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一頁
前一頁
回目錄
34


  剩下他一個人,他忽然覺得屋子非常的大了,空洞得甚至于有點可怕。屋中原來就什么也沒有,現在顯著特別的空虛,仿佛丟失了些什么東西。他閉上了眼。他舒服了一些。在他的心中,地上還是躺著那個中年人,牆角還坐著那一對青年男女。有了他們,他覺得有了些倚靠。他細細的想他們的聲音,相貌,与遭遇。由這個,他想到那個男青年的將來——他將干什么去呢?是不是要去從軍?還是……不管那個青年是干什么去,反正他已給了他最好的勸告。假若他的勸告被接受,那個青年就必定會象仲石那樣去對付敵人。是的,敵人是傳染病,仲石和一切的青年們都應當變成消毒劑!想到這里,他睜開了眼。屋子不那么空虛了,它還是那么小,那么牢固;它已不是一間小小的囚房,而是抵抗敵人,消滅敵人的發源地。敵人無緣無故的殺死那個中年人与美貌的姑娘,真的;可是只有那樣的任意屠殺才會制造仇恨和激起報复。敵人作得很對!假若不是那樣,憑他這個只會泡點茵陳酒,玩玩花草的書呆子,怎會和國家的興亡發生了關系呢?
  他的心平了下去。他不再為敵人的殘暴而動怒。這不是講理的時候,而是看誰殺得過誰的時候了。不錯,他的腳上是帶著鐐,他的牙已有好几個活動了,他的身体是被關在這間制造死亡的小屋里;可是,他的心里從來沒有象現在這樣充實過。身子被囚在小屋里,他的精神可是飛到歷史中去,飛到中國一切作戰的地方去。他手無寸鐵,但是還有一口气。他已說服了一個青年,他將在這里等候著更多的人,用他的一口气堅強他們,鼓勵他們,直到那口气被敵人打斷。假若他還能活著走出去,他希望他的骨頭將和敵人的碎在一處,象仲石那樣!
  他忘記了他的詩,畫,酒,花草,和他的身体,而只覺得他是那一口气。他甚至于覺得那間小屋很美麗。它是他自己的,也是許多人的,監牢,而也是個人的命運与國運的聯系點。看著腳上的鐐,摸著臉上的傷,他笑了。他決定吞食給他送來的飯團,好用它所給的一點養分去抵抗無情的鞭打。他須活著;活著才能再去死!他象已落在水里的人,抓住一塊木頭那樣把希望全寄托給它。他不能,絕對不能,再想死。他以前并沒有真的活著過;什么花呀草呀,那才真是象一把沙子,隨手儿落出去。現在他才有了生命,這生命是真的,會流血,會疼痛,會把重如泰山的責任肩負起來。
  有五六天,他都沒有受到審判。最初,他很著急;懾慢的,他看明白:審問与否,權在敵人,自己著急有什么用呢?他壓下去他的怒气。從門縫送進一束稻草來,他把它墊在地上,沒事儿就抽出一兩根來,纏弄著玩。在草心里,他發現了一條小虫,他小心把虫放在地上,好象得到一個新朋友。虫老老實實的臥在那里,只把身儿蜷起一點。他看著它,想不出任何足以使虫更活潑,高興,一點的辦法。象道歉似的,他向虫低語:“你以為稻草里很安全,可是落在了我的手里!我從前也覺得很安全,可是我的一切不過是根稻草!別生气吧,你的生命和我的生命都一邊儿大;不過,咱們若能保護自己,咱們的生命才更大一些!對不起,我惊動了你!可是,誰叫你信任稻草呢?”
  就是在捉住那個小虫的當天晚上,他被傳去受審。審問的地方是在樓上。很大的一間屋子,象是課堂。屋里的燈光原來很暗,可是他剛剛進了屋門,极強的燈光忽然由對面射來,使他瞎了一會儿。他被拉到審判官的公案前,才又睜開眼;一眼就看見三個發著光的綠臉——它們都是化裝過的。三個綠臉都不動,六只眼一齊凝視著他,象三只貓一齊看著個老鼠那樣。忽然的,三個頭一齊向前一探,一齊露出白牙來。
  他看著他們,沒動一動。他是中國的詩人,向來不信“怪力亂神”,更看不起玩小把戲。他覺得日本人的鄭重其事玩把戲,是非常的可笑。他可是沒有笑出來,因為他也佩服日本人的能和魔鬼一樣真誠!
