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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二


  天快明。城外的八位弟兄,燒了貨棧,打死三十多敵兵,炸坏了兩尊野炮。他們退走,只失蹤了一位。貨棧還冒著煙,殘破的野炮在站台上躺著,敵兵在殘夜的清風里發楞。他們不曉得這到底是怎一回事。他們作著夢——那侵略的,搶奪的,發財升官的夢——而來,現在又走入一個渺茫的,危險的,生与死的界限不分明的,夢中。那些死尸象是夢的余渣,冰冷的躺在曉風里。多么大的中國呀,它是永運用尸身填不滿的海!
  城內,火也漸熄。到處都流動著黑煙,躺著死人,充滿了火藥气。屋瓦,牆壁,門窗,全是洞。小城隍廟的本身与附近是一片瓦礫。王舉人死了,二狗死了,田麻子也死了;愛惜性命的,錢財的,与大煙的,都在戰爭中胡胡涂涂的結束了他們自己的性命与欲望。抗戰是硬性的,軟弱与敷衍得不到胜利,也逃不出死亡。敵方官兵死了一百五十多人。他們并不象打仗,而是忽然的落在死亡的深淵中。他們的凶狠,殘忍,橫暴,使他們自己的腳不能在人道的大路上立穩,他們自己把死亡喚到頭上來。小風儿很小很尖,似平專為吹寒了還活著的敵兵的心。
  全城靜寂起來。文城的人們沒有哭聲,雖然死去几百人。死去的得到了永久的自由,因為他們是為抵抗敵人而喪掉生命的。活著的預備下次去死,他們手上的血是敵人身上流出的,敵人的血并不是什么不可触犯的東西。文城的人少了,而文城的心卻堅硬起來。文城雖小,而無可壓服。文城的心開始与西邊大山上的炮聲,与全國抗戰的雄心一致的跳動。石隊長的手下只剩了五個人,其余的全含著笑死在文城。
  石隊長的臂上受了傷,藏在老百姓家里。在一口壽木里睡了三夜后,他忍著痛爬城牆,帶著末一顆手榴彈。已經腳落了地,他被城牆外的衛兵發現。他不能為消滅一個敵兵用了他的最后一顆手榴彈;他的手榴彈的价值不能那么低廉。他須把更多的敵兵,誘到适當的地方,而后扔出他的寶貴的利器。敵兵的哨子響了。他往前跑。敵兵開槍了。顯然的,敵兵一個人不敢追他,而開槍不過是示威,并沒有准确的瞄准。他拚命往前跑。跑出老遠,他回頭看了看,后面有七八個敵兵追來。石隊長心中覺得很得意——前兩天的舉動,已教敵人膽寒,現在他們得用七八個人追逐一個。喘了口气,他再跑。他的臂上极疼,他咬上了牙。他須忘了自己,而把自己只當作引誘敵人到死地的,象捉鳥獸的“招子”似的。敵人必須消滅,他自己也必須犧牲。
  只顧跑,只顧找消滅敵人的适當地方,他几乎不認得方向,忘了自己是在哪儿呢。跑著跑著,他認識了路,他是向老鄭的松林那邊儿呢。敵兵是不是要追出他那么遠呢?松林是好地方,可是敵兵敢去不敢去?他又立住了。敵兵又開了槍。他伏在地上。极快的立起來。回頭看了一眼,敵兵好象遲疑了一下,才又追上來。他再跑,他看見了松林。天快亮,松樹非常的黑。那些黑的樹教他心中感到高興。好象見到了許多老朋友。可是,他立刻想起來,他是不是應當到松林里去,而給他的朋友老鄭惹禍呢?他几乎要緩了腳步,想一想。但是,他不能思想,后面的槍彈不許他思索。他只盼老鄭全家听到槍聲,已經躲開。他奔到了松林。草房的門開著呢,是否是老鄭早在前兩天的戰事里已經逃走,或被敵人殺了呢?他本不想跑進屋中去,但是,屋中若沒有人,就一定比外邊更容易引誘敵人。他若躲在林內,敵人必定散開搜索!他在屋中,他們一定會一齊上來。而手榴彈的用處才會加大。他扑進門內,几乎絆倒。屋里還相當的黑。用手去摸,尸身!他以為老鄭,或者夢蓮,已經被殺。死亡已經不是什么可稀奇的事。他反倒痛快了——他找到了很好的棺材。极快的,他抱進四五捆麥秸,把燈油洒在上面。敵兵到了,他笑了笑,喊了聲“殺”,把手榴彈擲出去,他把火柴划了,點著了麥秸,一捆捆的拋在四下里。他知道一個手榴彈不能把敵兵完全消滅,他決定不作俘虜!敵人至少還活著兩三個,從离門有十几步地方放槍。
  麥秸燒起來,石隊長看清楚,地下躺著的是鐵柱子和媳婦。他沒有了武器,听著外面的槍聲,無從還手。他楞楞的看那一雙良善無辜而慘遭屠戮的小夫婦。因爬城,因疾跑,他臂上的傷口,本來就沒裹好,開始往外淌血。他坐在尸身的旁邊。他等著化為灰燼。他完全無憂無慮,只覺得生命隨著鮮血往外流泄。慢慢的,煙充滿草屋,迷住他的眼。他覺到憋悶,心中可是很平安。他完成了他的——一個軍人的——任務,而且在已經不能抵抗的時候,決定不作俘虜。屋里四下里吐出了火舌。在煙与火中,他昏昏忽忽的,光榮的,倒在地上。外面的槍聲停止。由窗戶,由屋門,由草屋頂,伸出紅亮的火舌,舐著發出香味的,翠綠的松枝。煙向上升,東方有一片片紅的曉霞,霞上射出金光。草房上的煙還往上升,象要升入那片丹霞去。
  在王村,夢蓮要求旅長收容她,在軍隊中服務。她告訴旅長,她是丁一山的未婚妻!一山死了,她必用工作去紀念他。旅長派人把她送到師部去,師部里有政工大隊,男女兼收。
  松叔叔跟著她到師部去。師長听完了老人的故事,給了他一百元錢,教他去作小買賣。老鄭搖著頭說:“鐵柱子!不,師長!我老了不能當兵,還能作個伙夫!”師長派他去在政工大隊作勤務。他還很朗硬,很辛勤,只是每逢說話,不知不覺的老先叫一聲“鐵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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