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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2


  南京陷落!
  天很冷。一些灰白的云遮住了陽光。水傾倒在地上,馬上便凍成了冰。麻雀藏在房檐下。
  瑞宣的頭上可是出著熱汗。上學去,走在半路,他得到這一部歷史上找不到几次的消息。他轉回家來。不顧得想什么,他只愿痛哭一場。昏昏糊糊的,他跑回來。到了屋中,他已滿頭大汗。沒顧得擦汗,他一頭扎到床上,耳中直轟轟的響。
  韻梅覺出點不對來,由廚房跑過來問:“怎么啦?沒去上課呀?”
  瑞宣的淚忽然落下來。
  “怎么啦?”她莫名其妙,惊异而懇切的問。
  他說不上話來。象為父母兄弟的死亡而啼哭那樣,他毫不羞愧的哭著,漸漸的哭出聲來。
  韻梅不敢再問,又不好不問,急得直搓手。
  用很大的力量,他停住了悲聲。他不愿教祖父与母親听見。還流著淚,他啐了一口唾沫,告訴她:“你去吧!沒事!南京丟了!”
  “南京丟了?”韻梅雖然沒有象他那么多的知識与愛國心,可是也曉得南京是國都。“那,咱們不是完啦嗎?”他沒再出聲。她無可如何的走出去。
  廣播電台上的大气球又驕傲的升起來,使全北平的人不敢仰視。“慶祝南京陷落!”北平人已失去他們自己的城,現在又失去了他們的國都!
  瑞丰同胖太太來看瑞宣。他們倆可是先到了冠宅去。冠先生与大赤包熱烈的歡迎他們。
  大赤包已就了職,這几天正計划著:第一,怎樣聯絡地痞流氓們,因為妓女們是和他們有最密切關系的。冠曉荷建議去找金三爺。自從他被金三爺推翻在地上,叫了兩聲爸爸以后,他的心中就老打不定主意——是報仇呢?還是和金三爺成為不打不相識的朋友呢?對于報仇,他不甚起勁;這兩個字,听起來就可怕!圣人懂得仁愛,英雄知道報仇;曉荷不崇拜英雄,不敢報仇;他頂不喜歡讀《水滸傳》——一群殺人放火的惡霸,沒意思!他想應當和金三爺擺個酒,嘻嘻哈哈的吃喝一頓,忘了前嫌。他總以為金三爺的樣子,行動,和本領,都有點象江湖奇俠——至少他也得是幫會里的老頭子!這樣,他甚至于想到拜金三爺為師。師在五倫之中,那么那次的喊爸爸也就無所不可了。現在,為幫助大赤包聯絡地痞流氓,就更有拜老頭子的必要,而金三爺的影子便時時出現在他的心眼中。再說,他若与金三爺發生了密切關系,也就順手儿結束了錢冠兩家的仇怨——他以為錢先生既已被日本人“管教”過,想必見台階就下,一定不會拒絕与他言歸于好的。大赤包贊同這個建議。她气派十分大的閉了閉眼,才說:“應該這么辦!即使他不在幫里,憑他那兩下子武藝,給咱們作個打手也是好的!你去辦吧!”曉荷很得意的笑了笑。
  第二,怎么籠絡住李空山和藍東陽。東陽近來几乎有工夫就來,雖然沒有公然求婚,可是每次都帶來半斤花生米或兩個凍柿子什么的給小姐;大赤包看得出這是藍詩人的“愛的投資”。她讓他們都看明白招弟是動下得的——她心里說:招弟起碼得嫁個日本司令官!可是,她又知道高第不很听話,不肯隨著母親的心意去一箭雙雕的籠絡住兩個人。論理,高第是李空山的。可是,她愿教空山在做駙馬以前多給她效點勞;一旦作了駙馬爺,老丈母娘就會失去不少的權威的。同時,在教空山等候之際,她也愿高第多少的對東陽表示點親熱,好教他給曉荷在新民會中找個地位。高第可是對這兩個男人都很冷淡。大赤包不能教二女儿出馬,于是想到了尤桐芳。她向曉荷說明:“反正桐芳愛飛眼,教她多瞟李空山兩下,他不是就不緊迫著要高第了嗎?你知道,高第也得招呼著藍東陽啊!”
