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滇行短記


  (一)
  總沒學會寫游記。這次到昆明住了兩個半月,依然沒學會寫游記,最好還是不寫。但友人囑寄短文,并以滇游為題。友情難違;就想起什么寫什么。另創一格,則吾豈敢,聊以塞責,頗近似之,慚愧得緊!
  (二)
  八月二十六日早七時半抵昆明。同行的是羅莘田先生。他是我的幼時同學,現在已成為國內有數的音韻學家。老朋友在久別之后相遇,談些小時候的事情,都快活得要落淚。
  他住昆明青云街靛花巷,所以我也去住在那里。
  住在靛花巷的,還有鄭毅生先生,湯老先生1,袁家驊先生,許寶馬錄先生,郁泰然先生。
  毅生先生是歷史家,我不敢對他談歷史,只能說些笑話,湯老先生是哲學家,精通佛學,我偷偷的讀他的晉魏六朝佛教史,沒有看懂,因而也就沒敢向他老人家請教。家驊先生在西南聯大教授英國文學,一天到晚讀書,我不敢多打扰他,只在他泡好了茶的時候,搭訕著進去喝一碗,赶緊告退。他的夫人錢晉華女士常來看我。到吃飯的時候每每是大家一同出去吃价錢最便宜的小館。寶馬錄先生是統計學家,年輕,瘦瘦的,聰明絕頂。我最不會算術,而他成天的畫方程式。他在英國留學畢業后,即留校教書,我想,他的方程式必定畫得不錯!假若他除了統計學,別無所知,我只好閉口無言,全沒辦法。可是,他還會唱三百多出昆曲。在昆曲上,他是羅莘田先生与錢晉華女士的“老師”。羅先生學昆曲,是要看看制曲与配樂的關系,屬于那聲的字容或有一定的譜法,雖腔調万變,而不難找出個作譜的原則。錢女士學昆曲,因為她是個音樂家。我本來學過几句昆曲,到這里也想再學一點。可是,不知怎的一天一天的度過去,天天說拍曲,天天一拍也未拍,只好与許先生約定:到抗戰胜利后,一同回北平去學,不但學,而且要彩唱!郁先生在許多別的本事而外,還會烹調。當他有工夫的時候,便作一二樣小菜,沽四兩市酒,請我喝兩杯。這樣,靛花巷的學者們的生活,并不寂寞。當他們用功的時候,我就老鼠似的藏在一個小角落里讀書或打盹;等他們离開書本的時候,我也就跟著“活躍”起來。
  此外,在這里還遇到楊今甫、聞一多、沈從文、卞之琳、陳夢家、朱自清、羅膺中、魏建功、章川島……諸位文壇老將,好象是到了“文藝之家”。關于這些位先生的事,容我以后隨時報告。
  (三)
  靛花巷是條只有兩三人家的小巷,又狹又髒。可是,巷名的雅美,令人欲忘其陋。
  昆明的街名,多半美雅。金馬碧雞等用不著說了,就是靛花巷附近的玉龍堆,先生坡,也都令人欣喜。
  靛花巷的附近還有翠湖,湖沒有北平的三海那么大,那么富麗,可是,据我看:比什剎海要好一些。湖中有荷蒲;岸上有竹樹,頗清秀。最有特色的是豬耳菌,成片的開著花。此花葉厚,略似豬耳,在北平,我們管它叫做鳳眼蘭,狀其花也;花瓣上有黑點,象眼珠。葉翠綠,厚而有光;花則粉中帶藍,無論在日光下,還是月光下,都明洁秀美。
  云南大學与中法大學都在靛花巷左右,所以湖上總有不少青年男女,或讀書,或散步,或划船。昆明很靜,這里最靜;月明之夕,到此,誰仿佛都不愿出聲。
  (四)
  昆明的建筑最似北平,雖然樓房比北平多,可是牆壁的堅厚,椽柱的雕飾,都似“京派”。
