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一頁
前一頁
回目錄
30


  人肉不是為鞭子預備著的。誰都不高興挨打。不過,剛強的人明知苦痛而不怕打,所以能在皮鞭下為正義咬上牙。与這种人恰恰相反的是:還沒有看見鞭子已想到自己的屁股的人,他們望到拿著鞭子的人就老遠的跪下求饒。藍東陽便是這樣的人。
  當他和瑞丰吵嘴的時候,他万也沒想到瑞丰會真動手打他。他最怕打架。因為怕打架,所以他的“批評”才永遠是偷偷摸摸的咒罵他所嫉妒的人,而不敢堂堂正正的罵陣。因為怕打架,他才以為政府的抗日是不智慧,而他自己是最聰明——老遠的就向日本人下跪了!
  因為他的身体虛弱,所以瑞丰的一拳把他打閉住了气。不大一會儿,他就蘇醒過來。喝了口水,他便跑了出去,唯恐瑞丰再打他。
  在北平住得相當的久,他曉得北平人不打架。可是,瑞丰居然敢動手!“嗯!這家伙必定有什么來歷!”他坐在一家小茶館里這么推斷。他想回學校,去給那有來歷敢打他的人道歉。不,不能道歉!一道歉,他就失去了往日在學校的威風,而被大家看穿他的蠻不講理原來因為欠打。他想明白:一個人必須教日本人知道自己怕打,而絕對不能教中國人知道。他必須极怕日本人,而對中國人發威。
  可是,瑞丰不敢再來了!這使他肆意的在校內給瑞丰播放丑事。他說瑞丰騙了他的錢,挨了他的打,沒臉再來作事。大家只好相信他的話,因為瑞丰既不敢露面,即使東陽是瞎吹也死無對證。他的臉,這兩天,扯動的特別的厲害。他得意。除了寫成好几十段,每段一二十字或三四十字,他自稱為散文詩的東西,他還想寫一部小說,給日本人看。內容還沒想好,但是已想出個很漂亮的書名——五色旗的复活。他覺得精力充沛,見到街上的野狗他都扯一扯臉,示威;見到小貓,他甚至于還加上一聲“噗!”
  瑞丰既然是畏罪而逃,東陽倒要認真的收拾收拾他了。東陽想去告密。但是,他打听出來,告密并得不到賞金。不上算!反之,倒還是向瑞丰敲倆錢也許更妥當。可是,万一瑞丰著了急而又動打呢?也不妥!
  他想去和冠曉荷商議商議。對冠曉荷,他沒法不佩服;冠曉荷知道的事太多了。有朝一日,他想,他必定和日本人發生更密切的關系,他也就需要更多的知識,和冠曉荷一樣多的知識,好在吃喝玩樂之中取得日本人的歡心。即使作不到這一步,他也還應該為寫文章而和冠先生多有來往;假若他也象冠先生那樣對吃酒吸煙都能說出那么一大套經驗与道理,他不就可以一點不感困難而象水一般的流出文章來么。
  另一方面,冠家的女人也是一种引誘的力量,他盼望能因常去閒談而得到某种的收獲。
  他又到了冠家。大赤包的退還他四十元錢,使他惊异,興奮,感激。他沒法不表示一點謝意,所以出去給招弟們買來半斤花生米。
  他不敢再打牌。甘心作奴隸的人是不會豪放的;敢一擲千金的人必不肯由敵人手下乞求一塊昭和糖吃。他想和曉荷商議商議,怎樣給祁家報告。可是,坐了好久,他始終沒敢提出那回事。他怕冠家搶了他的秘密去!他佩服冠曉荷,也就更嫉妒冠曉荷。他的妒心使他不能和任何人合作。也正因為這個,他的心中才沒有親疏之分!他沒有中國朋友,也不認日本人作敵人。
  他把秘密原封的帶了回來,而想等個最好的机會再賣出去。
  慶祝太原陷落的游行与大會使他非常的滿意,因為參加的人數既比上次保定陷落的慶祝會多了許多,而且節目也比上次熱鬧。但是,美中不足,日本人不很滿意那天在中山公園表演的舊劇。戲目沒有排得好。當他和他的朋友們商議戲目的時候,沒有一個人的戲劇知識夠分得清《連環計》与《連環套》是不是一出戲的。他們這一群都是在北平住過几年,知道京戲好而不會听,知道北平有酸豆汁与烤羊肉而不敢去吃喝的,而自居為“北平通”的人。他們用壓力把名角名票都傳了來,而不曉得“點”什么戲。最使他們失敗的是點少了“粉戲”。日本上司希望看淫蕩的東西,而他們沒能照樣的供給。好多的粉戲已經禁演了二三十年,他們連戲名都說不上來,也不曉得哪個角色會演。
  藍東陽想,假若他們之中有一個冠曉荷,他們必不至于這樣受窘。他們曉得怎么去迎合,而不曉得用什么去迎合;曉荷知道。
  他又去看冠先生。他沒有意思把冠先生拉進新民會去,他怕冠先生會把他壓下去。他只想多和冠先生談談,從談話中不知不覺的他可以增加知識。
  冠家門口圍著一圈儿小孩子,兩個老花子正往門垛上貼大紅的喜報,一邊儿貼一邊儿高聲的喊:“貴府老爺高升嘍!報喜來嘍!”
