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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假若我姑母和我大姐的婆母現在還活著,我相信她們還會時常爭辯:到底在我降生的那一晚上,我的母親是因生我而昏迷過去了呢,還是她受了煤气。
  幸而這兩位老太太都遵循著自然規律,到時候就被親友們護送到墳地里去;要不然,不論我慶祝自己的花甲之喜,還是古稀大壽,我心中都不會十分平安。是呀,假若大姐婆婆的說法十分正确,我便根本不存在啊!
  似乎有聲明一下的必要:我生的遲了些,而大姐又出閣早了些,所以我一出世,大姐已有了婆婆,而且是一位有比金剛石還堅硬的成見的婆婆。是,她的成見是那么深,我簡直地不敢叫她看見我。只要她一眼看到我,她便立刻把屋門和窗子都打開,往外散放煤气!
  還要聲明一下:這并不是為來個對比,貶低大姐婆婆,以便高抬我的姑母。那用不著。說真的,姑母對于我的存在与否,并不十分關心;要不然,到后來,她的煙袋鍋子為什么常常敲在我的頭上,便有些費解了。是呀,我長著一個腦袋,不是一塊破磚頭!
  盡管如此,姑母可是堅持實事求是的態度,和我大姐的婆婆進行激辯。按照她的說法,我的母親是因為生我,失血過多,而昏了過去的。据我后來調查,姑母的說法頗為正确,因為自從她中年居孀以后,就搬到我家來住,不可能不掌握些第一手的消息与資料。我的啼哭,吵得她不能安眠。那么,我一定不會是一股煤气!
  我也調查清楚:自從姑母搬到我家來,雖然各過各的日子,她可是以大姑子的名義支使我的母親給她沏茶灌水,擦桌子掃地,名正言順,心安理得。她的确應該心安理得,我也不便給她造謠:想想看,在那年月,一位大姑子而不欺負兄弟媳婦,還怎么算作大姑子呢?
  在我降生前后,母親當然不可能照常伺候大姑子,這就難怪在我還沒落草儿,姑母便對我不大滿意了。不過,不管她多么自私,我可也不能不多少地感激她:假若不是她肯和大姐婆婆力戰,甚至于混戰,我的生日与時辰也許會發生些混亂,其說不一了。我舍不得那個良辰吉日!
  那的确是良辰吉日!就是到后來,姑母在敲了我三煙鍋子之后,她也不能不稍加考慮,應否繼續努力。她不能不想想,我是腊月二十三日酉時,全北京的人,包括著皇上和文武大臣,都在歡送灶王爺上天的時刻降生的呀!
  在那年代,北京在沒有月色的夜間,實在黑的可怕。大街上沒有電燈,小胡同里也沒有個亮儿,人們晚間出去若不打著燈籠,就會越走越怕,越怕越慌,迷失在黑暗里,找不著家。有時候,他們會在一個地方轉來轉去,一直轉一夜。按照那時代的科學說法,這叫作“鬼打牆”。
  可是,在我降生的那一晚上,全北京的男女,千真万确,沒有一個遇上“鬼打牆”的!當然,那一晚上,在這儿或那儿,也有餓死的、凍死的,和被殺死的。但是,這都与鬼毫無關系。鬼,不管多么頑強的鬼,在那一晚上都在家里休息,不敢出來,也就無從給夜行客打一堵牆,欣賞他們來回轉圈圈了。
  大街上有多少賣糖瓜与關東糖的呀!天一黑,他們便點上燈籠,把攤子或車子照得亮堂堂的。天越黑,他們吆喝的越起勁,洪亮而急切。過了定更,大家就差不多祭完了灶王,糖還賣給誰去呢!就憑這一片賣糖的聲音,那么洪亮,那么急切,膽子最大的鬼也不敢輕易出來,更甭說那些膽子不大的了——据說,鬼也有膽量很小很小的。
  再听吧,從五六點鐘起,已有稀疏的爆竹聲。到了酉時左右(就是我降生的偉大時辰),連舖戶帶人家一齊放起鞭炮,不用說鬼,就連黑、黃、大、小的狗都嚇得躲在屋里打哆嗦。花炮的光亮沖破了黑暗的天空,一閃一閃,能夠使人看見遠處的樹梢儿。每家院子里都亮那么一陣:把灶王像請到院中來,燃起高香与柏枝,灶王就急忙吃點關東糖,化為灰燼,飛上天宮。
  灶王爺上了天,我卻落了地。這不能不叫姑母思索思索:“這小子的來歷不小哇!說不定,灶王爺身旁的小童儿因為貪吃糖果,沒來得及上天,就留在這里了呢!”這么一想,姑母對我就不能不在討厭之中,還有那么一點點敬意!
