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革命相續之原理及其惡果


(1913年6月16日)
自民國建號以來,僅十余月,而以二次革命聞者,几于無省無之,其甚者則三四次 (如湘、如蜀),乃至七八次(如鄂),最近則江西之叛,尤其章明較著者也。論者或 以為當局失政,宜有以召之;或謂彼好亂之輩,其狼子野心,實有以异于人。斯二說者 固各明一義,雖然,非其至也。歷觀中外史乘,其國而自始未嘗革命,斯亦已耳,既經 一度革命,則二度、三度之相尋相續,殆為理勢之無可逃避。我國歷代鼎革之交,群雄 扰攘,四海鼎沸,迭興迭仆,恒閱數十年而始定。然猶得曰專制私天下,宜獎攘奪,非 所以論于共和之始也。夫言革命、言共和者,必以法蘭西為祖之所自出,然法國自大革 命以后,革命之波相隨屬者亙八十年,政体凡三四易。其最初之十余年間,則丹頓、馬 拉、羅拔比爾、拿破侖迭擅神器,陷其國于恐怖時代者逾一紀。后此,中美、南美十余 國踵其轍,而各皆相敓相屠,以國家供群雄之孤注,至今猶不如所屆也。 最近,則墨西哥兩歲之間,三易其元首矣。其后此踵襲而興者,孰審所极!葡萄牙 今猶未也,而派棼陰曀之象遍國中,稍有識者,知其儳然不可終日也。即以根器最厚之 民如英國者,彼其十七世紀之革命,逮克林威爾沒世,而結一翻其局。由此言之,革命 复產革命,殆成為歷史上普遍之原則,凡以革命立國者,未或能避也。(就中惟美國似 屬例外,然美國乃獨立而非革命。 前此英國之統治權本不能完全行于美境,美之獨立,實取其固有之自治權擴充之, 鞏固之耳。)夫天下事有果必有因,革命何以必复產革命?此其故可得而言也。 其一,當革命前,必前朝秕政如毛,舉國共所厭苦,有能起而与為難者,民望之如 望歲也。故革命成為一种美德,名譽歸之。及既成功,而群眾心理所趨,益以謳歌革命 為第二之天性。躁進之徒以此自階,其天真未鑿者則几認革命為人生最高之天職,謂天 生血性男子,只以供革命之用,無論何時,聞有革命事起,趨之若不及。苟有人焉以一 語侵及“革命”二字之神圣者,即仇之若不共戴天。此种謬見深中于人心,則以机危險 之革命,認為日用飲食之事,亦固其所。 其二,經一度革命之后,社會地位為之一變,閥閱之胄,夷為隸甿,瓮牖之夫,奮 為將相者,比比然也。夫人情孰不樂富貴而惡賤貧,睹夫冒一時之險而可以易無窮之樂 也,則相率以艷而效之,所謂“大丈夫不當如是耶”!所謂“生不五鼎食,死即五鼎烹” 耳。此种心理最足以刺戟椎埋徇利之輩,而使之一往不反顧。其從事革命,猶商賈之逐 利也。三年以前,上海有以投机于橡皮公司而博奇贏者,不數月間,全市人輟百業以趨 之,蕩產殺身而不悔。革命之滋味,足以誘人,蓋此類也。 其三,經一度革命之后,國民生計,所損無算,農輟于野,工輟于肆,商輟于廛, 十人之中,失業八九,迫于饑寒,則鋌而走險,民之恒情也。作亂固以九死博一生,不 爾則惟有待死,故毋宁希冀于九一也。夫前此必以失業之民多,然后能嘯聚以革命,革 命之后,失業者又必倍蓰于前,故嘯聚益易,而再革、三革以至無已也。 其四,僅聚鋤耰棘矜槁項黃馘之民,其集事也猶不易易,顧革命之后,退伍兵必充 牣于國中,此事勢所當然也。當前此革命進行中,嘯聚裹脅,惟恐不多,恨不得舉全國 之民編入革命軍中;一旦事定,無以為養,勢必出于遣散。而此輩一度列軍籍,更無從 复其故業,舍椎埋剽掠外更何所事?故适以為二次革命之資也。 其五,昔法人蒲羅儿謂,每當革命后民生极凋瘵之時,而其都會人士之奢淫必愈甚, 法國當恐怖時代,而巴黎歌管游樂之盛,遠過往時。吾昔頗疑其言不衷于理,今觀我國, 乃始信之。蓋一度革命成功,前此窶人賤甿,一躍而居顯要者,無量無數,麇集都會, 生平未嘗享一日之奉,暴爾發跡,事事模仿舊貴,變本加厲。