  大赤包的所長發表了。為討太太的喜歡,冠曉荷偷偷的寫了兩張喜報,教李四爺給找來兩名花子,到門前來報喜。當他在高等小學畢業的時候,還有人來在門前貼喜報,唱喜歌。入了民國,這規矩漸漸的在北平死去。冠曉荷今天決定使它复活!叫花子討了三次賞,冠曉荷賞了三次,每次都賞的很少,以便使叫花子再討,而多在門前吵嚷一會儿。當藍東陽來到的時候,叫花子已討到第四次賞,而冠先生手中雖已攥好了二毛錢,可是還不肯出來,為是教他們再多喊兩聲。他希望全胡同的人都來圍在他的門外。可是,他看明白,門外只有一群小孩子,最大的不過是程長順。
  他的報子寫得好。大赤包被委為妓女檢查所的所長,冠先生不愿把妓女的字樣貼在大門外。可是,他不曉得轉文說,妓女應該是什么。琢磨了半天,他看清楚“妓”字的半邊是“支”字,由“支”他想到了“織”;于是,他含著笑開始寫:“貴府冠夫人榮升織女檢查所所長……”
  東陽歪著臉看了半天,想不出織女是干什么的。他毫不客气的問程長順:“織女是干什么的?”
  長順儿是由外婆養大的,所以向來很老實。可是,看這個眉眼亂扯的人說話這樣不客气,他想自己也不該老實的過火了。囔著鼻子,他回答:“牛郎的老婆!”
  東陽恍然大悟:“嘔!管女戲子的!牛郎織女天河配,不是一出戲嗎?”這樣猜悟出來,他就更后悔不早來請教關于唱戲的事;同時,他打定了主意:假若冠先生肯入新民會的話,他應當代為活動。冠宅門外剛貼好的紅報子使他這樣改變以前的主張。剛才,他還想只從冠先生的談話中得到一些知識,而不把他拉進“會”里去;現在,他看明白,他應當誠意的和冠家合作,因為冠家并不只是有兩個錢而毫無勢力的——看那張紅報子,連太太都作所長!他警告自己這回不要再太嫉妒了,沒看見官与官永遠應當拜盟兄弟与聯姻嗎?冠先生兩臂象赶雞似的掄動著,口中叱呼著:“走!走!把我的耳朵都吵聾了!”而后,把已握熱的二毛錢扔在地上:“絕不再添!听見了吧?”說完,把眼睛看到別處去,教花子們曉得這是最后的一次添錢。
  花子們拾起二毛錢,嘟嘟囔囔的走開。
  冠曉荷一眼看到了藍東陽,馬上將手拱起來。
  藍東陽沒見過世面,不大懂得禮節。他的處世的訣竅一向是得力于“無禮”——北平人的禮太多,一見到個毫不講禮的便害了怕,而諸事退讓。
  冠先生決定不讓東陽忘了禮。他拱起手來,先說出:“不敢當!不敢當!”
