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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京有座西山,西山有座戒台寺。 在《帝京景物略》一書中,戒台又作戒壇。“出阜城門四十里,渡渾河,山助迭,徑尾岐,辨已。又西三十里,過水慶庵,盤盤一里而寺,唐武德中之慧聚寺也。正統中,易万壽名,敕如幻律師說戒,壇于此。” 這是相當宏偉、古老的寺廟建筑群。 三十年前,或許還要早些,熊老板那時是大學生,曾經和三五同學,蹬著自行車來游玩過。當他再次來到這座寺廟時,仿佛那是昨天的事。 戒是一种約束。 佛家講戒,是為了清心寡欲,洗卻塵凡,進入修心煉性的超脫境界,爾后有可能成祖成仙。然而,談何容易,戒所以為戒,正因為不戒,若是世人都戒,也就無所謂戒了。唯其不成,這才有戒。 熊老板講得他的部屬茫茫然。 很好笑的,是不?他問。 大家出于對領導同志的尊敬,一笑,不置褒貶。 他接著談他的,到這身份上,他就比較隨便和自如了。 可是,在這個凡俗的大千世界里,欲望是芸芸眾生,飲食男女的几乎無法抑制的本能。因此,不戒或許更接近于人的本性,有無可指責的一面,但也有不可盜肆的一面。所以,戒更多体現一种人格力量。 他笑了,笑得瀟洒。到戒台寺來的游客,未必想到戒,未必懂得戒。 言下之意,只有他例外。 于是,也就不奇怪他的部屬的不理解了。 干嘛要選擇戒台寺,作為今年春游的景點呢? 第一,挺遠;第二,基本上很破舊;第三,几乎沒有什么可看可玩的。 人們都埋怨姚蘇:“看你相中的這好去處!” “怪我嗎?怪我嗎?”然后詭秘地說:“是熊老板定的。” 一提熊本良,大家便啞巴了。 公司慣例,每年春秋兩季,郊游一次。熊老板出手大方,他在這些無關緊要的地方,從不苛刻。郎總在世的時候,他批了條子以后,便不再過問。去什么地方,怎么個玩法,所有細節,郎總都設想得細致周到。熊老板有時有了興致,与大家同樂。 但多半他忙他的,由郎總率領全公司的員工家屬去度過歡樂的一天。 但可惜,郎總去世了。 据說,姚蘇要接他的班,或者還有王端。這些年輕的工程師,哪有郎總的魄力,以及在熊老板面前說話算話的分量,只好托于倩去探詢熊老板的意見,拖了好久,几乎春天快過去了,才有了回話。 “小于,老板說去哪儿?” “戒台寺!” 大家都挺敗興,那個破地方,有什么玩頭? 姚蘇挺高興,因為熊本良要去,他有机緣表現一番。 并不因為熊老板三十多年前去過戒台寺,他才有舊地重游的雅興。 他知道,他作為這樣一個不大不小的單位的頭,突然有這些异端的想法,萌發出來,是很可笑的。那天,他回答于倩,說是最好去戒台寺以后,信口講到像我們這樣六根未淨,俗眼凡胎,与佛法無緣的人,也許能在那里參悟到一些什么時,他的這位身段挺不錯的秘書,面露聞所未聞的駭异表情。 不過,他相信自己确實悟到了什么叫做戒。 他悟到了,戒不容易,不戒也不容易。 他的朋友,同學,同事,也無妨說是一輩子的勁敵,躺在病床上的郎林也悟到了。 可許多事,總是這樣,明白了,也晚了。 在郎總生命的最后一刻,兩人握手言和。 “原諒我!”熊本良說。 郎總并非回光返照,一直到斷气,始終像平素一樣清醒: “細想想,本良,咱倆這多年爭的太狠太苦,有這個必要么?馬上我兩眼一閉,還不是什么都等于零。” 他同意這個垂危的副手所表達的看法。早先,在大學里同窗共讀的時候,他們倆簡直像暹邏雙胞胎似的親密無間,后來,誰曉得他倆成了較量甚至廝殺了數十年的對手。真沒意思,彼此后退一步,本可以活得從容些,輕松些。“這是命運!” 他只能這樣歸結。 人要死時,鏡頭便倒映過去。 “你還記得戒台寺,那年春天——” “咱們騎自行車去的。” “就那一回,你輸給了我。” 他承認,不但輸掉了那場競賽,還輸掉了愛情。 郎林笑了,不過笑得很費力;熊本良想笑,笑不出來,一臉苦相。病房里的第三個人,便是郎林的妻子。望著一個是丈夫,一個是情人的這兩個男人,一言不發。 “蔣曼,你還記得?”他問他的妻子。 她說:“我記不起來了!” 他歎惜:“這座廟大概很破舊了!” “听說在修繕。” “本良,現在回味起來,戒台寺的這個戒字,挺有學問。”他回答:“也許一切煩惱,都由戒与不戒而生!” 郎林感歎:“咱倆從來沒這樣心對心地交談過!” 也許面對著死亡,老熊悟了:“其實,到此時,相對無言,也能溝通的。” “我去不了戒台寺了!” 熊老板要到戒台寺來,當然不是完成老朋友的囑托,郎總并未提出過要求。如果說是一种歉意的表示,那也十分牽強。 他們倆,拿未亡人蔣曼的話說,沒有一個人稱得上是完全的借方和貸方,誰都有一筆欠對方的帳,只不過該多該少的問題。 再說,事情過去,也就算過去了。 她認為,夾在兩堵牆中間的她,才是真正的悲劇。既不敢大膽地愛,也不敢放開手不愛。一輩子稀里糊涂,不是幫著情人反對丈夫,就是支持丈夫收拾情人。她也說不好這是她的幸福,還是不幸?她告訴熊本良,我愛你,是真的,但也愛他,自然決不是假的。同樣,有時我恨他胜過恨你。不過,有時我真想殺死你然后自殺,大家心淨。“你去吧,我不去!”她謝絕了他的邀請。 她這种恨到絕情的說法,讓他一惊。 幸而她臉色平靜,那張皎洁得和她年齡顯然不相稱的姣好的面龐上,毫無嫉恨的表情。于是他把話扯遠。“郎林提到了戒台寺,恐怕還是緬怀我們三個人那毫無芥蒂的年代。” “我現在只想把一切都忘了!” “到美國去?”他知道她在辦离境手續,他批的。 “簽證下來就走,跟女儿生活在一起!” “郎林知道他并不是她的血統上的父親么?” “他是我的合法丈夫,我有義務告訴他所有一切!” “哦!天!”熊本良一屁股跌在沙發里。“他全都知情?” 蔣曼點點頭。 “不去戒台寺?” “我怕回憶!” 但他一定要去,郎林說得有道理,戒是一門很深的學問,過去,我們都太膚淺。 雖然公司里的員工,一听說去戒台寺春游,就皺眉頭。要是郎總健在,是他拿的主意,大家准會嘰嘰聒聒,七嘴八舌。這固然可以說是他的民主作風,但也可以看出他的性格柔弱的一面。不像熊老板大手筆,說了就算,不算不說。大伙儿乖乖地分乘若干輛車,浩浩蕩蕩地出發了。 誰也不敢抗命,真怪。 這倒不一定表明他像貓對耗子那樣,對全公司員工具有威懾力,但他的統治(或者稱之為絕對領導)近乎專橫也許并非過分的指責。甚至郎林几次要跳出去,几次要搞顛覆,終其生也在熊老板的掌握之中,俯首听命。 上上下下都知道他是個鐵腕人物。 但是,天地良心,他一點也不聲嚴色厲,面露凶神惡煞的樣子,相反,和藹可親;但老百姓的想法他是不聞不問的,我行我素,他永遠是他,不變。 所以,公司里的員工宁愿親近郎總而疏遠他,甚至背地里議論,或者在肚子里嘀咕。其實,他的位置應該是郎總的,論真才實學,熊老板百分之百的花架子。所以出類拔萃的美人儿(至今風姿不減)嫁給了郎總,完全合乎當時的价值觀念。大家心里明白,只不過熊老板手段高明,予取予奪,斬伐無情,才壓在郎總頭上,舒舒服服地當他的第一把手。這不是命運,而是他縱橫捭闔的本領。 大家覺得挺莫名其妙的,干嗎屁顛屁顛地從城里坐大客車來到他要來的戒台寺,就為了吃一頓不甚丰盛的野餐?因為這座廟宇經不起多逛,別無可玩的去處。只好去領食品和飲料,只好找個地方坐下來,只好努力把這些干的稀的統統裝進胃里。 過去,郎總在,這個面色嚴峻,工作十分認真負責的人,總是想方設法讓春游游出點樂趣來。