  把戲都表演過,中間坐的那個綠小鬼向左右微一點頭,大概是暗示:“這是個厲害家伙!”他開始問,用生硬的中國語問:
  “你的是什么?”
  他脫口而出的要說:“我是個中國人!”可是,他控制住自己。他要愛護自己的身体,不便因快意一時而招致皮骨的損傷。同時,他可也想不起別的,合适的答話。“你的是什么?”小鬼又問了一次。緊跟著,他說明了自己的意思:“你,共產党?”
  他搖了搖頭。他很想俏皮的反問:“抗戰的南京政府并不是共產党的!”可是,他又控制住了自己。
  左邊的綠臉出了聲:“八月一號,你的在那里?”“在家里!”
  “在家作什么?”
  想了想:“不記得了!”
  左邊的綠臉向右邊的兩張綠臉遞過眼神:“這家伙厲害!”右邊的綠臉把脖子伸出去,象一條蛇似的口里嘶嘶的響:“你!你要大大的打!”緊跟著,他收回脖子來,把右手一揚。
  他——錢老人——身后來了一陣風,皮鞭象燒紅的鐵條似的打在背上,他往前一栽,把頭碰在桌子上。他不能再控制自己,他象怒了的虎似的大吼了一聲。他的手按在桌子上:“打!打!我沒的說!”
  三張綠臉都咬著牙微笑。他們享受那嗖嗖的鞭聲与老人的怒吼。他們与他毫無仇恨,他們找不出他的犯罪行為,他們只愿意看他受刑,喜歡听他喊叫;他們的職業,宗教,与崇高的享受,就是毒打無辜的人。
  皮鞭象由机器管束著似的,均勻的,不間斷的,老那么准确有力的抽打。慢慢的,老人只能哼了,象一匹折了腿的馬那樣往外吐气,眼珠子弩出多高。又挨了几鞭,他一陣惡心,昏了過去。
  醒過來,他仍舊是在那間小屋里。他口渴,可是沒有水喝。他的背上的血已全定住,可是每一動彈,就好象有人撕扯那一條條的傷痕似的。他忍著渴,忍著痛,雙肩靠在牆角上,好使他的背不至于緊靠住牆。他一陣陣的發昏。每一發昏,他就覺得他的生命象一些蒸气似的往外發散。他已不再去想什么,只在要昏過的時候呼著自己的名字。他已經不辨晝夜,忘了憤怒与怨恨,他只時時的呼叫自己,好象是提醒自己:“活下去!活下去!”這樣,當他的生命象一股气儿往黑暗中飛騰的時候,就能遠遠的听見自己的呼喚而又退回來。他于是咬上牙,閉緊了眼,把那股气儿關在身中。生命的蕩漾減少了他身上的苦痛;在半死的時候,他得到安靜与解脫。可是,他不肯就這樣釋放了自己。他宁愿忍受苦痛,而緊緊的抓住生命。他須活下去,活下去!
  日本人的折磨人成了一种藝術。他們第二次傳訊他的時候,是在一個晴美的下午。審官只有一個,穿著便衣。他坐在一間极小的屋子里,牆是淡綠色的;窗子都開著,陽光射進來,射在窗台上的一盆丹紅的四季繡球上。他坐在一個小桌旁邊,桌上舖著深綠色的絨毯,放著一個很古雅的小瓶,瓶中插著一枝秋花。瓶旁邊,有兩個小酒杯,与一瓶淡黃的酒。他手里拿著一卷中國古詩。
  當錢先生走進來的時候,他還看著那卷詩,仿佛他的心已隨著詩飛到很遠的地方,而忘了眼前的一切。及至老人已走近,他才一惊似的放下書,赶緊立起來。他連連的道歉,請“客人”坐下。他的中國話說得非常的流利,而且時時的轉文。
  老人坐下。那個人口中連連的吸气,往杯中倒酒,倒好了,他先舉起杯:“請!”老人一揚脖,把酒喝下去。那個人也飲干,又吸著气倒酒。干了第二杯,他笑著說:“都是一點誤會,誤會!請你不必介意!”