  花木則遠胜北平。北平講究种花,但夏天日光過烈,冬天風雪极寒,不易把花養好。昆明終年如春,即使不精心培植,還是到處有花。北平多樹,但日久不雨,則葉色如灰,令人不快。昆明的樹多且綠,而且樹上時有松鼠跳動!入眼濃綠,使人心靜,我時時立在樓上遠望,老覺得昆明靜秀可喜;其實呢,街上的車馬并不比別處少。
  至于山水,北平也得有愧色,這里,四面是山,滇池五百里——北平的昆明湖才多么一點點呀!山土是紅的,草木深綠,綠色蓋不住的地方露出几塊紅來,顯出一些什么深厚的力量,教昆明城外到處人感到一种有力的靜美。
  四面是山,圍著平壩子,稻田万頃。海田之間,相當寬的河堤有許多道,都有几十里長,滿种著樹木。万頃稻,中間畫著深綠的線,雖然沒有怎樣了不起的特色,可也不是怎的總看著象畫圖。
  (五)
  在西南聯大講演了四次。
  第一次講演,聞一多先生作主席。他謙虛的說:大學里總是作研究工作,不容易產出活的文學來……我答以:抗戰四年來,文藝寫家們發現了許多文藝上的問題,誠懇的去討論。但是,討論的第二步,必是研究,否則不易得到結果;而寫家們忙于寫作,很難靜靜的坐下去作研究;所以,大學里作研究工作,是必要的,是幫著寫家們解決問題的。研究并不是崇古鄙今,而是供給新文藝以有益的參考,使新文藝更堅實起來。譬如說:這兩年來,大家都討論民族形式問題,但討論的多半是何謂民族形式,与民族形式的源泉何在;至于其中的細膩處,則必非匆匆忙忙的所能道出,而須一項一項的細心研究了。五來,羅莘田先生根据一百首北方俗曲,指出民間詩歌用韻的活潑自由,及十三轍的發展,成為小冊。這小冊子雖只談到了民族形式中的一項問題,但是老老實實詳詳細細的述說,絕非空論。看了這小冊子,至少我們會明白十三轍已有相當長久的歷史,和它怎樣代替了官樣的詩韻;至少我們會看出民間文藝的用韻是何等活動,何等大膽——也就增加了我們寫作時的勇气。羅先生是音韻學家,可是他的研究結果就能直接有助于文藝的寫作,我愿這樣的例子一天比一天多起來。
  (六)
  正是雨季,無法出游。講演后,即隨莘田下鄉——龍泉村。村在郊北,距城約二十里,北大文科研究所在此。馮芝生、羅膺中、錢端升、王了一,陳夢家諸教授都在村中住家。教授們上課去,須步行二十里。
  研究所有十來位研究生,生活至苦,用工极勤。三餐無肉,只炒點“地蛋”絲當作菜。我既佩服他們苦讀的精神,又擔心他們的健康。莘田患惡性擺子,几位學生終日伺候他,猶存古時敬師之道,實為難得。
  莘田病了,我就寫劇本。
  (七)
  研究所在一個小坡上——村人管它叫“山”。在山上遠望,可以看見蟠龍江。快到江外的山坡,一片松林,是黑龍潭。晚上,山坡下的村子都橫著一些輕霧;驢馬帶著銅鈴,順著綠堤,由城內回鄉。
  馮芝生先生領我去逛黑龍潭,徐旭生先生住在此處。此處有唐梅宋柏;旭老的屋后,兩株大桂正開著金黃花。唐梅的干甚粗,但活著的卻只有二三細枝——東西老了也并不一定好看。
  坐在石凳上,旭老建議:“中秋夜,好不好到滇池去看月;包一條小船,帶著樂器与酒果,泛海竟夜。商議了半天,毫無結果。(一)船价太貴。(二)走到海邊,已須步行二十里,天亮歸來,又須走二十里,未免太苦。(三)找不到會玩樂器的朋友。看滇池月,非窮書生所能辦到的呀!