  灶王對我姑母的態度如何,我至今還沒探听清楚。我可是的确知道,姑母對灶王的態度并不十分嚴肅。她的屋里并沒有灶王龕。她只在我母親在我們屋里給灶王与財神上了三炷香之后,才搭訕著過來,可有可無地向神像打個問心。假若我恰巧在那里,她必狠狠地瞪我一眼;她認准了我是灶王的小童儿轉世,在那儿監視她呢!
  說到這里,就很難不提一提我的大姐婆婆對神佛的態度。她的气派很大。在她的堂屋里,正中是挂著黃圍子的佛桌,桌上的雕花大佛龕几乎高及頂棚,里面供著紅臉長髯的關公。到春節,關公面前擺著五碗小塔似的蜜供、五碗紅月餅,還有一堂干鮮果品。財神、灶王,和張仙(就是“打出天狗去,引進子孫來”的那位神仙)的神龕都安置在兩旁,倒好象她的“一家之主”不是灶王,而是關公。赶到這位老太太對丈夫或儿子示威的時候,她的气派是那么大,以至把神佛都罵在里邊,毫不留情!“你們這群!”她會指著所有的神像說:“你們這群!吃著我的蜜供、鮮苹果,可不管我的事,什么東西!”
  可是,姑母居然敢和這位連神佛都敢罵的老太太分庭抗禮,針鋒相對地爭辯,實在令人不能不暗伸大指!不管我怎么不喜愛姑母,當她与大姐婆婆作戰的時候,我總是站在她這一邊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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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問心——拜一拜。心字輕讀。
  2碗——供品的單位量詞。舊俗,過年時,獻給神佛供品的底坐,常墊以飯碗,內盛小米,与碗口齊平,并覆蓋紅綿紙,然后上面再摞月餅、蜜供等食品,謂之一碗。
  3張仙——送子之神。傳說是五代時游青城山而得道的張遠霄。宋代蘇洵曾夢見他挾著兩個彈子,以為是“誕子”之兆,便日夜供奉起來,以后果然生了蘇軾和蘇轍兩個儿子,都成為有名的文學家。


  經過客觀的分析,我從大姐婆婆身上實在找不到一點可愛的地方。是呀,直到如今,我每一想起什么“虛張聲勢”、“瞎唬事”等等,也就不期然而然地想起大姐的婆婆來。我首先想起她的眼睛。那是一雙何等毫無道理的眼睛啊!見到人,不管她是要表示歡迎,還是馬上沖殺,她的眼總是瞪著。她大概是想用二目圓睜表達某种感情,在別人看來卻空空洞洞,莫名其妙。她的兩腮多肉,永遠陰郁地下垂,象兩個裝著什么毒气的口袋似的。在咳嗽与說話的時候,她的嗓子与口腔便是一部自制的擴音机。她總以為只要聲若洪鐘,就必有說服力。她什么也不大懂,特別是不懂怎么過日子。可是,她會瞪眼与放炮,于是她就懂了一切。
  雖然我也忘不了姑母的煙袋鍋子(特別是那里面還有燃透了的蘭花煙的),可是從全面看來,她就比大姐的婆婆多著一些風趣。從模樣上說,姑母長得相當秀气,兩腮并不象裝著毒气的口袋。她的眼睛,在風平浪靜的時候,黑白分明,非常的有神。不幸,有時候不知道為什么就來一陣風暴。風暴一來,她的有神的眼睛就變成有鬼,寒光四射,冷气逼人!不過,讓咱們還是別老想她的眼睛吧。她愛玩梭儿胡。每逢贏那么三兩吊錢的時候,她還會低聲地哼几句二黃。据說:她的丈夫,我的姑父,是一位唱戲的!在那個改良的……哎呀,我忘了一件大事!