  “什么誤會?”老人在兩杯酒入肚之后,滿身都發了熱。他本想一言不發,可是酒力催著他開開口。
  日本人沒正式的答复他,而只狡猾的一笑;又斟上酒。看老人把酒又喝下去,他才說話:“你會作詩?”
  老人微一閉眼,作為回答。
  “新詩?還是舊詩?”
  “新詩還沒學會!”
  “好的很!我們日本人都喜歡舊詩!”
  老人想了想,才說:“中國人教會了你們作舊詩,新詩你們還沒學了去!”
  日本人笑了,笑出了聲。他舉起杯來:“我們干一杯,表示日本与中國的同文化,共榮辱!四海之內皆兄弟也,而我們差不多是同胞弟兄!”
  老人沒有舉杯。“兄弟?假若你們來殺戮我們,你我便是仇敵!兄弟?笑話!”
  “誤會!誤會!”那個人還笑著,笑得不甚自然。“他們亂來,連我都不盡滿意他們!”
  “他們是誰?”
  “他們——”日本人轉了轉眼珠。“我是你的朋友!我愿意和你作最好的朋友,只要你肯接受我的善意的勸告!你看,你是老一輩的中國人,喝喝酒,吟吟詩。我最喜歡你這樣的人!他們雖然是不免亂來,可是他們也并不完全閉著眼瞎撞,他們不喜歡你們的青年人,那會作新詩和愛讀新詩的青年人;這些人簡直不很象中國人,他們受了英美人的欺騙,而反對日本。這极不聰明!日本的武力是天下無敵的,你們敢碰碰它,便是自取滅亡。因此,我雖攔不住他們動武,也勸不住你們的青年人反抗,可是我還立志多交中國朋友,象你這樣的朋友。只要你我能推誠相見,我們便能慢慢的展開我們的勢力与影響,把日華的關系弄好,成為真正相諒相助,共存共亡的益友!你愿意作什么?你說一聲,沒有辦不到的!我有力量釋放了你,叫你達到學优而仕的愿望!”多大半天,老人沒有出聲。
  “怎樣?”日本人催問。“嘔,我不應當催促你!真正的中國人是要慢條斯禮的!你慢慢去想一想吧?”
  “我不用想!愿意釋放我,請快一點!”
  “放了你之后呢?”
  “我不答應任何條件!餓死事小,失節事大!”
  “你就不為我想一想?我憑白無故的放了你,怎么交代呢?”
  “那隨你!我很愛我的命,可是更愛我的气節!”“什么气節?我們并不想滅了中國!”
  “那么,打仗為了什么呢?”
  “那是誤會!”
  “誤會?就誤會到底吧!除非歷史都是說謊,有那么一天,咱們會曉得什么是誤會!”
  “好吧!”日本人用手慢慢的摸了摸臉。他的右眼合成了一道細縫,而左眼睜著。“餓死事小,你說的,好,我餓一餓你再看吧!三天內,你將得不到任何吃食!”
  老人立了起來,頭有點眩暈;扶住桌子,他定了神。日本人伸出手來,“我們握握手不好嗎?”
  老人沒任何表示,慢慢的往外走。已經走出屋門,他又被叫住:“你什么時候想明白了,什么時候通知我,我愿意作你的朋友!”
  回到小屋中,他不愿再多想什么,只堅決的等著饑餓。是的,日本人的确會折磨人,打傷外面,還要懲罰內里。他反倒笑了。
  當晚,小屋里又來了三個犯人,全是三四十歲的男人。由他們的惊恐的神色,他曉得他們也都沒有罪過;真正作了錯事的人會很沉靜的等待判決。他不愿問他們什么,而只低聲的囑咐他們:“你們要挺刑!你們認罪也死,不認罪也死,何苦多饒一面呢?用不著害怕,國亡了,你們應當受罪!挺著點,万一能挺過去,你們好知道報仇!”
  三天,沒有他的東西吃。三天,那三個新來的人輪流著受刑,好象是打給他看。饑餓,疼痛,与眼前的血肉橫飛,使他閉上眼,不出一聲。他不愿死,但是死亡既來到,他也不便躲開。他始終不曉得到底犯了什么罪,也不知道日本人為什么偏偏勸他投降,他气悶。可是,餓了三天之后,他的腦子更清楚了;他看清:不管日本人要干什么,反正他自己應當堅定!日本人說他有罪,他便是有罪,他須破著血肉去接取毒刑,日本人教他投降,他便是無罪,他破出生命保全自己的气節。把這個看清,他覺得事情非常的簡單了,根本用不著气悶。他給自己設了個比喻:假若你遇見一只虎,你用不著和它講情理,而須決定你自己敢和它去爭斗不敢!不用思索虎為什么咬你,或不咬你,你應當設法還手打它!
