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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瑞宣想錯了,日本人捕人并不敲門,而是在天快亮的時候,由牆外跳進來。在大處,日本人沒有獨創的哲學,文藝,音樂,圖畫,与科學,所以也就沒有遠見与高深的思想。在小事情上,他們卻心細如發,捉老鼠也用捉大象的力量与心計。小事情与小算盤作得周到詳密,使他們象猴子拿虱子似的,拿到一個便滿心歡喜。因此,他們忘了大事,沒有理想,而一天到晚苦心焦慮的捉虱子。在瑞宣去看而沒有看到錢先生的第三天,他們來捕瑞宣。他們捕人的方法已和捕錢先生的時候大不相同了。
  瑞宣沒有任何罪過,可是日本人要捉他。捉他,本是最容易的事。他們只須派一名憲兵或巡警來就夠了。可是,他們必須小題大作,好表示出他們的聰明与認真。約摸是在早上四點鐘左右吧,一輛大卡車停在了小羊圈的口外,車上有十來個人,有的穿制服,有的穿便衣。卡車后面還有一輛小汽車,里面坐著兩位官長。為捕一個軟弱的書生,他們須用十几個人,与許多汽油。只有這樣,日本人才感到得意与嚴肅。日本人沒有幽默感。
  車停住,那兩位軍官先下來視察地形,而后在胡同口上放了哨。他們拿出地圖,仔細的閱看。他們互相耳語,然后与卡車上輕輕跳下來的人們耳語。他們倒仿佛是要攻取一座堡壘或軍火庫,而不是捉拿一個不會抵抗的老實人。這樣,商議了半天,嘀咕了半天,一位軍官才回到小汽車上,把手交插在胸前,坐下,覺得自己非常的重要。另一位軍官率領著六七個人象貓似的輕快的往胡同里走。沒有一點聲音,他們都穿著膠皮鞋。看到了兩株大槐,軍官把手一揚兩個人分頭爬上樹去,在樹叉上蹲好,把槍口對准了五號。軍官再一揚手,其余的人——多數是中國人——爬牆的爬牆,上房的上房。軍官自己藏在大槐樹与三號的影壁之間。
  天還沒有十分亮,星星可已稀疏。全胡同里沒有一點聲音,人們還都睡得正香甜。一點曉風吹動著老槐的枝子。遠處傳來一兩聲雞鳴。一個半大的貓順著四號的牆根往二號跑,槐樹上与槐樹下的槍馬上都轉移了方向。看清楚了是個貓,東洋的武士才又聚精會神的看著五號的門,神气更加嚴肅。瑞宣听到房上有響動。他直覺的想到了那該是怎回事。他根本沒往鬧賊上想,因為祁家在這里住過了几十年,几乎沒有鬧過賊。人緣好,在這條胡同里,是可以避賊的。一聲沒出,他穿上了衣服。而后,极快的他推醒了韻梅:“房上有人!別大惊小怪!假若我教他們拿去,別著急,去找富善先生!”
  韻梅似乎听明白,又似乎沒有听明白,可是身上已發了顫。“拿你?剩下我一個人怎么辦呢?”她的手緊緊的扯住他的褲子。
  “放開!”瑞宣低聲的急切的說:“你有膽子!我知道你不會害怕!千万別教祖父知道了!你就說,我陪著富善先生下鄉了,過几天就回來!”他一轉身,极快的下了地。“你要不回來呢?”韻梅低聲的問。
  “誰知道!”
  屋門上輕輕的敲了兩下。瑞宣假裝沒听見。韻梅哆嗦得牙直響。
  門上又響了一聲。瑞宣問:“誰?”
  “你是祁瑞宣?”門外輕輕的問。
  “是!”瑞宣的手顫著,提上了鞋;而后,扯開屋門的閂。
  几條黑影圍住了他,几個槍口都貼在他身上。一個手電筒忽然照在他的臉上,使他閉了一會儿眼。槍口戳了戳他的肋骨,緊跟著一聲:“別出聲,走!”
  瑞宣橫了心,一聲沒出,慢慢往外走。
  祁老人一到天亮便已睡不著。他听見了一些響動。瑞宣剛走在老人的門外,老人先嗽了一聲,而后懶懶的問:“什么呀!誰呀?有人鬧肚子啊?”
  瑞宣的腳微微的一停,就接著往前走。他不敢出聲。他知道前面等著他的是什么。有錢先生的受刑在前,他不便希望自己能幸而免。他也不便先害怕,害怕毫無用處。他只有點后悔,悔不該為了祖父,父母,妻子,而不肯离開北平。可是,后悔并沒使他怨恨老人們:听到祖父的聲音,他非常的難過。他也許永遠看不見祖父了!他的腿有點發軟,可是依舊鼓著勇气往外走。他曉得,假若他和祖父過一句話,他便再也邁不開步。到了棗樹旁邊,他往南屋看了一眼,心中叫了一聲“媽!”
  天亮了一些。一出街門,瑞宣看到兩株槐樹上都跳下一個人來。他的臉上沒有了血色,可是他笑了。他很想告訴他們:“捕我,還要費這么大的事呀?”他可是沒有出聲。往左右看了看,他覺得胡同比往日寬闊了許多。他痛快了一點。四號的門響了一聲。几條槍象被電气指揮著似的,一齊口儿朝了北。什么也沒有,他開始往前走。到了三號門口,影壁后鑽出來那位軍官。兩個人回去了,走進五號,把門關好。听見關門的微響,瑞宣的心中更痛快了些——家關在后面,他可以放膽往前迎接自己的命運了!
