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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0


  天佑的尸身并沒漂向大河大海里去,而是被冰,水藻,与樹根,給纏凍在河邊儿上。
  第二天一清早就有人發現了尸首,到午后消息才傳至祁家。祁老人的悲痛是無法形容的。四世同堂中的最要緊,离他最近,最老成可靠的一層居然先被拆毀了!他想象得到自己的死,和儿媳婦的死——她老是那么病病歪歪的。他甚至于想象得到三孫子的死。他万想象不到天佑會死,而且死得這么慘!老天是無知,無情,無一點心肝的,會奪去這最要緊,最老成的人:“我有什么用呢?老天爺,為什么不教我替了天佑呢?”老人跳著腳儿質問老天爺。然后,他詛咒日本人。他忘了規矩,忘了恐懼,而破口大罵起來。一邊罵,一邊哭,直哭得不能再出聲儿。
  天佑太太的淚一串串的往下流,全身顫抖著,可是始終沒放聲。一會儿,她的眼珠往上翻,閉過气去。
  韻梅流著淚,一面勸解祖父,一面喊叫婆婆。兩個孩子莫名其妙的,扯著她的衣襟,不肯放手。
  瑞丰,平日對父親沒有盡過絲毫的孝心,也張著大嘴哭得哇哇的。
  慢慢的,天佑太太醒了過來。她這才放聲的啼哭。韻梅也陪著婆母哭。
  哭鬧過了一大陣,院中忽然的沒有了聲音。淚還在落,鼻涕還在流,可是沒了響聲,象風雪過去,只落著小雨。悲憤,傷心,都吐了出去,大家的心里全變成了空的,不知道思索,想不起行動。他們似乎還活著,又象已經半死,都那么低頭落淚,楞著。
  楞了不知有多久,韻梅首先出了聲:“老二,找你哥哥去呀!”
  這一點語聲,象一個霹雷震動了濃厚的黑云,大雨馬上降下來,大家又重新哭叫起來。韻梅勸告這個,安慰那個,完全沒有用處,大家只顧傾泄悲傷,根本听不見她的聲音。
  天佑太太坐在炕沿上,已不能動,手腳象冰一樣涼。祁老人的臉象忽然縮小了一圈。手按著膝蓋,他已不會哭,而只顫抖著長嚎。瑞丰的哭聲比別人的都壯烈,他不知道哭的是什么,而只覺得大聲的哭喊使心中舒服。
  韻梅抹著淚,扯住老二的肩搖了几下子:“去找你大哥!”她的聲音是那么尖銳,她的神情是那么急切,使瑞丰沒法不收住悲音。連祁老人也感到一點什么震動,而忽然的清醒過來。老人也喊了聲:“找你哥哥去!”
  這時候,小文和棚匠劉師傅的太太都跑進來。自從劉師傅走后,瑞宣到領薪的日子,必教韻梅給劉太太送過六元錢去。劉太太是個矮身量,非常結實的鄉下人,很能吃苦。在祁家供給她的錢以外,她還到舖戶去攬一些衣服,縫縫洗洗的,賺几文零用。她也時常的到祁家來,把韻梅手中的活計硬搶了去,抽著工夫把它們作好。她是鄉下人,作的活計雖粗,可是非常的結實;給小順儿們作的布鞋,幫子硬,底儿厚,一雙真可以當兩雙穿。她不大愛說話,但是一開口也滿有趣味与見解,所以和天佑太太与韻梅成了好朋友。對祁家的男人們,她可是不大招呼;她是鄉下人,卻有個心眼儿。小文輕易不到祁家來。他知道祁家的人多數是老八板儿,或者不大喜歡他的職業与行動,不便多過來討厭。他并不輕看自己,可也尊重別人,所以他須不即不离的保持住自己的身分。今天,他听祁家哭得太凶了,不能不過來看看。
  迎著頭,瑞丰給兩位鄰居磕了一個頭。他們馬上明白了祁家是落了白事。小文和劉太太都不敢問死的是誰,而只往四處打眼。瑞丰說了聲:“老爺子……”小文和劉太太的淚立刻在眼中轉。他們都沒和天佑有過什么來往,可是都知道天佑是最規矩老實的人,所以覺得可惜。
  劉太太立刻跑去伺候天佑太太,和照應孩子。
  小文馬上問:“有用我的地方沒有?”