  “那怪不好意思的吧?”曉荷滿臉賠笑的說。
  大赤包沉了臉:“有什么不好意思?我要是去偷人,你才戴綠帽子!桐芳是什么東西?你有什么不好意思的?李空山要是真喜歡她,教她走好啦!我還留著我的女儿,給更体面的人呢!”
  曉荷不敢違抗太太的命令,又實在覺得照令而行有點難為情。無論多么不要臉的男人也不能完全鏟除了嫉妒,桐芳是他的呀!無可如何的,他只答應去和桐芳商議,而不能替桐芳決定什么。這很教大赤包心中不快,她高聲的說出來:“我是所長!一家子人都吃著我,喝著我,就得听我的吩咐!不服气,你們也長本事掙錢去呀!”
  第三,她須展開兩項重要的工作:一個是認真檢查,一個是認真愛護。前者是加緊的,狠毒的,檢查妓女;誰吃不消可以沒法通融免檢——只要肯花錢。后者是使妓女們來認大赤包作干娘;彼此有了母女關系,感情上自然會格外親密;只要她們肯出一筆“認親費”,并且三節都來送禮。這兩項工作的展開,都不便張貼布告,俾眾周知,而需要一個得力的職員去暗中活動,把兩方面的關系弄好。冠曉荷很愿意擔任這個事務,可是大赤包怕他多和妓女們接触,免不了發生不三不四的事,所以另找了別人——就是那曾被李四爺請來給錢先生看病的那位醫生。他叫高亦陀。大赤包頗喜歡這個人,更喜歡他的二千元見面禮。
  第四,是怎樣對付暗娼。戰爭与災難都產生暗娼。大赤包曉得這個事實。她想作一大筆生意——表面上嚴禁暗娼,事實上是教暗門子來“遞包袱”。暗娼們為了生活,為了保留最后的一點廉恥,為了不吃官司,是沒法不出錢的;只憑這一筆收入,大赤包就可以發相當大的財。
  為實現這些工作計划,大赤包累得常常用拳頭輕輕的捶胸口几下。她的裝三磅水的大暖水瓶老裝著雞湯,隨時的呷兩口,免得因勤勞公事而身体受了傷。她拚命的工作,心中唯恐怕戰爭忽然停止,而中央的官吏再回到北平;她能摟一個是一個,只要有了錢,就是北平恢复了舊觀也沒大關系了。
  南京陷落!大赤包不必再拚命,再揪著心了。她從此可以從從容容的,穩穩當當的,作她的所長了。她將以“所長”為梯子,而一步一步的走到最高處去。她將成為北平的第一個女人——有自己的汽車,出入在東交民巷与北京飯店之間,戴著鑲有最大的鑽石的戒指,穿著足以改變全東亞婦女服裝式樣的衣帽裙鞋!
  她熱烈的歡迎瑞丰夫婦。她的歡迎詞是:“咱們這可就一塊石頭落了地,可以放心的作事啦!南京不是一年半載可以得回來的,咱們痛痛快快的在北平多快活兩天儿吧!告訴你們年輕的人們吧,人生一世,就是吃喝玩樂;別等到老掉了牙再想吃,老毛了腰再想穿;那就太晚嘍!”然后,她對胖太太:“祁二太太,你我得打成一气,我要是北平婦女界中的第一號,你就必得是第二號。比如說:我今天燙貓頭鷹頭,你馬上也就照樣的去燙,有咱們兩個人在北海或中山公園溜一個小圈儿,明天全北平的女人就都得爭著改燙貓頭鷹頭!赶到她們剛燙好不是,哼,咱們倆又改了樣!咱們倆教她們緊著學都跟不上,教她們手忙腳亂,教她們沒法子不來磕頭認老師!”她說到這里,瑞丰打了岔:“冠所長!原諒我插嘴!我這兩天正給她琢磨個好名字,好去印名片。你看,我是科長,她自然少不了交際,有印名片的必要!請給想一想,是祁美艷好,還是祁菊子好?她原來叫玉珍,太俗气點!”
  大赤包沒加思索,馬上決定了:“菊子好!象日本名字!凡是帶日本味儿的都要時興起來!”
  曉荷象考古學家似的說:“菊子夫人不是很有名的電影片儿嗎?”
  “誰說不是!”瑞丰表示欽佩的說:“這個典故就出自那個影片呀!”
