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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為十种、二十二類。
試一翻四庫之書,其汗牛充棟、浩如煙海者,非史學書居十六七乎!上自太史公、
班孟堅,下至畢秋帆、趙甌北,以史家名者不下數百,茲學之發達,二千年于茲矣。然
而陳陳相因,一邱之貉,未聞有能為史界辟一新天地,而令茲學之功德普及于國民者,
何也?吾推其病源,有四端焉:
一曰,知有朝廷而不知有國家。吾党常言。二十四史非史也,二十四姓之家譜而已。
其言似稍過當,然按之作史者之精神,其實際固不誣也。吾國史家以為,天下者,君主
一人之天下,故其為史也,不過敘某朝以何而得之,以何而治之,以何而失之而已,舍
此則非所聞也。昔人謂《左傳》為“相斫書”,豈惟《左傳》,若二十四史,真可謂地
球上空前絕后之一大相斫書也。雖以司馬溫公之賢,其作《通鑒》,亦不過以備君王之
瀏覽。(其“論”語,無一非忠告群主者。)蓋從來作史者,皆為朝廷上之君若臣而作,
曾無有一書為國民而作者也。其大蔽在不知朝廷与國家之別,以為舍朝廷外無國家。于
是乎有所謂正統、閏統之爭論,有所謂鼎革前后之筆法。如歐陽之《新五代史》、朱子
之《通鑒綱目》等,今日盜賊,明日圣神;甲也天命,乙也僭逆。正如群蛆啄矢至今不
能興起者,數千年之史家,豈能辭其咎耶!
二曰,知有個人而不知有群体。歷史者,英雄之舞台也;
舍英雄几無歷史。雖泰西良史,亦豈能不置重于人物哉!雖然,善為史者,以人物
為歷史之材料,不聞以歷史為人物之畫像;以人物為時代之代表,不聞以時代為人物之
附屬。中國之史,則本紀、列傳,一篇一篇,如海岸之石,亂堆錯落。
質而言之,則合無數之墓志銘而成者耳。夫所貴乎史者,貴其能敘一群人相交涉、
相競爭、相團結之道,能述一群人所以休養生息、同体進化之狀,使后之讀者愛其群、
善其群之心,油然生焉!今史家多于鯽魚,而未聞有一人之眼光,能見及此者。此我國
民之群力、群智、群德所以永不發生,而群体終不成立也。
三曰,知有陳跡而不知有今務。凡著書貴宗旨。作史者,將為若干之陳死人作紀念
碑耶?為若干之過去事作歌舞劇耶?
殆非也。將使今世之人,鑒之裁之,以為經世之用也。故泰西之史,愈近世則記載
愈詳。中國不然,非鼎革之后,則一朝之史不能出現。又不惟正史而已,鄧各体莫不皆
然。故溫公《通鑒》,亦起戰國而終五代。果如是也,使其朝自今以往,永不易姓,則
史不其中絕乎?使如日本之數千年一系,豈不并史之為物而無之乎?太史公作《史記》,
直至《今上本紀》,且其記述,不少隱諱焉,史家之天職然也。后世專制政体日以進步,
民气學風日以腐敗,其末流遂极于今日。推病根所從起,實由認歷史為朝廷所專有物,
舍朝廷外無可記載故也。
不然,則雖有忌諱于朝廷,而民間之事,其可紀者不亦多多乎,何并此而無也?今
日我輩欲研究二百六十八年以來之事實,競無一書可憑借,非官牘舖張循例之言,則口
碑影響疑似之說耳。時或借外國人之著述,窺其片鱗殘甲。然甲國人論乙國之事,例固
百不得一,況吾國之向閉關不与人通者耶?
于是乎吾輩乃窮。語曰:“知古而不知今,謂之陸沈。”夫陸沈我國民之罪,史家
實尸之矣!