他也敢作主,因為非權力之爭方面,熊老板絕對退后半步。吃好玩好,人們總是很開心。如今,臨時執政的姚蘇,也許名不正言不順,放不開手腳;也許討熊老板的好,摳摳吮吮。啃干面包,咽茶葉蛋,怎能比得上郎總的肯德基炸雞和美尼姆斯的點心呢?當然,民以食為天,但吃之外,還有個心情好坏的問題。 大家首先覺得沒有必要來戒台寺春游。其次,既然春游,就沒有必要洗耳恭听熊老板講什么戒台寺的戒。 但誰也不表示憤怒。 看起來,最懂得戒的,還是老百姓。他們至多腹誹而已,可又管個屁用? 這一次,熊本良是真誠的。 無論如何,郎林的死,触動了他。 到戒台寺來,如果不是忏悔,恐怕也是有些反思。他在想,戒也好,不戒也好,難道不可以換一种生存方式活下來么?該戒的不戒,不該戒的倒戒了,人變成不是自己本來的樣子。要是不那么緊張激烈,非得像掰腕子一樣,把誰扳倒不可地,平和地,相安無事地生活,又有什么不行呢?一定要劍拔弩張,把弦繃得那樣緊,永備不懈么? 郎林在彌留之際,提到了戒台寺那次春游,決不是無緣無故的死前譫妄,他顯然是在期望,要是允許重新再生活一次,一切從頭開始,那么,保持那次春游時的并不一定誰要吃掉誰的關系,誰要忍气吞聲懾服于誰的關系,該多好? 蔣曼對他說過不止一回,你沒有必要如此戒備郎林,這個人即使有野心,也不大。 他能不相信這個女人的話么?他愛她,而且尊敬她,如果不是她,早二十年,他就會把郎林踢走了。貼上八分郵票,把反叛他的人,郵到天涯海角。這事他沒少干過,絕對做得干淨利落,不露痕跡。這多年來,他對于不馴服的部下,這是比較客气的手段,道不同不相与謀,禮送出境這一招不靈,才會使更厲害的殺手鑭。獨有郎總,好好賴賴共事了一輩子,真是令人不解的例外。誰說熊老板無容人之量,郎總沒少給他搗亂,不穩如泰山地坐在總工的位置上么?后几年,郎總不愿當作樣板,索性跟他鬧,甚至意气用事,干脆請調。這時候,熊本良宁可調整關系,也不松口讓他离開公司,此刻,倒半點不是蔣曼的緣故了。 熊老板只好對他的情人解釋,許多情況下做出許多哪怕是傷天害理的事,都是身不由己的。 “包括你丈夫,他也不能例外!” “不,他沒有你這樣心毒手辣!” 他笑了,這种健壯強悍的男子漢所特有的爽朗的,肆無忌憚的,甚至毫無害羞的笑,對女人是很有感染力的。“蔣曼,即使你不替他辯護,我也會作出我對他的判斷,他未必肯安分,未必肯久居人下。他自負,有才華,智商高。可他缺乏一种魄力,男人的雄心勃勃的敢作敢為的勇气。” “你有?” “不但有,而且多得差一點要把你從他身邊奪過來。但我沒有這樣做,說明我的理智,也說明我的感情。” 她相信他不是最坏的坏人,這些年來,提供過多少次可以整垮對手的合理合法,而且良心不至于太不安的机會,他放過了郎林。同樣,她也提醒熊本良:她丈夫在能夠把他干掉的時候,并且不止一次,因為他也不永遠走運,總抓到好牌,不也在關鍵時刻,放他一馬嗎! “謝謝你,蔣曼,我知道,虧了你愛我!” “不,還是要感謝郎林這個人天性良善的一面。” “難道我不是?” “實質上你是很卑鄙的。我知道。但是我愛你。” 他又笑了,笑得她心亂如麻。 她說,女人最強大的力量是愛,但女人的致命傷也是愛。 愛的代价,就是痛苦。愛的愈深,那么,痛苦也愈甚。 三十年前的戒台寺,几乎沒有什么游客。 斷壁殘垣,草長樹深,荒涼得几乎到了白晝見鬼的程度。 誰發起這次自行車遠足的呢?自然是郎林無疑的了。因為他的記憶里,除了這個學識丰富的家伙,告訴他有關戒台寺的歷史和一切以外,他對它的認識只知道是一座古老的廟宇而已。 甚至熊老板現在對圍著他的部屬,講戒台寺的戒,也還是年輕時從郎林嘴里听到的那些。 如果那時他是蔣曼,怕也會毫不猶豫地愛上這位高材生的。 