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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2


  程長順忙得很,不單手腳忙,心里也忙。所以,他沒能到祁家來幫忙。這使他很難過,可是無可如何。
  高亦陀把長順約到茶館里去談一談。亦陀很客气,坐下就先付了茶錢。然后,真照著朋友在一塊儿吃茶談天的樣子,他扯了些閒篇儿。他問馬老太太近來可硬朗?他們的生活怎樣,還過得去?他也問到孫七,和丁約翰。程長順雖然頗以成人自居,可是到底年輕,心眼簡單,所以一五一十的回答,并沒覺出亦陀只是沒話找話的閒扯。
  說來說去,亦陀提到了小崔太太。長順回答得更加詳細,而且有點興奮,因為小崔太太的命實在是他与他的外婆給救下來的,他沒法不覺得驕傲。他并且代她感謝亦陀:“每月那十塊錢,實在太有用了,救了她的命!”亦陀仿佛完全因為長順提醒,才想起那點錢來:“嘔,你要不說,我還忘了呢!既說到這儿,我倒要跟你談一談!”他輕輕的挽起袍袖,露出雪白的襯衫袖口來。然后,他慢慢的把手伸進怀里,半天才掏出那個小本子來——長順認識那個小本子。掏出來,他吸著气儿,一頁一頁的翻。翻到了一個地方,他細細的看,而后跟往上看,捏著手指算了一會儿。算完,他噗哧的一笑:“正好!正好!五百塊了!”“什么?”程長順的眼睜得很大。“五百?”
  “那還有錯?咱們這是公道玩藝儿!你有賬沒有?”亦陀還微笑著,可是眼神不那么柔和了。
  長順搖了搖大腦袋。
  “你該記著點賬!無論作什么事,請你記住,總要細心,不可馬馬虎虎!”
  “我知道,那不是‘給’她的錢嗎?何必記賬呢?”長順的鼻音加重了一些。
  “給——她的?”亦陀非常的惊异,眨巴了好大半天的眼。
  “這個年月,你想想,誰肯白給誰一個錢呢?”“你不是說,”長順嗅出怪味道。
  “我說?我說她借的錢,你擔的保;這里有你的簽字!連本帶利,五百塊!”
  “我,我,我,”長順說不上話來了。
  “可不是你!不是你,難道還是我?”亦陀的眼整個的盯在長順的臉上,長順連一動也不敢動了。
  眼往下看著,長順嗚囔出一句:“這是什么意思呢?”“來,來,來!別跟我裝傻充楞,我的小兄弟!”亦陀充分的施展出他的言語的天才來:“當初,你看她可怜;誰能不可怜她呢?人同此心,心同此理,我不能怪你!你有個好心腸!所以,你來跟我借錢。”
  “我沒有!”
  “唉,唉,年輕輕的,可不能不講信義!”亦陀差不多是苦口婆心的講道了。“處世為人,信義為本!人而無信,不知其可也!”
  “我沒跟你借錢!你給我的!”長順的鼻子上出了汗。
  亦陀的眼眯成一道縫儿,脖子伸出多長,口中的熱气吹到長順的腦門上;“那么,是誰,是誰,我問你,是誰簽的字呢?”
  “我!我不知道……”
  “簽字有自己不知道的?胡說!亂說!我要不看在你心眼還不錯的話,馬上給你兩個嘴巴子!不要胡說,咱們得商議個辦法。這筆賬誰負責還?怎么還?”
  “我沒辦法,要命有命!”長順的淚已在眼圈中轉。“不准耍無賴!要命有命,象什么話呢?要往真理說,要你這條命,還真一點不費事!告訴你吧,這筆錢是冠所長的。她托我給放放賬,吃點利。你想想,即使我是好說話的人——我本是好說話的人——我可也不能給冠所長丟了錢,放了禿尾巴鷹啊!我惹不起她,不用說,你更惹不起她。好,她跺一跺腳就震動了大半個北京城,咱們,就憑咱們,敢在老虎嘴里掏肉吃?她有勢力,有本領,有膽量,有日本人幫助她,咱們,在她的眼里,還算得了什么呢?不用說你,就是我要交不上這五百元去,哼,她准會給我三年徒刑,一天也不會少!你想想看!”
  長順的眼中要冒出火來。“教她給我三年監禁好了。我沒錢!小崔太太也沒錢!”
  “話不是這樣講!”亦陀簡直是享受這种談話呢,他的話一擒一縱,有鉤有刺,伸縮自如。“你下了獄,馬老太太,你的外婆,怎么辦呢?她把你拉扯到這么大,容易嗎?”他居然揉了一下眼,好象很動心似的。“想法子慢慢的還債吧,你說個辦法,我去向冠所長求情。就比如說一月還五十,十個月不就還清了嗎?”
  “我還不起!”