四曰,知有事實而不知有理想。人身者,合四十余种原質而成者也,合眼、耳、鼻、
舌、手足、髒腑、皮毛、、筋絡、骨節、血輪、精管而成者也。然使采集四十余种原質,
作為眼、耳、鼻、舌、手足、髒腑、皮毛、筋絡、骨節、血輪、精管無一不備,若是者,
可謂之人乎?必不可。何則?無其精神也。史之精神維何?曰理想是已。大群之中有小
群,大時代之中有小時代,而群与群之相際,時代与時代之相續,其間有消息焉,有原
理焉,作史者苟能勘破之,知其以若彼之因,故生若此之果,鑒既往之大例,示將來之
風潮,然后其書乃有益于世界。今中國之史但呆然曰:某日有甲事,某日有乙事。至此
事之何以生,其遠因何在,近因何在,莫能言也。其事之影響于他事或他日者若何,當
得善果,當得惡果,莫能言也。故汗牛充棟之史書,皆如蜡人院之偶像,毫無生气,讀
之徒費腦力。是中國之史,非益民智之具,而耗民智之具也。
以上四者,實數千年史家學識之程度也。緣此四蔽,复生二病。
其一,能舖敘而不能別裁。英儒斯賓塞曰:“或有告者曰,鄰家之貓,昨日產一子。
以云事實,誠事實也;然誰不知為無用之事實乎。何也?以其与他事毫無關涉,于吾人
生活上之行為,毫無影響也。然歷史上之事跡,其類是者正多,能推此例以讀書觀万物,
則思過半矣。”此斯氏教人以作史、讀史之方也。秦西舊史家,固不免之,而中國殆更
甚焉:某日日食也,某日地震也,某日冊封皇子也,某日某大臣死也,某日有某詔書也。
滿紙填塞,皆此等“鄰貓生子”之事實,往往有讀盡一卷而無一語有入腦之价值者。就
中如《通鑒》一書,屬稿十九年,別擇最稱精善,然今日以讀西史之眼讀之,覺其有用
者,亦不過十之二三耳。(《通鑒》載奏議最多,蓋此書專為格君而作也,吾輩今日讀
之實嫌其冗。)其他更何論焉!至如《新五代史》之類,以別裁自命,實則將大事皆刪
云,而惟存“鄰貓生子”等語,其可厭不更甚耶?故今日欲治中國史學,真有無從下手
之慨。《二十四史》也,《九通》也,《通鑒》、《續通鑒》也,《大清會典》、《大
清通禮》也,十朝實錄、十朝圣訓也,此等書皆万不可不讀。不讀其一,則挂漏正多,
然盡此數書而讀之,日讀十卷,已非三四十年不為功矣!況僅讀此數書,而決不能足用,
勢不可不于前所列十种二十二類者一一涉獵之。(雜史、傳志、札記等所載,常有有用
過于正史者何則?彼等常載民間風俗,不似正史專為帝王作家譜也。)人壽几何,何以
堪此!故吾中國史學知識之不能普及,皆由無一善別裁之良史故也。
其二,能因襲而不能創作。中國万事,皆取“述而不作”主義,而史學其一端也。
細數二千年來史家,其稍有創作之才者,惟六人:一曰太史公,誠史界之造物主也。其
書亦常有國民思想,如項羽而列諸本紀,孔子、陳涉而列諸世家,儒林、游俠、刺客、
貨殖而為之列傳,皆有深意存焉。其為立傳者,大率皆于時代极有關系之人也。而后世
之效顰者,則胡為也!二曰杜君卿。《通典》之作,不紀事而紀制度。制度于國民全体
之關系,有重于事焉者也。前此所無而杜創之,雖其完備不及《通考》,然創作之功,
馬何敢望杜耶!三曰鄭漁仲。夾漈之史識,卓絕千古,而史才不足以稱之。其《通志·
二十略》,以論斷為主,以記述為輔,實為中國史界放一光明也。惜其為太史公范圍所
困,以紀傳十之七、八,填塞全書,支床疊屋,為大体玷。四曰司馬溫公。《通鑒》亦
天地一大文也,其結构之宏偉,其取材之丰贍,使后世有欲著通史者,勢不能不据為藍
本,而至今卒未有能逾之者焉。溫公亦偉人哉!五曰袁樞。今日西史,大率皆紀事本末
之体也,而此体在中國,實惟袁樞創之,其功在史界者亦不少。但其著《通鑒紀事本末》
也,非有見于事与事之相聯屬,而欲求其原因結果也,不過為讀《通鑒》之方便法門,
著此以代抄錄云爾。雖為創作,實則無意識之創作,故其書不過為《通鑒》之一附庸,
不能使學者讀之有特別之益也。六曰黃梨洲。黃梨洲著《明儒學案》,史家未曾有之盛
業也。中國數千年惟有政治史,而其他一無所聞。梨洲乃創為學史之格,使后人能師其
意,則中國文學史可作也,中國种族史可作也,中國財富史可作也,中國宗教史可作也。
諸類此者,其數何限!梨洲既成《明儒學案》,复為《宋元學案》,未成而卒。使假以
十年,或且有漢唐學案、周秦學案之宏著,未可料也。梨洲誠我國思想界之雄也!若夫
此六君子以外(袁樞實不能在此列。)則皆所謂“公等碌碌,因人成事。”《史記》以
后,而二十一部皆刻畫《史記》;《通典》以后,而八部皆摹仿《通典》;何其奴隸性
至于此甚耶!若琴瑟之專壹,誰能听之?以故每一讀輒惟恐臥,而思想所以不進也。
合此六弊,其所貽讀者之惡果,厥有三端:一曰難讀。浩如煙海,窮年莫殫,前既
言之矣。二曰難別擇。即使有暇日,有耐性,遍讀應讀之書,而苟非有极敏之眼光、极
高之學識,不能別擇其某條有用、某條無用,徒枉費時日腦力。三曰無感触。雖盡讀全
史,而曾無有足以激厲其愛國之心,團結其合群之力,以應今日之時勢而立于万國者。
然則吾中國史學,外貌雖极發達,而不能如歐美各國民之實受其益也,職此之由。
今日欲提倡民族主義,使我四万万同胞強立于此优胜劣敗之世界乎?則本國史學一
科,實為無老無幼、無男無女、無智無愚、無賢無不肖所皆當從事,視之如渴飲饑食,
一刻不容緩者也。然遍覽乙庫中數十万卷之著錄,其資格可以養吾所欲、給吾所求者,
殆無一焉。嗚呼,史界革命不起,則吾國遂不可救。悠悠万事,惟此為大!《新史學》
之著,吾豈好异哉?吾不得已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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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鳴掃描,雪儿校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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