  (八)
  中秋。莘田与我出了點錢,与研究所的學員們過節。吳曉鈴先生掌灶,大家幫忙,居然作了不少可口的菜。飯后,在院中賞月,有人唱昆曲。午間,我同兩位同學去垂釣,只釣上一二條寸長的小魚。
  (九)
  莘田病好了一些。我寫完了話劇《大地龍蛇》的前二幕。約了膺中、了一、和眾研究生,來听我朗讀。大家都給了些很好的意見,我開始修改。
  對文藝,我實在不懂得什么,就是愿意學習,最快活的,就是寫得了一些東西,對朋友們朗讀,而后听大家的批評。一個人的腦子,無論怎樣的縝密,也不能教作品完全沒有漏隙,而旁觀者清,不定指出多少窟窿來。
  (十)
  從文和之琳約上呈貢——他們住在那里,來校上課須坐火車。莘田病剛好,不能陪我去,只好作罷。我繼續寫劇本。(十一)
  崗頭村距城八里,也住著不少的聯大的教職員。我去過三次,無論由城里去,還是由龍泉村去,路上都很美。走二三里,在河堤的大樹下,或在路旁的小茶館,休息一下,都使人舍不得走開。
  村外的小山上,有涌泉寺,和其他的云南的寺院一樣,庭中有很大的梅樹和桂樹。桂樹還有一株開著晚花,滿院都是香的。廟后有泉,泉水流到寺外,成為小溪;溪上盛開著秋葵和說不上名儿的香花,隨便折几枝,就夠插瓶的了。我看到一兩個小女學生在溪畔端詳那枝最适于插瓶——涌泉寺里是南普中學。
  在南普中學對學生說了几句話。我告訴他們:各處纏足的女子怎樣在修路,抬土,作著抗建的工作。章川島先生的小女儿下學后,告訴她爸爸:“舒伯伯挖苦了我們的腳!”(十二)
  离龍泉村五六里,為鳳鳴山。出上有廟,廟有金殿——一座小殿,全用銅筑。山与廟都沒什么好看,倒是遍山青松,十分幽麗。
  云南的松柏結果都特別的大。松塔大如菠蘿,柏實大如棗。松子几乎代替了瓜子,閒著沒事的時候,大家總是買些松子吃著玩,整船的空的松塔運到城中;大概是作燃料用,可是鳳鳴山的青松并沒有松塔儿,也許是另一种樹吧,我叫不上名字來。
  (十三)
  在龍泉樹,听到了古琴。相當大的一個院子,平房五六間。順著牆,叢叢綠竹。竹前,老梅兩株,瘦硬的枝子伸到窗前。巨杏一株,陰遮半院。綠陰下,一案數椅,彭先生彈琴,查先生吹簫;然后,查先生獨奏大琴。
  在這里,大家几乎忘了一切人世上的煩惱!
  這小村多么污濁呀,路多年沒有修過,馬糞也數月沒有掃除過,可是在這有琴音梅影的院子里,大家的心里卻發出了香味。
  查阜西先生精于古樂。雖然他与我是新識,卻一見如故,他的音樂好,為人也好。他有時候也作點詩——即使不作詩,我也要稱他為詩人呵!
  与他同院住的是陳夢家先生夫婦,夢家現在正研究甲骨文。他的夫人,會几种外國語言,也長于音樂,正和查先生學習古琴。
  (十四)
  在昆明兩月,多半住在鄉了,簡直的沒有看見什么。城內与郊外的名胜几乎都沒有看到。戰時,古寺名山多被占用;我不便為看山訪古而去托人情,連最有名的西山,也沒有能去。在城內靛花巷住著的時候,每天我必倚著樓窗遠望西山,想象著由山上看滇池,應當是怎樣的美麗。山上時有云气往來,昆明人說:“有雨無雨看西山”。山峰被云遮住,有雨,峰還外露,雖別處有云,也不至有多大的雨。此語,相當的靈驗。西山,只當了我的陰晴表,真面目如何,恐怕這一生也不會知道了;哪容易再得到游昆明的机會呢!