  東陽還沒想起“恭喜!恭喜!”而只把手也拱起來。冠先生已經滿意,連聲的說:“請!請!請!”
  二人剛走到院里,就听見使東陽和窗紙一齊顫動的一聲響。曉荷忙說:“太太咳嗽呢!太太作了所長,咳嗽自然得猛一些!”
  大赤包坐在堂屋的正當中,聲震屋瓦的咳嗽,談笑,連呼吸的聲音也好象經由擴音机出來的。見東陽進來,她并沒有起立,而只极吝嗇的點了一下頭,而后把擦著有半斤白粉的手向椅子那邊一擺,請客人坐下。她的气派之大已使女儿不敢叫媽,丈夫不敢叫太太,而都須叫所長。見東陽坐下,她把嗓子不知怎么調動的,象有點懶得出聲,又象非常有權威,似乎有點痰,而聲音又那么沉重有勁的叫:“來呀!倒茶!”東陽,可怜的,只會作几句似通不通的文句的藍東陽,向來沒見過有這樣气派的婦人,几乎不知如何是好了!她已不止是前兩天的她,而是她与所長之“和”了!他不知說什么好,所以沒說出話來。他心中有點后悔——自己入了新民會的時候,為什么不這樣抖一抖威風呢?從一個意義來說,作官不是也為抖威風么?
  曉荷又救了東陽。他向大赤包說:“報告太太!”
  大赤包似怒非怒,似笑非笑的插嘴:“所長太太!不!干脆就是所長!”
  曉荷笑著,身子一扭咕,甜蜜的叫:“報告所長!東陽來給你道喜!”
  東陽扯動著臉,立起來,依然沒找到話,而只向她咧了咧嘴,露出來兩三個大的黃牙。
  “不敢當喲!”大赤包依然不往起立,象西太后坐在寶座上接受朝賀似的那么毫不客气。
  正在這個時候,院中出了聲,一個尖銳而無聊的聲:“道喜來嘍!道喜來嘍!”
  “瑞丰!”曉荷稍有點惊异的,低聲的說。
  “也請!”大赤包雖然看不起瑞丰,可是不能拒絕他的賀喜;拒絕賀喜是不吉利的。
  曉荷迎到屋門:“勞動!勞動!不敢當!”
  瑞丰穿著最好的袍子与馬褂,很象來吃喜酒的樣子。快到堂屋的台階,他收住了腳步,讓太太先進去——這是他由電影上學來的洋規矩。胖太太也穿著她的最好的衣服,滿臉的傲气教胖臉顯得更胖。她高揚著臉,扭著胖屁股,一步一喘气的慢慢的上台階。她手中提著個由稻香村買來的,好看而不一定好吃的,禮物籃子。
  大赤包本還是不想立起來,及至看見那個花紅柳綠的禮物籃子,她不好意思不站起一下了。
  在禮節上,瑞丰是比東陽胜強十倍的。他最喜歡給人家行禮,因為他是北平人。他親熱的致賀,深深的鞠躬,而后由胖太太手里取過禮物籃子,放在桌子上。那籃子是又便宜,又俗气,可是擺在桌子上多少給屋中添了一些喜气。道完了喜,他親熱的招呼東陽:“東陽兄,你也在這儿?這几天我忙得很,所以沒到學校去!你怎樣?還好吧?”
  東陽不會這一套外場勁儿,只扯動著臉,把眼球吊上去,又放下來,沒說什么。他心里說:“早晚我把你小子圈在牢里去,你不用跟我逗嘴逗牙的!”
  這時候,胖太太已經坐在大赤包的身旁,而且已經告訴了大赤包:瑞丰得了教育局的庶務科科長。她實在不為來道喜,而是為來雪恥——她的丈夫作了科長!
  “什么?”冠家夫婦不約而同的一齊喊。大赤包有點不高興丈夫的聲音与她自己的沒分個先后,她說:“你讓我先說好不好?”
  曉荷急忙往后退了兩小步,笑著回答:“當然!所長!對不起得很!”