  祁老人一向不大看得起小文,現在他可是拉住了小文的手。“文爺,他死得慘!慘!”老人的眼本來就小,現在又紅腫起來,差不多把眼珠完全掩藏起來。
  韻梅又說了話:“文爺,給瑞宣打個電話去吧!”小文愿意作這點事。
  祁老人拉著小文,立了起來:“文爺,打電話去!教他到平則門外去,河邊!河邊!”說完,他放開了小文的手,對瑞丰說:“走!出城!”
  “爺爺,你不能去!”
  老人怒吼起來:“我怎么不能去?他是我的儿子,我怎么不能去?教我一下子也摔到河里去,跟他死在一塊儿,我也甘心!走,瑞丰!”
  小文一向不慌不忙,現在他小跑著跑出去。他先去看李四爺在家沒有。在家。“四大爺,快到祁家去!天佑掌柜過去了!”
  “誰?”李四爺不肯信任他的耳朵。
  “天佑掌柜!快去!”小文跑出去,到街上去借電話。
  四大媽剛一听明白,便跑向祁家來。一進門,不管三七二十一,就放聲哭嚎起來。
  李四爺拉住了祁老人的手,兩位老人哆嗦成了一團。李老人辦慣了喪事,輕易不動感情;今天,他真動了心。祁老人是他多年的好友,天佑又是那么規矩老實,不招災不惹禍的人;當他初認識祁老人的時候,天佑還是個小孩子呢。
  大家又亂哭了一場之后,心中開始稍覺得安定一些,因為大家都知道李四爺是有辦法的人。李四爺擦了擦眼,對瑞丰說:“老二,出城吧!”
  “我也去!”祁老人說。
  “有我去,你還不放心嗎?大哥!”李四爺知道祁老人跟去,只是多添麻煩,所以攔阻他。
  “我非去不可!”祁老人非常的堅決。為表示他能走路,無須別人招呼他,他想极快的走出去,教大家看一看。可是,剛一下屋外的台階,他就几乎摔倒。掙扎著立穩,他再也邁不開步,只剩了哆嗦。
  天佑太太也要去。天佑是她的丈夫,她知道他的一切,所以也必須看看丈夫是怎樣死的。
  李四爺把祁老人和天佑太太都攔住:“我起誓,准教你們看看他的尸!現在,你們不要去!等我都打點好了,我來接你們,還不行嗎?”
  祁老人用力瞪著小眼,沒用,他還是邁不開步。“媽!”韻梅央告婆婆。“你就甭去了吧!你不去,也教爺爺好受點儿!”
  天佑太太落著淚,點了頭。祁老人被四大媽攙進屋里去。
  李四爺和瑞丰走出去。他們剛出門,小文和孫七一塊儿走了來。小文打通了電話,孫七是和小文在路上遇見的。平日,孫七雖然和小文并沒什么惡感,可是也沒有什么交情。專以頭發來說,小文永遠到最好的理發館去理發刮臉,小文太太遇有堂會必到上海人開的美容室去燙發。這都給孫七一點刺激,而不大高興多招呼文家夫婦。今天,他和小文仿佛忽然變成了好朋友,因為小文既肯幫祁家的忙,那就可以證明小文的心眼并不錯。患難,使人的心容易碰到一處。
  小文不會說什么,只一支跟著一支的吸煙。孫七的話來得很容易,而且很激烈,使祁老人感到一些安慰。老人已躺在炕上,一句話也說不出,可是他還听著孫七的亂說,時時的歎一口气。假若沒有孫七在一旁拉不斷扯不斷的說,他知道他會再哭起來的。
  職業的与生活的經驗,使李四爺在心中极難過的時節,還會計划一切。到了街口,他便在一個小茶館里叫了兩個人,先去撈尸。然后,他到護國寺街一家壽衣舖,賒了兩件必要的壽衣。他的計划是:把尸身打撈上來,先脫去被水泡過一夜的衣服,換上壽衣——假若這兩件不好,不夠,以后再由祁家添換。換上衣服,他想,便把尸首暫停在城外的三仙觀里,等祁家的人來辦理入殮開□。日本人不許死尸入城,而且抬來抬去也太麻煩,不如就在廟里辦事,而后抬埋。
  這些計划,他一想到,便問瑞丰以為如何。瑞丰沒有意見。他的心中完全是空的,而只覺得自己無憂無慮的作孝子,到處受別人的怜借,頗舒服,而且不無自傲之感。出了城,看見了尸身——已由那兩位雇來的人撈了上來,放在河岸上——瑞丰可是真動了心。一下子,趴伏在地,摟著尸首,他大哭起來。這回,他的淚是真的,是由心的深處冒出來的。天佑的臉与身上都被泡腫,可是并不十分難看,還是那么安靜溫柔。他的手中握著一把河泥,臉上可相當的干淨,只在胡子上有兩根草棍儿。
  李四爺也落了淚。這是他看著長大了的祁天佑——自幼儿就靦腆,一輩子沒有作過錯事,永遠和平,老實,要強,穩重的祁天佑!老人沒法不傷心,這不只是天佑的命該如此,而是世界已變了樣了——老實人,好人,須死在河里!