  “這可就難辦了!”亦陀把袖口又放下來,揣著手,擰著眉,替長順想辦法。想了好大半天,他的靈机一動:“你還不起,教小崔太太想辦法呀!錢是她用了的,不是嗎?”“她有什么辦法呢?”長順抹著鼻子上的汗說。
  亦陀把聲音放低,親切誠懇的問:“她是你的親戚?”長順搖了搖頭。
  “你欠她什么情?”
  長順又搖了搖頭。
  “完啦!既不沾親,又不欠情,你何苦替她背著黑鍋呢?”長順沒有說什么。
  “女人呀,”亦陀仿佛想起個哲學上的問題似的,有腔有調的說:“女人呀,比咱們男人更有辦法,我們男人干什么都得要資本,女人方便,她們可以赤手空拳就能謀生掙錢。女人們,嘔,我羡慕她們!她們的臉,手,身体,都是天然的資本。只要她們肯放松自己一步,她們馬上就有金錢,吃穿,和享受!就拿小崔太太說吧,她年輕,長得滿下得去,她為什么不設法找些快樂与金錢呢?我簡直不能明白!”“你什么意思?”長順有點不耐煩了。
  “沒有別的意思,除了我要提醒她,幫助她,把這筆債還上!”
  “怎么還?”
  “小兄弟,別怪我說,你的腦子實在不大靈活;讀書太少的關系!是的,讀書太少!”
  “你說干脆的好不好?”長順含著怒央告。
  “好,我們說干脆的!”亦陀用茶漱了漱口,噴在了地上。“她或你,要是有法子馬上還錢,再好沒有。要是不能的話,你去告訴她,我可以幫她的忙。我可以再借給她五十元錢,教她作兩件花哨的衣服,燙燙頭發。然后,我會給她找朋友,陪著她玩耍。我跟她對半分賬。這筆錢可并不歸我,我是替冠所長收賬,巡警不會來麻煩她,我去給她打點好。只要她好好的干,她的生意必定錯不了。那么以后我就專去和她分賬,這五百元就不再提了!”
  “你是教她賣……”長順儿的喉中噎了一下,不能說下去。“這時興的很!一點儿也不丟人!你看,”亦陀指著那個小本子,“這里有多少登記過的吧!還有女學生呢!好啦,你回去告訴她,再給我個回話儿。是這么辦呢,咱們大家都是朋友;不是呢,你們倆馬上拿出五百元來。你要犯牛脖子不服气呢——不,我想你不能,你知道冠所長有多么厲害!好啦,小兄弟,等你的回話儿!麻煩你呀,對不起!你是不是要吃點什么再回去呢?”亦陀立起來。
  長順莫名其妙的也立起來。
  亦陀到茶館門口拍了拍長順的肩頭,“等你的回話儿!慢走!慢走!”說完,他好象怪舍不得离開似的,向南走去。
  長順儿的大頭里象有一對大牛蜂似的嗡嗡的亂響。在茶館外楞了好久,他才邁開步儿,兩只腳象有一百多斤沉。走了几步,他又立住。不,他不能回家,他沒臉見外婆和小崔太太。又楞了半天,他想起孫七來。他并不佩服孫七,但孫七到底比他歲數大,而且是同院的老鄰居,說不定他會有個好主意。
  在街上找了半天,他把孫七找到。兩個人進了茶館,長順會了茶資。
  “喝!了不得,你連這一套全學會了!”孫七笑著說。
  長順顧不得閒扯。他低聲的,著急的,開門見山的把事情一五一十的告訴了孫七。
  “哼!我還沒想到冠家會這么坏,媽的狗日的!怪不的到處都是暗門子呢,敢情有人包辦!妹妹的!告訴你,日本人要老在咱們這儿住下去,誰家的寡婦,姑娘,都不敢說不當暗門子!”
  “先別罵街,想主意喲!”長順央告著。
  “我要有主意才怪!”孫七很著急,很气憤,但是沒有主意。
  “沒主意也得想!想!想!快著!”
  孫七閉上了近視眼,認真的去思索。想了不知有多久。他忽然的睜開了眼:“長順!長順!你娶了她,不就行了嗎?”“我?”長順的臉忽然的紅了。“我娶了她?”“一點不錯!娶了她!她成了你的老婆,看他們還有什么辦法呢!”
  “那五百塊錢呢?”
  “那!”孫七又閉上了眼。半天,他才又說話:“你的生意怎樣?”
