!躺在大槐樹下面了!”
  老人的迎風流淚的眼,這時候,并沒有淚。反之;倒好象干得發痒似的,他用手掌使勁的揉了揉,把眼睛揉紅。象要嚼碎一粒砂子似的那樣用力的咬著牙,連顴骨上都微微的動彈,他的心中著了火!“我的錯!我老糊涂了!我應該送他進城!”說著說著,他象全身都軟了似的,慢慢的坐——不是坐,他是癱在了地上。“蓮姑娘怎么受得了呢?”“老大爺!”石隊長也坐在了地上。“老大爺!我姓石,丁一山的朋友!我同他一道來的!”
  老人眨著迎風流淚的眼——現在可有了淚——無精打采的看了看客人。看明白了,他的腮上慢慢紅起來:“他的朋友?一道儿來的?你為什么不同他一塊儿進城?我問你!”小棒錘似的手指几乎——要不是石隊長躲的快——截在客人的右眼上。
  “老大爺,你看哪!”石隊長指了指胸前的膏藥。“我走的慢哪!”
  老鄭的眼剛看到膏藥,便相信了石隊長的話。
  “老大爺,那是怎回事呀?”
  “丁——”老鄭不往下說了。丁一山囑咐過他,不許把他与王宅的關系說給任何人,而不提出王宅,話又無從說起。“老大爺,我是丁一山頂好的朋友,他的事我都知道!他是王舉人的姑老爺。”石隊長看了看在一旁咬著手指甲,呆立著的鐵筋洋灰。
  鐵柱子也不知怎的感覺到不好意思了,搭訕著走開。“你都知道?”老人要問個水落石出。
  石隊長點點頭:“你老人家是大媒。”
  “大媒”象一把鑰匙,咯吱一聲把老人的心打開。他把一山如何來到,如何急忙的走去,和如何他——老人自己——仿佛听見兩聲槍響,詳細的說了一遍。
  石隊長的脊背上爬動著一股涼气,心中冒著一股熱气,這兩股气仿佛在身上的某處碰到一塊儿,教他打了個冷戰。“老大爺,你看這是誰干的?”
  “什么誰干的?”老人的腦子里只有個滿臉是淚的蓮姑娘,簡直沒心思再想別的。
  “誰打死一山的?”石隊長几乎是喊著,這樣的問。把話喊出來,他急忙往左右望了望,很后悔這樣失去控制自己的力量。
  老人想了想:“我不能血口白牙誣賴好人!可是,丁姑爺要是教文城里的人打死的,那就一定是劉二狗!”“劉二狗?”
  “唉,唉!”老人連連的點頭,“我知道,他要從丁姑爺的手里搶走蓮姑娘,我知道!”
  “他是干什么的?”石隊長心中很著急,不為蓮姑娘,而是為眾弟兄。假若劉二狗是給城內敵軍作事的,恐怕大家就難得進城了。
  “他,二狗,在日本鬼子——”老人說到這里,把聲音放得极低,倒好象四圍的松樹也有耳朵似的,“來到以前,他什么事也沒有。日本鬼子進城以后,他不知怎的就當了王舉人的蜜——蜜……”老人說不上來二狗的官銜,只知道那是個与蜜有關系的東西。
  “秘書吧?”石隊長想幫忙解決這問題。
  “不錯!不錯!是秘書!”
  石隊長心中安定了一點:“他不帶兵?”
  “不!不!他是文的!”
  石隊長立起來:“老大爺,你很愛蓮姑娘吧?”老人也立起來:“比親女儿還親!”
  “好!我和丁一山比親兄弟還親!我馬上進城,你敢去不敢?”
  “我一定得去看看蓮姑娘!”
  “見了蓮姑娘,你給我說一聲,告訴他,我是丁一山的好朋友,好不好?”石隊長想在王宅安下“埋伏”。老人揉了揉眼,不客气的打量了石隊長一番。“我看你是個好人!可以!”
  “一言為定!咱們在城里見!”說罷,石隊長邁開大步,往松林外走。
  “嗨!”老人在后面喊:“走慢一點!你的瘡!”石隊長的臉几乎發了紅。殺住腳步,回頭含笑的說:“不要緊了,老大爺!膿已經流出來了!”又走了兩步,補上個“真要命”!
  老遠,他就看見了那兩株“老而不死”的大槐樹!他的胸中象有一鍋滾水。“鎮靜!鎮靜!老石!”他低聲囑咐自己。他切盼能看到一山尸,好面對面的告訴一山;“老石會給你報仇!”他又切盼尸首已經挪開,因為他不能保險不去抱著尸身大哭一場!
  到了槐樹下,沒有尸身。他的一對老鷹眼轉了兩三次,就看到樹下一片未干的血跡,低著頭,咬著牙,把淚咽到肚內,他不敢抬手,不敢停步,而使心中的右手放在眉邊,心中的雙足立正,心中喊著“敬禮”!
  他的心里,這時節,已經不是一鍋沸水,而是完全空了。本能的,他往前挪動著腳步。他的眼睛是干的,連一點淚的影子也沒有。可是,淚卻迷住了他的心——象濕透了的一張白紙那樣。都快到東門了,這張白紙上才有了城門,小攤子,房屋,和日本衛兵。看見這末一項東西——石隊長總以為敵兵是一种東西——他胸中的那鍋水又沸騰起來。但是他須极鎮靜。他須用全身的力量給自己造出一些冷气,吹冷了那一鍋沸水。他的臉上發了青!
  低著頭,左手按在膏藥上,口內哼哼著,他對著那可以立刻殺死他的敵兵慢慢走去。敵兵的槍刺截住他的胸口。他把破襖的襟拉開更寬一些,一股臭气扑入敵兵的鼻孔。敵兵的厚皮鞋無情的,最傲慢的,狠毒的,踢在石隊長的小腿上,使他跌出老遠。爬起來,帶著一身的馬糞,他進了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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