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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8


  一晃儿已是五月節。祁老人的几盆石榴,因為冬天保護的不好,只有一棵出了兩三個小蓇葖。南牆根的秋海棠与玉簪花連葉儿也沒出,代替它們的是一些兔儿草。祁老人忽略了原因——冬天未曾保護它們——而只去看結果,他覺得花木的萎敗是家道衰落的惡兆;他非常的不高興。他時常夢見“小三儿”,可是“小三儿”連封信也不來;難道“小三儿”已經遇到什么不幸了嗎?他問小順儿的媽,她回答不出正确的消息,而只以夢解夢。近來,她的眼睛顯著更大了,因為臉上掉了不少的肉。把許多笑意湊在眼睛里,她告訴老人:“我也夢見了老三,他甭提多么喜歡啦!我想啊,他一定在外邊混得很好!他就根儿就是有本事的小伙子呀!爺爺,你不要老挂念著他,他的本事,聰明,比誰都大!”其實,她并沒有作過那樣的夢。一天忙到晚,她實在沒有工夫作夢。可是,她的“創造的”夢居然使老人露出一點點笑容。他到底相信夢与否,還是個問題。但是,到了無可奈何的時候,他只好相信那虛渺的謊言,好減少一點實際上的苦痛。
  除了善意的欺騙老人之外,小順儿的媽還得設法給大家籌備過節的東西。她知道,過節并不能減少他們的痛苦,可是鴉雀無聲的不點綴一下,他們就會更難過。
  在往年,到了五月初一和初五,從天亮,門外就有喊:“黑白桑葚來大櫻桃”的,一個接著一個,一直到快吃午飯的時候,喊聲還不斷。喊的聲音似乎不專是為作生意,而有一种淘气与湊熱鬧的意味,因為賣櫻桃桑葚的不都是職業的果販,而是有許多十几歲的儿童。他們在平日,也許是拉洋車的,也許是賣開水的,到了節,他們臨時改了行——家家必須用粽子,桑葚,櫻挑,供佛,他們就有一筆生意好作。今年,小順儿的媽沒有听到那种提醒大家過節的呼聲。北城的果市是在德胜門里,買賣都在天亮的時候作。隔著一道城牆,城外是買賣舊貨的小市,赶市的時候也在出太陽以前。因為德胜門外的監獄曾經被劫,日本人怕游擊隊乘著赶市的時候再來突擊,所以禁止了城里和城外的早市,而且封鎖了德胜門。至于櫻桃和桑葚,本都是由北山与城外來的,可是從西山到北山還都有沒一定陣地的戰事,沒人敢運果子進城。“唉!”小順儿的媽對灶王爺歎了口气:“今年委屈你嘍!沒有賣櫻桃的呀!”這樣向灶王爺道了歉,她并不就不努力去想補救的辦法;“供几個粽子也可以遮遮羞啊!”
  可是,粽子也買不到。北平的賣粽子的有好几個宗派:“稻香村”賣的廣東粽子,個儿大,餡子种類多,价錢貴。這种粽子并不十分合北平人的口味,因為餡子里面硬放上火腿或脂油;北方人對糯米已經有些膽怯,再放上火腿什么的,就更害怕了。可是,這樣的東西并不少賣,一來是北平人認為廣東的一切都似乎帶著點革命性,所以不敢公然說它不好吃,二來是它的价錢貴,送禮便顯著体面——貴總是好的,誰管它好吃与否呢。
  真正北平的正統的粽子是(一)北平舊式滿漢餑餑舖賣的,沒有任何餡子,而只用頂精美的糯米包成小,很小的,粽子;吃的時候,只撒上一點白糖。這种粽子也并不怎么好吃,可是它洁白,嬌小,擺在彩色美麗的盤子里顯著非常的官樣。(二)還是這樣的小食品,可是由沿街吆喝的賣蜂糕的帶賣,而且用冰鎮過。(三)也是沿街叫賣的,可是個子稍大,里面有紅棗。這是最普通的粽子。
  此外,另有一些鄉下人,用黃米包成粽子,也許放紅棗,也許不放,個儿都包得很大。這,專賣給下力的人吃,可以与黑面餅子与油條歸并在一類去,而內容与形式都不足登大雅之堂的。