  韻梅顧不得想這是什么時間,七下子八下子的就穿上了衣服。也顧不得梳頭洗臉,她便慌忙的走出來,想馬上找富善先生去。她不常出門,不曉得怎樣走才能找到富善先生。但是,她不因此而遲疑。她很慌,可也很堅決;不管怎樣困難,她須救出她的丈夫來。為營救丈夫,她不惜犧牲了自己。在平日,她很老實;今天,她可下了決心不再怕任何人与任何困難。几次,淚已到了眼中,她都用力的睜她的大眼睛,把淚截了回去。她知道落淚是毫無用處的。在极快的一會儿工夫,她甚至于想到瑞宣也許被殺。不過,就是不幸丈夫真的死了,她也須盡她所有的一點能力養活儿女,侍奉公婆与祖父。她的膽子不大,但是真面對面的遇見了鬼,她也只好闖上前去。
  輕輕的關好了屋門,她极快的往外走。看到了街門,她也看到那一高一矮的兩個人。兩個都是中國人,拿著日本人給的槍。兩支槍阻住她的去路:“干什么?不准出去!”韻梅的腿軟了,手扶住了影壁。她的大眼睛可是冒了火:“躲開!就要出去!”
  “誰也不准出去!”那個身量高的人說:“告訴你,去給我們燒點水,泡點茶;有吃的東西拿出點來!快回去!”
  韻梅渾身都顫抖起來。她真想拚命,但是她一個人打不過兩個槍手。況且,活了這么大,她永遠沒想到過和人打架斗毆。她沒了辦法。但是,她也不甘心就這么退回來。她明知無用而不能不說的問他們:“你們憑什么抓去我的丈夫呢?他是頂老實的人!”這回,那個矮一點的人開了口:“別廢話!日本人要拿他,我們不曉得為什么!快去燒開水!”
  “難道你們不是中國人?”韻梅瞪著眼問。
  矮一點的人發了气:“告訴你,我們對你可是很客气,別不知好歹!回去!”他的槍离韻梅更近了一些。
  她往后退了退。她的嘴干不過手槍。退了兩步,她忽然的轉過身來,小跑著奔了南屋去。她本想不惊動婆母,可是沒了別的辦法;她既出不去街門,就必須和婆母要個主意了。
  把婆母叫醒,她馬上后了悔。事情是很簡單,可是她不知道怎么開口好了。婆母是個病身子,她不應當大惊小怪的嚇噱她。同時,事情是這么緊急,她又不該磨磨蹭蹭的繞彎子。進到婆母的屋中,她呆呆的楞起來。
  天已經大亮了,南屋里可是還相當的黑。天佑太太看不清楚韻梅的臉,而直覺的感到事情有點不大對:“怎么啦?小順儿的媽!”
  韻梅的憋了好久的眼淚流了下來。她可是還控制著自己,沒哭出聲來。
  “怎么啦?怎么啦?”天佑太太連問了兩聲。
  “瑞宣,”韻梅顧不得再思索了。“瑞宣教他們抓去了!”象有几滴冰水落在天佑太太的背上,她顫了兩下。可是,她控制住自己。她是婆母,不能給儿媳一個坏榜樣。再說,五十年的生活都在戰爭与困苦中渡過,她知道怎樣用理智与心計控住感情。她用力扶住一張桌子,問了聲:“怎么抓去的?”
  极快的,韻梅把事情述說了一遍。快,可是很清楚,詳細。
  天佑太太一眼看到生命的盡頭。沒了瑞宣,全家都得死!她可是把這個壓在了心里,沒有說出來。少說兩句悲觀的話,便能給儿媳一點安慰。她楞住,她須想主意。不管主意好不好,總比哭泣与說廢話強。“小順儿的媽,想法子推開一塊牆,告訴六號的人,教他們給使館送信去!”老太太這個辦法不是她的創作,而是跟祁老人學來的。從前,遇到兵變与大的戰事,老人便杵開一塊牆,以便兩個院子的人互通消息,和討論辦法。這個辦法不一定能避免災患,可是在心理上有很大的作用,它能使兩個院子的人都感到人多勢眾,減少了恐慌。
  韻梅沒加思索,便跑出去。到廚房去找開牆的家伙。她沒想她有杵開界牆的能力,和杵開以后有什么用處。她只覺得這是個辦法,并且覺得她必定有足夠的力气把牆推開;為救丈夫,她自信能開一座山。
  正在這個時候,祁老人起來了,拿著掃帚去打掃街門口。這是他每天必作的運動。高興呢,他便掃干淨自己的与六號的門外,一直掃到槐樹根儿那溜儿,而后跺一跺腳,直一直腰,再掃院中。不高興呢,他便只掃一掃大門的台階,而后掃院內。不管高興与否,他永遠不掃三號的門外,他看不起冠家的人。這點運動使他足以給自己保險——老年人多動一動,身上就不會長疙疸与癰疽。此外,在他掃完了院子的時候,他還要拿著掃帚看一看儿孫,暗示給他們這就叫作勤儉成家!
  天佑太太与韻梅都沒看見老人出去。
  老人一拐過影壁就看到了那兩個人,馬上他說了話。這是他自己的院子,他有權利干涉闖進來的人。“怎么回事?你們二位?”他的話說得相當的有力,表示出他的權威;同時,又相當的柔和,以免得罪了人——即使那兩個是土匪,他也不愿得罪他們。等到他看見了他們的槍,老人決定不發慌,也不便表示強硬。七十多年的亂世經驗使他穩重,象橡皮似的,軟中帶硬。“怎嗎?二位是短了錢花嗎?我這儿是窮人家喲!”
  “回去!告訴里邊的人,誰也不准出來!”高個子說。“怎么?”老人還不肯動气,可是眼睛眯起來。“這是我的家!”
