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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八


  王德雖是農家出身,身体并不十分強壯。他自幼沒作過什么苦工,在老張的學堂里除了圣經賢傳亂念一气,又無所謂体操与運動,所以他的面貌身量看著很体面魁梧,其實一些力气沒有。
  現在他不要什么完善的計划了,是要能摔能打而上陣爭鋒了。現在不是打開書本講“子曰”或“然而”了,而是五十斤的一塊石頭舉得起舉不起的問題了。于是他在打磨厂中間真正老老王麻子那里買了一把价值一元五角的小刺刀。天天到天橋,土地廟去看耍大刀舞花槍的把戲;暗中記了一些前遮后擋,鉤挑撥刺的招數。這是他軍事上的預備。
  他給藍小山寫了几封信,要他存在銀行的那几塊錢。而小山并未作复。王德又親自到報館去找藍先生几次,看門的不等他開口,就說:“藍先生出門了!”
  “他一定是忙,”王德想:“不然,那能故意不見我,好朋友,几塊錢的事;況且他是富家出身?……”
  到底藍先生的真意何在,除了王德這樣往好的方面猜以外,沒有人知道。
  不論怎樣,王德的錢算丟失了。——名士花了,有可原諒!
  “媳婦丟了!吾不要了!錢?錢算什么!”王德又恢复了他的滑稽,專等沖鋒;人們在槍林彈雨之中不但不畏縮而且是瘋了似的笑。
  四月二十六的夜間,王德臥在床上閉不上眼。窗外陣陣的細雨,打的院中的樹葉簌簌的響。一縷縷的涼風和著被雨點擊碎的土气從窗縫潛潛的吹進來。他睡不著,起來,把薄棉被圍在身上,點上洋燭,哧哧的用手巾擦那把小刺刀。漸漸的頭往下低,眼皮往一處湊;恍惚父親在雪地里焚香迎神,忽然李靜手里拿一朵鮮紅的芍藥花,忽然藍小山穿著一件寶藍色的道衣念咒求雨,……身子倒在床上,醒了!嘴里又粘又苦,鼻孔一陣陣的發辣,一切的幻影全都逃走,只覺的腦子空了一般的隱隱發痛。一跳一跳的燭光,映著那把光亮的刺刀,再擦!……
  天明了!口也沒漱,臉也沒洗,把刺刀放在怀內往城里走。街上的電燈還沒滅,燈罩上懸著些雨水珠,一閃一閃的象愁人的淚眼。地上潮陰陰的,只印著一些赶著城門進來的豬羊的蹄痕,顯出大地上并不是沒有生物。有!多著呢!
  到了慶和堂的門外,兩扇紅漆大門還關著。紅日漸漸的上來,暖和的陽光射在不曾睡覺的人的臉上,他有些發困。回去睡?不!死等!他走過街東,走一會儿,在路旁的石樁上坐一會儿,不住的摸胸間的那把刺刀!
  九點鐘了!慶和堂的大門開了,兩個小徒弟打掃台階過道。王德自己點了點頭。
  三四輛馬車赶到慶和堂的門外,其中兩輛是圍著彩綢的。
  慢慢的圍上了十几人說:“又是文明結婚!……”几個唱喜歌的開始運轉喉嚨:“一進門來喜气沖,鴛鴦福祿喜相逢,……”
  王德看著,听著,心里刀尖刺著!
  “走開!走開!不給錢!這是文明事!”老張的聲音,不錯!后面跟著孫八。
  王德摸了摸刀,影在人群里。“叫他多活一會儿罷!明人不作暗事,等人們到齊,一手捉他,一面宣布他的罪狀!”他這樣想,于是忍住怒气,呆呆的看著他們。
  老張穿一件灰色綢夾袍,一件青緞馬褂,全是天橋衣棚的過手貨。一雙新緞鞋,确是新買的。頭上一頂青色小帽配著紅色線結,前沿鑲著一塊藍色假寶石。
  孫八是一件天藍華絲葛夾袍,罩著銀灰帶閃的洋綢馬褂。藕和色的綢褲,足下一雙青緞官靴。頭上一頂巴拿馬軟沿的草帽。
  老張把唱喜歌的赶跑,同孫八左右的檢視那几輛馬車。“我說,赶車的!”老張發了怒。“我定的是藍漆,德國藍漆的轎式車,怎么給我黑的?看我老實不懂眼是怎著?”“是啊!誰也不是瞎子!”孫八接著說,也接著發了怒。“先生!實在沒法子!正赶上忙,實在勻不開!掌柜的抽了自己几個嘴巴,當我們赶出這輛車來的時候。得啦!誰叫先生們是老照顧主呢!”赶車的連說帶笑的央告。“這還算人話!扣你們兩塊錢!”老張仰著頭搖擺著進了大門。
  “扣你們兩塊錢!”孫八也扭進去。
  老張的請帖寫著預備晚餐,當然他的親友早晨不來。可是孫八的親友,雖然不多,來了十几位。老張一面心中詛咒,一面張羅茶水,灌餓了還不跑嗎!倒是孫八出主意擺飯,老張异常不高興,雖然只擺了兩桌!
  李山東管賬,老早的就來了。頭一桌他就坐下,直吃的海闊天空,還命令茶房添湯換飯。
  南飛生到了,滿面羞慚自己沒有妾。可是他与自治界的人們熟識,老張不能不請他作招待。老張很不滿意南飛生,并不是因為他無妾可攜,是因為他送給老張一幅喜聯,而送給孫八一塊紅呢喜幛。喜聯有什么用!豈有此理!
  從慶和堂到舊鼓樓大街救世軍龍宅不遠,到護國寺李靜的姑母家也不遠。所以直到正午還沒去迎親。王德和赶車的打听明白,下午兩點發車,大概三點以前就可以回來。
  親友來的漸多,真的多數領著妾。有的才十四五歲,扶著兩個老媽一扭一扭的嬌笑;有的裝作女學生的樣子,可是眼睛不往直里看,永遠向左右溜;有的是女伶出身,穿著黃天霸的彩靴,梳著大松辮,用扇子遮著臉唧唧的往外擠笑聲。……
  大廳上熱鬧非常,男的們彼此嘲笑,女的們擠眉弄眼的犯小心眼。孫八臉紅紅的學著說俏皮話,自己先笑,別人不解可笑之處在那里。
  一陣喧笑,男男女女全走出來,看著發車。女的們爭著上車迎親,經南飛生的支配,選了兩個不到十五歲而作妾的捧著鮮花分頭上了車。赶車的把鞭儿輕揚,花車象一團彩霞似的緩緩的上了馬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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