  “什么?”大赤包立起來,把戴著兩個金箍子的大手伸出去:“你倒來給我道喜?祁科長!真有你的!你一聲不出,真沉得住气!”說著,她用力和瑞丰握手,把他的手指握得生疼。“張順!”她放開手,喊男仆:“拿英國府來的白蘭地!”然后對大家說:“我們喝一杯酒,給祁科長,和科長太太,道喜!”“不!”瑞丰在這种無聊的場合中,往往能露出點天才來:“不!我們先給所長,和所長老爺,道喜!”
  “大家同喜!”曉荷很柔媚的說。
  東陽立在那里,臉慢慢的變綠,他妒,他恨!他后悔沒早几天下手,把瑞丰送到監牢里去!現在,他只好和瑞丰言歸于好,瑞丰已是科長!他恨瑞丰,而不便惹惱科長!酒拿到,大家碰了杯。
  瑞丰嘬不住糞,開始說他得到科長職位的經過:“我必得感謝我的太太!她的二舅是剛剛發表了的教育局局長的盟兄。局長沒有她的二舅簡直不敢就職,因為二舅既作過教育局局長,又是東洋留學生——說東洋話和日本人完全一個味儿!可是,二舅不愿再作事,他老人家既有點積蓄,身体又不大好,犯不上再出來操心受累。局長苦苦的哀求,都快哭了,二舅才說:好吧,我給你找個幫手吧。二舅一想就想到了我!湊巧,我的太太正在娘家住著,就對二舅說:二舅,瑞丰大概不會接受比副局長小的地位!二舅直央告她:先屈尊屈尊外甥女婿吧!副局長已有了人,而且是日本人指派的,怎好馬上就改動呢?她一看二舅病病歪歪的,才不好意思再說別的,而給我答應下來科長——可必得是庶務科科長!”“副局長不久還會落到你的手中的!預祝高升!”曉荷又舉起酒杯來。
  東陽要告辭。屋中的空气已使他坐不住了。大赤包可是不許他走。“走?你太難了!今天難道還不熱鬧熱鬧嗎?怎么,一定要走?好,我不死留你。你可得等我把話說完了!”她立起來,一只手扶在心口上,一只手扶著桌角,頗象演戲似的說:“東陽,你在新民會;瑞丰,你入了教育局;我呢,得了小小的一個所長;曉荷,不久也會得到個地位,比咱們的都要高的地位;在這個改朝換代的時代,我們這一下手就算不錯!我們得團結,互相幫忙,互相照應,好順順當當的打開我們的天下,教咱們的家中的每一個人都有事作,有權柄,有錢財!日本人當然拿第一份儿,我們,連我們的姑姑老姨,都須拿到第二份儿!我們要齊心努力的造成一個勢力,教一切的人,甚至于連日本人,都得听我們的話,把最好的東西獻給我們!”
  瑞丰歪著腦袋,象細听一點什么聲響的雞似的,用心的听著。當大赤包說到得意之處,他的嘴唇也跟著動。
  曉荷規規矩矩的立著,听一句點一下頭,眼睛里不知怎么弄的,濕碌碌的仿佛有點淚。東陽的眼珠屢屢的吊上去,又落下來。他心中暗自盤算:我要利用你們,而不被你們利用;你不用花言巧語的引誘我,我不再上當!
  胖太太撇著嘴微笑,心里說:我雖沒當上科長,可是我丈夫的科長是我給弄到手的;我跟你一樣有本領,從此我一點也不再怕你!
  大赤包的底气本來很足,可是或者因為興奮過度的關系,說完這些話時,微微有點發喘。她用按在心口上的那只手揉了揉胸。
  她說完,曉荷領頭儿鼓掌。而后,他极柔媚甜蜜的請祁太太說話。
  胖太太的胖臉紅了些,雙手抓著椅子,不肯立起來。她心中很得意,可是說不出話來。
  曉荷的雙手极快极輕的拍著:“請啊!科長太太!請啊!”瑞丰知道除了在半夜里罵他,太太的口才是不怎么樣的。可是他不敢替太太說話,万一太太今天福至心靈的有了口才呢!他的眼盯住了太太的臉,細細的察顏觀色,不敢冒昧的張口。以前,他只象怕太太那么怕她;現在,他怕她象怕一位全能的神似的!