  “羅嗦!不看你上了歲數,我給你几槍把子!”那個矮子說,顯然的他比高個子的脾气更坏一些。
  沒等老人說話,高個子插嘴:“回去吧,別惹不自在!那個叫瑞宣的是你的儿子還是孫子?”
  “長孫!”老人有點得意的說。
  “他已經教日本人抓了走!我們倆奉命令在這儿把守,不准你們出去!听明白了沒有?”
  掃帚松了手。老人的血忽然被怒气与恐懼咂淨,臉上灰了。“為什么拿他呢?他沒有罪!”
  “別廢話,回去!”矮子的槍逼近了老人。
  老人不想搶矮子的槍,但是往前邁了一步。他是貧苦出身,年紀大了還有把子力气;因此,他雖不想打架,可是身上的力气被怒火催動著,他向前沖著槍口邁了步。“這是我的家,我要出去就出去!你敢把我怎樣呢?開槍!我決不躲一躲!拿去我的孫子,憑什么?”在老人的心里,他的确要央求那兩個人,可是他的怒气已經使他的嘴不再受心的指揮。他的話隨便的,無倫次的,跑出來。話這樣說了,他把老命置之度外,他喊起來:“拿去我的孫子,不行!日本人拿去他,你們是干什么的?拿日本鬼子嚇噱我,我見過鬼子!躲開!我找鬼子去!老命不要了!”說著,他扯開了小襖,露出他的瘦而硬的胸膛。“你槍斃了我!來!”怒气使他的手顫抖,可是把胸膛拍得很響。
  “你嚷!我真開槍!”矮子咬著牙說。
  “開!開!沖著這儿來!”祁老人用顫抖的手指戳著自己的胸口。他的小眼睛眯成了一道縫子,挺直了腰,腮上的白胡子一勁儿的顫動。
  天佑太太首先來到。韻梅,還沒能杵開一塊磚,也跑了過來。兩個婦人一邊一個扯住老人的雙臂,往院子里邊扯。老人跳起腳來,高聲的咒罵。他忘了禮貌,忘了和平,因為禮貌与和平并沒給他平安与幸福。
  兩個婦人連扯帶央告的把老人拉回屋中,老人閉上了口,只剩了哆嗦。
  “老爺子!”天佑太太低聲的叫,“先別動這么大的气!得想主意往出救瑞宣啊!”
  老人咽了几口气,用小眼睛看了看儿媳与孫媳。他的眼很干很亮。臉上由灰白變成了微紅。看完兩個婦人,他閉上了眼。是的,他已經表現了他的勇敢,現在他須想好主意。他知道她們婆媳是不會有什么高明辦法的,他向來以為婦女都是沒有心路的。很快的,他想出來辦法:“找天佑去!”純粹出于習慣,韻梅微笑了一下:“咱們不是出不去街門嗎?爺爺!”
  老人的心疼了一下,低下頭去。他自己一向守規矩,不招惹是非;他的儿孫也都老實,不敢為非作歹。可是,一家子人都被手槍給囚禁在院子里。他以為無論日本鬼子怎樣厲害,也一定不會找尋到他的頭上來。可是,三孫子逃開,長孫被捕,還有兩支手槍堵住了大門。這是什么世界呢?他的理想,他的一生的努力要強,全完了!他已是個被圈在自己家里的囚犯!他极快的檢討自己一生的所作所為,他找不到一點應當責備自己的事情。雖然如此,他現在可是必須責備自己,自己一定是有許多錯誤,要不然怎么會弄得家破人亡呢?在許多錯誤之中,最大的一個恐怕就是他錯看了日本人。他以為只要自己近情近理的,不招災惹禍的,過日子,日本人就必定會允許他享受一團和气的四世同堂的幸福。他錯了。日本人是和任何中國人都勢不兩立的!想明白了這一點,他覺得他是白活了七十多歲。他不敢再信任自己,他的老命完全被日本人攥在手心里,象被頑皮的孩子握住的一條槐樹虫!
  他沒敢摸他的胡子。胡子已不再代表著經驗与智慧,而只是老朽的標記。哼哼了一兩聲,他躺在了炕上。“你們去吧,我沒主意!”
  婆媳楞了一會儿,慢慢的走出來。
  “我還挖牆去!”韻梅兩只大眼离离光光的,不知道看什么好,還是不看什么好。她心里燃著一把火,可是還要把火壓住,好教老人們少著一點急。
  “你等等!”天佑太太心中的火并不比儿媳的那一把少著火苗。可是她也必須鎮定,好教儿媳不太發慌。她已忘了她的病;長子若有個不幸,她就必得死,死比病更厲害。“我去央告央告那兩個人,教我出去送個信!”
