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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2


  星期天也是瑞宣的難關。他不肯出去游玩,因為無論是在路上,還是在游玩的地方,都無可避免的遇上許多日本人。日本人的在虛偽的禮貌下藏著的戰胜者的傲慢与得意,使他感到難堪。整個的北平好象已變成他們的胜利品。
  他只好藏在家里,可是在家里也還不得心靜。瑞丰和胖菊子在星期天必然的來討厭一番。他們夫婦老是匆匆忙忙的跑進來,不大一會儿又匆匆忙忙的跑出去,表示出在万忙之中,他們還沒忘了來看哥哥。在匆忙之中,瑞丰——老叼著那枝假象牙的煙嘴儿——要屈指計算著,報告給大哥:“今儿個又有四個飯局!都不能不去!不能不去!我告訴你,大哥,我愛吃口儿好的,喝兩杯儿好的,可是應酬太多,敢情就吃不動了!近來,我常常鬧肚子!酒量,我可長多了!不信,多喒有工夫,咱們哥儿倆喝一回,你考驗考驗我!拳也大有進步!上星期天晚飯,在會賢堂,我連贏了張局長七個,七個劈面!”用食指輕輕彈了彈假象牙的煙嘴儿,他繼續著說:“朋友太多了!專憑能多認識這么多朋友,我這個科長就算沒有白當。我看得很明白,一個人在社會上,就得到處拉關系,關系越多,吃飯的道儿才越寬,飯碗才不至于起恐慌。我——”他放低了點聲:“近來,連特務人員,不論是日本的,還是中國的都應酬,都常來常往。我身在教育局,而往各處,象金銀藤和牽牛花似的,分散我的蔓儿!這樣,我相信,我才能到處吃得開!你說是不是,大哥?”瑞宣回不出話來,口中直冒酸水。
  同時,胖菊子拉著大嫂的手,教大嫂摸她的既沒領子又沒袖子的褂子:“大嫂,你摸摸,這有多么薄,多么軟!才兩塊七毛錢一尺!”教大嫂摸完了褂子,她又展覽她的手提包,小綢子傘,絲襪子,和露著腳指頭的白漆皮鞋,并且一一的報出价錢來。
  兩個人把該報告的說到一段落,便彼此招呼一聲:“該走了吧?王宅不是還等著咱們打牌哪嗎?”而后,就親密的并肩的匆匆走出去。
  他倆走后,瑞宣必定頭疼半點鐘。他的頭疼有時候延長到一點鐘,或更長一些,假若冠曉荷也隨著瑞丰夫婦來訪問他。曉荷的討厭几乎到了教瑞宣都要表示欽佩的程度,于是也就教瑞宣沒法不頭疼。假若瑞丰夫婦只作“自我宣傳”,曉荷就永不提他自己,也不幫助瑞丰夫婦亂吹,而是口口聲聲的贊揚英國府,与在英國府作事的人。他管自己的來看瑞宣叫作“英日同盟”!
  每逢曉荷走后,瑞宣就恨自己為什么不在曉荷的臉上啐几口唾沫。可是,赶到曉荷又來到,他依然沒有那個決心,而哼儿哈儿的還敷衍客人。他看出自己的無用。時代是鋼鐵的,而他自己是塊豆腐!
  為躲避他們,他偶爾的出去一整天。到處找錢先生。可是,始終沒有遇見過錢先生一次。看到一個小茶館,他便進去看一看,甚至于按照小崔的形容探問一聲。“不錯,看見過那么個人,可是不時常來。”几乎是唯一的回答。走得筋疲力盡,他只好垂頭喪气的走回家來。假若他能見到錢先生,他想,他必能把一夏天所有的惡气都一下子吐淨。那該是多么高興的事!可是,錢先生象沉在大海里的一塊石頭。
  比較使他高興,而并不完全沒有難堪的,是程長順的來訪。程長順還是那么熱烈的求知与愛國,每次來几乎都要問瑞宣:“我應當不應當走呢?”
  瑞宣喜歡這樣的青年。他覺得即使長順并不真心想离開北平,就憑這樣一問也夠好听的了。可是,及至想到長順的外婆,他又感到了為難,而把喜悅變成難堪。
  有一天,長順來到,恰好瑞宣正因為曉荷剛來訪看過而患頭疼。他沒能完全控制住自己,而告訴了長順:“是有志气的都該走!”
