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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正是初秋的天气,濟南特別的晴美,干爽;半天的晚霞,照紅了千佛山。文博士在屋中生著悶气;一陣陣的微風將窗紙上的小孔當作了笛,院中還有些虫聲,他不能再坐下去。出來,看著天上的晴霞,听著牆角的虫聲,臉上覺到那微涼的晚風,心中舒服了一些;下午出去的時候,還覺得有點熱;現在,洋服正合适。是的,中國都好,自己也沒錯儿,就是那群中國人沒希望,老楚是他們的代表!這么好的天气,這么大的博士,就會湊在這個破院子里,有什么法子呢?再看屋里,沒有洋式的玻璃窗,沒有地板,沒有電燈,沒有鋼絲的床,怎能度過一夜呢,還不用說要長久住在這里!
  想來想去,想不出辦法,只好教老楚去買煤油燈,還得買點石灰面洒在牆根去了潮濕。自己呢,還是得出去吃飯,沒有別的方法。囑咐好了老楚,他又順著下午所走的路去找飯館。路上看見好几個飯館,不是太大,便是太小;那些小的,根本不能進去,大的,可以進去,可是錢又不允許。最后,他找到一家小番菜館,門口豎著個木牌,晚餐才八角大洋。他覺得這個還合适。館子里一個飯客也沒有,一個穿著灰白大衫的擺台的見他進來仿佛嚇了一跳。桌上的台布与擺台人的衫子同色,舖中一股潮气,絕無人聲。文博士的眉又擰在了一起,准知道要坏;在中國似乎應當根本不必希望什么。沒看菜單,他只說了聲:一份八角的。
  刀叉等擺上來:盤子毛邊,刀子沒刃,叉子擰股著。面包的片儿不小,可是顏色發灰,象剛要凍上的豆腐;一攤儿极小的黃油,要化又不好意思化,在碟心上爬著。文博士的心揪成個小疙疸。等了半天,牛尾湯上來了。真有牛尾,不過有點象風干過的,焦邊,銹里儿,湯上起著一層白沫。文博士嘗了一口,咸得殺口,沒有別的好處。勉強又呷了一口,他等著下面的菜。豬排是頭一個菜,文博士用刀切了半天,他越上勁,豬排也越抵抗,刀子是決不賣力气。切巴了一陣,文博士承認了失敗,只檢起兩個小干核桃似的地蛋吃了。
  下面的菜都和豬排一樣的富有抵抗力,文博士的悲觀是由肚子起一直達到心中;這就是中國人作的西餐!末了,上來一杯咖啡,顏色頗夠得上紅茶,味道可還赶不上白開水。文博士一言沒發,付了錢,走出去。街上的燈光不少,風更涼了一些,車馬行人還和白天一樣的亂擠。他肚中寡寡勞勞,在燈光下,晚風中,几乎忘了自己是誰,只覺得生命是一團委屈与冤枉。走回大明湖去,他在湖邊上立了一會儿。秋星很明,湖上可很黑,游艇靜靜的擠在一處,蒲葦与殘荷隨風放出些清香。他深深的吸了口气,扶著棵老柳往遠處看,看不見什么,只有樹影星光含著一片悲意。
  回到學會,他几乎以為是走錯了地方:各屋中,連院中,都是人。鑼鼓響著,劇社正在排演;說笑爭吵,畫社正在研究討論;還有許多人,不知是干什么的,可是都有說有笑;滿院是人聲,到處是煙气;屋子都開著門窗,燈光射到院里,天上很黑,仿佛是夜間海上一個破舊而很亮的船,船上載著些醉鬼。只有文博士的屋里沒有燈光,好象要藏躲開似的。他叫老楚開門,老楚不知哪儿去了。等了半天,老楚由外面走進來,右手提著兩把水壺,左手提著大小五六個報紙包儿。把水壺与紙包分送到各屋里去,他很抱歉似的忙著來開門。老楚先進去把燈點上,文博士极不愿進去,而不得不進去。屋里新洒上的石灰面和潮气裹在一處,聞著很象清洁運動期間內的公眾廁所。
  “倒壺水喝?”老楚格外的和气,長瘦臉上還挂了些笑容。見文博士沒理他,他搭訕著說:“見了唐老爺,別說呀!俺給這行子人買東西,”他指了指院中,“他們說,到節下賞賞,上回五月節,他們都忘記了咱,俺也沒說什么。去買東西,俺擋不住賺一個半個的;不夠吃的!給老爺買東西,賺一個板就是




屌?他們,”他又指了指外邊,“都是有錢的,那唱唱儿






的,那畫畫儿的,五毛一筒的煙,一晚上就是四五筒!俺賺他們一個半個的,不多,一個半個的;魚子他媽還捎信來要棉褲呢!”