  “不用!他們不听央告!”韻梅搓著手說。
  “難道他們不是中國人?就不幫咱們一點儿忙?”韻梅沒回答什么,只搖了搖頭。
  太陽出來了。天上有點薄云,而遮不住太陽的光。陽光射入薄云里,東一塊西一塊的給天上點綴了一些錦霞。婆媳都往天上看了看。看到那片片的明霞,她們覺得似乎象是作夢。
  韻梅無可如何的,又回到廚房的北邊,拿起鐵通條。她不敢用力,怕出了響聲被那兩個槍手听見。不用力,她又沒法活動開一塊磚。她出了汗。她一邊挖牆,一邊輕輕的叫:“文先生!文先生!”這里离小文的屋子最近,她希望小文能听見她的低叫。沒有用。她的聲音太低。她不再叫,而手上加了勁。半天,她才只活動開一塊磚。歎了口气,她楞起來。小妞子叫她呢。她急忙跑到屋中。她必須囑咐小妞子不要到大門那溜儿去。
  小妞子還不大懂事,可是從媽媽的臉色与神气上看出來事情有點不大對。她沒敢掰開揉碎的細問,而只用小眼目留著媽媽。等媽媽給她穿好衣服,她緊跟在媽媽后邊,不敢离開。她是祁家的孩子,她曉得害怕。
  媽媽到廚房去升火,妞子幫著給拿火柴,找劈柴。她要表現出她很乖,不招媽媽生气。這樣,她可以減少一點恐懼。
  天佑太太獨自在院中立著。她的眼直勾勾的對著已落了葉的几盆石榴樹,可是并沒有看見什么。她的心跳得很快。她极想躺一躺去,可是用力的控制住自己。不,她不能再管自己的病;她必須立刻想出搭救長子的辦法來。忽然的,她的眼一亮。眼一亮,她差點要暈倒。她急忙蹲了下去。她想起來一個好主意。想主意是勞心的事,她感到眩暈。蹲了一小會儿,她的興奮勁儿慢慢退了下去。她极留神的往起立。立起來,她開足了速度往南屋走。在她的賠嫁的箱子里,她有五六十塊現洋,都是“人頭”的。她輕輕的開開箱子,找到箱底上的一只舊白布襪子。她用雙手提起那只舊襪子,好不至于嘩啷嘩啷的響。手伸到襪子里去,摸到那硬的涼的銀塊子。她的心又跳快了。這是她的“私錢”。每逢病重,她就必想到這几十塊現洋;它們足以使她在想到死亡的時候得到一點安慰,因為它們可以給她換來一口棺材,而少教儿子們著一點急。今天,她下決心改變了它們的用途;不管自己死去有無買棺材的現錢,她必須先去救長子瑞宣。瑞宣若是死在獄里,全家就必同歸于盡,她不能太自私的還不肯動用“棺材本儿”!輕輕的,她一塊一塊的往外拿錢。每一塊都是晶亮的,上面有個胖胖的袁世凱。她永遠沒判斷過袁世凱,因為袁世凱在銀圓上是那么富泰威武,無論大家怎樣說袁世凱不好,她總覺得他必是財神下界。現在她可是沒有閒心再想這些,而只覺得有這點錢便可以買回瑞宣的命來。
  她只拿出二十塊來。她看不起那兩個狗仗人勢給日本人作事的槍手。二十塊,每人十塊,就夠收買他們的了。把其余的錢又收好,她用手帕包好這二十塊,放在衣袋里。而后,她輕輕的走出了屋門。走到棗樹下面,她立住了。不對!那兩個人既肯幫助日本人為非作歹,就必定不是好人。她若給了他們錢,而反倒招出他們的歹意來呢?他們有槍!他們既肯無故的捉人,怎么知道不肯再見財起意,作明火呢?世界的确變了樣儿,連行賄都須特別的留神了!
  立了許久,她打不定主意。她貧血,向來不大出汗,現在她的手心上濕了。為救儿子,她須冒險;可是白白冒了險,而再招出更多的麻煩,就不上算。她著急,但是她不肯因著急而象掉了頭的蒼蠅那樣去亂撞。
  正在這么左右為難,她听到很響的一聲鈴——老二瑞丰來了!瑞丰有了包車,他每次來,即使大門開著,也要響一兩聲車鈴。鈴聲替他廣播著身分与聲勢。天佑太太很快的向前走了兩步。只是兩步,她沒再往前走。她必須教二儿子施展他的本領,而別因她的熱心反倒坏了事。她是祁家的婦人,她知道婦人的規矩——男人能辦的就交給男人,婦女不要不知分寸的跟著夾纏。
  韻梅也听到了鈴聲,急忙跑過來。看見婆母,她收住了腳步。她的大眼睛亮起來,可是把聲音放低,向婆母耳語:“老二!”
  老太太點了點頭,嘴角上露出一點點笑意。
  兩個婦人都不敢說什么,而心中都溫暖了一點。不管老二平日對待她們怎樣的不合理,假若今天他能幫助營救瑞宣,她們就必會原諒他。兩個婦人的眼都亮起來,她們以為老二必會沒有問題的幫忙,因為瑞宣是他的親哥哥呀。
  韻梅輕輕的往前走,婆母扯住了她。她給呼气儿加上一丁點聲音:“我探頭看看,不過去!”說完,她在影壁的邊上探出頭去,用一只眼往外看。
  那兩個人都面朝了外。矮子開開門。
  瑞丰的小干臉向著陽光,額上与鼻子上都非常的亮。他的眼也很亮,兩腮上擺出點笑紋,象剛吃了一頓最滿意的早飯似的那么得意。帽子在右手里拿著,他穿著一身剛剛作好的藏青嗶嘰中山裝。胸前戴著教育局的證章,剛要邁門坎,他先用左手摸了摸它。一摸證章,他的胸忽然挺得更直一些。他得意,他是教育局的科長。今天他特別得意,因為他是以教育局的科長的資格,去見日本天皇派來的兩位特使。
  武漢陷落以后,華北的地位更重要了。日本人可以放棄武漢,甚至于放棄了南京,而決不撒手華北。可是,華北的“政府”,象我們從前說過的,并沒有多少實權,而且在表面上還不如南京那么体面与重要。因此,日本天皇派來兩位特使,給北平的漢奸們打打气,同時也看看華北是否象軍人与政客所報告的那樣太平。今天,這兩位特使在怀仁堂接見各机關科長以上的官吏,向大家宣布天皇的德意。
  接見的時間是在早九點。瑞丰后半夜就沒能睡好,五點多鐘便起了床。他加細的梳頭洗臉,而后穿上修改過五次,一點缺陷也沒有的新中山裝。臨出門的時候,他推醒了胖菊子:“你再看一眼,是不是完全合适?我看袖子還是長了一點,長著一分!”菊子沒有理他,掉頭又睡著了。他對自己笑了笑:“哼!我是在友軍入城后,第一個敢穿出中山裝去的!有點膽子!今天,居然能穿中山裝去見天皇的特使了!瑞丰有兩下子!真有兩下子!”
