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飲冰室文集》原序
(1902年11月)
擎一編余數年來所為文,將匯而布之。余曰:惡,惡可!
吾輩之為文,豈其欲藏之名山,俟諸百世之后也,應于時勢,發其胸中所欲言。然
時勢逝而不留者也,轉瞬之間,悉為芻狗。況今日天下大局日接日急,如轉巨石于危崖,
變异之速,匪翼可喻。今日一年之變,率視前此一世紀猶或過之,故今之為文,只能以
被之報章,供一歲數月之道鐸而已,過其時,則以覆瓿焉可也。雖泰西鴻哲之著述,皆
當以此法讀之,而況乎末學膚受如鄙人者,偶有論述,不過演師友之口說,拾西哲余唾,
寄他人之腦之舌于我筆端而已。而世之君子,或獎借之,謬以廁于作者之林,非直鄙人
之慚,抑亦一國之恥也。昔揚子云,每著一篇,悔其少作。若鄙人者,無藏山傳世之志,
行吾心之所安,固靡所云悔。雖然,以吾數年來之思想,已不知變化流轉几許次,每數
月前之文,閱數月后讀之,已自覺期期以為不可,況乃丙申、丁酉間之作,至今偶一檢
視,輒欲作嘔,否亦汗流浹背矣。一二年后視今日之文,亦當若是,烏可复以此戔戔者
為梨棗劫也!擎一曰:“雖然,先生之文公于世者,抑已大半矣。縱自以為不可,而此
物之存在人間者,亦既不可得削,不可得洒,而其言亦皆适于彼時勢之言也。中國之進
步亦緩矣,先生所謂芻狗者,豈遂不足以為此數年之用?用零篇斷簡,散見報紙,或欲
求而未得見,或既見而不獲存,國民以此相憾者亦多矣。先生之所以委身于文界,欲普
及思想,為國民前途有所盡也。使天下學者多憾之,柱等實尸其咎矣,亦豈先生之志
哉?”余重違其言,且自念最錄此以比較數年來思想之進退,用此自鞭策,計亦良得,
遂頷焉。擎一乞自序,草此歸之。西哲恒言:“謬見者,真理之母也。”是編或亦可為
他日新學界真理之母乎?吾以是解嘲。
壬寅十月梁啟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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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鳴掃描,雪儿校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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