呵旁觀者文
(1900年2月20日)
天下最可厭、可憎、可鄙之人,莫過于旁觀者。
旁觀者,如立于東岸,觀西岸之火災,而望其紅光以為樂;如立于此船,觀彼船之
沈溺,而睹其鳧浴以為歡。若是者,謂之陰險也不可,謂之狠毒也不可,此种人無以名
之,名之曰無血性。嗟乎,血性者,人類之所以生,世界之所以立也;無血性,則是無
人類、無世界也。故旁觀者,人類之蟊賊,世界之仇敵也。
人生于天地之間,各有責任。知責任者,大丈夫之始也;
行責任者,大丈夫之終也;自放棄其責任,則是自放棄其所以為人之具也。是故人
也者,對于一家而有一家之責任,對于一國而有一國之責任,對于世界而有世界之責任。
一家之人各各自放棄其責任,則家必落;一國之人各各自放棄其責任,則國必亡;全世
界人人各各自放棄其責任,則世界必毀。
旁觀云者,放棄責任之謂也。
中國詞章家有警語二句,曰:“濟人利物非吾事,自有周公孔圣人。”中國尋常人
有熟語二句,曰:“各人自掃門前雪,不管他人瓦上霜。”此數語者,實旁觀派之經典
也,口號也。
而此种經典口號,深入于全國人之腦中,拂之不去,滌之不淨。質而言之,即“旁
觀”二字代表吾全國人之性質也,是即“無血性”三字為吾全國人所專有物也。嗚呼,
吾為此懼!
旁觀者,立于客位之意義也。天下事不能有客而無主,臂之一家,大而教訓其子弟,
綜核其財產;小而啟閉其門戶,洒掃其庭除,皆主人之事也。主人為誰?即一家之人是
也。一家之人,各盡其主人之職而家以成。若一家之人各自立于客位,父諉之于子,子
諉之于父;兄諉之于弟,弟諉之于兄;夫諉之于婦,婦諉之于夫;是之謂無主之家。無
主之家,其敗亡可立而待也。惟國亦然。一國之主人為誰?即一國之人是也。西國之所
以強者無他焉,一國之人各盡其主人之職而已。
中國則不然,入其國,問其主人為誰,莫之承也。將謂百姓為主人歟?百姓曰:此
官吏之事也,我何与焉。將謂官吏為主人欲?官吏曰:我之尸此位也,為吾威勢耳,為
吾利源耳,其他我何知焉。若是乎一國雖大,竟無一主人也。無主人之國,則奴仆從而
弄之,盜賊從而奪之,固宜。《詩》曰:“子有庭內,弗洒弗掃。子有鐘鼓,弗鼓弗考。
宛其死矣,他人是保。”此天理所必不至也,于人乎何尤?
夫對于他人之家、他人之國而旁觀焉,猶可言也。何也?
我固客也。(俠者之義,雖對于他國、他家亦不當旁觀,今姑置勿論。)對于吾家、
吾國而旁觀焉,不可言也。何也?我固主人也。我尚旁觀,而更望誰之代吾責也?大抵
家國之盛衰興亡,恒以其家中、國中旁觀者之有無多少為差。國人無一旁觀者,國雖小
而必興;國人盡為旁觀者,國雖大而必亡。今吾觀中國四万万人,皆旁觀者也。謂余不
信,請征其流派:
一曰渾沌派。此派者,可謂之無腦筋之動物也。彼等不知有所謂世界,不知有所謂
國,不知何者為可憂,不千何者為可懼,質而論之,即不知人世間有應做之事也。饑而
食,飽而游,困而睡,覺而起,戶以內即其小天地,爭一錢可以隕身命,彼等即不知有
事,何所謂辦与不辦?既不知有國,何所謂亡与不亡?譬之游魚居將沸之鼎,猶誤為水
暖之春江;巢燕處半火之堂,猶疑為照屋之出日。彼等之生也,如以机器制成者,能運
動而不能知覺;其死也,如以電气殛斃者,有墮落而不有苦痛,蠕蠕然度數十寒暑而已。
彼等雖為旁觀者,然曾不自知其為旁觀者,吾命之為旁觀派中之天民。四万万人中屬于
此派者,殆不止三万五千万人。然此又非徒不識字、不治生之人而已。天下固有不識字、
不治生之人而不渾沌者,亦有號稱能識字、能治生之人而實大渾沌者。大抵京外大小數
十万之官吏,應鄉、會、歲、科試數百万之士子,滿天下之商人,皆于其中十有九屬于
此派者。
二曰為我派。此派者,俗語所謂遇雷打尚按住荷包者也。