  瑞宣赶到。一接到電話,他的臉馬上沒有了血色。嘴唇顫著,他只告訴了富善先生一句話:“家里出了喪事!”便飛跑出來。他几乎不知道怎樣來到的平則門外。他沒有哭,而眼睛已看不清面前的一切。假若祖父忽然的死去,他一定會很傷心的哭起來。但是,那只是傷心,而不能教他迷亂,因為祖父的壽數已到,死亡是必不可免的,他想不到父親會忽然的死去。況且,他是父親的長子:他的相貌,性格,態度,說話的樣子,都象父親,因為在他的幼時,只有父親是他的模范,而父親也只有他這么一個珍寶接受他全份的愛心。他第一次上大街,是由父親抱去的。他初學走路,是由父親拉著他的小手的。他上小學,中學,大學,是父親的主張。他結了婚,作了事,有了自己的儿女,在多少事情上他都可以自主,不必再和父親商議,可是他處理事情的動机与方法,還暗中与父親不謀而合。他不一定對父親談論什么,可是父子之間有一种不必說而互相了解的親密;一個眼神,一個微笑,便夠了,用不著多費話。父親看他,与他看父親,都好象能由現在,看到二三十年前;在二三十年前,只要他把小手遞給父親,父親就知道他要出去玩玩。他有他自己的事業与學問,与父親的完全不同,可是除了這點外來的知識与工作而外,他覺得他是父親的化身。他不完全是自己,父親也不完全是父親,只有把父子湊到一處,他仿佛才能感到安全,美滿。他沒有什么野心,他只求父親活到祖父的年紀,而他也象父親對祖父那樣,雖然已留下胡子,可是還体貼父親,教父親享几年晚福。這不是虛假的孝順,而是,他以為,最自然,最應該的事。
  父親會忽然的投了水!他自己好象也死去了一大半!他甚至于沒顧得想父親死了的原因,而去詛咒日本人。他的眼中只有個活著的父親,与一個死了的父親;父親,各种樣子的父親——有胡子的,沒胡子的,笑的,哭的——出現在他眼前,一會儿又消滅。他顧不得再想別的。
  看見了父親,他沒有放聲的哭出來。他一向不會大哭大喊。放聲的哭喊只是沒有辦法的辦法,而他是好想辦法的人,不慣于哭鬧。他跪在了父親的頭前,隔著淚看著父親。他的胸口發痒,喉中發甜,他啐出一口鮮紅的血來。腿一軟,他坐了在地上。天地都在旋轉。他不曉得了一切,只是口中還低聲的叫:“爸爸!爸爸!”
  好久,好久,他才又看見了眼前的一切,也發覺了李四爺用手在后面戧著他呢。
  “別這么傷心喲!”四爺喊著說:“死了的不能再活,活著的還得活下去呀!”
  瑞宣抹著淚立起來,用腳把那口鮮紅的血擦去。他身上連一點力气也沒有了,臉上白得可怕。可是,他還要辦事。無論他怎么傷心,他到底是主持家務的人,他須把沒有吐淨的心血花費在操持一切上。
  他同意李四爺的辦法,把尸身停在三仙觀里。
  李四爺借來一塊板子,瑞宣瑞丰和那兩個幫忙的人,把天佑抬起來,往廟里走。太陽已偏西,不十分暖和的光射在天佑的臉上。瑞宣看著父親的臉,淚又滴下來,滴在了父親的腳上。他渾身酸軟無力,可是還牢牢的抬著木板,一步一步的往前挪動。他覺得他也許會一跤跌下去,不能再起來,可是他掙扎著往前走,他必須把父親抬到廟中去安息。
  三仙觀很小,院中的兩株老柏把枝子伸到牆外,仿佛為是好多得一點日光与空气。進了門,天佑的臉上沒有了陽光,而遮上了一層儿淡淡的綠影。“爸爸!”瑞宣低聲的叫。“在這里睡吧!”