  大家全笑了笑,覺得都很有學問。
  “祁科長!”大赤包叫。“你去和令兄說說,能不能把金三爺請過來?”她扼要的把事情說明白,最后補上:“天下是我們的了,我們反倒更得多交朋友了!你說是不是?”瑞丰高興作這种事,赶快答應下來。“我跟瑞宣也還有別的事商量。”說完,他立起來。“菊子,你不過那院去?”
  胖菊子搖了搖頭。假若可能,她一輩子也不愿再進五號的門。
  瑞丰獨自回到家中,應酬公事似的向祖父和母親問了安,就赶快和瑞宣談話:
  “那什么,你們學校的校長辭職——這消息別人可還不知道,請先守秘密!——我想大哥你應當活動一下。有我在局里,運動費可以少花一點。你看,南京已經丟了,咱們反正是亡了國,何必再固執呢?再說,教育經費日內就有辦法,你能多抓几個,也好教老人們少受點委屈!怎么樣?要活動就得赶快!這年月,找事不容易!”一邊說,他一邊用食指輕輕的彈他新買的假象牙的香煙煙嘴。說完,把煙嘴叼在口中,象高射炮尋找飛机似的左右轉動。叼著這根假象牙的東西,他覺得气派大了許多,几乎比科長所應有的气派還大了些!
  瑞宣的眼圈還紅著,臉上似乎是浮腫起來一些,又黃又松。听弟弟把話說完,他半天沒言語。他懶得張口。他曉得老二并沒有犯賣國的罪過,可是老二的心理与態度的确和賣國賊的同一個味道。他無力去誅懲賣國賊,可也不愿有与賣國賊一道味儿的弟弟。說真的,老二只吃了浮淺,無聊,与俗气的虧,而并非是什么罪大惡极的人。可是,在這國家危亡的時候,浮淺,無聊,与俗气,就可以使人變成漢奸。在漢奸里,老二也不過是個小三花臉儿,還离大白臉的奸雄很遠很遠。老二可恨,也可怜!
  “怎樣?你肯出多少錢?”老二問。
  “我不愿作校長,老二!”瑞宣一點沒動感情的說。“你不要老這個樣子呀,大哥!”瑞丰板起臉來。“別人想多花錢運動都弄不到手,你怎么把肉包子往外推呢?你開口就是國家,閉口就是國家,可是不看看國家成了什么樣子!連南京都丟了,光你一個人有骨頭又怎么樣呢?”老二的确有點著急。他是真心要給老大運動成功,以便兄弟們可以在教育界造成個小小的勢力,彼此都有些照應。
  老大又不出聲了。他以為和老二辯論是浪費唇舌。他勸過老二多少次,老二總把他的話當作耳旁風。他不愿再白費力气。
  老二本來相當的怕大哥。現在,既已作了科長,他覺得不應當還那么膽小。他是科長,應當向哥哥訓話:“大哥,我真替你著急!你要是把机會錯過,以后吃不上飯可別怨我!以我現在的地位,交際當然很廣,掙得多,花得也多,你別以為我可以幫助你過日子!”
  瑞宣還不想和老二多費什么唇舌,他宁可獨力支持一家人的生活,也不愿再和老二多羅嗦。“對啦!我干我的,你干你的好啦!”他說。他的聲音很低,可是語气非常的堅決。
  老二以為老大一定是瘋了。不然的話,他怎敢得罪科長弟弟呢!
  “好吧,咱們各奔前程吧!”老二要往外走,又停住了腳。“大哥,求你一件事。別人轉托的,我不能不把話帶到!”他簡單的說出冠家想請金三爺吃酒,求瑞宣給從中拉攏一下。他的話說得很簡單,好象不屑于和哥哥多談似的。最后,他又板著臉教訓:“冠家連太太都能作官,大哥你頂好對他們客气一點!這年月,多得罪人不會有好處!”
  瑞宣剛要動气,就又控制住自己。仍舊相當柔和的,他說:“我沒工夫管那种閒事,對不起!”
  老二猛的一推門就走出去。他也下了決心不再和瘋子哥哥打交道。在院中,他提高了聲音叨嘮,為是教老人們听見:“簡直豈有此理!太難了!太難了!有好事不肯往前巴結,倒好象作校長是丟人的事!”