  小順儿的媽心中想著的粽子是那糯米的,里面有紅棗子的。她留心的听著門外的“小棗儿大粽子啵!”的呼聲。可是,她始終沒有听到。她的北平變了樣子:過端陽節會沒有櫻桃,桑葚,与粽子!她本來不應當拿這當作一件奇事,因為自從去年秋天到如今,北平什么東西都缺乏,有時候忽然一關城,連一棵青菜都買不到。可是,今天她沒法不感覺著別扭,今天是節日呀。在她心里,過節不過節本來沒有多大關系;她知道,反正要過節。她自己就須受勞累;她須去買辦東西,然后抱著火爐給大家烹調;等大家都吃得酒足飯飽,她已經累得什么也不想吃了。可是,從另一方面想,這就是她的生活,她仿佛是專為給大家操作而活著的。假若家中沒有老的和小的,她自然無須乎過節,而活著仿佛也就沒有任何意義了。她說不上來什么是文化,和人們只有照著自己的文化方式——象端陽節必須吃粽子,櫻桃,与桑葚——生活著才有樂趣。她只覺得北平變了,變得使她看著一家老小在五月節瞪著眼沒事作。她曉得這是因為日本人占据住北平的結果,可是不會扼要的說出:亡了國便是不能再照著自己的文化方式活著。她只感到极度的別扭。
  為補救吃不上粽子什么的,她想買兩束蒲子,艾子,插在門前,并且要買几張神符貼在門楣上,好表示出一點“到底”有點象過節的樣子。她喜愛那些神符。每年,她總是買一張大的,黃紙的,印著紅的鐘馗,与五個蝙蝠的,貼在大門口;而外,她要買几張粘在白紙上的剪刻的紅色“五毒儿”圖案,分貼在各屋的門框上。她也許相信,也許根本不相信,這些紙玩藝儿有什么避邪的作用,但是她喜愛它們的色彩与花紋。她覺得它們比春聯更美觀可愛。
  可是,她也沒買到。不錯,她看見了一兩份儿賣神符的,可是价錢极貴,因為日本人不許亂用紙張,而顏料也天天的漲价。她舍不得多花錢。至于賣蒲子艾子的,因為城門出入的不便,也沒有賣的。
  小順儿的小嘴給媽媽不少的難堪:“媽,過節穿新衣服吧?吃粽子吧?吃好東西吧?腦門上抹王字不抹呀?媽,你該上街買肉去啦!人家冠家買了多少多少肉,還有魚呢!媽,冠家門口都貼上判儿啦,不信,你去看哪!”他的質問,句句象是對媽媽的譴責!
  媽媽不能對孩子發气,孩子是過年過節的中心人物,他們應當享受,快活。但是,她又真找不來東西使他們高聲的笑。她只好慚愧的說:“初五才用雄黃抹王字呢!別忙,我一定給你抹!”
  “還得帶葫蘆呢?”葫蘆是用各色的絨線纏成的櫻桃,小老虎,桑葚,小葫蘆……聯系成一串儿,供女孩子們佩帶的。
  “你臭小子,戴什么葫蘆?”媽媽半笑半惱的說。
  “給小妹戴呀!”小順儿的理由老是多而充實的。妞子也不肯落后,“媽!妞妞戴!”
  媽媽沒辦法,只好抽出點工夫,給妞子作一串儿“葫蘆”。只纏得了一個小黃老虎,她就把線笸籮推開了。沒有旁的過節的東西,只挂一串儿“葫蘆”有什么意思呢?假若孩子們肚子里沒有一點好東西,而只在頭上或身上戴一串儿五彩的小玩藝,那簡直是欺騙孩子們!她在暗地里落了淚。
  天佑在初五一清早,拿回來一斤豬肉和兩束蒜台。小順儿雖不懂得分兩,也看出那一塊肉是多么不体面。“爺爺!就買來這么一小塊塊肉哇?”他笑著問。
  爺爺沒回答出什么來,在祁老人和自己的屋里打了個轉儿,就搭訕著回了舖子。他非常的悲觀,但是不愿對家里的人說出來。他的生意沒有法子往下作,可是又關不了門。日本人不准任何商店報歇業,不管有沒有生意。天佑知道,自從大小漢奸們都得了勢以后,綢緞的生意稍微有了點轉机。但是,他的舖子是以布匹為主,綢緞只是搭頭儿;真正講究穿的人并不來照顧他。專靠賣布匹吧,一般的人民与四郊的老百姓都因為物价的高漲,只顧了吃而顧不了穿,當然也不能來照顧他。再說,各地的戰爭使貨物斷絕了來源;他既沒法添貨,又不象那些大商號有存貨可以居奇。他簡直沒有生意。他愿意歇業,而官廳根本不許呈報。他須開著舖子,似乎專為上稅与定閱官辦的報紙——他必須看兩份他所不愿意看的報紙。他和股東們商議,他們不給他一點好主意,而仿佛都愿意立在一旁看他的笑話。他只好裁人。這又給他极大的痛苦。他的舖伙既沒有犯任何的規矩,又赶上這兵荒馬亂理應共患難的時候,他憑什么無緣無故的辭退人家呢?五月節,他又裁去兩個人。兩個都是他親手教出來的徒弟。他們了解他的困難,并沒說一句不好听的話。他們愿意回家,他們家里有地,夠他們吃兩頓棒子面的。可是,他們越是這樣好离好散的,他心中才越難過。他覺得他已是個毫無本領,和作事不公平的人。他們越原諒他,他心中便越難受。
  更使他揪心的是,据說,不久日本人就要清查各舖戶的貨物,而后由他們按照存貨的多少,配給新貨。他們給你多少是多少,他們給你什么你賣什么。他們也許只給你三匹布,而配上兩打雨傘。你就須給買主儿一塊布,一把或兩把雨傘,不管人家需要雨傘与否!