事之當辦,彼非不知;國之將亡,彼非不知。雖然,辦此事而無益于我,則我惟旁
觀而已;亡此國而無損于我,則我惟旁觀而已。若馮道當五季鼎沸之際,朝梁夕晉,猶
以五朝元老自夸;張之洞自言瓜分之后,尚不失為小朝廷大臣,皆此類也。彼等在世界
中,似是常立于主位而非立于客位者。雖然,不過以公眾之事業,而計其一己之利害;
若夫公眾之利害,則彼始終旁觀者也。吾昔見日本報紙中有一段,最能摹寫此輩情形者,
其言曰:
吾嘗游遼東半島,見其沿道人民,察其情態,彼等于國家存亡危机,如不自知者;
彼等之待日本軍隊,不見為敵人,而見為商店之主顧客;彼等心目中,不知有遼東半島
割歸日本与否之問題,惟知有日本銀色与紋銀兌換補水几何之問題。
此實寫出魑魁罔兩之情狀,如禹鼎鑄奸矣。推為我之蔽,割數千里之地,賠數百兆
之款,以易其衙門咫尺之地,而曾無所顧惜,何也?吾今者既已六七十矣,但求目前數
年無事,至一瞑之后,雖天翻地覆非所問也。明知官場積習之當改而必不肯改,吾衣領
飯碗之所在也。明知學校科舉之當變而不肯變,吾子孫出身之所由也。此派者,以老聃
為先圣,以楊朱為先師,一國中無論為官、為紳、為士、為商,其据要津、握重權者皆
此輩也,故此派有左右世界之力量。一國聰明才智之士,皆走集于其旗下,而方在萌芽
卵孵之少年子弟,轉率仿效之,如麻瘋、肺病者傳其种于子孫,故遺毒遍于天下,此為
旁觀派中之最有魔力者。
三曰嗚呼派。何謂嗚呼派?彼輩以咨嗟太息、痛哭流涕為獨一無二之事業者也。其
面常有憂國之容,其口不少哀時之語,告以事之當辦,彼則曰誠當辦也,奈無從辦起何;
告以國之已危,彼則曰誠极危也,奈已無可救何;再窮詰之,彼則曰國運而已,天心而
已。“無可奈何”四字是其口訣,“束手待斃”一語是其真傳。如見火之起,不務扑滅,
而太息于火勢之熾炎;如見人之溺,不思拯援,而痛恨于波濤之澎派。
此派者,彼固自謂非旁觀者也,然他人之旁觀也以目,彼輩之旁觀也以口。彼輩非
不關心國事,然以國事為詩料;非不好言時務,然以時務為談資者也。吾人讀波蘭滅亡
之記,埃及慘狀之史,何嘗不為之感歎,然無益于波蘭、埃及者,以吾固旁觀也。吾人
見菲律賓与美血戰,何嘗不為之起敬,然無助于菲律賓者,以吾固旁觀也。所謂嗚呼派
者,何以异是!
此派似無補于世界,亦無害于世界者,雖然,灰國民之志气,阻將來之進步,其罪
實不薄也。此派者,一國中號稱名士者皆歸之。
四曰笑罵派。此派者,謂之旁觀,宁謂之后觀。以其常立于人之背后,而以冷言熱
語批評人者也。彼輩不惟自為旁觀者,又欲逼人使不得不為旁觀者;既罵守舊,亦罵維
新;既罵小人,亦罵君子;對老輩則罵其暮气已深,對青年則罵其躁進喜事;事之成也,
則曰豎子成名;事之敗也,則曰吾早料及。彼輩常自立于無可指摘之地,何也?不辦事
故無可指摘,旁觀故無可指摘。己不辦事,而立于辦事者之后,引繩批根以嘲諷掊擊,
此最巧黠之術,而使勇者所以短气,怯者所以灰心也。豈直使人灰心短气而已,而將成
之事,彼輩必以笑罵沮之;已成之事,彼輩能以笑罵敗之。故彼輩者,世界之陰人也。
夫排斥人未嘗不可,己有主義欲伸之,而排斥他人之主義,此西國政党所不諱也。然彼
笑罵派果有何主義乎?譬之孤舟遇風于大洋,彼輩罵風、罵波、罵大洋、罵孤舟,乃至
遍罵同舟之人,若問此船當以何術可達彼岸乎,彼等瞠然無對也。何也?彼輩借旁觀以
行笑罵,失旁觀之地位,則無笑罵也。
五曰暴棄派。嗚呼派者,以天下為無可為之事;暴棄派者,以我為無可為之人也。
笑罵派者,常責人而不責己;暴棄派者,常望人而不望己也。彼輩之意,以為一國四百
兆人,其三百九十九兆九億九万九千九百九十九人中,才智不知几許,英杰不知几許,
我之一人豈足輕重。推此派之极弊,必至四百兆人,人人皆除出自己,而以國事望諸其