  你看,我只顧了交待我降生的月、日、時,可忘了說是哪一年!那是有名的戊戌年啊!戊戌政變
  說也奇怪,在那么大講維新与改良的年月,姑母每逢听到“行頭”、“拿份儿”等等有關戲曲的名詞,便立刻把話岔開。只有逢年過節,喝過兩盅玫瑰露酒之后,她才透露一句:“唱戲的也不下賤啊!”盡管如此,大家可是都沒听她說過:我姑父的藝名叫什么,他是唱小生還是老旦。
  大家也都怀疑,我姑父是不是個旗人。假若他是旗人,他可能是位耗財買臉的京戲票友儿。可是,玩票是出風頭的事,姑母為什么不敢公開承認呢?他也許真是個職業的伶人吧?可又不大對頭:那年月,盡管醞釀著革新与政變,堂堂的旗人而去以唱戲為業,不是有開除旗籍的危險么?那么,姑父是漢人?也不對呀!他要是漢人,怎么在他死后,我姑母每月去領好几份儿錢糧呢?
  直到如今,我還弄不清楚這段歷史。姑父是唱戲的不是,關系并不大。我總想不通:憑什么姑母,一位寡婦,而且是愛用煙鍋子敲我的腦袋的寡婦,應當吃几份儿餉銀呢?我的父親是堂堂正正的旗兵,負著保衛皇城的重任,每月不過才領三兩銀子,里面還每每攙著兩小塊假的;為什么姑父,一位唱小生或老旦的,還可能是漢人,會立下那么大的軍功,給我姑母留下几份儿錢糧呢?看起來呀,這必定在什么地方有些錯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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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戊戌年——一八九八年。戊戌政變——指這年六月光緒皇帝推行的資產階級維新變法,又叫“百日維新”。
  2行頭——戲曲術語,指演員扮戲時所穿戴的衣服、頭盔等。行讀作Xing(型)拿份儿——即“戲份儿”,戲曲演員的工資。最早的工資按月計算,叫“包銀”,后來改按場次計算,即是“戲份儿”。
  3票友儿——指不是“科班”出身的、偶一扮演的業余戲曲演員。与下文“玩票”同義。


  不管是皇上的,還是別人的錯儿吧,反正姑母的日子過得怪舒服。她收入的多,開銷的少——白住我們的房子,又有弟媳婦作義務女仆。她是我們小胡同里的“財主”。
  恐怕呀,這就是她敢跟大姐的婆婆頂嘴抬杠的重要原因之一。大姐的婆婆口口聲聲地說:父親是子爵,丈夫是佐領,儿子是驍騎校。這都不假;可是,她的箱子底儿上并沒有什么沉重的東西。有她的胖臉為證,她愛吃。這并不是說,她有錢才要吃好的。不!沒錢,她會以子爵女儿、佐領太太的名義去賒。她不但自己愛賒,而且頗看不起不敢賒,不喜歡賒的親友。雖然沒有明說,她大概可是這么想:不賒東西,白作旗人!
  我說她“愛”吃,而沒說她“講究”吃。她只愛吃雞鴨魚肉,而不會欣賞什么山珍海味。不過,她可也有講究的一面:到十冬腊月,她要買兩條丰台暖洞子生產的碧綠的、尖上還帶著一點黃花的王瓜,擺在關公面前;到春夏之交,她要買些用小蒲包裝著的,頭一批成熟的十三陵大櫻桃,陳列在供桌上。這些,可只是為顯示她的气派与排場。當她真想吃的時候,她會買些冒充櫻桃的“山豆子”,大把大把地往嘴里塞,既便宜又過癮。不管怎么說吧,她經常拉下虧空,而且是債多了不愁,滿不在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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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驍騎校——“佐領”下面的小軍官。子爵——古代五等爵公、侯、伯、子、男的第四等。清代子爵又分一二三等,是比較小的世襲爵位。佐領——八旗兵制,以三百人為一“牛錄”(后增至四百人),統領“牛錄”的軍官,滿語叫做“牛錄額真”,漢譯“佐領”,是地位比較低的武官。
  2暖洞子——溫室。


  對債主子們,她的眼瞪得特別圓,特別大;嗓音也特別洪亮,激昂慷慨地交代:“听著!我是子爵的女儿,佐領的太太,娘家婆家都有鐵杆儿庄稼!俸銀俸米到時候就放下來,欠了日子欠不了錢,你著什么急呢!”
