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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0


  妞子沒有新衣裳,只穿一身過于短小,總還算干淨的舊衣服。買個小小的木頭匣子,裝斂起來,埋在城外了。
  韻梅病得起不了床。幸好有老三和高第在家。老三不打算老呆在家里,准備出去做跟抗日一樣重要的工作。他對國家的現狀有了認識,懂得祖國最需要他去做什么。他不能婆婆媽媽的,成天守在家里,跟油鹽醬醋打交道。不過,眼下他還走不開。首先,得把錢伯伯救出來,安置妥當,然后才能松口气,何況目前爺爺,媽媽和哥嫂都离不開他。他明白,自己的有說有笑和無憂無慮的態度,能夠打破家里死一般的沉寂。
  老三對付大嫂的辦法很簡單,然而甚有成效。他不去安慰她,只是從早到晚要這要那,鬧得她一會儿都不得安宁。“大嫂,還沒起來哪?我想餃子吃了。八年沒吃過你包的餃子了。”再不就是:“大嫂,起來吧,給我找西件舊衣服。瞧瞧我穿的都是些什么——緊繃繃的,箍得我都出不來气了。”他知道嫂子心眼好,一定會上他的當,掙扎著爬起來做事。她只要能起床做事,那心頭的創傷就會慢慢好起來。
  他一面跟大嫂要這要那,不讓她得空去想那些傷心的事儿,一面跟她嘮叨他見過的許多慘事——被敵机炸死的孩子,逃難時被擠到河里的孩子……,在戰爭中,無辜死去的孩子成千上万,妞子不過是其中的一個。
  大嫂終于能起床做活了。她瘦了,越瘦,眼睛就越顯得大。她做活的時候,會忽然停下來,仿佛想起了什么。老三總不讓她得著机會去胡思亂想,叫小順儿陪著媽媽,跟她說話儿。
  老三跟大哥在一起的時候,話最多。哥倆干脆搬到一間屋里住,讓高第陪韻梅。
  談過三、四個晚上,哥倆把要說的話都說了,還不樂意就此罷休。又扯起家事,國事,世界大勢,仿佛國家的繁榮昌盛与世界和平,全仗著他倆籌划。等到實在沒的可說了,就把已經說過的話,拿出來再重溫一遍。
  全家都喜歡高第。她已經不是什么“小姐”,樣樣活都樂意干,——戰爭把她調教出來了。她伺候祁老人和天佑太太,做全家的飯。她做飯的手藝不高,可是這難為不了她。不論好歹,飯總算是做出來了,這頓做得不可口,下頓還不能改進改進?
  這樣韻梅就更覺著自己應當赶快爬起來干活,不能讓客人替她操持一切。連祁老人也受了感動,忘記了他對冠家的成見。他偷偷對老三說:“別讓客人來伺候咱們呀,那象什么話呢!”
  老三笑了一笑,沒說什么。
  胜利后第七天,錢詩人打監牢里出來了。
  老三打算來次小小的聚會,歡迎歡迎錢伯伯。胜利以來,北平一直冷冷清清,瑞全不喜歡這股子冷清勁儿。他去跟爺爺商量。爺爺答應了,叮嚀說:“得買瓶酒,他喜歡喝兩口。”
  “那是自然,我知道上哪儿弄酒去。”
  他還跟韻梅和高第商量,得做上几個菜?韻梅覺乎著,有豆腐干和花生米下酒,就滿夠了。她安排不了那么些個人的飯食,沒什么錢,精神也不濟。
  “就這么辦吧,大嫂,再給沏點儿茶。”
  他去找媽媽:“媽,錢伯伯要來,您得起來招待招待他。”天佑太太點了頭。
  瑞全邀大哥一起去接錢先生。瑞宣當然樂意。他也想到了富善先生。他花了一整天去找這位老朋友,后來听人說,几個月以前,富善先生給弄到山東濰縣的集中營里去了。
  老三去找金三爺,要他跟錢少奶奶一起到祁家來。然后他又邀了李四大媽,程長順和小羊圈所有的街坊鄰居。老鄰居們高興得跟剛听到胜利的消息時一樣。
  瑞宣和瑞全把錢先生接了出來。
  錢先生,除了一身衣服,什么也沒有。他一手扶著老三的胳臂,一手領著孫子,踉踉蹌蹌走出監牢的門。瑞宣跟在后面。
  這回錢先生在牢里過堂的時候,沒有受刑。日本人要他投降,他拒絕了他們的“親善”,他們就把他的孫子偷來,也給下在牢里。他們讓爺儿倆每天見一面。錢先生明白,他們是想要利用這個孩子,來對他施加壓力。要是他低頭,投降了,孫子就有了活命;要是他不肯呢,他們就會當著他的面給孩子用刑。
  錢先生一點也沒發愁。他一不發脾气,二不惹他們,盡量不讓孩子遭罪;當然他更不能為了救孩子而屈服。他那斯斯文文的臉上老帶著笑,順其自然。要是到時候他确實保護不了自己的孫子,那也沒有法子。反正也不能投降。打仗嘛,多死一個兩個的又怎么樣?即便那死去的就是他的孫儿。
  孩子初進監牢里來,是又哭又鬧。日本人頭一回帶他見錢先生的時候,他滿臉都是淚。他使勁拍打爺爺的腿,喊著:“我要媽媽,我要媽媽。”
  錢先生,輕輕拍了拍孩子的腦袋,一再說:“別鬧,乖乖的,別哭了。”孩子安靜了一點,問:“干嘛要把咱們關在這儿?干嘛不讓咱們回家去?”