  長順的眼亮了起來:“我該走?”
  瑞宣點了頭。
  “好!我走!”
  瑞宣沒法再收回自己的話。他覺到一點痛快,也感到不少的苦痛——他是不是應當這樣鼓動一個青年去冒險呢?這是不是對得起那位与長順相依為命的老太婆呢?他的頭更疼了。長順很快的就跑出去,好象大有立刻回家收拾收拾就出走的樣子。瑞宣的心中更不好過了。從良心上講,他勸一個青年逃出監牢是可以不受任何譴責的,可是,他不是那种慣于煽惑別人的人,他的想象先給長順想出許多困難与危險,而覺得假若不幸長順白白的喪掉性命,他自己便應負全責。他不知怎樣才好。
  連著兩三天的工夫,他天天教韻梅到四號去看一眼,看長順是否已經走了。
  長順并沒有走。他心中很納悶。三天過了,他在槐蔭下遇見了長順。長順仿佛是怪羞愧的只向他點了點頭就躲開了。他更納悶了。是不是長順被外婆給說服了呢?還是年輕膽子小,又后悔了呢?無論怎樣,他都不愿責備長順。可是他也不能因長順的屈服或后悔而高興。
  第五天晚上,天有點要落雨的樣子。云雖不厚,可是風很涼,所以大家都很早的進了屋子;否則吃過晚飯,大家必定坐在院中乘涼的。長順,仍然滿臉羞愧的,走進來。瑞宣有心眼,不敢開門見山的問長順什么,怕長順難堪。長順可是仿佛來說心腹話,沒等瑞宣發問,就“招”了出來:“祁先生!”他的臉紅起來,眼睛看著自己的鼻子,語聲更嗚囔得厲害了。“我走不了!”
  瑞宣不敢笑,也不敢出聲,而只同情的嚴肅的點了點頭。“外婆有一點錢,”長順低聲的,嗚囔著鼻子說:“都是法幣。她老人家不肯放賬吃利,也不肯放在郵政局去。她自己拿著。只有錢在她自己手里,她才放心!”
  “老人們都是那樣。”瑞宣說。
  長順看瑞宣明白老人們的心理,話來得更順利了一些:“我不知道她老人家有多少錢,她永遠沒告訴過我。”“對!老人家們的錢,沒有第二個人知道藏在哪里,和有多少。”
  “這可就坏了事!”長順用袖口抹了一下鼻子。“前几個月,日本人不是貼告示,教咱們把法幣都換成新票子嗎?我看見告示,就告訴了外婆。外婆好象沒有听見。”
  “老人們當然不信任鬼子票儿!”
  “對!我也那么想,所以就沒再催她換。我還想,大概外婆手里有錢也不會很多,換不換的也許沒多大關系。后來,換錢的風聲越來越緊了,我才又催問了一聲。外婆告訴我:昨天她在門外買了一個鄉下人的五斤小米,那個人低聲的說,他要法幣。外婆的法幣就更不肯出手啦。前兩天,白巡長來巡邏,站在門口,和外婆瞎扯,外婆才知道換票子的日期已經過了,再花法幣就圈禁一年。外婆哭了一夜。她一共有一千元啊,都是一元的單張,新的,交通銀行的!她有一千!可是她一元也沒有了!丟了錢,她敢罵日本鬼子了,她口口聲聲要去和小鬼子拚命!外婆這么一來,我可就走不了啦。那點錢是外婆的全份儿財產,也是她的棺材本儿。丟了那點錢,我們娘儿倆的三頓飯馬上成問題!你看怎么辦呢?我不能再說走,我要一走,外婆非上吊不可!我得設法養活外婆,她把我拉扯這么大,這該是我報恩的時候了!祁先生?”長順的眼角有兩顆很亮的淚珠,鼻子上出著汗,搓著手等瑞宣回答。瑞宣立了起來,在屋中慢慢的走。在長順的一片話里,他看見了自己。家和孝道把他,和長順,拴在了小羊圈。國家在呼喚他們,可是他們只能裝聾。他准知道,年輕人不走,并救不活老人,或者還得与老人們同歸于盡。可是,他沒有跺腳一走的狠心,也不能勸長順狠心的出走,而教他的外婆上吊。他長歎了一聲,而后對長順說:“把那一千元交給熟識的山東人或山西人,他們帶走,帶到沒有淪陷的地方,一元還是一元。當然,他們不能一元當一元的換給你,可是吃點虧,總比都白扔了好。”“對!對!”長順已不再低著頭,而把眼盯住瑞宣的臉,好象瑞宣的每一句話都是福音似的。“我認識天福齋的楊掌柜,他是山東人!行!他一定能幫這點忙!祁先生,我去干什么好呢?”