  胖太太立了起來。曉荷的掌拍得更響了。她,可是,并沒准備說話。笑了一下,她對瑞丰說:“咱們家去吧!不是還有許多事哪嗎?”
  大赤包馬上聲明:“對!咱們改天好好的開個慶祝會,今天大家都忙!”
  祁科長夫婦往外走,冠所長夫婦往外送;快到了大門口,大赤包想起來:“我說,祁科長!你們要是愿意搬過來住,我們全家歡迎噢!”
  胖太太找到了話說:“我們哪,馬上就搬到二舅那里去。那里离教育局近,房子又款式,還有……”她本想說:“還有這里的祖父与父母都怯頭怯腦的,不夠作科長的長輩的資格。”可是看了瑞丰一眼,她沒好意思說出來;丈夫既然已作了科長,她不能不給他留點面子。
  東陽反倒不告辭了,因為怕同瑞丰夫婦一道出來,而必須進祁宅去道道喜。他看不起瑞丰。
  大赤包由外面回來便問曉荷:“到祁家去趟吧!去,找點禮物!”她知道家中有不少象瑞丰拿來的那种禮物籃子,找出兩個來,撣撣塵土就可以用——這种籃子是永遠川流不息的由這一家走到那一家的。“找兩個!東陽你也得去!”
  東陽不甘心向瑞丰遞降表,可是“科長”究竟是有分量的。比如說:他很愿意乘這個時机把校長赶跑,而由他自己去擔任。為實現這計划,在教育局有個熟人是方便的。為這個,他應當給瑞丰送禮!他并且知道,只要送給北平人一點輕微的禮物,他就差不多會給你作天那么大的事的。他點頭,愿和冠家夫婦一同去到祁家賀喜。
  曉荷找出兩份儿禮物來,一份儿是兩瓶永遠不會有人喝的酒,一份儿是成匣的陳皮梅,藕粉,与餅干;兩份儿都已游歷過至少有二十几家人家了。曉荷告訴仆人換一換捆束禮物的紅綠線。“得!這就滿好!禮輕人物重!”祁老人和天佑太太听說瑞丰得了科長,喜歡得什么似的!說真的,祁老人几乎永遠沒盼望過子孫們去作官;他曉得樹大招風,官大招禍,而下愿意子孫們發展得太快了——他自己本是貧苦出身哪!天佑作掌柜,瑞宣當教師,在他看,已經是增光耀祖的事,而且也是不招災不惹禍的事。他知道,家道暴發,遠不如慢慢的平穩的發展;暴發是要傷元气的!作官雖然不必就是暴發,可是“官”,在老人心里,總好象有些什么可怕的地方!
  天佑太太的心差不多和老公公一樣。她永遠沒盼望過儿子們須大紅大紫,而只盼他們結結實實的,規規矩矩的,作些不甚大而被人看得起的事。
  瑞丰作了科長。老人与天佑太太可是都很喜歡。一來是,他們覺得家中有個官,在這亂鬧東洋鬼子的時際,是可以仗膽子的。二來是,祁家已有好几代都沒有產生一個官了。現在瑞丰的作官既已成為事實,老人們假若一點不表示歡喜,就有些不近人情——一個吃素的人到底不能不覺到點驕傲,當他用雞魚款待友人的時候。況且几代沒官,而現在忽然有了官,祁老人就不能不想到房子——他獨力置買的房子——的确是有很好的風水。假若老人只從房子上著想,已經有些得意,天佑太太就更應該感到驕傲,因為“官儿子”是她生養的!即使她不是個淺薄好虛榮的人,她也應當歡喜。
  可是,及至听說二爺決定搬出去,老人們的眼中都發了一下黑。祁老人覺得房子的風水只便宜了瑞丰,而并沒榮耀到自己!再一想,作了官,得了志,就馬上离開老窩,簡直是不孝!風水好的房子大概不應當出逆子吧?老太爺決定在炕上躺著不起來,教瑞丰認識認識“祖父的冷淡”!天佑太太很為難:她不高興二儿子竟自這么狠心,得了官就跺腳一走。可是,她又不便攔阻他;她曉得現在的儿子是不大容易老拴在家里的,這年月時行“娶了媳婦不要媽”!同時,她也很不放心,老二要是言听計從的服從那個胖老婆,他是會被她毀了的。她想,她起碼應該警告二儿子几句。可是,她又懶得開口——儿子長大成人,媽媽的嘴便失去權威!她深深的明了老二是宁肯上了老婆的當,也不肯听從媽媽的。最后,她決定什么也不說,而在屋中躺著,裝作身体又不大舒服。
  小順儿的媽決定沉住了气,不去嫉妒老二作官。她的心眼儿向來是很大方的。她歡歡喜喜的給老人們和老二夫婦道了喜。听到老二要搬了走,她也并沒生气,因為她知道假若還在一處同居,官儿老二和官儿二太太會教她吃不消的。他們倆走了倒好。他們倆走后,她倒可以安心的伺候著老人們。在她看,伺候老人們是她的天職。那么,多給老人們盡點心,而少生點兄弟妯娌間的閒气,算起來還倒真不錯呢!