  他想念他的小儿子,仲石。他更想不清楚為什么日本人始終不提起仲石來。莫非仲石并沒有作了那件光榮的事?莫非冠曉荷所報告的是另一罪行?假若他真是為仲石的事而被捕,他會毫不遲疑的承認,而安心等著死刑。是的,他的确愿意保留著生命,去作些更有意義的事;可是,為了補充仲石的壯烈,他是不怕馬上就死去的。日本人,可是,不提起仲石,而勸他投降。什么意思呢?莫非在日本人眼中,他根本就象個只會投降的人?這么一想,他發了怒。真的,他活了五十多歲,并沒作出什么有益于國家与社會的事。可是,消极的,他也沒作過任何對不起國家与社會的事。為什么日本人看他象漢奸呢?嘔!嘔!他想出來了:那山水畫中的寬衣博帶的人物,只會听琴看花的人物,不也就是對國事袖手旁觀的人么?日本人當然喜歡他們。他們至多也不過會退隱到山林中去,“不食周粟”;他們決不會和日本人拚命!“好!好!好!”他對自己說:“不管仲石作過還是沒作過那件事,我自己應當作個和國家緊緊拴在一處的新人,去贖以前袖手旁觀國事的罪過!我不是被國事連累上,而是因為自己偷閒取懶誤了國事;我罪有應得!從今天起,我須把生死置之度外的去保全性命,好把性命完全交給國家!”
  這樣想清楚,雖然滿身都是污垢和傷痕,他卻覺得通体透明,象一塊大的水晶。
  日本人可是并不因為他是塊水晶而停止施刑;即使他是金鋼鑽,他們也要設法把他磨碎。
  他挺著,挺著,不哼一聲。到忍受不了的時候,他喊:“打!打!我沒的說!”他咬著牙,可是牙被敲掉。他暈死過去,他們用涼水噴他,使他再活過來。他們灌他涼水,整桶的灌,而后再教他吐出來。他們用杠子軋他的腿,甩火絨炙他的頭。他忍著挺受。他的日子過得很慢,當他清醒的時候;他的日子過得很快,當他昏迷過去的工夫。他決定不屈服,他把生命象一口唾液似的,在要啐出去的時節,又吞咽下去。
  審問他的人几乎每次一換。不同的人用不同的刑,問不同的話。他已不再操心去猜測到底他犯了什么罪。他看出來:假若他肯招認,他便是犯過一切的罪,隨便承認一件,都可以教他身首分离。反之他若是決心挺下去,他便沒犯任何罪,只是因不肯誣賴自己而受刑罷了。他也看明白:日本人也不一定准知道他犯了什么罪,可是既然把他捉來,就不便再隨便放出去;隨便打著他玩也是好的。貓不只捕鼠,有時候捉到一只美麗無辜的小鳥,也要玩弄好大半天!