  瑞宣想不起什么是長順的合适的營業。“想一想再說吧,長順!”
  “對!你替我想一想,我自己也想著!”長順把鼻子上的汗都擦去,立了起來。立了一會儿,他的聲音又放低:“祁先生,你不恥笑我不敢走吧?”
  瑞宣慘笑了一下。“咱們都是一路貨!”
  “什么?”長順不明白瑞宣的意思。
  “沒關系!”瑞宣不愿去解釋。“咱們明天見!勸外婆別著急!”
  長順走后,外邊落起小雨來。听著雨聲,瑞宣一夜沒有睡熟。
  長順的事還沒能在瑞宣心里消逝,陳野求忽然的來看他。
  野求的身上穿得相當的整齊,可是臉色比瑞宣所記得的更綠了。到屋里坐下,他就定上了眼珠,薄嘴唇并得緊緊的。几次他要說話,几次都把嘴唇剛張開就又閉緊。瑞宣注意到,當野求伸手拿茶碗的時候,他的手是微顫著的。
  “近來還好吧?”瑞宣想慢慢的往外引野求的話。野求的眼開始轉動,微笑了一下:“這年月,不死就算平安!”說完,他又不出聲了。他仿佛是很愿用他的聰明,說几句漂亮的話,可是心中的慚愧与不安又不允許他隨便的說。他只好楞起來。楞了半天,他好象費了很大的力量似的,把使他心中羞愧与不安的話提出來:“瑞宣兄!你近來看見默吟沒有?”按道理說,他比瑞宣長一輩,可是他向來謙遜,所以客气的叫“瑞宣兄”。“有好几位朋友看見了他,我自己可沒有遇見過;我到處去找他,找不到!”
  舐了舐嘴唇,野求准備往外傾瀉他的話:“是的!是的!我也是那樣!有兩位畫畫儿的朋友都對我說,他們看見了他。”“在哪儿?”
  “在圖畫展覽會。他們展覽作品,默吟去參觀。瑞宣兄,你曉得我的姐丈自己也會畫?”
  瑞宣點了點頭。
  “可是,他并不是去看畫!他們告訴我,默吟慢條斯理的在展覽室繞了一圈,而后很客气的把他們叫出來。他問他們:你們畫這些翎毛,花卉,和煙云山水,為了什么呢?你們畫這些,是為消遣嗎?當你們的真的山水都滿涂了血的時候,連你們的禽鳥和花草都被炮火打碎了的時候,你們還有心消遣?你們是為畫給日本人看嗎?噢!日本人打碎了你們的青出,打紅了你們的河水,你們還有臉來畫春花秋月,好教日本人看著舒服,教他們覺得即使把你們的城市田園都轟平,你們也還會用各种顏色粉飾太平!收起你們那些污辱藝術,輕蔑自己的東西吧!要畫,你們應當畫戰場上的血,和反抗侵略的英雄!說完,他深深的給他們鞠了一躬,囑咐他們想一想他的話,而后頭也沒回的走去。我的朋友不認識他,可是他們跟我一形容,我知道那必是默吟!”
  “你的兩位朋友對他有什么批評呢?陳先生!”瑞宣很鄭重的問。
  “他們說他是半瘋子!”
  “半瘋子?難道他的話就沒有一點道理?”
  “他們!”野求赶緊笑了一下,好象代朋友們道歉似的。“他們當然沒說他的話是瘋話,不過,他們只會畫一筆畫,開個畫展好賣几個錢,換點米面吃,這不能算太大的過錯。同時,他們以為他要是老這么到處亂說,遲早必教日本人捉去殺了!所以,所以……”
  “你想找到他,勸告他一下?”