  “沒有道理。”
  “怎么沒有道理?”
  “就是沒有道理。”
  過了几天,孩子習慣了一點,不再大哭大鬧了。每逢人家帶著他來看爺爺,他總是特別高興。他拿好多問題來問爺爺——為什么要打仗,監牢是干什么的,日本人打哪儿來,為什么要到北平來。爺爺很耐心地一一講給他听。
  孫子要求爺爺給起個名字。他記得媽媽常說,他的名字得讓爺爺來起。
  孩子還沒有出世,爺爺就給起好了名字,錢仇——不忘報仇的意思。而這會儿孩子倚在膝下,他又覺得不能讓孩子一輩子背著這么一個叫人痛心的名字。老人問孩子,“你覺著‘仇’字怎么樣?”
  孫子的小眼睛直眨巴,象是在認真考慮。他能想象出貓、狗、牛是什么樣子,然而“仇”,“仇”是什么呢?他鬧不明白,一准不是什么好詞儿。他說:“我不要這個。”爺爺赶緊道歉:“好,等一等,讓我再好好想想,一定要給你起個好名字。”
  于是有一天,他說了:“錢善怎么樣,善,是正義,善良的意思,是打我教你的那本《三字經》的頭一行上取來的,‘人之初,性本善’,記得嗎?”孩子同意了。起初,日本人每次只讓孩子跟爺爺在一塊儿呆几分鐘,后來爺爺跟孫子在一塊儿呆慣了,他們就把時間延長,讓他們多談談,希望用孩子來打動錢先生。等爺倆談得正熱鬧,他們就突然把孩子帶走,故意讓他哭鬧。
  錢少奶奶和小順儿站在小羊圈口上,等她的公公和儿子。她模樣大變,變得叫人認不出來了;瘦得皮包骨,只有一雙眼睛還亮堂堂的,仿佛她把整個生命都注入了這一對眼睛,好去找儿子。這會儿,她知道儿子快要回到她的身邊來了,她的眼睛几乎要冒出火星來。
  錢少奶奶一見公公和儿子的人影儿,就沒命地跑起來。她一下子把小善摟在怀里,緊緊抱住。她蹲在地上,把臉緊緊貼在儿子臉上。
  走到一號門口,錢少奶奶習慣地站住了,可是錢先生連朝大門都沒瞧一眼,就慢條斯理地走了過去。
  祁家大門外站了一群人。大伙儿見了錢先生,都想跑上前來,可是誰也沒挪窩。錢先生是大家的好鄰居、老朋友,英雄。他穿了一件舊的藍布僧袍,短得剛剛夠得著膝蓋。他的頭發全白了,亂蓬蓬的,雙頰下陷,干巴巴的沒有一點血色。他外表上并沒有什么英雄气概,渾身滿布戰爭的創傷。大家不禁相互打量了一番,他們自己的衣服也很破爛,每個人的臉都瘦骨棱棱的,白里帶青。大家又朝小羊圈掃了一眼,家家戶戶,大門上的油漆已經完全看不出來了,牆皮也剝落了。一切都顯著凄涼,使人不忍得看。
  說相聲的方六,點起一小挂鞭炮,按老規矩歡迎英雄歸來。
  大家都想第一個跟錢先生拉手,又都不約而同,一致把优先權讓給了祁老人。祁老人雙手捧著錢先生的手,只說了一句:“到底回來了!”就再也說不出話來。他想起了天佑。在小羊圈,論年紀,身量和人品,就數錢先生跟天佑最相近。錢先生熱烈地握住老人的手,也說不出話來。
  老三想把歡迎會弄得熱熱鬧鬧的,一個勁往里讓著街坊:“進去吧,里面請,到院子里頭喝一盅。”
  祈老人轉過身來,站在門邊讓錢先生,嘴里不住地說:“請!請!”
  錢先生的确想喝一盅。他起過誓,抗戰不胜利,他決不沾酒盅儿,今儿他可得喝上一大杯。
  他走進大門,邊走邊跟高第,天佑太太和劉太太打招呼。
  祁老人等大家都進了院子,才慢慢跟了進來。瑞全早就跟大家伙儿說笑開了,瑞宣在一邊等著攙爺爺。走了几步,老人點了點頭,說:“瑞宣,街坊都到齊啦?得好好慶祝慶祝。”他臉上逐漸現出了笑容。
  “等您慶九十大壽的時候,比這還得熱鬧呢。”瑞宣說。小羊圈里,槐樹葉儿拂拂地在搖曳,起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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