  天佑的黑胡子里露出几根白的來,在表面上,他要裝出沉得住气的樣子,一聲不哼不響。他是北平舖子的掌柜的,不能當著店伙与徒弟們胡說亂罵。可是,沒有人在他面前,他的胡子嘴儿就不住的動:“這算么買賣規矩呢?布舖嗎,賣雨傘!我是這儿的掌柜呢,還是日本人是掌柜呢?”叨嘮完了一陣,他沒法儿不補上個“他媽的!”他不會罵人撒村,只有這三個字是他的野話,而也只有這三個字才能使他心中痛快一下。
  這些委屈為難,他不便對舖子的人說,并且決定也不教家里的人知道。對老父親,他不單把委屈圈在心里,而且口口聲聲的說一切都太平了,為是教老人心寬一點。就是對瑞宣,他也不愿多說什么,他知道三個儿子走了兩個,不能再向對家庭最負責的長子拉不斷扯不斷的發牢騷。父子見面,几乎是很大的痛苦。瑞宣的眼偷偷的目留著父親,父親的眼光碰到了儿子的便赶緊躲開。兩個人都有多少多少被淚浸漬了許久的話,可是不便連話帶淚一齊傾倒出來。一個是五十多的掌柜,一個是三十多歲的中學教師,都不便隨便的把淚落下來。而且,他們都知道,一暢談起來,他們就必定說到國亡家必破的上頭來,而越談就一定越悲觀。所以,父子見面,都只那么笑一笑,笑得虛偽,難堪,而不能不笑。因此,天佑更不愿回家了。舖子中缺人是真的,但是既沒有多少生意,還不致抽不出點回家看看的工夫來。他故意的不回家,一來是為避免与老親,儿孫,相遇的痛苦,二來也表示出一點自己的倔強——舖子既關不了門,我就陪它到底;盡管沒有生意,我可是應盡到自己的責任!
  在一家人中,最能了解天佑的是瑞宣。有祁老人在上面壓著,又有儿子們在下面比著,天佑在權威上年紀上都須讓老父親一步,同時他的學問与知識又比不上儿子們,所以他在家中既須作個孝子,又須作個不招儿子們討厭的父親。因此,大家都只看見他的老實,而忽略了他的重要。只有瑞宣明白:父親是上足以承繼祖父的勤儉家風,下足以使儿子受高等教育的繼往開來的人。他尊敬父親,也時常的想給父親一些精神的安慰。他是長子,他与父親的關系比老二与老三都更親密;他對父親的認識,比弟弟們要多著几年的時光。特別在近几個月中,他看出父親的憂郁和把委屈放在肚子里的剛強,也就更想給父親一些安慰。可是,怎么去安慰呢?父子之間既不許說假話,他怎能一面和老人家談真話,還能一面使老人家得到安慰呢;真話,在亡國的時候,只有痛苦!且先不講國家大事吧,只說家中的事情已經就夠他不好開口的了。他明知道父親想念老三,可是他有什么話可以教老人不想念老儿子呢?他明知道父親不滿意老二,他又有什么話使老人改為喜歡老二呢?這些,都還是以不談為妙。不過,連這些也不談,父子還談什么呢?他覺得父子之間似乎隔上了一段紗幕,彼此還都看得見,可是誰也摸不著誰了。侵略者的罪惡不僅是把他的兄弟拆散,而且使沒有散開的父子也彼此不得已的冷淡了!