  到城外中法大學去講演了一次,本來可以順腳去看筑竹寺的五百羅漢塑像。可是,据說也不能隨便進去,況且,又落了雨。
  連城內的園通公園也只可游覽一半,不過,這一半确乎值得一看。建筑的大方,或較北平的中山公園還好一些;至于石樹的幽美,則遠胜之,因為中山公園太“平”了。
  同查阜西先生逛了一次大觀樓。樓在城外湖邊,建筑無可觀,可是水很美。出城,坐小木船。在稻田中間留出來的水道上慢慢的走。稻穗黃,蘆花已白,田壩旁邊偶而還有几穗鳳眼蘭。遠處,万頃碧波,緩動著風帆——到昆陽去的水路。
  大觀樓在公園內,但美的地方卻不在園內,而在園外。園外是滇池,一望無際。湖的气魄,比西湖与頤和園的昆明池都大得多了。在城市附近,有這么一片水,真使人狂喜。湖上可以划船,還有鮮魚吃。我們沒有買舟,也沒有吃魚,只在湖邊坐了一會看水。天上白云,遠處青山,眼前是一湖秋水,使人連詩也懶得作了。作詩要去思索,可是美景把人心融化在山水風花里,象感覺到一點什么,又好象茫然無所知,恐怕坐湖邊的時候就有這种欣悅吧?在此際還要尋詞覓字去作詩,也許稍微笨了一點。
  (十五)
  劇本寫完,今年是我個人的倒霉年。春初即患頭暈,一直到夏季,几乎連一個字也沒有寫。沒想到,在昆明兩月,倒能寫成這一點東西——好坏是另一問題,能動筆總是件可喜的事。
  (十六)
  劇本既已寫成,就要离開昆明,多看一些地方。從文与之琳約上呈貢,因為莘田病初好,不敢走路,沒有領我去,只好延期。我很想去,一來是听說那里風景很好,二來是要看看之琳寫的長篇小說!——已經寫了十几万字,還在繼續的寫。
  (十七)
  查阜西先生愿陪我去游大理。聯大的友人們雖已在昆明二三年,還很少有到過大理的。大家都盼望我倆的計划能實現。于是我們就分頭去接洽車子。
  有几家商車都答應了給我們座位,我們反倒難于決定坐哪一家的了。最后,決定坐吳曉鈴先生介紹的車,因為一行四部卡車,其中的一位司机是他的弟弟。兄弟倆一定教我們坐那部車,而且先請我們吃了飯,吃飯的時候,我笑著說:“這回,司机可教黃魚給吃了!”
  (十八)
  一上了滇緬公路,便感到戰爭的緊張;在那靜靜的昆明城里,除了有空襲的時候,仿佛并沒有什么戰爭与患難的存在。在我所走過的公路中,要算滇緬公路最忙了,車,車,車,來的,去的,走著的,停著的,大的,小的,到處都是車!我們所坐的車子是商車,這种車子可以搭一兩個客,客人按公路交通車車价十分之二買票。短途搭腳的客人,只乘三五十里,不經過檢查站,便無須打票,而作黃魚;這是司机車的一筆“外找”。官車有押車的人,黃魚不易上去;這批買賣多半歸商車作。商車的司机薪水既高,公物安全的到達,還有獎金;薪水与獎金湊起來,已近千元,此外且有外找,差不多一月可以拿到兩三千元。因為入款多,所以他們開車极仔細可靠。同時,他們也敢享受。公家車子的司机待遇沒有這么高;而到處物价都以商車司机的闊气為標准,所以他們開車便理直气壯。据說,不久的將來,沿途都要為司机們設立招待所,以低廉的取价,供給他們相當舒适的食宿,使他們能飽食安眠,得到一些安慰。我希望這計划能早早實現!
  第一天,到晚八時余,我們才走了六十三公里!我們這四部車沒有押車的,因為押車的既沒法約束司机,跟來是自討無趣,而且時時耽誤了工夫——一与司机沖突,則車不能動——一到時候交不上貨去。押車員的地位,被司机的班長代替了,而這位班長絕對沒有辦事的能力。已走出二十公里,他忘記了交貨證;回城去取。又走了數里,他才想起,沒有帶來机油,再回去取來!商車,假若車主不是司机出身,只有賠錢!