  這几句豪邁有力的話語,不難令人想起二百多年前清兵入關時候的威鳳,因而往往足以把債主子打退四十里。不幸,有時候這些話并沒有發生預期的效果,她也會瞪著眼笑那么一兩下,叫債主子嚇一大跳;她的笑,說實話,并不比哭更体面一些。她的剛柔相濟,令人啼笑皆非。
  她打扮起來的時候總使大家都感到遺憾。可是,气派与身分有關,她還非打扮不可。該穿亮紗,她万不能穿實地紗;該戴翡翠簪子,決不能戴金的。于是,她的几十套單、夾、棉、皮,紗衣服,与冬夏的各色首飾,就都循環地出入當舖,當了這件贖那件,博得當舖的好評。据看見過閻王奶奶的人說:當閻王奶奶打扮起來的時候,就和盛裝的大姐婆婆相差無几。
  因此,直到今天,我還摸不清她的丈夫怎么會還那么快活。在我幼年的時候,我覺得他是個很可愛的人。是,他不但快活,而且可愛!除了他也愛花錢,几乎沒有任何缺點。我首先記住了他的咳嗽,一种清亮而有腔有調的咳嗽,叫人一听便能猜到他至小是四品官儿。他的衣服非常整洁,而且帶著樟腦的香味,有人說這是因為剛由當舖拿出來,不知正确与否。
  無論冬夏,他總提著四個鳥籠子,里面是兩只紅頦,兩只藍靛頦儿。他不養別的鳥,紅、藍頦儿雅俗共賞,恰合佐領的身份。只有一次,他用半年的俸祿換了一只雪白的麻雀。不幸,在白麻雀的聲譽剛剛傳遍九城的大茶館之際,也不知怎么就病故了,所以他后來即使看見一只雪白的老鴉也不再動心。
  在冬天,他特別受我的歡迎:在他的怀里,至少藏著三個蟈蟈葫蘆,每個都有擺在古玩舖里去的資格。我并不大注意葫蘆。使我興奮的是它們魚面裝著的嫩綠蟈蟈,時時輕脆地鳴叫,仿佛夏天忽然從哪里回到北京。
  在我的天真的眼中,他不是來探親家,而是和我來玩耍。他一講起養鳥、養蟈蟈与蛐蛐的經驗,便忘了時間,以至我母親不管怎樣為難,也得給他預備飯食。他也非常天真。母親一暗示留他吃飯,他便咳嗽一陣,有腔有調,有板有眼,而后又哈哈地笑几聲才說:“親家太太,我還真有點餓了呢!千万別麻煩,到天泰軒叫一個干炸小丸子、一賣木樨肉、一中碗酸辣湯,多加胡椒面和香菜,就行啦!就這么辦吧!”
  這么一辦,我母親的眼圈儿就分外濕潤那么一兩天!不應酬吧,怕女儿受气;應酬吧,錢在哪儿呢?那年月走親戚,用今天的話來說,可真不簡單!