  大家馬馬虎虎的吃過午飯,瑞丰不知在哪里吃得酒足飯飽的來看祖父。不,他不象是來看祖父。進門,他便向大嫂要茶:“大嫂!泡壺好茶喝喝!酒喝多了點!有沒有好葉子呀,沒有就買去!”他是象來表現自己的得意与無聊。
  小順儿的媽話都到嘴邊上了,又控制住自己。她想說:“連祖父都喝不著好茶葉,你要是懂人事,怎么不買來點儿呢?”可是,想了一想,她又告訴自己:“何必呢,大節下的!再說,他無情,難道我就非無義不可嗎?”這么想開,她把水壺坐在火爐上。
  瑞宣躲在屋里,假裝睡午覺。可是,老二決定要討厭到底。“大哥呢?大哥!”他一邊叫,一邊拉開屋門。“吃了就睡可不好啊!”他明明見哥哥在床上躺著,可是決定不肯退出來。瑞宣只好坐了起來。
  “大哥,你們學校里的日本教官怎樣?”他坐在個小凳上,酒气噴人的打了兩個長而有力的嗝儿。
  瑞宣看了弟弟一眼,沒說什么。
  瑞丰說下去:“大哥,你要曉得,教官,不管是教什么,都必然的是太上校長。人家掙的比校長還多,權力也自然比校長大。校長若是跟日本要人有來往呢,教官就客气點;不然的話,教官可就不好伺候了!近來,我頗交了几個日本朋友。我是這么想,万一我的科長丟了,我還能——憑作過科長這點資格——來個校長作作,要作校長而不受日本教官的气,我得有日本朋友。這叫作有備無患,大哥你說是不是?”他眨巴著眼,等大哥夸贊他。
  瑞宣還一聲沒出。
  “噢,大哥,”老二的腦子被酒精催動的不住的亂轉,“听說下學期各校的英文都要裁去,就是不完全裁,也得撥出一大半的時間給日文。你是教英文的,得乘早儿打個主意呀!其實,你教什么都行,只要你和日本教官說得來!我看哪,大哥,你別老一把死拿,老板著臉作事;這年月,那行不通!你也得活動著點,該應酬的應酬,該送禮的別怕花錢!日本人并不象你想的那么坏,只要你肯送禮,他們也怪和气的呢!”瑞宣依舊沒出聲。
  老二,心中有那點酒勁儿,沒覺出哥哥的冷淡。把話說完,他覺得很夠個作弟弟的樣子,把好話都不取報酬的說給了大哥。他立了起來,推開門,叫:“大嫂!茶怎樣了?勞駕給端到爺爺屋來吧!”他走向祁老人的屋子去。
  瑞宣想起學校中的教官——山木——來。那是個五十多歲的矮子,長方臉,花白頭發,戴著度數很深的近視鏡。山木教官是個動物學家,他的著作——華北的禽鳥——是相當有名的。他不象瑞丰所說的那种教官那樣,除了教日語,他老在屋里讀書或制標本,几乎不過問校務。他的中國話說得很好,可是學生罵他,他只裝作沒有听見。學生有時候把黑板擦子放在門上,他一拉門便打在頭上,他也不給學生們報告。這,引起瑞宣對他的注意,因為瑞宣听說別的學校里也有過同樣的事情,而教官報告上去以后,憲兵便馬上來捉捕學生,下在監牢里。瑞宣以為山木教官一定是個反對侵略,反對戰爭的學者。
  可是,一件事便改變了瑞宣的看法。有一天,教員們都在休息室里,山木輕輕的走進來。向大家极客气的鞠了躬,他向教務主任說,他要對學生們訓話,請諸位先生也去听一听。他的客气,使大家不好意思不去。學生全到了禮堂,他极嚴肅的上了講台。他的眼很明,聲音低而极有勁,身子一動也不動的,用中國話說:“報告給你們的一件事,一件大事。我的儿子山木少尉在河南陣亡的了!這是我最大的,最大的,光榮!中國,日本,是兄弟之邦;日本在中國作戰不是要滅中國,而是要救中國。中國人不明白,日本人有見識,有勇气,敢為救中國而犧牲性命。我的儿子,唯一的儿子,死在中國,是最光榮的!我告訴你們,為是教你們知道,我的儿子是為你們死了的!我很愛我的儿子,可是我不敢落淚,一個日本人是不應當為英雄的殉職落淚的!”他的聲音始終是那么低而有力,每個字都是控制住了的瘋狂。他的眼始終是干的,沒有一點淚意。他的唇是干的,縮緊的,象兩片能開能閉的刀片儿。他的話,除了几個不大妥當的“的”字,差不多是极完美簡勁的中國話——他的感情好象被一种什么最大的壓力壓緊,所以能把瘋狂變為理智,而有系統的,有力量的,能用別國的言語說出來。說完,他定目看著下面,好象是极輕視那些人,极厭惡那些人。可是,他又向他們极深,极規矩的,鞠了躬。而后慢慢的走下台來。仰起臉,笑了笑,又看了看大家,他輕輕的,相當快的,走出去。
  瑞宣很想獨自去找山木,跟他談一談。他要告訴山木:“你的儿子根本不是為救中國而犧牲了的,你的儿子和几十万軍隊是來滅中國的!”他也想對山木說明白:“我沒想到你,一個學者,也和別的日本人一樣的胡涂!你們的胡涂使你們瘋狂,你們只知道你們是最优秀的,理當作主人的民族,而不曉得沒有任何一個民族甘心作你們的奴隸。中國的抗戰就是要打明白了你們,教你們明白你們并不是主人的民族,而世界的和平是必定仗著民族的平等与自由的!”他還要告訴山木:“你以為你們已經征服了我們,其實,戰爭還沒有結束,你們還不能證明是否戰胜!你們的三月亡華論已經落了空,現在,你們想用漢奸幫助你們慢慢的滅亡中國;你們的方法變動了一點,而始終沒有覺悟你們的愚蠢与錯誤。漢奸是沒有多大用處的,他們會害了我們,也會害了你們!日本人亡不了中國,漢奸也亡不了中國,因為中國絕對不向你們屈膝,而中國人也絕不相信漢奸!你們須及早的覺悟,把瘋狂就叫作瘋狂,把錯誤就叫作錯誤,不要再把瘋狂与錯誤叫作真理!”