  “怎么啦?老二!”祁老人在屋中問。
  “什么事呀?”天佑太太也在屋中問。
  韻梅在廚房里,從門上的一塊小玻璃往外看;不把情形看准,她不便出來。
  老二沒進祖父屋中去,而站在院中賣嚷嚷:“沒事,你老人家放心吧!我想給大哥找個好差事,他不干!以后呢,我的開銷大,不能多孝順你老人家;大哥又不肯去多抓點錢;這可怎么好?我反正盡到了手足的情義,以后家中怎樣,我可就不負責嘍!”
  “老二!”媽媽叫:“你進來一會儿!我問你几句話!”“還有事哪,媽!過兩天我再來吧!”瑞丰匆匆的走出去。他無意使母親与祖父難堪,但是他急于回到冠家去,冠家的一切都使他覺著舒服合适。
  天佑太太的臉輕易不會發紅,現在兩個顴骨上都紅起一小塊來。她的眼也發了亮。她動了气。這就是她生的,養大的,儿子!作了官連媽媽也不愿意搭理啦!她的病身子禁不起生气,所以近二三年來她頗學會了點視而不見,听而不聞的本事,省得教自己的病体加重。今天這口气可是不好咽,她的手哆嗦起來,嘴中不由的罵出:“好個小兔崽子!好嗎!連你的親娘都不認了!就憑你作了個小科長!”
  她這么一出聲,瑞宣夫婦急忙跑了過來。他們倆曉得媽媽一動气必害大病。瑞宣頂怕一家人沒事儿拌嘴鬧口舌。他覺得那是大家庭制度的最討厭的地方。但是,母親生了气,他又非過來安慰不可。多少世紀傳下來的規矩,差不多變成了人的本能;不論他怎樣不高興,他也得擺出笑臉給生了气的媽媽看。好在,他只須走過來就夠了,他曉得韻梅在這种場合下比他更聰明,更會說話。
  韻梅确是有本事。她不問婆婆為什么生气,而抄著根儿說:“老太太,又忘了自己的身子吧!怎么又動气呢?”這兩句話立刻使老太太怜愛了自己,而覺得有哼哼兩聲的必要。一哼哼,怒气就消減了一大半,而責罵也改成了叨嘮:“真沒想到啊,他會對我這個樣!對儿女,我沒有偏過心,都一樣的對待!我并沒少愛了一點老二呀,他今天會……”老太太落了淚,心中可是舒展多了。
  老太爺還沒弄清楚都是怎么一回事,也湊過來問:“都是怎么一回子事呀?亂七八糟的!”
  瑞宣攙祖父坐下。韻梅給婆婆擰了把熱毛巾,擦擦臉;又給兩位老人都倒上熱茶,而后把孩子拉到廚房去,好教丈夫和老人們安安靜靜的說話儿。
  瑞宣覺得有向老人們把事說清楚的必要。南京陷落了,國已亡了一大半。從一個為子孫的說,他不忍把老人們留給敵人,而自己逃出去。可是,對得住父母与祖父就是對不住國家。為贖自己對不住國家的罪過,他至少須消极的不和日本人合作。他不愿說什么气節不气節,而只知這在自己与日本人中間必須畫上一條极顯明的線。這樣,他須得到老人們的協助;假若老人們一定要吃得好喝得好,不受一點委屈,他便沒法不象老二似的那么投降給敵人。他決定不投降給敵人,雖然他又深知老人們要生活得舒服一點是當然的;他們在世界上的年限已快完了,他們理當要求享受一點。他必須向老人們道歉,同時也向他們說清楚:假若他們一定討要享受,他會狠心逃出北平的。
  很困難的,他把心意說清楚。他的話要柔和,而主意又拿定不變;他不愿招老人們難過,而又不可避免的使他們難過;一直到說完,他才覺得好象割去一塊病似的,痛快了一些。
  母親表示得很好:“有福大家享,有苦大家受;老大你放心,我不會教你為難!”