余之三百九十九兆九億九万九千九百九十九人。統計而互消之,則是四百兆人,卒至實
無一人也。夫國事者,國民人人各自有其責任者也,愈賢智則其責任愈大,即愚不肖亦
不過責任稍小而已,不能謂之無也。他人雖有絕大智慧、絕大能力,只能盡其本身分內
之責任,豈能有分毫之代我?譬之欲不食而使善飯者為我代食,欲不寢而使善睡者為我
代寢,能乎否乎?夫我雖愚不肖,然既為人矣,即為人類之一分子也,既生此國矣,即
為國民之一阿屯也,我暴棄己之一身,猶可言也,污蔑人類之資格,滅損國民之体面,
不可言也。故暴棄者實人道之罪人也。
六曰待時派。此派者,有旁觀之實而不自居其名者也。夫待之云者,得不得未可必
之詞也。吾待至可以辦事之時然后辦之,若終無其時,則是終不辦也。尋常之旁觀則旁
觀人事,彼輩之旁觀則旁觀天時也。且必如何然后為可以辦事之時,豈有定形哉?辦事
者,無時而非可辦之時;不辦事者,無時而非不可辦之時。故有志之士,惟造時勢而已,
未聞有待時勢者也。待時云者,欲覘風潮之所向,而從旁拾其余利,向于東則隨之而東,
向于西則隨之而西,是鄉愿之本色,而旁觀派之最巧者也。
以上六派,吾中國人之性質盡于是矣。其為派不同,而其為旁觀者則同。若是乎,
吾中國四万万人,果無一非旁觀者也;吾中國雖有四万万人,果無一主人也。以無一主
人之國,而立于世界生存競爭最劇最烈、万鬼環瞰、百虎眈視之大舞台,吾不知其如何
而可也。六派之中,第一派為不知責任之人,以下五派為不行責任之人,知而不行,与
不知等耳。
且彼不知者猶有翼焉,冀其他日之知而即行也。若知而不行,則是自絕于天地也。
故吾責第一派之人猶淺,責以下五派之人最深。
雖然,以陽明學知行各一之說論之,彼知而不行者,終是未知而已。苟知之极明,
則行之必极勇。猛虎在于后,雖跛者或能躍數丈之澗;燎火及于鄰,雖弱者或能運千鈞
之力。
何也?彼确知猛虎、大火之一至,而吾之性命必無幸也。夫國亡种滅之慘酷,又豈
止猛虎、大火而已。吾以為舉國之旁觀者直未知之耳,或知其一二而未知其究竟耳。若
真知之,若究竟知之,吾意雖箝其手、緘其口,猶不能使之默然而息,塊然而坐也。安
有悠悠日月,歌舞太平,如此江山,坐付他族,袖手而作壁上之觀,面縛以待死期之至,
如今日者耶?嗟乎!
今之擁高位,秩厚祿,与夫號稱先達名士有聞于時者,皆一國中過去之人也。如已
退院之僧,如已閉房之婦,彼自顧此身之寄居此世界,不知尚有几年,故其于國也有過
客之觀,其苟且以媮逸樂,袖手以終余年,固無足怪焉。若無輩青年,正一國將來之主
人也,与此國為緣之日正長。前途茫茫,未知所屆。國之興也,我輩實躬享其榮;國之
亡也,我輩實親嘗其慘。欲避無可避,欲逃無可逃,其榮也非他人之所得攘,其慘也非
他人之所得代。言念及此,夫宁可旁觀耶?夫宁可旁觀耶?吾豈好為深文刻薄之言以罵
盡天下哉?毋亦發于不忍旁觀區區之苦心,不得不大聲疾呼,以為我同胞四万万人告也。
旁觀之反對曰任。孔子曰:“天下有道,丘不与易也。”孟子曰:“如欲平治天下,
當今之世,舍我其誰也。”任之謂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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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鳴掃描,雪儿校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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