  他的同屋的人,隨來隨走,他不記得一共有過多少人。他們走,是被釋放了,還是被殺害了,他也無從知道。有時候,他昏迷過去好大半天;再睜眼,屋中已經又換了人。看著他的血肉模糊的樣子,他們好象都不敢和他交談。他可是只要還有一點力气,便鼓舞他們,教他們記住仇恨和准備報仇。這,好似成了他還須生活下去的唯一的目的与使命。他已完全忘了自己,而只知道他是一個聲音;只要有一口气,他就放出那個聲音——不是哀號与求怜,而是教大家都挺起脊骨,豎起眉毛來的信號。
  到最后,他的力气已不能再支持他。他沒有了苦痛,也沒有了記憶;有好几天,他死去活來的昏迷不醒。
  在一天太陽已平西的時候,他蘇醒過來。睜開眼,他看見一個很体面的人,站在屋中定睛看著他。他又閉上了眼。恍恍惚惚的,那個人似乎問了他一些什么,他怎么答對的,已經想不起來了。他可是記得那個人极溫和親熱的拉了拉他的手,他忽然清醒過來;那只手的熱气好象走到了他的心中。他听見那個人說:“他們錯拿了我,一會儿我就會出去。我能救你。我在幫,我就說你也在幫,好不好?”以后的事,他又記不清了,恍惚中他好象在一本冊子上按了斗箕,答應永遠不向別人講他所受過的一切折磨与苦刑。在燈光中,他被推在一座大門外。他似醒似睡的躺在牆根。
  秋風儿很涼,時時吹醒了他。他的附近很黑,沒有什么行人,遠處有些燈光与犬吠。他忘了以前的一切,也不曉得他以后要干什么。他的殘余的一點力气,只夠使他往前爬几步的。他拚命往前爬,不知道往哪里去,也不管往哪里去。手一軟,他又伏在地上。他還沒有死,只是手足都沒有力气再動一動。象將要入睡似的,他恍忽的看見一個人——冠曉荷。
  象將溺死的人,能在頃刻中看見一生的事,他极快的想起來一切。冠曉荷是這一切的頭儿。一股不知道哪里得的力气,使他又揚起頭來。他看清:他的身后,也就是他住過那么多日子的地方,是北京大學。他決定往西爬,冠曉荷在西邊。他沒想起家,而只想起在西邊他能找到冠曉荷!冠曉荷把他送到獄中,冠曉荷也會領他回去。他須第一個先教冠曉荷看看他,他還沒死!
  他爬,他滾,他身上流著血汗,汗把傷痕腌得极痛,可是他不停止前進;他的眼前老有個冠曉荷。冠曉荷笑著往前引領他。
  他回到小羊圈,已經剩了最后的一口气。他爬進自己的街門。他不曉得怎樣進了自己的屋子,也不認識自己的屋子。醒過來,他馬上又想起冠曉荷。傷害一個好人的,會得到永生的罪惡。他須馬上去宣布冠曉荷的罪惡……慢慢的,他認識了人,能想起一點過去的事。他几乎要感激冠曉荷。假若不是冠曉荷,他或者就象一條受了傷的野狗似的死在路上。當他又會笑了以后,他常常為這件事發笑——一個害人的會這么万想不到的救了他所要害的人!對瑞宣,金三爺,和四大媽的照應与服侍,他很感激。可是,他的思想卻沒以感激他們為出發點,而想怎樣酬答他們。只有一樁事,盤旋在他的腦海中——他要想全了自從被捕以至由獄中爬出來的整部經過。他天天想一遍。病越好一些,他就越多想起一點。不錯,其中有許多許多小塊的空白,可是,漸漸的他已把事情的經過想出個大致。漸漸的,他已能夠一想起其中的任何一事件,就馬上左右逢源的找到与它有關的情節來,好象幼時背誦《大學》《中庸》那樣,不論先生抽提哪一句,他都能立刻接答下去。這個背熟了的故事,使他不因為身体的漸次痊好,和親友們的善意深情,而忘了他所永不應忘了的事——報仇。
  瑞宜屢屢的問他,他總不肯說出來,不是為他對敵人起過誓,而是為把它存在自己的心中,象保存一件奇珍似的,不愿教第二個人看見。把它嚴嚴的存在自己心中,他才能嚴密的去執行自己的复仇的計划;書生都喜歡紙上談兵,只說而不去實行;他是書生,他知道怎樣去矯正自己。
  在他入獄的經過中,他引為憾事的只有他不記得救了他的人是誰。他略略的記得一點那個人的模樣;姓名,職業,哪里的人,他已都不記得;也許他根本就沒有詢問過。他并不想報恩;報仇比報恩更重要。雖然如此,他還是愿意知道那是誰;至少他覺得應當多交一個朋友,說不定那個人還會幫助他去報仇的。
  對他的妻与儿,他也常常的想起,可是并不單獨的想念他們。他把他們和他入獄的經過放在一處去想,好增加心中的仇恨。他不該入獄,他們不該死。可是,他入了獄,他們死掉。這都不是偶然的,而是因為日本人要捉他,要殺他們。他是讀書明理的人,他應當辨明恩怨。假若他只把毒刑与殺害看成“命該如此”,他就沒法再象個人似的活著,和象個人似的去死!