  天還早,离見特使的時候還早著兩個多鐘頭。他要到家中顯露顯露自己的中山裝,同時也教一家老少知道他是去見特使——這就等于皇上召見啊,諸位!
  臨上車,他教小崔把車再重新擦抹一遍。上了車以后,他把背靠在車箱上,而挺著脖子,口中含著那只假象牙的煙嘴儿。曉風涼涼的拂著臉,剛出來的太陽照亮他的新衣与徽章。他左顧右盼的,感到得意。他几次要笑出聲來,而又控制住自己,只許笑意輕輕的發散在鼻洼嘴角之間。看見一個熟人,他的脖子探出多長,去勾引人家的注意。而后,嘴撅起一點,整個的臉上都擰起笑紋,象被敲裂了的一個核桃。同時,雙手抱拳,放在左臉之旁,左肩之上。車走出好遠,他還那樣抱拳,表示出身分高而有禮貌。手剛放下,他的腳赶快去按車鈴,不管有無必要。他得意,仿佛偌大的北平都屬于他似的。
  家門開了,他看見了那個矮子。他楞了一楞。笑意与亮光馬上由他的臉上消逝,他嗅到了危險。他的膽子很小。“進來!”矮子命令著。
  瑞丰沒敢動。
  高個子湊過來。瑞丰因為,近來交結了不少特務,認識高個子。象小儿看到個熟面孔,便把恐懼都忘掉那樣,他又有了笑容:“喲,老孟呀!”老孟只點了點頭。矮子一把將瑞丰扯進來。瑞丰的臉依然對著老孟:“怎么回事?老孟!”
  “抓人!”老孟板著臉說。
  “抓誰?”瑞丰的臉白了一些。
  “大概是你的哥哥吧!”
  瑞丰動了心。哥哥總是哥哥。可是,再一想,哥哥到底不是自己。他往外退了一步,舐了舐嘴唇,勉強的笑著說:“嘔!我們哥儿倆分居另過,誰也不管誰的事!我是來看看老祖父!”
  “進去!”矮子向院子里指。
  瑞丰轉了轉眼珠。“我想,我不進去了吧!”
  矮子抓住瑞丰的腕子:“進來的都不准再出去,有命令!”是的,老孟与矮子的責任便是把守著大門,進來一個捉一個。“不是這么說,不是這么說,老孟!”瑞丰故意的躲著矮子。“我是教育局的科長!”他用下頦指了指胸前的證章,因為一手拿著帽子,一手被矮子攥住,都勻不出來。“不管是誰!我們只知道命令!”矮子的手加了勁,瑞丰的腕子有點疼。
  “我是個例外!”瑞丰強硬了一些。“我去見天皇派來的特使!你要不放我,請你們去給我請假!”緊跟著,他又軟了些:“老孟,何苦呢,咱們都是朋友!”
  老孟干嗽了兩小聲:“祁科長,這可教我們倆為難!你有公事,我們這里也是公事!我們奉命令,進來一個抓一個,現在抓人都用這個辦法。我們放了你,就砸了我們的飯鍋!”
  瑞丰把帽子扣在頭上,伸手往口袋里摸。慚愧,他只摸到兩塊錢。他的錢都須交給胖菊子,然后再向她索要每天的零花儿。手摸索著那兩張票子,他不敢往外拿。他假笑著說:“老孟!我非到怀仁堂去不可!這么辦,我改天請你們二位吃酒!咱們都是一家人!”轉臉向矮子:“這位老哥貴姓?”“郭!沒關系!”
  韻梅一勁儿的哆嗦,天佑太太早湊過來,拉住儿媳的手,她也听到了門內的那些使儿媳哆嗦的對話。忽然的,她放開儿媳的手,轉過了影壁去。
  “媽!”瑞丰只叫出來半聲,唯恐因為證實了他与瑞宣是同胞兄弟而走不脫。
  老太太看了看儿子,又看了看那兩個人,而后咽了一口唾沫。慢慢的,她掏出包著二十塊現洋的手帕來。輕輕的,她打開手帕,露出白花花的現洋。六只眼都象看變戲法似的瞪住了那雪白發亮的,久已沒看見過的銀塊子。矮子老郭的下巴垂了下來;他厲害,所以見了錢也特別的貪婪。“拿去吧,放了他!”老太太一手拿著十塊錢,放在他們的腳旁。她不屑于把錢交在他們手里。
  矮子放開瑞丰,极快的拾起錢來。老孟吸了口气,向老太太笑了一下,也去揀錢。矮子挑選了一塊,對它吹了口气,然后放在耳邊听了听。他也笑了一下:“多年不見了,好東西!”瑞丰張了張嘴,极快的跑了出去。
  老太太拿著空手帕,往回走。拐過了影壁,她和儿媳打了對臉。韻梅的眼中含著淚,淚可是沒能掩蓋住怒火。到祁家這么多年了,她沒和婆母鬧過气。今天,她不能再忍。她的伶俐的嘴已不會說話,而只怒視著老太太。
  老太太扶住了牆,低聲的說:“老二不是東西,可也是我的儿子!”