  六十三公里的地方,有一家小飯館,一位廣東老人,不會說云南話,也不會說任何异于廣東話的言語,作著生意。我很替他著急,他卻從從容容的把生意作了;廣東人的精神!
  沒有旅館,我們住在一家人家里。房子很大,院中极髒。又赶上落了一陣雨,到處是爛泥,不幸而滑倒,也許跌到糞堆里去。
  (十九)
  第二天一早動身,過羊老哨,開始領略出滇緬路的艱險。司机介紹,從此到下關,最險的是圾山坡和天子廟,一上一下都有二十多公里。不過,這樣遠都是小坡,真正危險的地方還須過下關才能看到;有的地方,一上要一整天,一下又要一整天!
  山高彎急,比川陝与西蘭公路都更險惡。說到這里,也就難怪司机們要享受一點了,這是玩命的事啊!我們的司机,真謹慎:見迎面來車,馬上停住讓路;听后面有響聲,又立刻停住讓路;雖然他開車的技巧很好,可是一點也不敢大意。遇到大坡,車子一步一哼,不肯上去,他探著身(他的身量不高),連眼皮似乎都不敢眨一眨。我看得出來,到下午三四點鐘的時候,他已經有點支持不住了。
  在祿丰打尖,開舖子的也多是廣東人。縣城距公路還有二三里路,沒有工夫去看。打尖的地方是在公路旁新辟的街上。晚上宿在鎮南城外一家新開的旅舍里,什么設備也沒有,可是住滿了人。
  (二十)
  第三天經過圾山坡及天子廟兩處險坡。終日在山中盤旋。山連山,看不見村落人煙。有的地方,松柏成林;有的地方,卻沒有多少樹木。可是,沒有樹的地方,也是綠的,不象北方大山那樣荒涼。山大都沒有奇峰,但濃翠可喜;白云在天上輕移,更教青山明媚。高處并不冷,加以車子越走越熱,反倒要脫去外衣了。
  晚上九點,才到下關車站。几乎找不到飯吃,因為照規矩須在日落以前赶到,遲到的便不容易找到東西吃了。下關在高處,車子都停在車站。站上的旅舍飯館差不多都是新開的,既無完好的設備,价錢又高,表示出“專為賺錢,不管別的”的心理。
  公路局設有招待所,相當的洁淨,可是很難有空房。我們下了一家小旅舍,門外沒有燈,門內卻有一道臭溝,一進門我就掉在溝里!樓上一間大屋,設床十數架,頭尾相連,每床收錢三元。客人們要有兩人交談的,大家便都需陪著不睡,因為都在一間屋子里。
  這樣的旅舍要三元一舖,吃飯呢,至少須花十元以上,才能吃飽。司机者的花費,即使是絕對規規矩矩,一天也要三四十元咧。
  (二十一)
  下關的風,上關的花,蒼山的雪,洱海的月,為大理四景。据說下關的風雖多,而不進屋子。我們沒遇上風,不知真假。我想,不進屋子的風恐怕不會有,也許是因這一帶多地震,牆壁都造得特別厚,所以屋中不大受風的威脅吧。早晨,車子都開了走,下關便很冷靜;等到下午五六點鐘的時候,車子都停下,就又熱鬧起來。我們既不愿白日在旅館里呆坐,也不喜晚間的嘈雜,便馬上決定到喜洲鎮去。
  由下關到大理是三十里,由大理到喜洲鎮還有四十五里。看蒼山,以在大理為宜;可是喜洲鎮有我們的朋友,所以決定先到那里去。我們雇了兩乘滑竿。
  這里抬滑竿的多數是四川人。本地人是不愿賣苦力气的。
  离開車站,一拐彎便是下關。小小的一座城,在洱海的這一端,城內沒有什么可看的。穿出城,右手是洱海,左手是蒼山,風景相當的美。可惜,蒼山上并沒有雪;按轎夫說,是几天沒下雨,故山上沒有雪,——地上落雨,山上就落雪,四季皆然。
  到處都有流水,是由蒼山流下的雪水。缺雨的時候,即以雪水灌田,但是須向山上的人購買;錢到,水便流過來。
  沿路看到整齊堅固的房子,一來是因為防備地震,二來是石頭方便。
  在大理城內打尖。長條的一座城,有許多家賣大理石的舖子。舖店的牌匾也有用大理石作的,圓圓的石塊,嵌在紅木上,非常的雅致。城中看不出怎樣富庶,也沒有多少很体面的建筑,但是在晴和的陽光下,大家從從容容的作著事情,使人感到安全靜美。誰能想到,這就是杜文秀抵抗清兵十八年的地方啊!