  剛一听到這個消息,瑞宣沒顧了想別的,而只感到松了一口气——管老二干什么去呢,只要他能自食其力的活著,能不再常常來討厭,老大便謝天謝地!
  待了一會儿,他可是赶快的變了卦。不,他不能就這么不言不語的教老二夫婦搬出去。他是哥哥,理應教訓弟弟。還有,他与老二都是祁家的人,也都是中國的國民,祁瑞宣不能有個給日本人作事的弟弟!瑞丰不止是找個地位,苟安一時,而是去作小官儿,去作漢奸!瑞宣的身上忽然一熱,有點發痒;祁家出了漢奸!老三逃出北平,去為國效忠,老二可在家里作日本人的官,這筆賬怎么算呢?認真的說,瑞宣的心里有許多界划不甚清,黑白不甚明的線儿。他的理想往往被事實戰敗,他的堅強往往被人生的小苦惱給軟化,因此,他往往不固執己見,而無可無不可的,睜一眼閉一眼的,在家庭与社會中且戰且走的活著。對于忠奸之分,和与此類似的大事上,他可是絕對不許他心中有什么界划不清楚的線條儿。忠便是忠,奸便是奸。這可不能象吃了一毛錢的虧,或少給了人家一個銅板那樣可以馬虎過去。
  他在院中等著老二。石榴樹与夾竹桃什么的都已收到東屋去,院中顯著空曠了一些。南牆根的玉簪,秋海棠,都已枯萎;一些黃的大葉子,都殘破無力的垂挂著,隨時有被風刮走的可能。在往年,祁老人必定早已用爐灰和煤渣儿把它們蓋好,上面還要扣上空花盆子。今年,老人雖然還常常安慰大家,說“事情不久就會過去”,可是他自己并不十分相信這個話,他已不大關心他的玉簪花便是很好的證明。兩株棗樹上連一個葉子也沒有了,枝頭上蹲著一對縮著脖子的麻雀。天上沒有云,可是太陽因為不暖而顯著慘淡。屋脊上有兩三棵干了的草在微風里擺動。瑞宣無聊的,悲傷的,在院中走溜儿。
  一看見瑞丰夫婦由外面進來,他便把瑞丰叫到自己的屋中去。他對人最喜歡用暗示,今天他可決不用它,他曉得老二是不大听得懂暗示的人,而事情的嚴重似乎也不允許他多繞彎子。他開門見山的問:“老二,你決定就職?”老二拉了拉馬褂的領子,沉住了气,回答:“當然!科長不是隨便在街上就可以揀來的!”
  “你曉得不曉得,這是作漢奸呢?”瑞宣的眼盯住了老二的。
  “漢——”老二的确沒想過這個問題,他張著嘴,有半分多鐘沒說出話來。慢慢的,他并上了口;很快的,他去搜索腦中,看有沒有足以駁倒老大的話。一想,他便想到:“科長——漢奸!兩個絕對聯不到一處的名詞!”想到,他便說出來了。
  “那是在太平年月!”瑞宣給弟弟指出來。“現在,無論作什么,我們都得想一想,因為北平此刻是教日本人占据著!”老二要說:“無論怎樣,科長是不能隨便放手的!”可是沒敢說出來,他先反攻一下:“要那么說呀,大哥,父親開舖子賣日本貨,你去教書,不也是漢奸嗎?”