  停靈的地方是在后院。院子更小,可是沒有任何樹木,天佑的臉上又亮起來。把靈安置好,瑞宣呆呆的看著父親。父親确是睡得很好,一動不動的,好象极舒服,自在,沒有絲毫的憂慮。生活是夢,死倒更真實,更肯定,更自由!“哥哥!”瑞丰的眼,鼻,連耳朵,都是紅的。“怎么辦事呀?”
  “啊?”瑞宣象由夢中惊醒了似的。
  “我說,咱們怎么辦事?”老二的傷心似乎已消逝了十之八九,又想起湊熱鬧來。喪事,盡管是喪事,据他看,也是湊熱鬧的好机會。穿孝,唪經,焚紙,奠酒,磕頭,擺飯,入殮,開吊,出殯……有多么熱鬧呀!他知道自己沒有錢,可是大哥總該會設法弄錢去呀。人必須盡孝,父親只會死一回,即使大哥為難,也得把事情辦得熱熱鬧鬧的呀。只要大哥肯盡孝,他——老二——也就必定用盡心計,籌划一切,使這場事辦得极風光,极体面,极火熾。比如說:接三那天還不糊些頂体面的紙人紙馬,還不請十三位和尚念一夜經么?伴宿就更得漂亮一些,酒席至少是八大碗一個火鍋,廟外要一份最齊全的鼓手;白天若還是和尚唪經,夜間理應換上喇嘛或道士。而后,出殯的時候,至少有七八十個穿孝的親友,象一大片白鵝似的在棺材前面慢慢的走;棺材后面還有一二十輛轎車,白的,黃的,藍的,里面坐著送殯的女客。還有執事,清音,鬧喪鼓,紙人紙車金山銀山呢!只有這樣,他想,才足以對得起死去的父親,而親友們也必欽佩祁家——雖然人是投河死了的,事情可辦得沒有一點缺陷啊!“四爺爺!”瑞宣沒有搭理老二,而對李老人說:“咱們一塊儿回去吧?怎么辦事,我得跟祖父,母親商議一下,有你老人家在一旁,或者……”
  李老人一眼便看進瑞宣的心里去:“我曉得!听老人們怎么說,再合計合計咱們的錢力,事情不能辦得太寒傖,也不能太扎花1;這個年月!”然后他告訴瑞丰:“老二,你在這里看著;我們一會儿就回來。”同時,他把那兩個幫忙的人也打發回去。
  看見了家門,瑞宣簡直邁不開步了。費了极大的力量,他才上了台階。只是那么兩三步,他可是已經筋疲力盡。他的眼前飛舞著几個小的金星,心跳得很快。他扶住了門框,不能再動。門框上,剛剛由小文貼上了白紙,漿糊還濕著呢。他不會,也不敢,進這貼了白紙的家門。見了祖父与母親,他說什么呢?怎么安慰他們呢?
  李四爺把他攙了進去。
  家中的人一看瑞宣回來了,都又重新哭起來。他自己不愿再哭,可是淚已不受控制,一串串的往下流。李四爺看他們已經哭得差不多了,攔住了大家:“不哭嘍!得商量商量怎么辦事喲!”
  听到這勸告,大家仿佛頭一次想到死人是要埋起來的;然后都抹著淚坐在了一處。
  祁老人還顧不得想實際的問題,拉著四爺的手說:“天佑沒給我送終,我倒要發送他啦;這由何處說起喲!”“那有什么法子呢?大哥!”李四爺感歎著說,然后,他一語點到了題:“先看看咱們有多少錢吧!”
  “我去支一個月的薪水!”瑞宣沒有說別的,表示他除此而外,別無辦法。
  天佑太太還有二十多塊現洋,祁老人也存著几十塊現洋,与一些大銅板。這都是他們的棺材本儿,可是都愿意拿出來,給天佑用。“四爺,給他買口好材,別的都是假的!誰知道,我死的時候是棺材裝呢,還是用席頭儿卷呢!”老人顫聲的說。真的,老人的小眼睛已看不見明天。他的唯一的恐懼是死。不過,到時候非死不可呢,他愿意有一口好的棺材,和一群儿孫給他帶孝;這是他的最后的光榮!可是,儿子竟自死在他的前面,奪去了他的棺材,還有什么話可說呢。最后的光榮才是真的光榮,可是他已不敢希望那個。他的生活秩序完全被弄亂了,他不敢再希望什么,不敢再自信。他已不是什么老壽星,可能的他將變成老乞丐,死后連棺材都找不到!“好!我去給看口材,准保結實,体面!”李四爺把祁老人的提案很快的作了結束。“停几天呢?天佑太太!”