  韻梅一下子坐在地上,雙手捧著臉低聲的哭起來。
  瑞丰跑出來,想赶緊上車逃走。越想越怕,他開始哆嗦開了。小崔的車,和往日一樣,還是放在西邊的那棵槐樹下。瑞丰走到三號門外,停住了腳。他极愿找個熟人說出他的受惊与冒險。他把大哥瑞宣完全忘掉,而只覺得自己受的惊險值得陳述,甚至于值得寫一部小說!他覺得只要進了冠家,說上三句哈哈,兩句笑話的,他便必定得到安慰与鎮定。不管瑞宣是不是下了地獄,他反正必須上天堂——冠家就是他的天堂。
  在平日,冠家的人起不了這么早。今天,大赤包也到怀仁堂去,所以大家都起了床。大赤包的心里充滿高興与得意。可是心中越喜歡,臉上就越不便表示出來。她花了一個鐘頭的工夫去描眉搽粉抹口紅,而仍不滿意;一邊修飾,她一邊抱怨香粉不好,口紅不地道。頭部的裝修告一段落,選擇衣服又是個惱人的問題。什么話呢,今天她是去見特使,她必須打扮得极精彩,連一個鈕扣也不能稍微馬虎一點。箱子全打開了,衣服堆滿了床与沙發。她穿了又脫,換了又換,而始終不能滿意。“要是特使下個命令,教我穿什么衣服,倒省了事!”她一邊照鏡子,一邊這么嘮叨。
  “你站定,我從遠處看一看!”曉荷走到屋子的盡頭,左偏一偏頭,右定一定眼,仔細的端詳。“我看就行了!你走兩步看!”
  “走你媽的屎!”大赤包半惱半笑的說。
  “唉!唉!出口傷人,不對!”曉荷笑著說:“今天咱可不敢招惹你,好家伙,特使都召見你呀!好的很!好的很!”曉荷從心里喜歡。“說真的,這簡直是空前,空前之舉!要是也有我的份儿呀,哼,我早就哆嗦上了!所長你行,真沉得住气!別再換了,連我的眼都有點看花了!”
  這時候,瑞丰走進來。他的臉還很白,可是一听到冠家人們的聲音,他已經安靜了一些。
  “看新中山裝喲!”曉荷一看見瑞丰,馬上這么喊起來。“還是男人容易打扮!看,只是這么一套中山裝,就教瑞丰年輕了十歲!”在他心里,他實在有點隱痛:太太和瑞丰都去見特使,他自己可是沒有份儿。雖然如此,他對于太太的修飾打扮与瑞丰的穿新衣裳還是感到興趣。他,和瑞丰一樣,永遠不看事情本身的好坏,而只看事情的熱鬧不熱鬧。只要熱鬧,他便高興。
  “了不得啦!”瑞丰故作惊人之筆的說,說完,他一下子坐在了沙發上。他需要安慰。因此,他忘了他的祖父,母親,与大嫂也正需要安慰。
  “怎么啦?”大赤包端詳著他的中山裝問。
  “了不得啦!我就知道早晚必有這么一場嗎!瑞宣,瑞宣,”他故意的要求效果。
  “瑞宣怎樣?”曉荷懇切的問。
  “掉下去了!”
  “什么?”
  “掉——被抓去了!”
  “真的?”曉荷倒吸了一口气。
  “怎么抓去的?”大赤包問。
  “糟透了!”瑞丰不愿正面的回答問題,而只顧表現自己:“連我也差點儿教他們抓了走!好家伙,要不是我這身中山裝,這塊徽章,和我告訴他們我是去見特使,我准得也掉下去!真!我跟老大說過不止一次,他老不信,看,糟了沒有?我告訴他,別跟日本人犯別扭,他偏要牛脖子;這可好,他抓去了,門口還有兩個新門神爺!”瑞丰說出這些,心中痛快多了,臉上慢慢的有了血色。
  “這話對,對!”曉荷點頭咂嘴的說。“不用說,瑞宣必是以為仗著英國府的勢力,不會出岔子。他可是不知道,北平是日本人的,老英老美都差點勁儿!”這樣批評了瑞宣,他向大赤包點了點頭,暗示出只有她的作法才是最聰明的。大赤包沒再說什么。她不同情瑞宣,也有點看不起瑞丰。她看瑞丰這么大惊小怪的,有點缺乏男儿气。她把這件事推在了一旁,問瑞丰:“你是坐你的車走啊?那你就該活動著了!”
  瑞丰立起來。“對,我先走啦。所長是雇汽車去?”大赤包點了點頭:“包一上午汽車!”
  瑞丰走了出去。坐上車,他覺得有點不是勁儿。大赤包剛才對他很冷淡啊。她沒安慰他一句,而只催他走;冷淡!嘔,對了!他剛由家中逃出來,就到三號去,大赤包一定是因為怕受連累而以為他太荒唐。對,准是這么回事!瑞宣太胡鬧了,哼!你教人家抓去不要緊,連累得我老二也丟了人緣!這么一盤算,他有點恨瑞宣了。
  小崔忽然說了話,嚇了瑞丰一跳。小崔問:“先生,剛才你怎么到了家,可不進去?”
  瑞丰不想把事情告訴小崔。老孟老郭必定不愿意他走漏消息。可是,他存不住話。象一般的愛說話的人一樣,他先囑咐小崔:“你可別對別人再說呀!听見沒有?瑞宣掉下去了!”
  “什么?”小崔收住了腳步,由跑改為大步的走。
  “千万別再告訴別人!瑞宣教他們抓下去了!”
  “那么,咱們是上南海,還是……不是得想法赶緊救他嗎?”