  親家爹雖是武職,四品頂戴的佐領,卻不大愛談怎么帶兵与打仗。我曾問過他是否會騎馬射箭,他的回答是咳嗽了一陣,而后馬上又說起養鳥的技術來。這可也的确值得說,甚至值得寫一本書!看,不要說紅、藍頦儿們怎么養,怎么蹓,怎么“押”,在換羽毛的季節怎么加意飼養,就是那四個鳥籠子的制造方法,也夠講半天的。不要說鳥籠子,就連籠里的小磁食罐,小磁水池,以及清除鳥糞的小竹鏟,都是那么考究,誰也不敢說它們不是藝術作品!是的,他似乎已經忘了自己是個武官,而把畢生的精力都花費在如何使小罐小鏟、咳嗽与發笑都含有高度的藝術性,從而隨時沉醉在小刺激与小趣味里。
  他還會唱呢!有的王爺會唱須生,有的貝勒會唱《金錢豹》,有的滿族官員由票友而變為京劇名演員……。戲曲和曲藝成為滿人生活中不可缺少的東西,他們不但愛去听,而且喜歡自己粉墨登場。他們也創作,大量地創作,岔曲、快書、鼓詞等等。我的親家爹也當然不甘落后。遺憾的是他沒有足夠的財力去組成自己的票社,以便親友家慶祝孩子滿月,或老太太的生日,去車馬自備、清茶恭候地唱那么一天或一夜,耗財買臉,傲里
  奪尊,譽滿九城。他只能加入別人組織的票社,隨時去消遣消遣。他會唱几段聯珠快書。他的演技并不很高,可是人緣很好,每逢獻技都博得親友們熱烈喝彩。美中不足,他走票的時候,若遇上他的夫人也盛裝在場,他就不由地想起閻王奶奶來,而忘了詞儿。這樣丟了臉之后,他回到家來可也不鬧气,因為夫妻們大吵大鬧會喊啞了他的嗓子。倒是大姐的婆婆先發制人,把日子不好過,債務越來越多,統統歸罪于他愛玩票,不務正業,鬧得沒結沒完。他一聲也不出,只等到她喘气的時候,他才用口學著三弦的聲音,給她彈個過門儿:“登根儿哩登登”。藝術的熏陶使他在痛苦中還能夠找出自慰的辦法,所以他快活——不過据他的夫人說,這是沒皮沒臉,沒羞沒臊!
  他們夫婦誰對誰不對,我自幼到而今一直還沒有弄清楚。那么,書歸正傳,還說我的生日吧。
  在我降生的時候,父親正在皇城的什么角落值班。男不拜月,女不祭灶,自古為然。姑母是寡婦,母親与二姐也是婦女;我雖是男的,可還不堪重任。全家竟自沒有人主持祭灶大典!姑母發了好几陣脾气。她在三天前就在英蘭齋滿漢餑餑舖買了几塊真正的關東糖。所謂真正的關東糖者就是塊儿小而比石頭還硬,放在口中若不把門牙崩碎,就把它粘掉的那一种,不是攤子上賣的那种又泡又松,見熱气就容易化了的低級貨。她還買了一斤什錦南糖。這些,她都用小缸盆扣起來,放在陰涼的地方,不叫灶王爺与一切的人知道。她准備在大家祭完灶王,偷偷地拿出一部分,安安頓頓地躺在被窩里獨自享受,即使粘掉一半個門牙,也沒人曉得。可是,這個計划必須在祭灶之后執行,以免叫灶王看見,招致神譴。哼!全家居然沒有一個男人!她的怒气不打一處來。我二姐是個忠厚老實的姑娘,空有一片好心,而沒有克服困難的辦法。姑母越發脾气,二姐心里越慌,只含著眼淚,不住地叫:“姑姑!姑姑!”
  幸而大姐及時地來到。大姐是個极漂亮的小媳婦:眉清目秀,小長臉,尖尖的下頦象個白蓮花瓣似的。不管是穿上大紅緞子的氅衣,還是藍布旗袍,不管是梳著兩把頭,還是挽著旗髻,她總是那么俏皮利落,令人心曠神怡。她的不寬的腰板總挺得很直,亭亭玉立;在請蹲安的時候,直起直落,穩重而飄洒。只有在發笑的時候,她的腰才彎下一點去,仿佛喘不過气來,笑得那么天真可怜。親戚、朋友,沒有不喜愛她的,包括著我的姑母。只有大姐的婆婆認為她既不俊美,也不伶俐,并且時常譏誚:你爸爸不過是三兩銀子的馬甲