  祁老人害了怕。從孫子的一大片話中,他听出來:日本人是一時半會儿絕不能离開北平的了!日本人,在過去的兩三個月中,雖然沒直接的傷害了他,可是已經弄走了他兩個孫子。日本人若長久占据住北平,焉知道這一家人就不再分散呢?老人宁可馬上死去,也不愿看家中四分五裂的离散。沒有儿孫們在他眼前,活著或者和死了一樣的寂寞。他不能教瑞宣再走開!雖然他心中以為長孫的拒絕作校長有點太過火,可是他不敢明說出來;他曉得他須安慰瑞宣:“老大,這一家子都仗著你呀!你看怎辦好,就怎辦!好吧歹吧,咱們得在一塊儿忍著,忍過去這步坏運!反正我活不了好久啦,你還能不等著抓把土埋了我嗎!”老人說到末一句,聲音已然有點發顫了。
  瑞宣不能再說什么。他覺得他的態度已經表示得夠明顯,再多說恐怕就不怎么合适了。听祖父說得那樣的可怜,他勉強的笑了:“對了,爺爺!咱們就在一塊儿苦混吧!”
  話是容易說的;在他心里,他可是曉得這句諾言是有多大分量!他答應了把四世同堂的一個家全扛在自己的雙肩上!
  同時,他還須遠遠的躲開占据著北平的日本人!
  他有點后悔。他知道自己的掙錢的本領并不大。他的愛惜羽毛不許他見錢就抓。那么,他怎能獨力支持一家人的生活呢?再說,日本人既是北平的主人,他們會給他自由嗎?可是,無論怎樣,他也感到一點驕傲——他表明了態度,一個絕對不作走狗的態度!走著瞧吧,誰知道究竟怎樣呢!
  這時候,藍東陽來到冠家。他是為籌備慶祝南京陷落大會來到西城,順便來向冠家的女性們致敬——這回,他買來五根灌餡儿糖。在路上,他已決定好絕口不談慶祝會的事。每逢他有些不愿別人知道的事,他就覺得自己很重要,很深刻;盡管那件事并沒有保守秘密的必要。
  假若他不愿把自己知道的告訴別人,他可是愿意別人把所知道的都告訴給他。他听說,華北的政府就要成立——成立在北平。華北的日本軍人,見南京已經陷落,不能再延遲不決;他們必須先拿出個華北政府來,好和南京對抗——不管南京是誰出頭負責。听到這個消息,他把心放下去,而把耳朵豎起來。放下心去,因為華北有了日本人組織的政府,他自己的好運气便會延長下去。豎起耳朵來,他愿多听到一些消息,好多找些門路,教自己的地位再往上升。他的野心和他的文字相仿,不管通与不通,而硬往下做!他已經決定了:他須辦一份報紙,或一個文藝刊物。他須作校長。他須在新民會中由干事升為主任干事。他須在將要成立的政府里得到個位置。事情越多,才越能成為要人;在沒有想起別的事情以前,他決定要把以上的几個職位一齊拿到手。他覺得他應當,可以,必須,把它們拿到手,因為他自居為怀才未遇的才子;現在時机來到了,他不能隨便把它放過去。他是應運而生的莎士比亞,不過要比莎士比亞的官運財運和桃花運都更好一些。
  進到屋中,把五根糖扔在桌儿上,他向大家咧了咧嘴,而后把自己象根木頭似的摔在椅子上。除了對日本人,他不肯講禮貌。
  瑞丰正如怨如慕的批評他的大哥。他生平連想都沒大想到過,他可以作教育局的科長。他把科長看成有天那么大。把他和科長聯在一塊,他沒法不得意忘形。他沒有冠先生的聰明,也沒有藍東陽的沉默。“真!作校長仿佛是丟人的事!你就說,天下竟會有這樣的人!看他文文雅雅的,他的書都白念了!”