  “救他?連我還差點吃了挂誤官司!”瑞丰理直气壯的說。
  小崔的臉本來就發紅,變成了深紫的。又走了几步,他放下了車。极不客气的,他說:“下來!”
  瑞丰當然不肯下車。“怎回事?”
  “下來!”小崔非常的強硬。“我不伺候你這樣的人!那是你的親哥哥,喝,好,你就大撒巴掌不管?你還是人不是?”
  瑞丰也挂了火。不管他怎樣懦弱,他也不能听車夫的教訓。可是,他把火壓下去。今天他必須坐著包車到南海去。好嗎,多少多少人都有汽車,他若坐著雇來的車去,就太丟人了!他宁可吃小崔几句閒話,也不能教自己在南海外邊去丟人!包車也是一种徽章!他假裝笑了:“算了,小崔!等我見完了特使,再給瑞宣想辦法,一定!”
  小崔猶豫了一會儿。他很想馬上回去,給祁家跑跑腿。他佩服瑞宣,他應當去幫忙。可是,他也想到:他自己未必有多大的能力,倒不如督催著瑞丰去到處奔走。況且瑞宣到底是瑞丰的親哥哥,難道瑞丰就真能站在一旁看熱鬧?再說呢,等到瑞丰真不肯管這件事的時候,他會把他拉到個僻靜的地方,飽打一頓。什么科長不科長的,揍!這樣想清楚,他又慢慢的抄起車把來。他本想再釘問一句,可是既有“揍”打底儿,他不便再費話了。
  一路上,瑞丰沒再出一聲。小崔給了他個難題作。他決定不管瑞宣的事,可是小崔這小子要是死不放松,就有點麻煩。他不敢辭掉小崔,他知小崔敢動拳頭。他想不出辦法,而只更恨瑞宣。有瑞宣這樣的一個人,他以為,就足以使天下都不能安生!
  快到南海了,他把心事都忘掉。看哪,軍警早已在路兩旁站好,里外三層。左右兩行站在馬路邊上,槍上都上了刺刀,面朝著馬路中間。兩行站在人行道上,面也朝著馬路。在這中間又有兩行,端著槍,面朝著舖戶。舖戶都挂出五色旗与日本旗,而都上著板子。路中間除了赴會的汽車,馬車,与包月的人力車,沒有別的車,也沒有行人;連電車也停了。瑞丰看看路中心,再看看左右的六行軍警,心中有些發顫。同時,他又感到一點驕傲,交通已經斷絕,而他居然還能在馬路中間走,身分!幸而他處置的得當,沒教小崔在半途中跑了;好家伙,要是坐著破車來,軍警准得擋住他的去路。他想蹬一下車鈴,可是急忙收住了腳。大街是那么寬,那么靜,假若忽然車鈴一響,也許招出一排槍來!他的背离了車箱,直挺挺的坐著,心揪成了一小團。連小崔也有點發慌了,他跑得飛快,而時時回頭看看瑞丰,瑞丰心中罵:“該死!別看我!招人家疑心,不開槍才怪!”
  府右街口一個頂高身量的巡警伸出一只手。小崔拐了彎。人力車都須停在南海的西牆外。這里有二三十名軍警,手里提著手槍,維持秩序。
  下了車,瑞丰遇見兩個面熟的人,心中安靜了一點。他只向熟人點了點頭,湊過去和他們一塊走,而不敢說話。這整個的陣式已把他的嘴封嚴。那兩個人低聲的交談,他感到威脅,而又不便攔阻他們。及至听到一個人說:“下午還有戲,全城的名角都得到!”他的話沖破了恐懼,他喜歡熱鬧,愛听戲。“還有戲?咱們也可以听?”
  “那可就不得而知了,科長階級有資格听戲沒有,還……”那個人想必也是什么科長,所以慘笑了一下。
  瑞丰赶緊運用他的腦子,他必須設法听上戲,不管資格夠不夠。
  在南海的大門前,他們被軍警包圍著,登記,檢查證章證件,并搜檢身上。瑞丰并沒感到侮辱,他覺得這是必須有的手續,而且只有科長以上的人才能“享受”這點“优遇”。別的都是假的,科長才是真調貨!
  進了大門,一拐彎,他的眼前空曠了。但是他沒心思看那湖山宮宇之美,而只盼望赶快走到怀仁堂,那里也許有很好的茶點——先啃它一頓儿再說!他笑了。
  一眼,他看見了大赤包,在他前面大約有三箭遠。他要向前赶。兩旁的軍警是那么多,他不敢快走。再說,他也有點嫉妒,大赤包是坐了汽車來的,所以遲起身而反赶到他前面。到底汽車是汽車!有朝一日,他須由包車階級升為汽車階級!大丈夫必須有志气!
  正在這么思索,大門門樓上的軍樂響了。他的心跳起來,特使到了!軍警喝住他,教他立在路旁,他极規矩的服從了命令。立了半天,軍樂停了,四外一點聲音也沒有。他怕靜寂,手心上出了汗。
  忽然的,兩聲槍響,很近,仿佛就在大門外。跟著,又響了几槍。他慌了,不知不覺的要跑。兩把刺刀夾住了他,“別動!”