  大姐婆婆的气派是那么大,講究是那么多,對女仆的要求自然不能不极其嚴格。她總以為女仆都理當以身殉職,進門就累死。自從娶了儿媳婦,她干脆不再用女仆,而把一個小媳婦當作十個女仆使用。大姐的兩把頭往往好几天不敢拆散,就那么帶著那小牌樓似的家伙睡覺。梳頭需要相當長的時間,万一婆婆已經起床,大聲地咳嗽著,而大姐還沒梳好了頭,過去請安,便是一行大罪!大姐須在天還沒亮就起來,上街給婆婆去買熱油條和馬蹄儿燒餅。大姐年輕,貪睡。可是,出閣之后,她練會把自己惊醒。醒了,她便輕輕地開開屋門,看看天上的三星。假若還太早,她便回到炕上,穿好衣服,坐著打盹,不敢再躺下,以免睡熟了誤事。全家的飯食、活計、茶水、清洁衛生,全由大姐獨自包辦。她越努力,婆婆越給她添活儿,加緊訓練。婆婆的手,除了往口中送飲食,不輕易動一動。手越不動,眼与嘴就越活躍,她一看見儿媳婦的影子就下好几道緊急命令。
  事情真多!大姐每天都須很好地設計,忙中要有計划,以免發生混亂。出嫁了几個月之后,她的眉心出現了兩條細而深的皺紋。這些委屈,她可不敢對丈夫說,怕挑起是非。回到娘家,她也不肯對母親說,怕母親傷心。當母親追問的時候,她也還是笑著說:沒事!真沒事!奶奶放心吧!(我們管母親叫作奶奶。)
  大姐更不敢向姑母訴苦,知道姑母是爆竹脾气,一點就發火。可是,她并不拒絕姑母的小小的援助。大姐的婆婆既要求媳婦打扮得象朵鮮花似的,可又不肯給媳婦一點買胭脂,粉,梳頭油等等的零錢,所以姑母一問她要錢不要,大姐就沒法不低下頭去,表示口袋里連一個小錢也沒有。姑母是不輕易發善心的,她之所以情愿幫助大姐者是因為我們滿人都尊敬姑奶奶。她自己是老姑奶奶,當然要同情小姑奶奶,以壯自己的聲勢。況且,大姐的要求又不很大,有几吊錢就解決問題,姑母何必不大仁大義那么一兩回呢。這個,大姐婆婆似乎也看了出來,可是不便說什么;娘家人理當貼補出了嫁的女儿,女儿本是賠錢貨嘛。在另一方面,姑母之所以敢和大姐婆婆分庭抗禮者,也在這里找到一些說明。
  大姐這次回來,并不是因為她夢見了一條神龍或一只猛虎落在母親怀里,希望添個將來會“出將入相”的小弟弟。快到年節,她還沒有新的綾絹花儿、胭脂宮粉,和一些雜拌儿。這末一項,是為給她的丈夫的。大姐夫雖已成了家,并且是不會騎馬的驍騎校,可是在不少方面還象個小孩子,跟他的爸爸差不多。是的,他們老爺儿倆到時候就領銀子,終年都有老米吃,干嗎注意天有多么高,地有多么厚呢?生活的意義,在他們父子看來,就是每天要玩耍,玩得細致,考究,入迷。大姐丈不養靛頦儿,而英雄气概地玩鷂子和胡伯喇,威風凜凜地去捕几只麻雀。這一程子,他玩膩了鷂子与胡伯喇,改為養鴿子。他的每只鴿子都值那么一二兩銀子;“滿天飛元寶”是他愛說的一句豪邁的話。他收藏的几件鴿鈴都是名家制作,由古玩攤子上搜集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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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出將入相——“出將”和“入相”是傳統戲劇舞台上的“上場門”和“下場門”,這里借用“將”“相”,有盼成大器的意思。
  2雜拌儿——各种果子做的果脯。
  3胡伯喇——一种小而凶的鳥,喙長,利爪,飼養者多以其擒食麻雀為戲。北京土話,稱無所事事者為“玩鷂鷹子”,作者以這個細節寓刺游手好閒。


  大姐夫需要雜拌儿。每年如是:他用各色的洋紙糊成小高腳碟,以備把雜拌儿中的糖豆子、大扁杏仁等等輕巧地放在碟上,好象是為給他自己上供。一邊擺弄,一邊吃;往往小紙碟還沒都糊好,雜拌儿已經不見了;盡管是這樣,他也得到一种快感。雜拌儿吃完,他就設計糊燈籠,好在燈節懸挂起來。糊完春燈,他便動手糊風箏。這些小事情,他都极用心地去作;一兩天或好几天,他逢人必說他手下的工作,不管人家愛听不愛听。在不斷的商討中,往往得到啟發,他就從新設計,以期出奇制胜,有所創造。若是別人不愿意听,他便都說給我大姐,鬧得大姐腦子里盡是春燈与風箏,以至耽誤了正事,招得婆婆鳴炮一百零八響!