  想罷了入獄后的一切,他開始想將來。
  對于將來,他几乎沒有什么可顧慮的,除了安置儿媳婦的問題。她,其實,也好安置。不過,她已有了孕;他可以忘了一切,而不輕易的忘了自己的還未出世的孫子或孫女。他可以犧牲了自己,而不能不管他的后代。他必須去報仇,可是也必須愛護他孫子。仇的另一端是愛,它們的兩端是可以折回來碰到一處,成為一個圈圈的。
  “少奶奶!”他輕輕的叫。
  她走進來。他看見了她半天才說:“你能走路不能啊?我要教你請你的父親去。”
  她馬上答應了。她的健康已完全恢复,臉上已有了點紅色。她心中的傷痕并沒有平复,可是為了腹中的小儿,和四大媽的誠懇的勸慰,她已決定不再隨便的啼哭或暗自發愁,免得傷了胎气。
  她走后,他坐起來,閉目等候著金三爺。他切盼金三爺快快的來到,可是又后悔沒有囑咐儿媳不要走得太慌,而自己嘟囔著:“她會曉得留心的!她會!可怜的孩子!”嘟囔了几次,他又想笑自己:這么婆婆媽媽的怎象個要去殺敵報仇的人呢!
  少奶奶去了差不多一個鐘頭才回來。金三爺的發光的紅腦門上冒著汗,不是走出來的,而是因為隨著女儿一步一步的蹭,急出來的。到了屋中,他歎了口气:“要隨著她走一天的道儿,我得急死!”
  少奶奶向來不大愛說話,可是在父親跟前,就不免撒點嬌:“我還直快走呢!”
  “好!好!你去歇會儿吧!”錢老人的眼中發出點和善的光來。在平日,他說不上來是喜愛她,還是不喜愛她。他仿佛只有個儿媳,而公公与儿媳之間似乎老隔著一層帳幕。現在,他覺得她是個最可怜最可敬的人。一切將都要滅亡,只有她必須活著,好再增多一條生命,一條使死者得以不死的生命。
  “三爺!勞你駕,把桌子底下的酒瓶拿過來!”他微笑著說。
  “剛剛好一點,又想喝酒!”金三爺對他的至親好友是不鬧客气的。可是,他把酒瓶找到,并且找來兩個茶杯。倒了半杯酒,他看了親家一眼,“夠了吧?”
  錢先生頗有點著急的樣子:“給我!我來倒!”金三爺吸了口气,把酒倒滿了杯,遞給親家。
  “你呢?”錢老人拿著酒杯問。
  “我也得喝?”
  錢老人點了點頭:“也得是一杯!”
  金三爺只好也給自己倒了一杯。
  “喝!”錢先生把杯舉起來。
  “慢點喲!”金三爺不放心的說。
  “沒關系!”錢先生分兩气把酒喝干。
  亮了亮杯底,他等候著親家喝。一見親家也喝完,他叫了聲:“三爺!”而后把杯子用力的摔在牆上,摔得粉碎。“怎么回事?”金三爺莫名其妙的問。
  “從此不再飲酒!”錢先生閉了閉眼。
  “那好哇!”金三爺眨巴著眼,拉了張小凳,坐在床前。
  錢先生看親家坐好,他猛的由床沿上出溜下來,跪在了地上;還沒等親家想出主意,他已磕了一個頭。金三爺忙把親家拉了起來。“這是怎回事?這是怎回事?”一面說,他一面把親家扶到床沿上坐好。
  “三爺,你坐下!”看金三爺坐好,錢先生繼續著說:“三爺,我求你點事!雖然我給你磕了頭,你可是能管再管,不要勉強!”
  “說吧,親家,你的事就是我的事!”金三爺掏出煙袋來,慢慢的擰煙。
  “這點事可不算小!”
  “先別嚇噱我!”金三爺笑了一下。
  “少奶奶已有了孕。我,一個作公公的,沒法照應她。我打算——”
  “教她回娘家,是不是?你說一聲就是了,這點事也值得磕頭?她是我的女儿呀!”金三爺覺得自己既聰明又慷慨。“不,還有更麻煩的地方!她無論生儿生女,你得替錢家養活著!我把儿媳和后代全交給了你!儿媳還年輕,她若不愿守節,任憑她改嫁,不必跟我商議。她若是改了嫁,小孩可得留給你,你要象教養親孫子似的教養他。別的我不管,我只求你必得常常告訴他,他的祖母,父親,叔父,都是怎樣死的!三爺,這個麻煩可不小,你想一想再回答我!你答應,我們錢家歷代祖宗有靈,都要感激你;你不答應,我決不惱你!你想想看!”