  太陽快落了,才看到喜洲鎮。在路上,被日光晒得出了汗;現在,太陽剛被山峰遮住,就感到涼意。据說,云南的天气是一歲中的變化少,一月中的變化多。
  (二十二)
  洱海并不象我們想象的那么美。海長百里,寬二十里,是一個長條儿,長而狹便一覽無余,缺乏幽遠或蒼茫之气;它象一條河,不象湖。還有,它的四面都是山,可是山——特別是緊靠湖岸的——都不很秀,都沒有多少樹木。這樣,眼睛看到湖的彼岸,接著就是些平平的山坡了;湖的气勢立即消散,不能使人凝眸佇視——它不成為景!
  湖上的漁帆也不多。
  喜洲鎮卻是個奇跡。我想不起,在國內什么偏僻的地方,見過這么体面的市鎮,遠遠的就看見几所樓房,孤立在鎮外,看樣子必是一所大學校。我心中暗喜;到喜洲來,原為訪在華中大學的朋友們;假若華中大學有這么闊气的樓房,我与查先生便可以舒舒服服的過几天了。及仔細一打听,才知道那是五台中學,地方上士紳捐資建筑的,花費了一百多万,學校正對著五台高峰,故以五台名。
  一百多万!是的,這里的确有出一百多万的能力。看,鎮外的牌坊,高大,美麗,通体是大理石的,而且不止一座呀!
  進到鎮里,仿佛是到了英國的劍橋,街旁到處流著活水:一出門,便可以洗菜洗衣,而污濁立刻隨流而逝。街道很整齊,商店很多。有圖書館,館前立著大理石的牌坊,字是貼金的!有警察局。有象王宮似的深宅大院,都是雕梁畫柱。有許多祠堂,也都金碧輝煌。
  不到一里,便是洱海。不到五六里便是高山。山水之間有這樣的一個鎮市,真是世外桃源啊!
  (二十三)
  華中大學卻在文廟和一所祠堂里。房屋又不夠用,有的課室只象賣香煙的小棚子。足以傲人的,是學校有電燈。校車停駛,即利用車中的馬達磨電。据說,當電燈初放光明的時節,鄉人們“不遠千里而來”“觀光”。用不著細說,學校中一切的設備,都可以拿這樣的電燈作象征——設盡方法,克服困難。
  教師們都分住在鎮內,生活雖苦,卻有好房子住。至不濟,還可以租住闊人們的祠堂——即連壁上都嵌著大理石的祠堂。
  四年前,我离家南下,到武漢便住在華中大學。隔別三載,朋友們卻又在喜洲相見,是多么快活的事呀!住了四天,天天有人請吃魚:洱海的魚拿到市上還歡跳著。“留神破產呀!”客人發出警告。可是主人們說:“誰能想到你會來呢?!破產也要痛快一下呀!”