  他們玩耍,花錢,可就苦了我的大姐。在家庭經濟不景气的時候,他們不能不吵嘴,以資消遣。十之八九,吵到下不來台的時候,就歸罪于我的大姐,一致進行討伐。大姐夫雖然對大姐還不錯,可是在混戰之中也不敢不罵她。好嘛,什么都可以忍受,可就是不能叫老人們罵他怕老婆。因此,一來二去,大姐增添了一种本事:她能夠在炮火連天之際,似乎听到一些聲響,又似乎什么也沒听見。似乎是她給自己的耳朵安上了避雷針。可怜的大姐!
  大姐來到,立刻了解了一切。她馬上派二姐去請“姥姥”,也就是收生婆。并且告訴二姐,順腳儿去通知婆家:她可能回去的晚一些。大姐婆家离我家不遠,只有一里多地。二姐飛奔而去。
  姑母有了笑容,遞給大姐几張老裕成錢舖特為年節給賞与壓歲錢用的、上邊印著劉海戲金蟾的、嶄新的紅票子,每張實兌大錢兩吊。同時,她把弟婦生娃娃的一切全交給大姐辦理,倘若發生任何事故,她概不負責。
  二姐跑到大姐婆家的時候,大姐的公公正和儿子在院里放花炮。今年,他們負債超過了往年的最高紀錄。腊月二十三過小年,他們理應想一想怎么還債,怎么節省開支,省得在年根底下叫債主子們把門環子敲碎。沒有,他們沒有那么想。大姐婆婆不知由哪里找到一點錢,買了頭號的大糖瓜,帶芝麻的和不帶芝麻的,擺在灶王面前,并且瞪著眼下命令:“吃了我的糖,到天上多說几句好話,別不三不四地順口開河,瞎扯!”兩位男人呢,也不知由哪里弄來一點錢,都買了鞭炮。老爺儿倆都脫了長袍。老頭儿換上一件舊狐皮馬褂,不系鈕扣,而用一條舊布褡包松攏著,十分瀟洒。大姐夫呢,年輕火力壯,只穿著小棉襖,直打噴嚏,而連說不冷。鞭聲先起,清脆緊張,一會儿便火花急濺,響成一片。儿子放單響的麻雷子,父親放雙響的二踢腳,間隔停勻,有板有眼:辟啪辟啪,咚;辟啪辟啪,咚——當!這樣放完一陣,父子相視微笑,都覺得放炮的技巧九城第一,理應得到四鄰的熱情夸贊。不管二姐說什么,中間都夾著麻雷子与二踢腳的巨響。于是,大姐的婆婆仿佛听見了:親家母受了煤气。“是嘛!”她以壓倒鞭炮的聲音告訴二姐:“你們窮人總是不懂得怎么留神,大概其喜歡中煤毒!”她把“大概”總說成“大概其”,有個“其”字,顯著多些文采,說完,她就去換衣裳,要親自出馬,去搶救親家母的性命,大仁大義。佐領与驍騎校根本沒注意二姐說了什么,專心一志地繼續放爆竹。即使听明白了二姐的報告,他們也不能一心二用,去考慮爆竹以外的問題。
  我生下來,母親昏了過去。大姐的婆母躲在我姑母屋里,二目圓睜,兩腮的毒气肉袋一動一動地述說解救中煤毒的最有效的偏方。姑母老練地點起蘭花煙,把老玉煙袋嘴儿斜放在嘴角,眉毛挑起多高,准備挑戰。
  “偏方治大病!”大姐的婆婆引經据典地說。
  “生娃娃用不著偏方!”姑母開始進攻。
  “那也看誰生娃娃!”大姐婆婆心中暗喜已到人馬列開的時机。
  “誰生娃娃也不用解煤气的偏方!”姑母從嘴角撤出烏木長煙袋,用煙鍋子指著客人的鼻子。
  “老姑奶奶!”大姐婆婆故意稱呼對方一句,先禮后兵,以便進行殲滅戰。“中了煤气就沒法儿生娃娃!”
  在這激烈舌戰之際,大姐把我揣在怀里,一邊為母親的昏迷不醒而落淚,一邊又為小弟弟的誕生而高興。二姐獨自立在外間屋,低聲地哭起來。天很冷,若不是大姐把我揣起來,不管我的生命力有多么強,恐怕也有不小的危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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