  瑞宣很愿意不再說什么,而教老二干老二的去。可是,他覺得不應當負气。笑了笑,他說:“那大概不一樣吧?据我看,因家庭之累或別的原因,逃不出北平,可是也不蓄意給日本人作事的,不能算作漢奸。象北平這么多的人口,是沒法子一下儿都逃空的。逃不了,便須掙錢吃飯,這是沒法子的事。不過,為掙錢吃飯而有計划的,甘心的,給日本人磕頭,藍東陽和冠曉荷,和你,便不大容易說自己不是漢奸了。你本來可以逃出去,也應當逃出去。可是你不肯。不肯逃,而仍舊老老實實作你的事,你既只有當走不走的罪過,而不能算是漢奸。現在,你很高興能在日本人派來的局長手下作事,作行政上的事,你就已經是投降給日本人;今天你甘心作科長,明日也大概不會拒絕作局長;你的心決定了你的忠奸,倒不一定在乎官職的大小。老二!听我的話,帶著弟妹逃走,作一個清清白白的人!我沒辦法,我不忍把祖父,父母都干撂在這里不管,而自己遠走高飛;可是我也決不從日本人手里討飯吃。可以教書,我便繼續教書;書不可以教了,我設法去找別的事;實在沒辦法,教我去賣落花生,我也甘心;我可就是不能給日本人作事!我覺得,今天日本人要是派我作個校長,我都應當管自己叫作漢奸,更不用說我自己去運動那個地位了!”
  說完這一段話,瑞宣象吐出插在喉中的一根魚刺那么痛快。他不但勸告了老二,也為自己找到了無可如何的,似妥協非妥協的,地步。這段話相當的難說,因為他所要分划開的是那么微妙不易捉摸。可是他竟自把它說出來;他覺得高興——不是高興他的言語的技巧,而是滿意他的話必是發自內心的真誠;他真不肯投降給敵人,而又真不易逃走,這兩重“真”給了他兩道光,照明白了他的心路,使他的話不致于混含或模糊。
  瑞丰楞住了,他万也沒想到大哥會羅嗦出那么一大套。在他想:自己正在找事的時候找到了事,而且是足以使藍東陽都得害點怕的事,天下還有比這更簡單,更可喜的沒有?沒有!那么,他理應歡天喜地,慶祝自己的好運与前途;怎么會說著說著說出漢奸來呢?他心中相當的亂,猜不准到底大哥說的是什么意思。他決定不再問。他只能猜到:瑞宣的學問比他好,反倒沒作上官,一定有點嫉妒。妒就妒吧,誰教老二的運气好呢!他立起來,正了正馬褂,象要笑,又象要說話,而既沒笑,也沒說話的搭訕著,可又不是不驕傲的,走了出去。既不十分明白哥哥的話,又找不到什么足以減少哥哥的妒意的辦法,他只好走出去,就手儿也表示出哥哥有哥哥的心思,弟弟有弟弟的辦法,誰也別干涉誰!
  他剛要進自己的屋子,冠先生,大赤包,藍東陽一齊來到。兩束禮物是由一個男仆拿著,必恭必敬的隨在后邊。大赤包的聲勢浩大,第一聲笑便把棗樹上的麻雀嚇跑。第二聲,把小順儿和妞子嚇得躲到廚房去:“媽!媽!”小順儿把眼睛睜得頂大,急切的這樣叫:“那,那院的大紅娘們來了!”是的,大赤包的袍子是棗紅色的。第三聲,把祁老人和天佑太太都赶到炕上去睡倒,而且都發出不見客的哼哼。
  祁老人,天佑太太,瑞宣夫婦都沒有出來招待客人。小順儿的媽本想過來張羅茶水,可是瑞宣在玻璃窗上瞪了一眼,她便又輕輕的走回廚房去。
后一頁
前一頁
回目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