  文博士沒工夫听老楚的話,更沒心同情他。指了指行李,他叫老楚幫助打開。只有一條褥,一床毛毯,他摸了摸,隔著褥子還感覺到舖板的硬棒。衣箱暫放在桌子上,把書架清楚了一下,預備放洋服褲子,和刮臉的刀与刷子什么的。屋中的味道,院中的吵鬧,舖板的硬棒,心中的委屈,都湊在一處,產生了失眠。他奔跑了半日,已覺得很累,可是只一勁的打哈欠,眼睛閉不牢。他不愿再想什么,只求硬挺一夜,明天或者便有較好的辦法与希望,可是他睡不著。一直到十二點鐘,院中的人才慢慢散去,耳邊清靜了一些,床板的硬棒便更顯明,他覺得象一條被棄的尸首,還有口气儿,可是一點能力沒有,只能對著黑暗自怜自歎。鄰院的鐘敲了兩點,他還清清楚楚的听到,沈重,緩慢,很嚴重的一下兩下殺死一段時間,引起多少煩惱!他把毯子蒙嚴了頭,沒有听到打三點。
  第二天一清早,街上賣散子麻花的把他喊醒。猛一睜眼,屋中的破爛不堪好象一閃似的都擠入他的眼中,緊跟著他覺到脊背与脖子已聯成一气,象塊從來不會屈轉活動的木板,他又忍了半天,不能再睡,街上不知道為什么這么多賣散子麻花的,也不知道為什么都一個腔調急里蹦跳的喊,這群中國人!沒法子,他只好起來吧。起來又怎樣呢?這一天,似乎比昨天還坏,還渺茫,沒有一件事是确定的,有希望的。往最小的事上說,他沒法得到一杯熱的咖啡或紅茶,一兩片焦黃的吐司。他硬把自己曳了起來,仿佛曳起一大塊沒什么用的木頭。
  找出由美國帶回來的皮拖鞋与紅地黑花的浴衫,他到院中活動活動,滿院的梨核苹果皮,已招來不少勤苦的螞蟻,他找了塊較比干淨的地方,行了几下深呼吸,脖子漸漸的活軟過來。他很想洗個熱澡。還記得昨天路過一個澡堂。不想去,洗不慣公眾浴池。再一想呢,大概還是非去不可,這個地方決不會忽然有了沐浴的設備。他又冷笑開了,看吧,自己總會不久就得變成個純粹中國人,不然便沒法儿活下去。适應環境,博士得變成老楚,才有辦法,哈哈!他笑出了聲,很響,几乎使自己有點害了怕。
  老楚不知為什么忽然能這樣惊醒,居然听見了這個笑聲,一翻身爬起來,登上衣褲,走出來,預備好操作一切:“倒壺水喝?”
  文博士笑得更加了勁。他覺得老楚很象個雞,或狗,一爬起來便能作事,用不著梳洗沐浴,也根本沒一點遲累;是的,打算在中國活著得不要一點文化,完全反歸自然。老楚跟野人差不多!他得跟老楚學,什么學位,衛生,一切不相干,這是中國,這么一想,他由輕視中國轉而覺得自己太好挑剔了,太文明了,中國用不著他這么文明的人:“好吧,老楚,打兩壺水去,兩壺!”
  不洗澡了,權且用兩壺水對付著擦擦身上,刮刮臉。臉還是要刮的,到野蠻之路也得慢慢的走呀,哈哈!