  我給學生們講演了三個晚上,查先生講了一次。五台中學也約去講演,我很怕小學生們不懂我的言語,因為學生們里有的是講民家話的。民家話屬于哪一語言系統,語言學家們還正在討論中。在大理城中,人們講官話,城外便要說民家話了。到城里作事和賣東西的,多數的人只能以官話講价錢,和說眼前的東西的名稱,其余的便說不上來了。所謂“民家”者,對官家軍人而言,大概在明代南征的時候,官吏与軍人被稱為官家与軍家,而原來的居民便成了民家。
  民家人是誰?民家語是屬于哪一系統?都有人正在研究。民家人的風俗、神話、歷史,也都有研究的价值。云南是學術研究的寶地,人文而外,就單以植物而言,也是兼有溫帶与寒帶的花木啊。
  (二十四)
  游了一回洱海,可惜不是月夜。湖邊有不少稻田,也有小小的村落。闊人們在海中建起別墅別有天地。這些人是不是發國難財的,就不得而知了。
  也游了一次山,山上到處響著溪水,東一個西一個的好多水磨。水比山還好看!蒼山的積雪化為清溪,水淺綠,隨處在石塊左右,翻起白花,水的聲色,有點象瑞士的。
  山上有羅剎閣。菩薩化為老人,降伏了惡魔羅剎父子,壓于寶塔之下。這類的傳說,顯然是佛教与本土的神話混合而成的。經過分析,也許能找出原來的宗教信仰,与佛教輸入的情形。
  (二十五)
  此地,婦女們似乎比男人更能干。在田里下力的是婦女,在場上賣東西的是婦女,在路上擔負糧柴的也是婦女。婦女,据說,可以養著丈夫,而丈夫可以在家中安閒的享福。
  婦女的裝束略同漢人,但喜戴些零七八碎的小裝飾。很窮的小姑娘老太婆,盡管衣裙破舊,也戴著手鐲。草帽子必綴上兩根紅綠的綢帶。她們多數是大足,但鞋尖极長极瘦,鞋后跟釘著一塊花布,表示出也近乎纏足的意思。
  听說她們很會唱歌,但是我沒有听見一聲。
  (二十六)
  由喜洲回下關,并沒在大理停住,雖然華中的友人給了我們介紹信,在大理可以找到住處。大理是游蒼山的最合适的地方。我們所以直接回下關者,一來因為不愿多打扰生朋友,二來是車子不好找,須早為下手。
  回到下關,范會連先生來訪,并領我們去洗溫泉。云南這一帶溫泉很多,而且水很熱。我們洗澡的地方,安有冷水管,假若全用泉水,便熱得下不去腳了。泉下,一個很險要的地方,兩面是山,中間是水,有一塊碑,刻著漢諸葛武侯擒孟獲處。碑是光緒年間立的,不知以前有沒有?
  范先生說有小車子回昆明,教我們乘搭。在這以前,我們已交涉好滇緬路交通車,即赶緊辭退,可是,路局的人員約我去演講一次。他們的辦公處,在湖邊上,一出門便看見山水之胜。小小的一個聚樂部,里面有些書籍。職員之中,有些很愛好文藝的青年。他們還在下關演過話劇。他們的困難是找不到合适的劇本。他們的人少,服裝道具也不易置辦,而得到的劇本,總嫌用人太多,場面太多,無法演出。他們的困難,我想,恐怕也是各地方的熱心戲劇宣傳者的困難吧,寫劇的人似乎應當注意及此。
  講演的時候,門外都站滿了人。他們不易得到新書,也不易听到什么,有朋自遠方來,當然使他們興奮。
  在下關旅舍里,遇見一位新由仰光回來的青年,他告訴我:海外是怎樣的需要文藝宣傳。有位“常任俠”——不是中大的教授——聲言要在仰光等處演戲,需錢去接來演員。演員們始終沒來一個,而常君自己已騙到手十多万!(二十七)
  小車子一天赶了四百多公里,早六時半出發,晚五時就開到了昆明。
  預備作兩件事:一件是看看滇戲,一件是上呈貢。滇戲沒看到,因為空襲的關系,已很久沒有彩唱,而只有“坐打”。呈貢也沒去成。預定十一月十四日起身回渝,十號左右可去呈貢,可是忽然得到通知,十號可以走,破坏了預定計划。
  十日,戀戀不舍的辭別了眾朋友。

  載一九四一年十一月二十二日至一九四二年一月七日《掃蕩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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