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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學


  同學,和同鄉不同。只要是同一鄉里的人,便有鄉誼。同學則一定要有同窗共硯的經驗,在一起讀書,在一起淘气,在一起挨打,才能建立起一种親切的交情,尤其是日后回憶起來,別有一番情趣。縱不曰十年窗下,至少三、五年的聚首總是有的。從前書房狹小,需要大家擠在一個窗前,窗間也許著一雞籠,所以書房又名曰雞窗。至于幫硬死沉的硯台,大家共用一個,自然是經濟合理。
  自有學校以來,情形不一樣了。動輒几十人一班,百多人一級,一批一批的畢業,像是蒸鍋舖的饅頭,一屜一屜的發售出去。他們是一個學校的畢業生,畢業的時間可能相差几十年。祖父和他的儿孫可能是同一學校畢業,但是不便稱為同學。彼此相差個十年八年的,在同一學校里根本沒有碰過頭的人,只好勉強解嘲自稱為先后同學了。
  小時候的同學,几十年后還能知其下落的恐怕不多。我小學同班的同學二十余人,現在記得姓名的不過四、五人。其中年齡較長身材最高的一位,我永遠不能忘記,他腦后半長的頭發用紅頭繩緊密扎起的小辮子,在腦后挺然翹起,像是一根小紅蘿卜。他善吹喇叭,畢業后投步軍統領門當兵,在“堆子”前面站崗,拄著上刺刀的步槍,滿神气的。有一位滿臉疙瘩嚕嗦,大家送他一個綽號“小炸丸子”,人緣不好,偏愛惹事,有一天犯了眾怒,几個人把他抬上講台,按住了手腳,扯開他的褲帶,每個人在他褲襠里吐一口唾液!我目睹這惊人的暴行,難過很久。又有一位好奇心強,見了什么東西都喜歡動手,有一天遲到,見了老師為實驗冷縮熱漲的原理剛燒過的一只鐵球,過去一把抓起,大叫一聲,手掌燙出一片的溜漿大泡。功課最好寫字最工的一位,規行矩步,主任老師最賞識他,畢業后,于某大書店分行由學徒做到經理。再有一位由辦事員做到某部司長。此外則人海茫茫,我就都不知其所終了。
  有人成年之后怕看到小時候的同學,因為他可能看見過你一脖子泥、鼻涕過河往袖子上抹的那副髒相,他也許看見過你被罰站、打手板的那副窘相。他知道你最怕人知道你的乳名,不是“大和尚”就是“二禿子”,不是“栓子”就是“大柱子”,他會冷不防的在大庭廣眾之中猛喊你的乳名。使你臉紅。不過我覺得這也沒有什么不好。小時候嬉嬉鬧鬧,天真率直,那一段純稚的光景已一去而不可复得,如果長大之后還能邂逅一兩個總角之交,勾起童時的回憶,不也快慰生平么?
  我進了中學便住校,一住八年。同學之中有不少很要好的,友誼保持數十年不墜,也有因故翻了臉扭過脖子的。大多數只是在我心中留下一個面貌謦欬的影子。我那一級同學有八、九十人,經過八年時間的淘汰過濾,畢業時僅得六、七十人,而我現在記得姓名的約六十人。其中有早夭的,有因為一時糊涂順手牽羊而被開除的,也有不知什么原故忽然輟學的,而這剩下的一批,畢業之后多年來天各一方,大概是“動如參与商”了。我三十八年來台灣,數同級的同學得十余人,我們還不時的杯酒聊歡,恰滿一桌。席間,無所不談。談起有一位綽號“燒餅”,因為他的頭扁而圓,取其形似。在体育館中他翻雙杠不慎跌落,旁邊就有人高呼:“留神芝麻掉了!”燒餅早已不在,不死于抗戰之時,而死于胜利之日,不死于敵人之手,而死于同胞之刀,談起來大家無不欷歔。又談起一位綽號“臭豆腐”,只因他上作文課,卷子上涂抹之處太多,東一團西一塊的盡是墨豬,老師看了一皺眉頭說:“你寫的是什么字,漆黑一塊塊的,像臭豆腐似的!”哄堂大笑,(北方的臭豆腐是黑色的,方方的小塊)于是臭豆腐的綽號不脛而走。如今大家都做了祖父,這樣的稱呼不雅,同人公議,摘除其中的一個臭字,簡稱他為豆腐,直到如今。還有一位綽號叫“火車頭”,因為他性偏急,出語如連珠炮,气咻咻,唾沫飛濺,作事橫沖直撞,勇猛向前,所以贏得這樣的一個綽號,抗戰期間不幸死于日寇之手。我們在台的十几個同學,輪流做東,宴會了十几次,以后便一個個的凋謝,潰不成軍,湊不起一桌了。
  同學們一出校門,便各奔前程。因修習的科目不同,活動的范圍自异。風云際會,拖青紆紫者有之;踵武陶朱,腰纏万貫者有之;有一技之長,出人頭地者有之;而座擁皋比,以至于吃不飽餓不死者亦有之。在校的時候,品學俱佳,頭角崢嶸,以后未必有成就。所謂“小時了了,大未必佳”,确是不刊之論。不過一向為人卑鄙投机取巧之輩,以后無論如何翻云覆雨,也逃不過老同學的法眼。所以有些人回避老同學惟恐不及。
  杜工部漂泊西南的時候,歎老嗟貧,詠出“同學少年多不賤,五陵裘馬自輕肥”的句子。那個“自”字好不令人慘然!好像是袞袞諸公裘馬輕肥,就是不管他“一家都在秋風里”。其實同學少年這一段交誼不攀也罷。“衣敝溫袍,与衣狐貉者立”,縱然不以為恥,可是免不了要看人的嘴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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