  可是,他在操場轉了好几個圈子,把想好了的話都又咽回去。他覺得假若一個學者還瘋狂到那個程度,別的沒有什么知識的日本人就更可想而知了。即使他說服了一個山木,又有什么用處呢?況且,還不見得就能說服了他呢。
  要想解決中日的問題,他看清楚,只有中國人把日本人打明白了。我們什么時候把“主人”打倒,他才會省悟,才會失去自信而另打好主意。說空話是沒有用處的。對日本人,槍彈是最好的宣傳品!
  想到這里,他慢慢的走出校門。一路上,他還沒停止住思索。他想:說服山木或者還是小事,更要緊的倒是怎樣防止學生們不上日本教官的,与偽報紙的宣傳的當。怎樣才不教學生們上當呢?在講堂上,他沒法公開的對學生談什么,他怀疑學生和教師里邊會沒有日本的偵探。況且,他是教英文的,他不能信口開河的忽然的說起文天祥史可法的故事,來提醒學生們。同時,假若他還是按照平常一樣,除了教課,什么閒話也不說,他豈不是只為那點薪水而來上課,在拿錢之外,什么可以自慰自解的理由也沒有了嗎?他不能那么辦,那太沒有人味儿了!
  今天,听到瑞丰的一片話,他都沒往心里放。可是,他卻听進去了:暑假后要裁減英文鐘點。雖然老二別的話都無聊討厭,這點消息可不能看成耳旁風。假若他的鐘點真的被減去一半或多一半,他怎么活著呢?他立起來。他覺得應當馬上出去走一走,不能再老這么因循著。他須另找事作。為家計,他不能一星期只教几個鐘點的英文。為學生,他既沒法子給他們什么有益的指導,他就該离開他們——這不勇敢,可是至少能心安一點。去到處奔走事情是他最怕的事。但是,今天,他決定要出去跑跑。
  他走在院中,小順儿和妞子正拉著瑞丰從祁老人屋里出來。
  “爸!”小順儿极高興的叫。“我們看會去!”“什么會?”瑞宣問。
  “北平所有的會,高蹺,獅子,大鼓,開路,五虎棍,多啦!多啦!今儿個都出來!”瑞丰替小順儿回答。“本來新民會想照著二十年前那樣辦,教城隍爺出巡,各樣的會隨著沿路的耍。可是,咱們的城隍爺的神像太破舊了,沒法儿往外抬,所以只在北海過會。這值得一看,多年沒見的玩藝儿,今天都要露一露。日本人有個好處,他們喜歡咱們的舊玩藝儿!”“爸,你也去!”小順儿央求爸爸。
  “我沒工夫!”瑞宣极冷酷的說——當然不是對小順儿。
  他往外走,瑞丰和孩子們也跟出來。一出大門,他看見大赤包,高第,招弟,和胖菊子,都在槐蔭下立著,似乎是等著瑞丰呢。她們都打扮得非常的妖艷,倒好象她們也是一种到北海去表演的什么“會”似的。瑞宣低下頭,匆匆的走過去。他忽然覺得心里鬧得慌,胃中一酸,吐了一口清水。山木与別的日本人的瘋狂,他剛才想過,是必須教中國人給打明白的。可是,大赤包与瑞丰卻另有一种瘋狂,他們把屈膝与受辱看成享受。日本人教北平人吃不上粽子,而只給他們一些熱鬧看,他們也就扮得花花綠綠的去看!假若日本人到處遇到大赤包与瑞丰,他們便會永久瘋狂下去!他真想走回去,扯瑞丰兩個大嘴巴子。看了看自己的手,那么白軟的一對手,他無可如何的笑了笑。他不會打人。他的教育与文化和瑞丰的原是一套,他和瑞丰的軟弱只有程度上的差別而已!他和瑞丰都缺乏那种新民族的(象美國人)英武好動,說打就打,說笑就笑,敢為一件事,(不論是為保護國家,還是為試驗飛机或汽車的速度,)而去犧牲了性命。想到這里,他覺得即使自己的手不是那么白軟,也不能去打瑞丰了;他和瑞丰原來差不多,他看不起瑞丰也不過是以五十步笑百步罷了。
  更使他難過的是他現在須托人找事情作。他是個沒有什么野心的人,向來不肯托人情,拉關系。朋友們求他作事,他永遠盡力而為;他可是絕不拿幫助友人作本錢,而想從中生點利。作了几年的事,他覺得這种助人而不求人的作風使他永遠有朋友,永遠受友人的尊敬。今天,他可是被迫的無可奈何,必須去向友人說好話了。這教他非常的難過。侵略者的罪惡,他覺得,不僅是燒殺淫掠,而且也把一切人的臉皮都揭了走!
