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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牛


  干哪一行的總抱怨哪一行不好。在這個年月能在銀行里,大小有個事儿,總該滿意了,可是我的在銀行作事的朋友們,當和我閒談起來,沒有一個不覺得怪委屈的。真的,我几乎沒有見過一個滿意、夸贊他的職業的。我想,世界上也許有几位滿意于他們的職業的人,而這几位人必定是英雄好漢。拿破侖、牛頓、愛因司坦、羅斯福,大概都不抱怨他們的行業“沒意思”。雖然不自居拿破侖与牛頓,我自己可是一向滿意我的職業。我的職業多么自由啊!我用不著天天按時候上課或上公事房,我不必等七天才到星期日;只要我愿意,我可連著有一個星期的星期日!
  我的資本很小,紙筆墨硯而已。我的生活可以按照自己的意思安排,白天睡,夜里醒著也好,晝夜都不睡也可以;一日三餐也好,八餐也好!反正我是在我自己的屋里操作,別人也不能敲門進來,禁止我把腳放在桌子上。專憑這一點自由,我就不能不滿意我的職業。況且,寫得好吧歹吧,大致都能賣出去,喝粥不成問題,倒也逍遙自在;雖然因此而把妒忌我的先生們鼻子气歪,我也沒法子代他們去搬正!
  可是,在近几個月來,也不知怎么我也失去了自信,而時時不滿意我的職業了。這是吉是凶,且不去管,我只覺得“不大是味儿”!心里很不好過!
  我的職業是“寫”。只要能寫,就万事亨通,可是,近來我寫不上來了!問題嚴重得很,我不曉得生了娃娃而沒有奶的母親怎樣痛苦,我可是曉得我比她還更痛苦。沒有奶,她可以雇乳娘,或買代乳粉,我沒有這些便利。寫不出就是寫不出,找不到代替品与代替的人。
  天天能寫一點,确實能覺得很自由自在,赶到了一點也寫不出的時節呀,哈哈,你便變成世界上最痛苦的人!你的自由,閒在,正是對你的刑罰;你一分鐘一分鐘無結果的度過,也就每一分鐘都如坐針氈!你不但失去工作与報酬,你簡直失去了你自己!
  一夏天除了陰雨,我的臥室兼客廳兼飯廳兼浴室兼書房的書房,熱得老象一只大火爐。夜間一點鐘以后,我才能勉強的進去睡。睡不到四個小時,我就必須起來,好乘早涼儿工作一會儿;一過午,屋內即又成烤爐。一夏天,我沒有睡足。睡不足,寫的也就不多,一拿筆就覺得困啊。我很著急,但是想不出辦法,縉云山上必定涼快,誰去得起呢!
  入秋,我本想要“好好”的工作一番,可是天又霉,紙煙的价錢好象瘋了似的往上漲。只好戒煙。我曾經聲明過:“先上吊,后戒煙!”以示至死不戒煙的決心。現在,自己打了嘴巴。最坏的煙賣到一百元一包(二十枝:我一天須吸三十枝),我沒法不先戒煙,以延緩上吊之期了;人都惜命呀!沒有煙,我只會流汗,一個字也寫不出!戒煙就是自己跟自己摔跤,我怎能寫字呢?半個月,沒寫出一個字!
  煙癮稍殺,又打擺子,本來貧血,擺子使血更貧。于是,頭又昏起來。不留神,猛一抬頭,或猛一低頭,眼前就黑那么一下,老使人有“又要停電”之感,每天早上,總盼著頭不大昏,幸而真的比較清爽,我就赶快的高高興興去研墨,期望今天一下子能寫出兩三千字來。墨研好了,筆也拿在手中,也不知怎么的,頭中轟的一下,生命成了空白,什么也沒有了,除了一點輕微的嗡嗡的響聲。這一陣好容易過去了,腦中開始抽著疼,心中煩躁得要狂喊几聲!只好把筆放下——文人繳械!一天如此,兩天如此,忍心的、耐性的、敷衍自己:“明天會好些的!”第三天還是如此,我開始覺得:“我完了!”放下筆,我不會干別的!是的,我曉得我應當休息,并且應當吃點補血的東西——豆腐、豬肝、豬腦、菠菜、紅蘿卜等。但是,這年月誰休息得起呢?緊寫慢寫還寫不出香煙錢怎敢休息呢?至于補品,豬肝豈是好惹的東西,而豆腐又一見雙眉緊皺,就是菠菜也不便宜啊!如此說來,理應赶快服點藥,使身体從速好起來。可是西藥貴如金,而中藥又無特效。怎辦呢?到了這般地步,我不能不后悔當初為什么單單選擇這一門職業了!唱須生的倒了嗓子,唱花旦的損了面容,大概都會明白我的苦痛:這苦痛是來自希望与失望的相触,天天希望,天天失望,而生命就那么一天天的白白的擺過去,擺向絕望与毀滅!
  最痛苦是接到朋友征稿的函信的時節。
  朋友不僅拿你當作個友人,而且是認為你是會寫點什么的人。可是,你須向友人們道歉;你還是你,你也已經不是你——你已不能夠作了!
  吃的是草,擠出的是牛奶;可是,文人的身体并不和牛一樣壯,怎辦呢?
  青年朋友們,假使你沒有變成一頭牛的把握,請不要干我這一行事吧;當你寫不出字來的時候,你比誰的苦痛都更大!我是永不怨天尤人的人,今天我只后悔自己選錯了職業——完全是我自己的事,与別人毫不相干。我后悔作了寫家的正如我后悔“沒”作生意,或稅吏一樣;假若我起初就作著囤積居奇,与暗中拿錢的事,我現在豈不正興高彩烈的自慶前程遠大么?啊,青年朋友們,盡使你健壯如牛,也還要細想一想再決定吧,即在此處,牛恐怕是永遠沒有希望的動物,管你,和我一樣的,不怨天尤人。

  載一九四四年十一月《華聲》第一卷第一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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