  長順的确是气胡涂了,竟自忘了自己的生意。經孫七這一提示,他想起那一千元錢來。不過,那一千元,除去一切開銷,也只許剩五六百元,或更少一點。假若都拿去還債,他指仗著什么過日子呢?況且,冠家分明是敲詐;他怎能把那千辛万苦掙來的錢白送給冠家呢?思索了半天,他對孫七說:“你去和我外婆商議商議,好不好?”他沒臉見外婆,更沒法開口對外婆講婚姻的事。
  “連婚事也說了?”孫七問。
  長順不知怎么回答好。他不反對娶了小崔太太。即使他還不十分明白婚姻的意義与責任,可是為了搭救小崔太太,他仿佛應當去冒險。他傻子似的點了頭。
  孫七覺出來自己的重要。他今天不單沒被長順儿駁倒,而且為長順作了媒。這是不可多得的事。
  孫七回了家。
  長順儿可不敢回去。他須找個清靜地方,去涼一涼自己的大腦袋。慢慢的他走向北城根去。坐在城根下,他翻來覆去的想,越想越生气。但是,生气是沒有用的,他得想好主意,那足以一下子把大赤包和高亦陀打到地獄里去的主意。好容易,他把气沉下去。又待了好大半天,他想起來了:去告,去告他們!
  到哪里去告狀呢?他不知道。
  怎么寫狀紙呢?他不會。
  告狀有用沒有呢?他不曉得。
  假若告了狀,日本人不單不懲罰大赤包与高亦陀,而反治他的罪呢?他的腦門上又出了汗。
  不過,不能管那么多,不能!當他小的時候,對得罪了他的孩子們,即使他不敢去打架,他也要在牆上用炭或石灰寫上,某某是個大王八,好出一口惡气,并不管大王八對他的敵人有什么實際的損害与挫折。今天,他還須那么辦,不管結果如何,他必須去告狀;不然,他沒法出這口惡气。
  胡里胡涂的,他立起來,向南走。在新街口,他找到一位測字的先生。花了五毛錢,他求那位先生給他寫了狀子。那位先生曉得狀紙內容的厲害,也許不利于告狀人。但是,為了五毛錢的收入,他并沒有警告長順。狀紙寫完,先生問:“遞到什么地方去呢?”
  “你說呢?”長順和測字先生要主意。
  “市政府吧?”先生建議。
  “就好!”長順沒特別的用心去考慮。
  拿起狀紙,他用最快的腳步,直奔市政府去。他拚了命。是福是禍,都不管了。他當初沒听瑞宣的話,去加入抗日的軍隊,滿以為就可以老老實實的奉養著外婆。誰知道,閉門家中坐,禍從天上來。大赤包會要教他破產,或小崔太太作暗娼。好吧,干干看吧!反正他只有一條命,拚吧!他想起來錢家的,祁家的,崔家的,不幸与禍患,我不再想當個安分守己的小老人了,他須把青春的熱血找回來,不能傻蛋似的等著鋼刀放在脖子上。他必須馬上把狀紙遞上去,一猶疑就會失去勇气。
  把狀子遞好,他往回走。走得很慢了,他開始怀疑自己的智慧,有點后悔。但是,后悔已太遲了,他須挺起胸膛,等著結果,即使是最坏的結果。
  孫七把事情辦得很快。在長順還沒回來的時候,他已經教老少兩個寡婦都為上了難。馬老太太對小崔太太并沒有什么挑剔,但是,給外孫娶個小寡婦未免太不合理。再說,即使她肯將就了這門親事,事情也并不就這么簡單的可以結束,而還得設法還債呀。她沒了主意。
  小崔太太呢,听明白孫七的話,就只剩了落淚。還沒工夫去細想,她該再嫁不該,和假若愿再嫁應該嫁給誰。她只覺得自己的命太苦,太苦,作了寡婦還不夠,還須去作娼!落著淚,她立了起來。她要到冠家去拚命。她是小崔的老婆,到被逼得無路可走的時候,她會撒野,會拚命!“好,我欠他們五百元哪,我還給他們這條命還不行嗎?我什么也沒有,除了這條命!”她的眉毛立起來,說著就往外跑。她忘了她是寡婦,而要痛痛快快的在冠家門外罵一場,然后在門上碰死。她愿意死,而不能作暗娼。
  孫七嚇慌了,一面攔著她,一面叫馬老太太。“馬老太太,過來呀!我是好心好意,我要有一點坏心,教我不得好死!快來!”
  馬老太太過來了,可是無話可說。兩個寡婦對楞起來。楞著楞著,她們都落了淚,她們的委屈都沒法說,因為那些委屈都不是由她們自己的行為招來的,而是由一种莫名其妙的,無可抵御的什么,硬壓在她們的背上的。她們已不是兩條可以自由活著的性命,而是被狂風卷起的兩片落葉;風把她們刮到什么地方去,她們就得到什么地方去,不管那是一汪臭水,還是一個糞坑。
  在這种心情下,馬老太太忘了什么叫謹慎小心。她拉住了小崔太太的手。她只覺得大家能在一塊儿活著,關系更親密一點,仿佛就是一种抵御“外侮”的力量。
  正在這時候,長順儿走進來。看了她們一眼,他走到自己屋中去。他不敢表示什么,也顧不得表示什么。他非常的怕那個狀子會惹下极大的禍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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