  外面還不住的放槍,他的心跳到嗓子里來。
  他沒看見怀仁堂,而被軍警把他,和許多別的人,大赤包也在內,都圈在大門以內的一排南房里。大家都穿著最好的衣服,佩著徽章,可是忽然被囚在又冷又濕的屋子里,沒有茶水,沒有足夠用的椅凳,而只有軍警与槍刺。他們不曉得門外發生了什么事,而只能猜測或者有人向特使行刺。瑞丰沒替特使擔憂,而只覺得掃興;不單看不上了戲,連茶點也沒了希望呀!人不為面包而生,瑞丰也不是為面包而活著的,假若面包上沒有一點黃油的話。還算好,他是第一批被驅逐進來的,所以得到了一個椅子。后進來的有許多人只好站著。他穩穩的坐定,紋絲不動,生怕丟失了他的椅子。
  大赤包畢竟有些气派。她硬把一個人扒拉開,占据了他的座位。坐在那里,她還是大聲的談話,甚至于質問軍警們:“這是什么事呢?我是來開會,不是來受罪!”
  瑞丰的肚子報告著時間,一定是已經過午了,他的肚子里餓得唧哩咕嚕的亂響。他害怕起來,假若軍警老這么圍著,不准出去吃東西,那可要命!他最怕餓!一餓,他就很容易想起“犧牲”,“就義”,与“死亡”等等字眼。
  約摸著是下午兩點了,才來了十几個日本憲兵。每個憲兵的臉上都象剛死了父親那么難看。他們指揮軍警細細搜檢屋里的人,不論男女都須連內衣也脫下來。瑞丰對此一舉有些反感,他以為鬧事的既在大門外,何苦這么麻煩門內的人呢。可是,及至看到大赤包也打了赤背,露出兩個黑而大的乳房,他心平气和了一些。
  搜檢了一個多鐘頭,沒有任何發現,他們才看見一個憲兵官長揚了揚手。他們由軍警押著向中海走。走出中海的后門,他們吸到了自由的空气。瑞丰沒有招呼別人,三步并作兩步的跑到西四牌樓,吃了几個燒餅,喝了一大碗餛飩。肚子撐圓,他把剛才那一幕丑劇完全忘掉,只當那是一個不甚得体的夢。走到教育局,他才听到:兩位特使全死在南海大門外。城門又關上,到現在還沒開。街上已不知捕去多少人。听到這點情報,他對著胸前的徽章發開了楞:險哪!幸虧他是科長,有中山裝与徽章。好家伙,就是當嫌疑犯拿去也不得了呀!他想,他應當去喝兩杯酒,慶祝自己的好運。科長給他的性命保了險!
  下了班,他在局子門外找小崔。沒找到。他發了气:“他媽的!天生來的不是玩藝儿,得偷懶就偷懶!”他步行回了家。一進門就問:“小崔沒回來呀?”沒有,誰也沒看到小崔。瑞丰心中打開了鼓:“莫非這小子真辭活儿不干了?嘿,真他媽的邪門!我還沒為瑞宣著急,你著哪門子急呢?他又不是你的哥哥!”他冒了火,准備明天早上小崔若來到,他必厲厲害害的罵小崔一頓。
  第二天,小崔還是沒露面。城內還到處捉人。“唉?”瑞丰對自己說:“莫非這小子教人家抓去啦?也別說,那小子長得賊眉鼠眼的,看著就象奸細!”
  為給特使報仇,城內已捉去兩千多人,小崔也在內。各色各樣的人被捕,不管有無嫌疑,不分男女老少,一概受了各色各樣的毒刑。
  真正的凶手可是沒有拿著。
  日本憲兵司令不能再等,他必須先槍斃兩個,好證明自己的精明強干。好嗎,捉不著行刺特使的人,不單交不了差事,對不起天皇,也被全世界的人恥笑啊!他從兩千多皮開肉綻的人里選擇出兩個來:一個是四十多歲的姓馮的汽車夫,一個是小崔。
  第三天早八點,姓馮的汽車夫与小崔,被綁出來,游街示眾。他們倆都赤著背,只穿著一條褲子,頭后插著大白招子。他們倆是要被砍頭,而后將人頭號令1在前門外五牌樓2上。馮汽車夫由獄里一出來,便已搭拉了腦袋,由兩個巡警攙著他。他已失了魂。小崔挺著胸自己走。他的眼比臉還紅。他沒罵街,也不怕死,而心中非常的后悔,后悔他沒听錢先生与祁瑞宣的勸告。他的年歲,身体,和心地,都夠与日本兵在戰場上拚個死活的,他有資格去殉國。可是,他就這么不明不白的被拉出去砍頭。走几步,他仰頭看看天,再低頭看看地。天,多么美的北平的青天啊。地,每一寸都是他跑熟了的黑土地。他舍不得這塊天地,而這塊天地,就是他的墳墓。
  兩面銅鼓,四只軍號,在前面吹打。前后多少排軍警,都扛著上了刺刀的槍,中間走著馮汽車夫与小崔。最后面,兩個日本軍官騎著大馬,得意的監視著殺戮与暴行。
  瑞丰在西單商場那溜儿,听見了鼓號的聲音,那死亡的音樂。他飛跑赶上去,他喜歡看熱鬧,軍鼓軍號對他有特別的吸引力。殺人也是“熱鬧”,他必須去看,而且要看個詳細。“喲!”他不由的出了聲。他看見了小崔。他的臉馬上成了一張白紙,急忙退回來。他沒為小崔思想什么,而先摸了摸自己的脖子——小崔是他的車夫呀,他是不是也有點危險呢?
  他极快的想到,他必須找個可靠的人商議一下。万一日本人來盤查他,他應當怎樣回話呢?他小跑著往北疾走,想找瑞宣大哥去談一談。大哥必定有好主意。走了有十几丈遠,他才想起來,瑞宣不是也被捕了么?他收住了腳,立定。恐懼變成了憤怒,他嘟囔著:“真倒霉!光是咱自己有心路也不行呀,看這群親友,全是不知死的鬼!早晚我是得吃了他們的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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