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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6


  冠曉荷,都市的虫子,輕易不肯出城。從城內看城樓,他感到安全;反之,從城外看它,他便微微有些懼意,生怕那巨大的城門把他關在外邊。他的土色是黑的,一看見城外的黃土,他便茫然若失。他的空气是暖的,臭的,帶著香粉或油條味儿的;城外的清涼使他的感官与肺部都覺得難過,倦怠。他是溫室里的花,見不得真的陽光与雨露。
  今天,他居然出了平則門。他听說,在城內凍死的餓死的,都被巡警用卡車拉到城外,象傾倒垃圾似的扔在城外。他希望能在城外找到桐芳的尸身。即使不幸她真的被野狗咬爛,他能得到她的一塊骨頭或一些頭發也是好的。這可真的難為他;他須出城,而且須向有死尸的地方走去!
  一看見城門,他的身上就出了汗,冷汗。他怕离開熱鬧的街道,而走入空曠無人的地方。他放慢了腳步,遲疑了一下。不,他不能就這么打了轉身。他須堅決!他低聲的叫著桐芳:“桐芳!桐芳!保護我呀!我是冒著險來找你呀!”
  走進城門洞,他差不多不敢睜開眼。他是慣于在戲園子電影院里与那些穿著綢緞衣服,臉上擦著香粉的人們擠來擠去的。這里,洋車,糞車,土車,騾車,大車,和各色的破破爛爛的人,背著筐的,挑著擔子的,提著一挂豬大腸的,都擠在一處,誰都想快走,而誰也走不快。他簡直不敢睜開眼看,而且捂上了鼻子。
  好象擠了一年半載似的,他才出了城門。出了城,按說他應當痛快一些;他可是更害怕了。他好象是住慣了籠子的鳥儿,一旦看見空曠,反倒不知如何是好了。极勉強的,他往前走。走出關廂,看一看護城河,看一看城牆,他象走迷了的一個小儿,不敢再向任何方向邁步。立了好久,他決定不了是前進還是后退。他几乎忘了桐芳,而覺得有一些聲音在呼喚他:“回來吧!回到城中來吧!”城中,只有城中,才是他的家,他的一切。他應當象一塊果皮或一些雞腸,腐爛在那大垃圾堆——都市——上。他是都市文化的一個蛔虫,只能在那熱的,臭的,腸胃里找營養与生活。他禁不得一點風,一點冷;空曠靜寂便是他的墳墓。
  他應當回去,盡管桐芳是他心愛的人,他也不便為她而使自己在這可怕的地方受罪。再說,他已經冒險出了城,心到神知,桐芳若有靈,一定會明白他,感謝他,原諒他!
  他也想到,即使找到桐芳的一塊骨頭或一些頭發,又怎樣呢?那不過是小說与戲劇中的一种痴情,對實際上并無任何用處。他精明,不便作蠢事。再說,最要緊的事恐怕還是他須去作官,作了官他會好好的給桐芳念几台經,給她修個很体面的衣冠冢。作了官,他就可以不再受大赤包的气。作了官,而且,他就可以再娶一個或兩個姨太太。不,這未免有點對不起桐芳!不過,人是須隨著官運而發展自己的。假若真作了官,到時候必須再娶姨太太呢,恐怕桐芳也不會不原諒他的。想清楚了這些,他心中舒服了好多。算了,回家吧!回到家中,他不應再和太太鬧气。為人處世,他告訴自己,必須顧到實際,不可太痴情,太玄虛。
  他開始往回走。剛一邁步,他的臂被人抓住。他嚇了一大跳。一想,他便想到強盜;這是城外,城外是野地方,白天也會有人搶劫。他用眼偷偷的往旁邊目留,預備看明白了再決定喊救命呢,還是乖乖的把錢包交出去。交出錢包是不上算的,但是性命比錢包更可寶貴。
  他看明白了,身旁是個癟嘴亂胡子老頭儿。老頭儿身上的衣服很不体面。曉荷馬上勇敢起來。他輕看窮人,討厭窮人;對窮人,他一點也不客气。他把抓著他的手打下去,象打下一個髒臭的虫子:“要錢嗎,開口呀!動手動腳的,算什么規矩?不看你有胡子,扯你兩個嘴巴子!”
  “你已經打過我!”老頭儿往前赶了一步,兩個人打了對臉。
  曉荷這才看明白,面前是錢默吟先生。“喲!錢先生!”他叫的怪親熱。他忘了他曾出賣過錢詩人。他以為錢先生早已死去。錢先生既沒死,而落得一貧如洗,象個叫花子,他看在老鄰居的情面上,理應不以一般的乞丐相待;他想給老人一兩毛錢,表示自己的慈善厚道。
  “你已經打過我!”錢先生光亮的眼睛盯著曉荷的臉。“我打過你?”曉荷惊异的問。他想老頭儿必定是因為窮困而有點神經病。他赶快在口袋里去摸,先摸到一張票子,大概是一元錢,他把它放下了。他犯不上一給老人就給一塊。他慈善,但善心須有個限度。他又摸,摸到兩個五分的,日本人鑄造的,很小的小角子。兩個角子不過才是一毛錢,少了一點。不過白給人家錢,總是少一點的好。他把它掏出來:“老先生拿去!下不為例喲!”