  金三爺有點摸不清頭腦了,吧唧著煙袋,他楞起來。他會算計,而不會思想。女儿回家,外孫歸他養活,都作得到;家中多添兩口人還不至于教他吃累。不過,親家這是什么意思呢?他想不出!為不愿多發楞,他反問了句:“你自己怎么辦呢?”
  酒勁上來了,錢先生的臉上發了點紅。他有點急躁。“不用管我,我有我的辦法!你若肯把女儿帶走,我把這些破桌子爛板凳,托李四爺給賣一賣。然后,我也許离開北平,也許租一間小屋,自己瞎混。反正我有我的辦法!我有我的辦法!”
  “那,我不放心!”金三爺臉上的紅光漸漸的消失,他的确不放心親家。在社會上,他并沒有地位。比他窮的人,知道他既是錢狠子,手腳又厲害,都只向他點頭哈腰的敬而遠之。比他富的人,只在用著他的時候才招呼他;把事辦完,他拿了佣錢,人家就不再理他。他只有錢先生這么個好友,能在生意關系之外,還和他喝酒談心。他不能教親家离開北平,也不能允許他租一間小屋子去獨自瞎混。“那不行!連你,帶我的女儿,都歸了我去!我養活得起你們!你五十多了,我快奔六十!讓咱們天天一塊儿喝兩杯吧!”
  “三爺!”錢先生只這么叫了一聲,沒有說出別的來。他不能把自己的計划說出來,又覺得這是違反了“事無不可對人言”的道理。他也知道金三爺的話出于一片至誠,自己不該狠心的不說出實話來。沉默了好久,他才又開了口:“三爺,年月不對了,我們應當各奔前程!干脆一點,你答應我的話不答應?”
  “我答應!你也得答應我,搬到我那里去!”
  很難過的,錢先生扯謊:“這么辦,你先讓我試一試,看我能獨自混下去不能!不行,我一定找你去!”金三爺楞了許久才勉強的點了頭。
  “三爺,事情越快辦越好!少奶奶愿意帶什么東西走,隨她挑選!你告訴她去,我沒臉對她講!三爺,你幫了我的大忙!我,只要不死,永遠,永遠忘不了你的恩!”
  金三爺要落淚,所以急忙立起來,把煙袋鍋用力磕了兩下子。而后,長歎了一口气,到女儿屋中去。
  錢先生還坐在床沿上,心中說不出是應當高興,還是應當難過。妻,孟石,仲石,都已永不能再見;現在,他又訣別了老友与儿媳——還有那個未生下來的孫子!他至少應當等著看一看孫子的小臉;他相信那個小臉必定很象孟石。同時,他又覺得只有這么狠心才對,假若他看見了孫子,也許就只顧作祖父而忘了別的一切。“還是這樣好!我的命是白揀來的,不能只消磨在抱孫子上!我應當慶祝自己有這樣的狠心——敵人比我更狠得多呀!”看了看酒瓶,他想再喝一杯。可是,他沒有去動它。只有酒能使他高興起來,但是他必須對得起地上破碎的杯子!他咽了一大口唾沫。
  正這樣呆坐,野求輕手躡腳的走進來。老人笑了。按著他的決心說,多看見一個親戚或朋友与否,已經都沒有任何關系。可是,他到底愿意多看見一個人;野求來的正是時候。
  “怎么?都能坐起來了?”野求心中也很高興。
  錢先生笑著點了點頭。“不久我就可以走路了!”“太好了!太好了!”野求揉著手說。
  野求的臉上比往常好看多了,雖然還沒有多少肉,可是顏色不發綠了。他穿著件新青布棉袍,腳上的棉鞋也是新的。一邊和姐丈閒談,他一邊掏胸前盡里邊的口袋。掏了好大半天,他掏出來十五張一塊錢的鈔票來。笑著,他輕輕的把錢票放在床上。
  “干嗎?”錢先生問。
  野求笑了好几气,才說出來:“你自己買點什么吃!”說完,他的小薄嘴唇閉得緊緊的,好象很怕姐丈不肯接受。“你哪儿有富余錢給我呢?”