  同時,他真舍不得那群學生。教書,有它的苦惱,但也有它的樂趣。及至教慣了書,即使不提什么教育神圣的話,一個人也不愿忽然离開那些可愛的青年的面孔,那些用自己的心血灌溉過的花草!再說,雖然他自己不敢對學生們談論國事,可是至少他還是個正直的,明白的人。有他和學生在一處,至少他可以用一兩句話糾正學生的錯誤,教他們要忍辱而不忘了复仇。脫离學校便是放棄這一點點責任!他難過!
  況且,他所要懇求的是外國朋友呢。平日,他最討厭“洋狗”——那种歪戴帽,手插在褲袋里,口中安著金牙,從牙縫中蹦出外國字的香煙公司的推銷員,和領外國人逛頤和園的翻譯。因此,他自己雖然教英文,而永遠不在平常談話的時候夾上英國字。他也永不穿西裝。他不是個褊狹的國家主義者,他曉得西洋文明与文化中什么地方值得欽佩。他可是极討厭那只戴上一條領帶便自居洋狗的淺薄与無聊。他以為“狗仗人勢”是最卑賤的。据他看,“洋狗”比瑞丰還更討厭,因為瑞丰的無聊是純粹中國式的,而洋狗則是雙料的——他們一點也不曉得什么是西洋文化,而把中國人的好處完全丟掉。連瑞丰還會欣賞好的竹葉青酒,而洋狗必定要把汽水加在竹葉青里,才咂一咂嘴說:有點象洋酒了!在國家危亡的時候,洋狗是最可怕的人,他們平常就以為中國姓不如外國姓熱鬧悅耳,到投降的時候就必比外國人還厲害的來破坏自己的文化与文物。在鄰居中,他最討厭丁約翰。
  可是,今天,他須往丁約翰出入的地方走。他也得去找“洋”事!
  他曉得,被日本人占据了的北平,已經沒有他作事的地方,假若他一定“不食周粟”的話。他又不能教一家老小餓死,而什么也不去作。那么,去找點与日本人沒有關系的事作,實在沒什么不可原諒自己的地方。可是,他到底覺得不是味儿。假若他有几畝田,或有一份手藝,他就不必為難的去奉養著老親。可是,他是北平人。他須活下去,而唯一的生活方法是掙薪水。他几乎要恨自己為什么單單的生在北平了!
  走到了西長安街,他看到一檔子太獅少獅。會頭打著杏黃色的三角旗,滿頭大汗的急走,象是很怕遲到了會場的樣子。一眼,他看見了棚匠劉師傅。他的心里涼了一陣儿,劉師傅怎么也投降了呢?他曉得劉師傅的為人,不敢向前打招呼,他知道那必給劉師傅以极大的難堪。他自己反倒低下頭去。他不想責備劉師傅,“凡是不肯舍了北平的,遲早都得舍了廉恥!”他和自己嘟囔。
  他要去見的,是他最愿意看到的,也是他最怕看到的,人。那是曾經在大學里教過他英文的一位英國人,富善先生。富善先生是個典型的英國人,對什么事,他總有他自己的意見,除非被人駁得体無完膚,他決不輕易的放棄自己的主張与看法。即使他的意見已經被人駁倒,他還要卷土重來找出稀奇古怪的話再辯論几回。他似乎拿辯論當作一种享受。他的話永遠极鋒利,极不客气,把人噎得出不來气。可是,人家若噎得他也出不來气,他也不發急。到他被人家堵在死角落的時候,他會把脖子憋得紫里蒿青的,連連的搖頭。而后,他請那征服了他的人吃酒。他還是不服气,但是對打胜了的敵人表示出敬重。
  他极自傲,因為他是英國人。不過,有人要先說英國怎樣怎樣的好,他便開始嚴厲的批評英國,仿佛英國自有史以來就沒作過一件好事。及至對方也隨著他批評英國了,他便改過來,替英國辯護,而英國自有史以來又似乎沒有作錯過任何一件事。不論他批評英國也罷,替英國辯護也罷,他的行為,气度,以至于一舉一動,沒有一點不是英國人的。
  他已經在北平住過三十年。他愛北平,他的愛北平几乎等于他的愛英國。北平的一切,連北平的風沙与挑大糞的,在他看,也都是好的。他自然不便說北平比英國更好,但是當他有點酒意的時候,他會說出真話來:“我的骨頭應當埋在西山靜宜園外面!”