“夥頤,涉之為王沈沈 者!”則淫侈之驟增也固宜。民已窮矣,而复朘削之以奉新貴族,誅求到骨,何以堪命? 受禍最烈者,尤在前此素封之家,架罪构陷,屠戮籍沒,視為固然。怨毒所積,反動斯 起,革命之恒必相續,此又其一因也。 其六,人之欲望,無窮盡也,常以己現在所處之地位為未足,而歆羡乎其上,而有 所恃、有所挾者則更甚。疇昔讀史,見歷代開創之主,夷戮功臣,未嘗不恨其涼薄。雖 然,功臣之自取屠戮,又豈能為辯?夫挾功而驕之人,誠有何道可以滿其欲壑者?其意 常曰:彼巍然臨吾上者,非借吾力,安有今日?居恒既怏怏不自适,稍加裁抑,觖望滋 甚,觖望至不可复忍,其舊屬复有觖望者從而慫恿,則叱吒而起耳。故二次革命之主動 者,恒必為初次革命有功之人,無中外,一也。昔法國當路易十一世時,培利公爵与孔 特加洛侯爵同叛,傳檄國中曰:“吾為國家扶義而起也。”路易降詔曰:“二子之叛, 誠朕不德有以致之,使朕而徇彼等大貴族增俸之請,彼宁复為國扶義耶?”嗚呼,國有 巨子,而執國命者無路易之智,其欲免于革命之相尋難矣。 其七,夫革命必有所借口,使政府施政而能善美,無授人以可攻之隙,則煽動自較 難為力。然革命后驟難改良政治,殆亦成為歷史上之一原則。蓋扰攘之后,百事不遑, 威信未孚,施行多礙,故一代之興,其致太平也,動在易世之后。當其草創伊始,民志 未定,政治之不滿人意,事有固善。故新革命后二三年間。雖以失政為煽動再革之資料, 固無往而不能得也。(附言:吾此文本泛論常理,從歷史上歸納而得其共通之原則耳。 即如此段,絕非為現政府辯護,現政府更不得借吾言以解嘲。蓋現政府之成立,本与交 代君主力征經營而得之者有异,一年以來,實有改良政治之余地,而政府曾不自勉,吾 不能一毫為彼寬責備也。)夫革命前后,正人民望治最殷、求治最亟之時也。當其鼓吹 革命也,鮮不張皇其詞以聳民听,謂舊朝一去,則黃金世界,立將涌現。民也何知,執 券索償,夫安得不失望,失望則煽動者之資矣。 其八,革命后之驟難改良政治,在專制國之易姓,則斷然矣;而在易專制為共和, 則其難尤甚。蓋為政有本,曰正紀綱。紀綱立,然后令出必行,而政策之得失乃有可言。 君主國有其固有之紀綱,民主國又別有其固有之紀綱。以數千年立君之國,全恃君主人 一之尊嚴,為凡百紀綱所從出。搖身一變,便成共和,(襲小說《西游記》語,形容最 肖,讀者勿笑其俚。)疇昔所資為上下相維之具者,舉深藏不敢复用,抑勢亦不可复用; 而新紀綱無道以驟立,強立焉而不足以為威重,夫此更何复一政之能施者!以漢高之英 武,苟長此群臣飲酒爭功,醉或妄呼,拔劍擊柱,如初即位定陶時,試問漢之為漢复何 如者?革命之后,人人皆手創共和,家家皆有功民國,設官万億,不足供酬勳;白晝殺 人,可以要肆赦;有賞無罰,有陟無黜,以此而求善治,豈直蒸沙求飯之喻已哉!執國 命者而有英邁負重之气,猶可以漸樹威信,整齊嚴肅其一部分;而不然者,疲奔命于敷 衍,既已日不暇給,紀綱永無能立之時,政且無有,遑論于良!夫承革命之后以從政, 雄才猶以為難,庸才則更何論。雄才不世出,故醞釀再革命三革命者,什而八九也。 其九,共和國之尤易倡革命者,雖自私之鄙夫,常得托名國家以脅人;雖极野心者, 常得宣言吾非欲居其位也。只須煽動響應,不必其果服屬于我,一革去其所欲革之目的 物,則复得以統一共和等名義鉗他人之口而制其命,而不复勞征伐。此真革命家之資也。 雖然,初次革命之資,抑亦再次、三次之資也。 其十,聞之,“有無妄之福者,必有無妄之禍。”成功太易,而獲實丰于其所期, 淺人喜焉,而深識者方以為吊。個人有然,國家亦有然。不煩一矢,不血一刃,筆墨歌 舞于報章,使諜儿戲于尊俎,遂乃夢中革命,搖身共和。過來者狃于蒲騷,未試者見獵 心喜。初生一犢,奚猛虎之足懾;狎潮之儿,謂溟渤其可揭。