  錢先生沒有去接那點賙濟。“你忘了。你沒打過我,你可教日本人打過我!你我是仇人!想起來了吧?”曉荷想了起來。他的臉立刻白了。
  “跟我走!”老人极堅決的說。
  “上,上哪儿?”曉荷咽了口唾沫。“我很忙,還要赶快進城呢!”
  “甭廢話,走!”
  曉荷的眼惊雞似的往四處看,須備著逃走,或喊救命。“走!”老人把右手伸在棉襖里邊去。那里鼓鼓囊囊的象有“家伙”。
  “你一出聲,我就開槍。”
  曉荷的唇開始顫動。其實老人身上并沒有武器,曉荷可是覺得已看見了槍似的。他想起當初他怎么陷害,怎么帶著日本憲兵去捉捕錢先生。他們倆的确是仇人,所以,他想象到仇人必帶著槍。他的磕膝軟起來,只要再稍一松勁儿,就會跪下去。槍,仇人,城外,湊在一處,他非死不可,他想。“錢先生!”他顫抖著央告:“饒了我吧!我無知,我沒安心害你!大人不見小人過,饒我這回,我下次不敢!你沒錢,我供給!我會拿你當我的爸爸似的那么永遠孝敬你!”“跟我走!”錢先生用手杵了他一下子。
  曉荷的淚開然在眼眶里轉。他后悔,甚至詛咒桐芳;為了她,他卻來到了“行刑場”!他的腿已不能動,象插在了地上。錢先生扯住他的胳臂,拉著他走。曉荷不敢抬頭,怕看見遠處的山,那可怕的山。他知道,他將永遠進不了城,他的鬼魂會被關在城外,只能在高山与田野之間游蕩。可怕!他也不敢奪出胳臂逃跑,他曉得槍彈比腿走的快。他只能再央告,可是嘴唇一勁儿顫,說不出話來。
  他們走過了祁天佑投河的地方,錢先生指給了曉荷看。“祁天佑死在了這里!”
  那里除了凍得很結實的冰,什么也沒有。曉荷可是不敢看,他把頭扭開。當天佑死的時候,他絲毫沒感覺到什么,并且也沒到祁家去吊唁。他以為天佑不過是個小商人,死或活都与他沒有什么關系。現在,他可是動了心;他想他也許在十分鐘之內便和天佑作了地下的鄰居。
  再往前走,他們過了瑞丰發現帽子蓋著人頭的地方。帽子沒有了,人頭也不見了,可是東一塊西一塊的扔著人骨頭。他們還往前走。曉荷有點不耐煩了。他想問一聲:“到底上哪儿去?”可是又不敢開口。他不敢說:“別折磨我啦,殺剮給我個干脆的!”不單不敢開口,他几乎也不敢睜眼看四外了。他覺得,不用殺他,只須在這种地方走一整天,他也會嚇死。他知道,這里与城里,不過只隔著一道小河与一堵厚的城牆,但是,他也知道,城牆里才算北平,才有安全,才有東安市場与糖葫蘆,涮羊肉!
  穿過一個小松林,他們斜奔西南。又走了一里地左右,他們來到一個亂尸崗子。在一群小小的墳頭里,有兩個新的。那簡直不是墳頭,而只是很少的一點土,上面蓋著一些破瓦爛磚頭。
  錢先生立住了。
  曉荷的嘴開始扯動,鼻子不住的吸气。“錢先生!你真要槍斃我嗎?我,我一輩子沒作過錯事!我不過好應酬,講究吃穿,我并沒有坏心眼!你就不能饒恕我嗎?錢先生!錢伯伯!”
  “跪下!”錢先生命令他。
  沒費事,曉荷跪在了墳頭前,用手捂著后腦瓢儿,好象他的手可以擋得住槍彈似的。
  等他跪了一會儿,錢先生轉到他的前面,低聲的說:“這個是桐芳的墳,那個是小文夫婦的。我把他們的尸身由河邊搬到這里來,埋了他們。你說你沒作過錯事,請你看看這倆墳!亡了國,你不單不以為恥,反倒興高采烈。為了你的女儿出風頭唱戲,白白的犧牲了小文夫婦。你還說沒作過錯事!至于桐芳,她有心肝,有膽量,有見識,你卻拿她當作玩物,她恨日本人,也恨你們巴結日本人。若不是你們一家子寡廉鮮恥,她或者還不至于去冒險。她恨你們。你們欺侮她,玩弄她,你們看她只是個小貓小狗,或者還不如個小貓小狗。她恨你們,她恨不能喝你們的血,剝你們的皮!你以為你是她最親近的人,但是事實上,你連一絲一毫也不了解她。你無聊,無恥,你的眼你的心永遠在吃喝穿戴与升官發財上。你放縱你的老婆,你的儿女,教她們信意的胡為。你還沒有作過錯事!”老先生緩了一口气,把聲音放高了些:“你給他們磕頭!磕!他們未必知道你給他們行禮。即使知道,他們或者還不屑于接受。我教你給他們磕頭,為是教你明白一點,你是罪人,賣國賊,無恥的混蛋!”