  “我,我,找到個相當好的事!”
  “在哪儿?”
  野求的眼珠停止了轉動,楞了一會儿。“新政府不是成立了嗎?”
  “哪個新政府?”
  野求歎了口气。“姐丈!你知道我,我不是沒有骨頭的人!可是,八個孩子,一個病包儿似的老婆,教我怎辦呢?難道我真該瞪著眼看他們餓死嗎?”
  “所以你在日本人組織的政府里找了差事!”錢先生不錯眼珠的看著野求的臉。
  野求的臉直抽動。“我沒去找任何人!我曉得廉恥!他們來找我,請我去幫忙。我的良心能夠原諒我!”
  錢先生慢慢的把十五張票子拿起來,而极快的一把扔在野求的臉上:“你出去!永遠永遠不要再來,我沒有你這么個親戚!走!”他的手顫抖著指著屋門。
  野求的臉又綠了。他的确是一片熱誠的來給姐丈送錢,為是博得姐丈的歡心,誰知道結果會是碰了一鼻子灰。他不能和姐丈辯駁,姐丈責備的都對。他只能求姐丈原諒他的不得已而為之,可是姐丈既不肯原諒,他就沒有一點辦法。他也不好意思就這么走出去,姐丈有病,也許肝火旺一點,他應當忍著气,把這一場和平的結束過去,省得將來彼此不好見面。姐丈既是至親,又是他所最佩服的好友,他不能就這么走出去,絕了交。他不住的舔他的薄嘴唇。坐著不妥,立起來也不合适,他不知怎樣才好。
  “還不走?”錢先生的怒气還一點也沒減,催著野求走。野求含著淚,慢慢的立起來。“默吟!咱們就……”羞愧与難過截回去了他的話。他低著頭,開始往外走。“等等!”錢先生叫住了他。
  他象個受了气的小媳婦似的赶緊立住,仍舊低著頭。“去,開開那只箱子!那里有兩張小畫,一張石谿的,一張石谷的,那是我的鎮宅的寶物。我買得很便宜,才一共花了三百多塊錢。光是石谿的那張,賣好了就可以賣四五百。你拿去,賣几個錢,去作個小買賣也好;哪怕是去賣花生瓜子呢,也比投降強!”把這些話說完,錢先生的怒气已去了一大半。他愛野求的學識,也知道他的困苦,他要成全他,成全一個好友是比責罵更有意義的。“去吧!”他的聲音象平日那么柔和了。“你拿去,那只是我的一點小玩藝儿,我沒心程再玩了!”
  野求顧不得去想應當去拿畫与否,就急忙去開箱子。他只希望這樣的服從好討姐丈的歡喜。箱子里沒有多少東西,所有的一些東西也不過是些破書爛本子。他愿意一下子就把那兩張畫找到,可是又不敢慌忙的亂翻;他尊重圖書,特別尊重姐丈的圖書;書越破爛,他越小心。找了好久,他看不到所要找的東西。
  “沒有嗎?”錢先生問。
  “找不到!”
  “把那些破東西都拿出來,放在這里!”他拍了拍床。“我找!”
  野求輕輕的,象挪動一些珍寶似的,一件件的往床上放那些破書。錢先生一本本的翻弄。他們找不到那兩張畫。“少奶奶!”錢先生高聲的喊,“你過來!”
  他喊的聲音是那么大,連金三爺也隨著少奶奶跑了過來。
  看到野求的不安的神气,親家的急躁,与床上的破紙爛書,金三爺說了聲:“這又是那一出?”
  少奶奶想招呼野求,可是公公先說了話:“那兩張畫儿呢?”
  “哪兩張?”
  “在箱子里的那兩張,值錢的畫!”
  “我不知道!”少奶奶莫名其妙的回答。
  “你想想看,有誰開過那個箱子沒有!”
  少奶奶想起來了。
  金三爺也想起來了。
  少奶奶也想起丈夫与婆婆來,心中一陣發酸,可是沒敢哭出來。
  “是不是一個紙卷喲?”金三爺說。
  “是!是!沒有裱過的畫!”
  “放在孟石的棺材里了!”
  “誰?”
  “親家母!”
  錢先生楞了好半天,歎了口气。
后一頁
前一頁
回目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