  天佑太太很愿意丈夫的喪事辦得象個樣子。她知道的清楚:丈夫一輩子沒有浪費過一個錢,永遠省吃儉用的把錢交到家中。他應當得到個体面的發送,大家應當給他個最后的酬謝。可是,她也知道自己不定哪時就和丈夫并了骨,不為別人,她也得替瑞宣設想;假若再出一檔子白事,瑞宣怎么辦呢?想到這里,她馬上決定了:“爺爺,擱五天怎樣?在廟里,多擱一天,多花一天的錢!”
  五天太少了。可是祁老人忍痛的點了頭。他這時候已看清了瑞宣的臉——灰淥淥的象一張風吹雨打過的紙。
  “總得念一夜經吧?爺爺!”天佑太太低著頭問。大家也無异議。
  瑞宣只迷迷糊糊的听著,不說什么。對這些什么念經,開吊的,在平日,他都不感覺興趣,而且甚至以為都沒用處,也就沒有非此不可的必要。今天,他不便說什么。文化是文化,文化里含有許多許多不必要的繁文縟節,不必由他去維持,也不必由他破坏。再說,在這樣的一個四世同堂的家庭里,文化是有許多層次的,象一塊千層糕。若專憑理智辦事,他須削去几層,才能把事情辦得合理;但是,若用智慧的眼來看呢,他實在不必因固執而傷了老人們的心。他是現代的人,但必須体貼過去的歷史。只要祖父与媽媽不象瑞丰那樣貪熱鬧,他便不必教他們難堪。他好象是新舊文化中的鐘擺,他必須左右擺勻,才能使時刻進行得平穩准确。
  李四爺作了總結束:“好啦,祁大哥,我心里有了准數啦!棺材,我明天去看。瑞宣,你明天一早儿到墳地去打坑。孫七,你勻得出工夫來嗎?好,你陪著瑞宣去。劉太太,你去扯布,扯回來,幫著祁大奶奶赶縫孝衣。念經,就用七眾儿吧,我去請。鼓手,執事,也不必太講究了,有個響動就行,是不是?都請誰呢?”
  韻梅由箱子里找出行人情的禮金簿來。祁老人并沒看簿子,就決定了:“光請至親至友,大概有二十多家子。”老人平日在睡不著的時候,常常掐指計算:假若在他死的時候,家道還好,而大辦喪事呢,就應當請五十多家親友,至少要擺十四五桌飯;若是簡單的辦呢,便可減少一半。“那么,就預備二十多家的飯吧。”李四爺很快的想好了主意:“干脆就吃炒菜面,又省錢,又熱乎;這年月,親友不會恥笑咱們!大哥,你帶著她們到廟里看看吧。到廟里,告訴老二,教他明天去報喪請人。好在只有二十多家,一天足以跑到了。大哥!到那里,可不准太傷心了,身体要緊!四媽,你同天佑太太去;到那儿,哭一場就回來!回頭我去和老二守靈。”
  李老人下完這些命令,劉太太赶快去扯布。祁老人帶著李四媽,儿媳与小順子,雇了車,到廟中去。
  劉太太拿了錢,已快走出街門,李四爺向她喊:“一個舖子只能扯一丈喲,多跑几家!”
  韻梅也想到廟中去哭一場,可是看瑞宣的樣子,她決定留在家里。
  孫七的事情是在明天,他告辭回家去喝酒,他的心里堵得慌。
  小文沒得到任何命令,還繼續的一支緊接著一支的吸煙。李老人看了小文一眼,向他點點手:“文爺,你去弄几兩白干吧,我心里難過!”
  瑞宣走到自己的屋中去,躺在了床上。韻梅輕輕的進來,給他蓋上了一床被子。他把頭蒙上,反倒哭出了聲儿。
  淚洒淨,他心中清楚了許多,也就想起日本人來。想到日本人,他承認了自己的錯誤:自己不肯离開北平,几乎純粹是為家中老幼的安全与生活。可是,有什么用呢?自己下過獄,老二變成了最沒出息的人;現在,連最老成,最謹慎的父親,也投了河!在敵人手底下,而想保護一家人,哼,夢想!
  他不哭了。他恨日本人与他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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