  曉荷胡胡涂涂的磕了几個頭。
  “你看看我的腿!你教日本人把我打傷的!你敢說,你沒作過錯事,沒有坏心眼?你再看看這個,”老人三下兩下解開棉襖,露出一部分脊背來,“抬頭,看!這每一塊疤,每一條傷,都与你有關系!它們永遠在我的背上,每到變天的時候,它們會用疼痛告訴我不要忘了報仇!它們告訴我,仇人是日本人和你!和你!”老人三下兩下的把棉襖穿好。“你知道你的罪過了吧?”
  “知道了!知道了!只求饒命!”曉荷又磕了兩個頭。“對我個人這點傷害還是小事。我要問你,你到底是中國人呢?還是日本人呢?這個事大!”
  “中國人!我是中國人!”
  “噢,你曉得你是中國人,那么為什么中國的城教日本人霸占了,你會那么高興呢?為什么鑽天覓縫的去巴結日本人,仿佛他們是你的親爸爸呢?”
  “我混蛋!”
  “你不止是混蛋!你受過點教育,你有點聰明,你也五十來歲的了!一個無知的小娃子都曉得恨日本人,你偏不知道,故意的不知道。你是個沒有骨頭的漢奸!我可以原諒混蛋,而不能原諒你這樣的漢奸!”
  “我從此不敢了!”
  “不敢了?我問你明白了沒有?明白了一個人必須愛他的國家,恨他的仇敵沒有?你應當明白,你沒看見小崔無緣無故的被砍了頭?沒看見祁天佑跳了河?現在,你沒有看見桐芳和小文夫婦都埋在了這里?日本人殺了咱們千千万万的人,也殺了桐芳。即使你不關心別人,還不關心她嗎?日本人能殺桐芳,就也能殺你,你知道不知道?”
  “知道!知道!”
  “那么,你怎么辦呢?”
  “只要你放了我,我改過!”
  “怎么改過呢?”
  “我也恨日本人!”
  “怎么恨日本人?”
  曉荷回答不出。
  “你說不出!你的心里沒有是非,沒有善惡;沒有別人,只有你自己!你不懂什么是愛,哪是恨!告訴你,你要是還有點人心,你就會第一,去攔住你的老婆,別再教她任意胡為。她不听,殺了她!她比你的罪惡更大,殺了她,你可以贖去自己一點罪!你明白?”
  曉荷沒哼聲。
  “說話!”
  “我怕她!”
  錢先生笑了一下。“你沒有骨頭!”
  “只要你放了我,我回家去勸勸她!”
  “她要是不听呢?”
  “我沒辦法!”
  “你會不會跑出北平去,替國家作點事呢?”
  “我不敢离開北平!我的膽子小!”
  錢先生哈哈的笑起來。“論你的心術,罪惡,我應當殺了你!我殺你,和捻一個臭虫一樣的容易!你記住這個!我隨時隨地都可以結果你的性命!論你的膽量,骨頭,我又不屑于殺你!我不愿教你的血髒了我的手!你我是仇人,這永遠解不開,除非你橫一下心,象個人樣儿似的,去作點對得起國家的事。起來!今天我放了你!明天,后天,我看你還不改過,我還會跟你算賬!你听明白了?”
  曉荷老老實實的立了起來。一起來,他就看了城牆一眼,他恨不能一伸胳臂就飛起去,飛到城牆那邊。
  “滾!”錢先生搡了他一把。
  曉荷几乎跌倒,因為磕膝跪得有一點發麻。揉了揉磕膝,他屁滾尿流的往城里跑。錢先生看著曉荷的背影,歎了一口气。低頭,他對著兩個墳頭儿說:“對不起你們,我的心還是太軟!桐芳!文先生!若霞!你們安睡吧!有什么好消息,我必來告訴你們!”說完,他蹲下去,又給墳頭上添了几塊破瓦爛磚。
  曉荷看見了城門洞,赶快把衣服上的塵土拍打了去。他复活了,看見了北平城,也找回來自己的体面的姿態。只向洋車夫一眨眼,便把車叫過來,坐上去。進了城,看見了大街,他是多么高興啊!他忘了錢先生的話,連一句也不記得。他心中只盤算兩件事:他后悔冒險出城找桐芳的尸身;第二,他起誓,從此不再獨自出城。至于對錢先生,他還想不起什么辦法,只好走著瞧。有朝一日,錢老頭子落在他手里,他一定不能善罷甘休。在西四牌樓,他教車子停住,到干果店里買了兩罐儿木日皿~X,一些焙杏仁儿。他須回家燙一壺竹葉青,清淡的用木日皿~X湯儿拌一點大白菜心,嚼几個杏仁,赶一赶寒。買完了這點東西,他又到洋貨店選了兩瓶日本制的化妝品,預備送給所長太太。從此,他不能再和太太鬧气。好家伙,要不是跟她犯別扭,哪能有城外那一場?禍由自取,真他媽的!
  至于殺了太太,或勸告太太,簡直是瘋話,可笑的很!含著笑,他回了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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