  耗到九點多鐘,文博士想教老楚領路,去訪唐先生。剛要喊老楚,老楚進來了,舉著張名片:“唐老爺!”他的臉上白了一些:“別向他講呀,俺給他們買東西!”文博士看了看那張名片,除了唐孝誠三個較大的字外,還有許許多多小字,一時几乎不能看清。他正了正領帶,迎出來。唐先生似乎早已拱好了手等著呢,一見文博士出來便連連上下左右擺動,顯出十二分虛假而親熱。他有五十多歲,矮矮的身量,長長的臉,眉眼似乎永遠包陷在笑紋之中;光嘴巴,露著很長的門牙,也在發笑。雖是初秋,他的身上可已經很圓滿,夾袍馬褂成套,下面穿著很肥闊的夾套褲,褲腳系著很寬的綢帶。衣服都是很好的絲織品,可是花樣很老,裁法很舊,全象是為從箱中拿出來晒一晒,而暫時以唐先生作衣裳架子。
  唐先生一定不肯先進屋門,再三再四的伸手,拱手,彎腰,點頭,而且聲明他是地主,文博士是客。他已經覺得十分對不起,沒能早些過來請安,仿佛文博士的行動他都知道似的。讓了半天。唐先生得到胜利,斜著身隨文博士進來。剛到桌旁,唐先生從桌上拿起自己的名片,從新雙手遞過去。文博士連忙把自己的名片找出來,遞過去。唐先生接過去,舉到鼻子附近,預備看官銜的小字;一目了然,只有美國哲學博士一項,他的臉馬上把笑紋都收回去,隨便的把它放在桌上。文博士看了出來這個變化:“唐先生,請坐!”“不客气吧,”“吧”字顯著多余而不好听。
  文博士的心里并沒把唐先生放得很高,他看唐先生也不過是比老楚多著一套不合樣的衣裳与不必需的禮貌而已。講到對付上,或者唐先生還是容易拿住的那一個,因為唐先生到底有一套玩藝,老楚根本是個光眼子,象剛出水的魚,什么也沒有,只是光出溜的一條。他決定把唐先生拿下馬來。唐先生有一套落伍的衣裳禮貌与思想,文博士有一套新從美國運回的衣裳禮貌与思想,這是個戰爭,看誰能戰胜。文博士決不退讓。他要出奇制胜,用西洋人的直率勇敢襲擊唐先生的禮多人不怪。他猛然的把自己的名片抓起來,隨著一聲不很好听的笑:“我全憑著這個博士!美國總統的榮譽還赶不上個博士。博士就是狀元,我想你應當知道這個。有博士在我的片子上,我就有了一切的資格,唐先生!”
  唐先生臉上的笑紋又都回來了,他覺得自己的确有點太猛撞;他決不佩服西洋博士的學問,可是他深知顏惠慶總長与顧維鈞公使就都是博士,這點不假。憑自己的老練与圓滑,今天會鬧個沒臉,他心中有點難過;可是他并不慌亂,知道自己一定會把僵局打開,特別是吃了“博士”的釘子,轉過彎來決不算丟人。他又拱了拱手:“文博士,你不能住在這里,這要教焦委員知道了,我吃不住。舍下還相當的寬綽,那個,那個,老楚!”意思是命令他馬上搬走文博士的東西。
  文博士的臉上照舊很嚴重,可是心里樂了一下。看,這家伙的彎子轉得多么快,多么利落;這樣的中國人雖然沒有任何价值,可還倒有趣好玩。
  “不,我這里很好,”文博士攔住了唐先生,“剛由美國回來,我愿意多吸收一些中國社會情形,多接近民間;也可以說關心民瘼吧!”
  “那么,請簽個字,回來兄弟派人送點——”唐先生想供給狀元是上算的事,況且錢又不是他的。
  “不,我已經打電到家中要一點——舍下也還倒過得去!”文博士一點也不示弱。
  “賞個面子,文博士!暫收二百吧!”唐先生緊緊的拱手:“學會里每月有各處的補助,湊在一處也有三百來的塊。月間,由兄弟湊齊匯交焦委員,焦委員可是吩咐過,由他那儿來的先生們可以支用。我這回不等請示,硬作了主意,老兄,博士賞臉。我們都是前緣,博士千山万水的回來,會在濟南遇到一處,前緣!”
  “那么,我就——”文博士掏出名片,寫上暫借二百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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