夫艱險之革命,猶足以生 二次革命,而況于簡易酣樂之革命也哉!夫既已簡易酣樂,則無惑乎革命成為一种職業, 除士、農、工、商之外,而別辟一新生涯。 (水滸傳)張橫道:“老爺一向在之潯陽江上,做這安分守己的生理。”強盜之成 為一職業久矣。)舉國靡然從之,固其所耳。 由此言之,革命之必產革命,實事所必至,理有固然。推究終始,既有因果之可尋; 廣搜史乘,复見前車之相踵。今吾國人見二次革命之出現,而始相与惊詫,宁非可憫? 然則此种現象果為國之福耶,為國之禍耶?此有稍有常識者,宜不必复作是問。顧吾見 夫今日國中仿徨于此疑問中者猶多也,故吾不得憚詞費也。吾以為假使革命而可以止革 命,則革命何必非國家之福;革命而适以產革命,則其禍福复何待審計者!今倡革命者, 孰不曰吾今茲一革以后,必可以不复再革也。夫當初次革命時,亦孰不曰一革后可無复 再革也,而今則何如者?今革而不成,斯勿論矣,假其能成,吾知非久必且有三次革命 之机會發生,而彼時昌言革命者,其持之有故、言之成理如今日。其以為一革后可無再 革亦如今日,而其結果如何,則非至事后言之,則罕有能信者。今欲征因知果,則且勿 問所革之客体作何狀,則先問能革之主体作何狀。試問前所列舉之十种事理,再度革命 之后,其惡現象果緣此稍滅乎,抑緣此賡續增益乎,前列十种,有其三四,禍既未艾, 而況于俱備者!循此遞演,必將三革、四革之期日,愈拍愈急; 大革、小革之范圍,愈推愈廣。地載中國之土,只以供革命之廣場;天生中國之人, 只以作革命之器械。試思斯國果作何狀,而斯民又作何狀者?古詩曰:“公無渡河,公 竟渡河,墮河而死,將奈公何?”而欲諺檃括其旨曰:“不到黃河心不死。”斯言雖俚, 蓋稱善譬。昔吾儕嘗有以語清之君臣矣,曰: 君其毋爾爾,君如長爾爾者,君且無幸。夫彼君臣非惟不余听而且余罪也。吾儕言 之十數年,其袖C褎C如充耳也亦十數年,彼猶未到黃河也。吾儕明明見其疾趨赴河,愈 趨愈迫,為之惻隱焦急不可任,而彼之疾趨如故也。中興道消,窮于辛亥,及乎臨河足 三分垂在外,或庶猛醒,然既已一落千丈強矣。今之未到黃河心未死者,吾所見蓋兩种 人焉:其一則興高采烈,以革命為職業者;其他則革命家所指目而思革之者。 茲兩种人者,或左或右,或推或挽,以挾我中國向前橫之大河而狂走焉,而跳擲焉, 患其不即至也,而日日各思所以增其速力。嗚呼!今為程亦不遠矣。多爾袬入關,斯周 延儒、李自成、吳三桂之大功成;伊藤開府,則金玉均、李完用、李容九之大事畢。滿 洲人不斷送滿洲至盡,滿洲人之天職未盡也;中國人之不斷送中國至盡,中國人天職未 盡也。欲滿洲人信吾非妄言,非至今日安能!欲中國人信吾非妄言,嗚呼,吾何望此, 吾何望此! 今清以一言正告彼被革命者曰:“疇昔制造革命者,非革命党也,滿洲政府也。滿 洲政府自革不足惜,而中國受其毒至今未艾。公等雖欲自為滿洲,奈中國何;公等如不 欲自為滿洲,則宜有所以處之。更請以一言告彼革命者曰:公等為革命而革命耶,抑別 有所為而革命耶?吾知公等必复于我曰: 吾為欲改良政治而革命也。則吾更引諺以相告語曰:种瓜得瓜,种豆得豆。革命只 能產出革命,決不能產出改良政治。改良政治,自有其涂轍,据國家正當之机關,以是 消息其權限,使自專者無所得逞。舍此以外,皆斷潢絕港,行之未有能至者也。國人猶 不信吾言乎?則請遍翻古今中外歷史,曾有一國焉,緣革命而產出改良政治之結果者乎? 試有以語我來。雖然,吾言之何益,誰具听之者!莫或听之而猶不忍不言,吾盡吾言責 而已! ------------------ 一鳴掃描,雪儿校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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