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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日


  常住在北方,每年年尾祭灶王的糖瓜一上市,朋友們就想到我的生日。即使我自己想馬虎一下,他們也會興高彩烈地送些酒來:“一年一次的事呀,大家喝几杯!”祭灶的爆竹聲響,也就借來作為對個人又增長一歲的慶祝。
  今年可不同了:連自幼同學而現在住在重慶的朋友們,也忘記了這回事,因為街上看不到糖瓜呀。我自己呢,當然不愿為這點小事去宣傳一番;桌上雖有海戈兄前兩天送來的一瓶家釀橘酒,也不肯獨酌。這不是吃酒的時候!
  從早晨一睜眼,我就盤算:今天決不吃酒。可是,應當休息一天:這几天雖然沒能寫出什么文章來,但亂七八糟的事也使身体覺出相當的疲累。一年一次的事呀,還不休息休息?
  休息么?几乎沒這個習慣。手一閒起來,就五雞六獸的難過。于是,先寫封家信吧;用不著推敲字句,而又不致手不摸筆,辦法甚妥。
  家信非常的難寫,多少多少的心腹話,要說給最親愛的人;可是,暴敵到處檢查信件;書信稍長一些,即使挑不出毛病,也有被焚化了的危險——鬼子多疑,又不肯多破費工夫;燒了省事。好吧,寫短一些吧。短,有什么寫頭儿呢?我擱下了筆。想起妻与儿女,想起淪陷區域的慘狀……又拿起筆來,赶快又放下,我能直道出抗戰必胜的實情,去安慰家人嗎?啊,國還未亡,已沒了寫信的自由!真猜不透那些以屈服為和平的人們長著怎樣一副心肝!
  由這個就想到接出家眷的問題。朋友們善意的相勸,已非一次:把她們接來吧!可是,路費從何而來呢?是的,才几百塊錢的事罷咧,還至于……哼,几百塊錢就足以要了一個窮寫家的命!
  “難道你就沒有版稅?”友人們惊异地問。
  沒有。商務的是交由文學社轉發,文學社在哪儿?誰負責?不知道。良友的書早已被搶一空。開明有通知,暫停版稅,容日補發。人間書屋剛移到廣州,而廣州棄守,書籍丟個干淨……從前年七七到現在,只收到生活的十塊來錢!
  沒錢辦不了事,而錢又极難与寫家結緣,我不明白為什么有許多人總以為作家可羡慕。
  家信不寫也罷。
  噢,也許作家的清貧值得羡慕。可是,我并沒看見有誰因羡慕清貧而少吃一次冠生園!
  家信既不寫,又不能空過這一天,好,還是寫文章吧。這窮人的生日,只好在紙墨中過了吧。
  寫了几句,心中太亂。家,國,文藝,窮,病,……沒法使思想集中。求稿子的人慣說:“好歹給湊湊,哪怕是一兩千字呢!好吧,明天下午來取!”仿佛作家不准有感情与心事,而只須一動開關,象電燈似的,就筆下生輝?
  明天還有許多事呢:一個講演,一家朋友結婚,約友人談鼓詞的寫法,還要去看一位朋友……那么,今天還是非寫出一點來不可;明天終日不得空閒。
  我知道,這該到頭疼的時候了。果然,頭從腦子那溜儿起了一道熱紋,大概比電燈里的細絲還細上多少倍。然后,腦中空了一塊,而太陽穴上似乎要裂開些縫子。
  出去轉轉吧?正落著毛毛雨。睡一會儿?宿舍里吵得要命。
  怕筆尖干了,連連沾墨。寫几個字,抹了;再寫,再抹;看一會儿桌頭上小儿女照片,想象著她們怎樣念叨:“爸的生日,今天!”而后,再寫,再抹……寫家的生活里并沒有詩意呀,頭疼是自獻的壽禮!
  載一九三九年四月《彈花》第二卷第五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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