  “我勸告他?”野求的眼珠又不動了,象死魚似的。他咬上了嘴唇,又楞起來。好大一會儿之后,他歎了口极長的气,綠臉上隱隱的有些細汗珠。“瑞宣兄!你還不知道,他和我絕了交吧?”
  “絕交?”
  野求慢慢的點了好几下頭。“我的心就是一間行刑的密室,那里有一切的刑具,与施刑的方法。”他說出了他与默吟先生絕交的經過。“那可都是我的過錯!我沒臉再見他,因為我沒能遵照他的話而脫去用日本錢買的衣服,不給儿女們用日本錢買米面吃。同時,我又知道給日本人作一天的事,作一件事,我的姓名就永遠和漢奸們列在一處!我沒臉去見他,可是又晝夜的想見他,他是我的至親,又是良師益友!見了他,哪怕他抽我几個嘴巴呢,我也樂意接受!他的掌會打下去一點我的心病,內疚!我找不到他!我關心他的安全与健康,我愿意跪著請求他接受我的一點錢,一件衣服!可是,我也知道,他決不會接受我這兩只髒手所獻給的東西,任何東西!那么,見了面又怎樣呢?還不是更增加我的苦痛?”他极快的喝了一口茶,緊跟著說:“只有痛苦!只有痛苦!痛苦好象就是我的心!孩子們不挨餓了,也穿上了衣裳。他們跳,他們唱,他們的小臉上長了肉。但是,他們的跳与唱是毒針,刺著我的心!我怎么辦?沒有別的辦法,除了設法使我自己麻木,麻木,不斷的麻木,我才能因避免痛苦而更痛苦,等到心中全是痛苦而忘記了痛苦!”
  “陳先生!你吸上了煙?”瑞宣的鼻子上也出了汗。野求把臉用雙手遮住,半天沒動彈。
  “野求先生!”瑞宣极誠懇的說:“不能這么毀坏自己呀!”野求慢慢的把手放下去,仍舊低著頭,說:“我知道!我知道!可是我管不住自己!姐丈告訴過我:去賣花生瓜子,也比給日本人作事強。可是,咱們這穿慣了大褂的人,是宁可把國恥教大褂遮住,也不肯脫了大褂作小買賣去的!因此,我須麻醉自己。吸煙得多花錢,我就去兼事;事情越多,我的精神就越不夠,也就更多吸几口煙。我現在是一天忙到晚,好象專為給自己找大煙錢。只有吸完一頓煙,我才能迷迷胡胡的忘了痛苦。忘了自己,忘了國恥,忘了一切!瑞宣兄,我完了!完了!”他慢慢的立起來。“走啦!万一見到默吟,告訴他我痛苦,我吸煙,我完了!”他往外走。
  瑞宣傻子似的跟著他往外走。他有許多話要說,而一句也說不出來。
  二人极慢的,無語的,往外走。快走到街門,野求忽然站住了,回過頭來:“瑞宣兄!差點忘了,我還欠你五塊錢呢!”他的右手向大褂里伸。
  “野求先生!咱們還過不著那五塊錢嗎?”瑞宣慘笑了一下。
  野求把手退回來:“咱們——好,我就依實啦!謝謝吧!”到了門口,野求向一號打了一眼:“現在有人住沒有?”“有!日本人!”
  “噢!”野求咽了一大口气,而后向瑞宣一點頭,端著肩走去。
  瑞宣呆呆的看著他的后影,直到野求拐了彎。回到屋中,他老覺得野求還沒走,即使閉上眼,他也還看見野求的瘦臉;野求的形象好象貼在了他的心上!慢慢的,每一看到那張綠臉,他也就看到自己。除了自己還沒抽上大煙,他覺得自己并不比野求好到哪里去——凡是留在北平的,都是自取滅亡!
  他坐下,無聊的拿起筆來,在紙上亂寫。寫完,他才看清“我們都是自取滅亡!”盯著這几個字,他想把紙條放在信封里,給野求寄了去。可是,剛想到這里,他也想起默吟先生;隨手儿他把紙條儿揉成一個小團,扔在地上。默吟先生就不是自取滅亡的人。是的,錢詩人早晚是會再被捕,被殺掉。可是,在這死的時代,只有錢先生那樣的死才有作用。有良心而無膽气的,象他和野求,不過只會自殺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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