  對北平的風俗掌故,他比一般的北平人知道的還要多一些。北平人,住慣了北平,有時候就以為一切都平平無奇。他是外國人,他的眼睛不肯忽略任何東西。凡事他都細細的看,而后加以判斷,慢慢的他變成了北平通。他自居為北平的主人,因為他知道一切。他最討厭那些到北平旅行來的外國人:“一星期的工夫,想看懂了北平?別白花了錢而且污辱了北平吧!”他帶著點怒气說。
  他的生平的大志是寫一本《北平》。他天天整理稿子,而始終是“還差一點點!”他是英國人,所以在沒作成一件事的時候,絕對不肯開口宣傳出去。他不肯告訴人他要寫出一本《北平》來,可是在遺囑上,他已寫好——杰作《北平》的著者。
  英國人的好處与坏處都与他們的守舊有很大的關系。富善先生,既是英國人,當然守舊。他不單替英國守舊,也愿意為北平保守一切舊的東西。當他在城根或郊外散步的時候,若遇上一位提著鳥籠或手里揉著核桃的“遺民”,他就能和他一談談几個鐘頭。他,在這种時候,忘記了英國,忘記了莎士比亞,而只注意那個遺民,与遺民的鳥与核桃。從一個英國人的眼睛看,他似乎應當反對把鳥關在籠子里。但是,現在他忘了英國。他的眼睛變成了中國人的,而且是一個遺民的。他覺得中國有一整部特异的,獨立的,文化,而養鳥是其中的一部分。他忘了鳥的苦痛,而只看見了北平人的文化。
  因此,他最討厭新的中國人。新的中國人要革命,要改革,要脫去大衫而穿上短衣,要使女子不再纏足,要放出關在籠子中的畫眉与八哥。他以為這都是消滅与破坏那整套的文化,都該馬上禁止。憑良心說,他沒有意思教中國人停在一汪儿死水里。可是,他怕中國人因改革而丟失了已被他寫下來的那個北平。他會拿出他收藏著的三十年前的木版年畫,質問北平人:“你看看,是三十年前的東西好,還是現在的石印的好?看看顏色,看看眉眼,看看線條,看看紙張,你們哪樣比得上三十年前的出品!你們已忘了什么叫美,什么叫文化!你們要改動,想要由老虎變成貓!”
  同年畫儿一樣,他存著許多三十年前的東西,包括著鴉片煙具,小腳鞋,花翎,朝珠。“是的,吸鴉片是不對的,可是你看看,細看看,這煙槍作的有多么美,多么精致!”他得意的這樣說。
  當他初一來到北平,他便在使館——就是丁約翰口中的英國府——作事。因為他喜愛北平,所以他想娶一個北平姑娘作太太。那時候,他知道的北平事情還不多,所以急于知道一切,而想假若和中國人聯了姻,他就能一下子明白多少多少事情。可是,他的上司警告了他:“你是外交官,你得留點神!”他不肯接受那個警告,而真的找到了一位他所喜愛的北平小姐。他知道,假若他真娶了她,他必須辭職——把官職辭掉,等于毀坏了自己的前途。可是,他不管明天,而決定去完成他的“東方的好夢”。不幸,那位小姐得了個暴病儿,死去。他非常的傷心。雖然這可以保留住他的職位,可是他到底辭了職。他以為只有這樣才能對得住死者——雖然沒結婚,我可是還辭了職。在他心情不好的時候,他常常的嘟囔著:“東方是東方,西方是西方,”而加上:“我想作東方人都不成功!”辭職以后,他便在中國學校里教教書,或在外國商店里臨時幫幫忙。他有本事,而且生活又非常的簡單,所以收入雖不多,而很夠他自己花的。他租下來東南城角一個老宅院的一所小花園和三間房。他把三間房里的牆壁挂滿了中國畫,中國字,和五光十色的中國的小玩藝,還求一位中國學者給他寫了一塊匾——“小琉璃厂”。院里,他養著几盆金魚,几籠小鳥,和不少花草。一進門,他蓋了一間門房,找來一個曾經伺候過光緒皇帝的太監給他看門。每逢過節過年的時候,他必教太監戴上紅纓帽,給他作餃子吃。他過圣誕節,复活節,也過五月節和中秋節。“人人都象我這樣,一年豈不多几次享受么?”他笑著對太監說。
  他沒有再戀愛,也不想結婚,朋友們每逢對他提起婚姻的事,他總是搖搖頭,說:“老和尚看嫁妝,下輩子見了!”他學會許多北平的俏皮話与歇后語,而時常的用得很恰當。
