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給茅盾兄祝壽


  茅盾兄今年五十歲了。
  時間有多么不從容啊!恐怕在“五四”運動中,那些想一拳打倒孔廟,另一拳打開科學与民主政治的大路的年輕小伙子們,到今天,都是四五十歲了吧!
  我要落淚,白發就是白旗,從古至今還沒有一個人能不向時間投降的呀!不過,這還不是我要落淚的主要原因。看看吧,五四運動中的熱血青年,到今天,還有几個依舊熱烈,依舊時時的提起拳頭呢?哼,有的變成了官僚,有的變為富賈,有的還改為希特勒的崇拜者呀!我的天!時間要我們投降給“死”,可是我們還沒等到時間拔去我們的牙,封閉了我們的耳目,我們自己就先把腿邁到地獄去,這才真可悲哀!難道人生真是個夢么?可以隨便亂變,甚至于變成一條狗么?
  茅盾先生變了,但是,他只變了外形。他的背已有點駝,眼有點花,而且留下胡子。他今年五十歲了,他沒法阻止時間的侵略。在精神上,他可是始終沒有變。在五四時代,他便是新文藝的最努力,而且也是最成功的領導者,今天他還是這樣。捻著他的小胡子,他仿佛是在說:“是的,我把時間的招牌自動的挂在這里。可是,時間能把我怎樣呢?刀斧么,監獄么,窮困么,疾痛么,都一樣的不能叫我跪下呀!”
  這樣,無論他受著怎樣的窘迫,他也始終不閉上他的口。他永遠要說出他以為值得一說的話。勇敢使他永遠年輕,而時間增高了他的智慧。他創作,他翻譯,他研究,他編輯,他的勤勞与成績,從五四到今天,老跑在我們的前面。他使我們敬愛他,甚至于忌妒他。
  在抗戰中,他跑到武漢,跑到新疆,跑到香港与桂林,而后又來到重慶。無論到哪里,他總是殷懇的撒播新文藝的种子,雖然這种工作會給他帶來許多身体上的与精神上的痛苦。他不單認定文藝工作是有价值与愉快的,他也認定了這种工作是痛苦的,把痛苦与愉快都嘗到,他得到了崇高。到重慶來,他時常的患病。可是,他并不肯以疼痛為理由而停止工作。每逢“文協”開會,他必跑几十里路來參加。遇到哪個朋友,他都拉不斷扯不斷的談文藝上的問題和文藝界的掌故。深夜,他的眼已睜不開,可是還不肯閉上,他還須說下去。他的話与他的文章都是長江大河,雖然天旱也還有波濤。或者,我猜想,這也許是一部分因為時間把舊日的伙伴一個個的剔出去,他有些寂寞之感吧?
  茅盾兄,你今年五十了,我希望你還再活三四十年,再寫出十部八部比《子夜》更偉大的作品。時間早晚會毀滅了我們的,但是你的著作會使你永生。這樣,我們連時間都不怕了,還怕別的什么呢!讓我們給敢刪改割裂你的文字的那些神童們祝福吧,因為今天是你的壽日,理當“赦免”他們。
  載一九四五年六月二十四日《大公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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