  冠曉荷本想自荐。他從前作過小官;既作過小官,他以為,就必可以作中學校校長。可是,他不愿意馬上張口,露出饑不擇食的樣子。這一下,他輸了棋。藍東陽開了口:“什么?校長有缺嗎?花多少錢運動?”他輕易不說話,一說可就說到根儿上;他張口就問了价錢。
  曉荷象吃多了白薯那樣,冒了一口酸水,把酸水咽下去,他仍然笑著,不露一點著急的樣子。他看了看大赤包,她沒有什么表示。她看不起校長,不曉得校長也可以抓錢,所以沒怪曉荷。曉荷心中安定了一些。他很怕太太當著客人的面儿罵他無能。
  瑞丰万沒想到東陽來得那么厲害,一時答不出話來了。
  東陽的右眼珠一勁儿往上吊,喉中直咯咯的響,嘴唇儿顫動著,湊過瑞丰來。象貓儿看准了一個虫子,要往前扑那么緊張,他的臉色發了綠,上面的青筋全跳了起來。他的嘴象要咬人似的,對瑞丰說:“你辦去好啦,我出兩千五百塊錢!你從中吃多少,我不管,事情成了,我另給你三百元!今天我先交二千五,一個星期內我要接到委任令!”“教育局可不是我一個人的呀!”瑞丰簡直忘了他是科長。他還沒學會打官話。
  “是呀!反正你是科長呀!別的科長能荐人,你怎么不能?你為什么作科長,假若你連一句話都不能給我說!”東陽的話和他的文章一樣,永遠不管邏輯,而只管有力量。“不管怎樣,你得給我運動成功,不然的話,我還是去給你報告!”“報告什么!”可怜的瑞丰,差不多完全教東陽給弄胡涂了。
  “還不是你弟弟在外邊抗日?好嗎,你在這里作科長,你弟弟在外邊打游擊戰,兩邊儿都教你們占著,敢情好!”東陽越說越气壯,綠臉上慢慢的透出點紅來。
  “這,這,這,”瑞丰找不出話來,小干臉气得焦黃。
  大赤包有點看不上東陽了,可是不好出頭說話;她是所長,不能輕易發言。
  曉荷悟出一點道理來:怪不得他奔走這么多日子,始終得不到個位置呢;時代變了,他的方法已然太老,太落伍了!他自己的辦法老是擺酒,送禮,恭維,和擺出不卑不亢的架子來。看人家藍東陽!人家托情運動事直好象是打架,沒有絲毫的客气!可是,人家既是教務主任,又是新民會的干事,現在又瞪眼“買”校長了!他佩服了東陽!他覺得自己若不改變作風,天下恐怕就要全屬于東陽,而沒有他的份儿了!
  胖菊子——一向比瑞丰厲害,近來又因給丈夫運動上官職而更自信——決定教東陽見識見識她的本事。還沒說話,她先推了東陽一把,把他几乎推倒。緊跟著,她說:“你這小子可別這么說話,這不是對一位科長說話的規矩!你去報告!去!去!馬上去!咱們斗一斗誰高誰低吧!你敢去報告,我就不敢?我認識人,要不然我的丈夫他不會作上科長!你去報告好了,你說我們老三抗日,我也會說你是共產党呀!你是什么揍的?我問問你!”胖太太從來也沒高聲的一气說這么多話,累得鼻子上出了油,胸口也一漲一落的直動。她的臉上通紅,可是心中相當的鎮定,她沒想到既能一气罵得這么長,而且這么好。她很得意。她平日最佩服大赤包,今天她能在大赤包面前顯露了本事,她沒法不覺得驕傲。
  她這一推和一頓罵把東陽弄軟了。他臉上的怒气和凶橫都忽然的消逝。好象是罵舒服了似的,他笑了。曉荷沒等東陽說出話來便開了口:“我還沒作過校長,倒頗想試一試,祁科長你看如何?嘔,東陽,我決不搶你的事,先別害怕!我是把話說出來,給大家作個參考,請大家都想一想怎么辦最好。”
  這几句話說得是那么柔和,周到,屋中的空气馬上不那么緊張了。藍東陽又把自己摔在椅子上,用黃牙咬著手指甲。瑞丰覺得假若冠先生出頭和東陽競爭,他天然的應當幫助冠先生。胖菊子不再出聲,因為剛才說的那一段是那么好,她正一句一句的追想,以便背熟了好常常對朋友們背誦。大赤包說了話。先發言的勇敢,后發言的卻占了便宜。她的話,因為是最后說的,顯著比大家的都更聰明合理:“我看哪,怎么運動校長倒須擱在第二,你們三個——東陽,瑞丰,曉荷——第一應當先拜為盟兄弟。你們若是成為不愿同年同月同日同時生,而愿同年同月同日同時死的弟兄,你們便會和和气气的,真真誠誠的,彼此幫忙。慢慢的,你們便會成為新朝廷中的一個勢力。你們說對不對?”
  瑞丰,論輩數,須叫曉荷作叔叔,不好意思自己提高一輩。
  東陽本來預備作冠家的女婿,也不好意思和將來的岳父先拜盟兄弟。
  曉荷見二人不語,笑了笑說:“所長所見极是!肩膀齊為弟兄,不要以為我比你們大几歲,你們就不好意思!所長,就勞你大駕,給我預備香燭紙馬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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