  當英國大使館遷往南京的時候,他又回了使館作事。他要求大使把他留在北平。這時候,他已是六十開外的人了。
  他教過,而且喜歡,瑞宣,原因是瑞宣的安詳文雅,据他看,是有點象三十年前的中國人。瑞宣曾幫助他搜集那或者永遠不能完成的杰作的材料,也幫助他翻譯些他所要引用的中國詩歌与文章。瑞宣的英文好,中文也不錯。和瑞宣在一塊儿工作,他感到愉快。雖然二人也時常的因意見不同而激烈的彼此駁辯,可是他既來自國會之母的英國,而瑞宣又輕易不紅臉,所以他們的感情并不因此而受到損傷。在北平陷落的時候,富善先生便派人給瑞宣送來信。信中,他把日本人的侵略比之于歐洲黑暗時代北方野蠻人的侵襲羅馬;他說他已有兩三天沒正經吃飯。信的末了,他告訴瑞宣:“有什么困難,都請找我來,我一定盡我力之所能及的幫助你。我在中國住了三十年,我學會了一點東方人怎樣交友与相助!”瑞宣回答了一封极客气的信,可是沒有找富善先生去。他怕富善老人責難中國人。他想象得到老人會一方面詛咒日本人的侵略,而一方面也會責備中國人的不能保衛北平。今天,他可是非去不可了。他准知道老人會幫他的忙,可也知道老人必定會痛痛快快的發一頓牢騷,使他難堪。他只好硬著頭皮去碰一碰。無論怎么說,吃老人的閒話是比伸手接日本人的錢要好受的多的。
  果然不出他所料,富善先生劈頭就責備了中國人一刻鐘。不錯,他沒有罵瑞宣個人,可是瑞宣不能因為自己沒挨罵而不給中國人辯護。同時,他是來求老人幫忙,可也不能因此而不反駁老人。
  富善先生的個子不很高,長臉,尖鼻子,灰藍色的眼珠深深的藏在眼窩里。他的腰背還都很直,可是頭上稀疏的頭發已差不多都白了。他的脖子很長,而且有點毛病——每逢話說多了,便似堵住了气的伸一伸脖子,很象公雞要打鳴儿似的。
  瑞宣看出來,老人的确是為北平動了心,他的白發比去年又增加了許多根,而且說話的時候不住的伸脖子。雖然如此,他可是不便在意見上故意的退讓。他不能為掙錢吃飯,而先接受了老人的斥責。他必須告訴明白了老人:中國還沒有亡,中日的戰爭還沒有結束,請老人不要太快的下斷語。辯論了有半個多鐘頭,老人才想起來:“糟糕!只顧了說話儿,忘了中國規矩!”他赶緊按鈴叫人拿茶來。送茶來的是丁約翰。看瑞宣平起平坐和富善先生談話,約翰的惊异是難以形容的。
  喝了一口茶,老人自動的停了戰。他沒法儿駁倒瑞宣,也不能隨便的放棄了自己的意見,只好等有机會另開一次舌戰。他知道瑞宣必定有別的事來找他,他不應當專說閒話。他笑了笑,用他的稍微有點結巴,而不算不順利的中國話說:“怎樣?找我有事吧?先說正經事吧!”
  瑞宣說明了來意。
  老人伸了好几下脖子,告訴瑞宣:“你上這里來吧,我找不到個好助手;你來,我們在一塊儿工作,一定彼此都能滿意!你看,那些老派的中國人,英文不行啊,可是中文總靠得住。現在的中國大學畢業生,英文不行,中文也不行——你老為新中國人辯護,我說的這一點,連你也沒法反對吧?”“當一個國家由舊變新的時候,自然不能一步就邁到天堂去!”瑞宣笑著說。
  “哦?”老人急忙吞了一口茶。“你又來了!北平可已經丟了,你們還變?變什么?”
  “丟了再奪回來!”
  “算了!算了!我完全不相信你的話,可是我佩服你的信念堅定!好啦,今天不再談,以后咱們有的是机會開辯論會。下星期一,你來辦公,把你的履歷給我寫下來,中文的和英文的。”
  瑞宣寫完,老人收在衣袋里。“好不好喝一杯去?今天是五月節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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