郎林除去善良外,還有真誠,熱情。 他那時未能獲得這位漂亮女同學的愛,也并沒有不服气,甚至為這樣优秀的組合,最佳的匹配,衷心祝福過。他從來不相信自己十惡不赦,雖然他做過許多缺德的事。甚至怎樣趁人之危,把蔣曼弄到手,那樣卑劣,那樣粗暴,等等。當然,還不僅于此。但他覺得他心還不是太坏,甚至有段時期,像大多數人一樣善良、單純、正直。 “身不由己啊!”他只有在她的怀抱里,才肯吐露真言。他喜歡這樣的比喻。空空蕩蕩的餐桌上,現在僅剩下一只可怜巴巴的饅頭。不是一只手,而是几只手,都想把它搶到。蔣曼你說,假如你很饑餓…… 她承認,學問是一回事,人品又是一回事。但生活,但競爭,則又是另一回子事。 她那時真是無可挑剔的美。 甚至現在,最好的屬于女性的光輝歲月,已經遠离她而去,但仍然令他沉醉。愛,使女人年輕,他深信。 他記得讀過一篇小說,忘了是誰寫的。 熊老板三天兩頭出國,總要帶一些旅途的消閒讀物,當然是蔣曼給他准備。有高級翻譯職稱的她,自然是他的陪同,倒談不上利用職權之便。隨著年齡增長的成熟,戀情的牢固,特別是熊本良滴水不漏的縝密,他宁肯在飛行途中聚精會神讀小說。他覺得作家用“永遠的”這個詞匯來形容一個女人,給他感触太深,引起了強烈共鳴。 蔣曼就是永遠的。誰都不能不承認,她是永遠的不變的漂亮的女人。三十年前如此,三十年后仍复如此。那矜持的,落落寡歡的一靜如水的面容,几乎從未留下歲月流逝的痕跡。何況她那优美得無与倫比的体態,簡直很難令人置信,她雖然到這人生泰半的年紀,仍使人感到青春并未失去。連他的秘書,那個身段不錯的于倩,也難以掩飾純系女人本能的羡慕。難道,時間對她來說,是停頓的嗎? 經歷了三十年的風風雨雨,故地重游,那种感慨似乎更加強烈了。假如能夠戒所戒,而不戒所不戒,求其自然、自如、自由,和佛所說的自在,摒除一切的障,那么,他得到她,她也得到了他,或許還可省卻此后一切的孽。 “那么,錯由我始?” 他知道,歷史是一條不复的河,一個人只能順流而下,誰也無法改變。責備誰,都有欠公允。既可以說,誰都有錯,錯多些,或錯少些。也可以說,誰都沒錯。蔣曼,你信不信?身不由己!我絲毫沒有抵賴的意思,我并不好。 那時候,也在這戒台寺,他應該當仁不讓地去追求她的愛,而她,也應該撇開表面的聲名,和愛情以外的附加值,認真地選擇一個事實上更強的男人。 所以,過去了許多兩個人都感覺到不大愜意的婚姻生活以后,雖然維持著各自的家,雖然自覺地警惕著不逾越人為的鴻溝。但上帝保佑偏偏赶上了一個波瀾起伏的時代,或許他應該感激整個儿的道德淪喪,才不害怕靈魂墮落。就在郎林關進牛棚以后,他粗魯地,甚至脅迫地得到了她,他不諱言他工作,無賴。對那個多少有些鯁直,不肯阿附強權的工程師,本來也許他能夠幫點忙,不致受縲紲之苦。但他為了達到目的,就不擇手段了。“我是畜生!”他承認。他把刀放在了她的手里,“現在,你愿意怎么懲罰我都可以,殺死了我也決無怨言。我等這一天,等了多少年,不管怎樣我等到了,死而無憾!”他引頸就戮地等待著。 想不到披著掙扎撕裂的衣衫,几乎裸呈著胴体的蔣曼卻舉起那把銳利的刀,刺向自己雪白的胸部。他橫擋過去,用胳膊格住刀刃,也不顧鮮血順手流下,抱住了她。最初的不愉快,像冰塊似在這肌膚的接触中消溶了。 “匡啷”一聲,蔣曼手中的刀,跌落在水泥地上。她不再抗拒,更無憎惡,反轉來把緊貼著充滿如此強烈的男性气息的胸膛上。兩個人摟抱在一起,几乎同時地意識到其實是久別重逢的歡樂。這种過去曾經分別在各自的夢里,遐思里,幻覺里,出現過的場面,倘不是在當時人獸顛倒的氛圍里,是很難把罪惡与幸福,愛情和仇恨,如此扭結起來,成為真實的。 只有那把沾血的刀,是這場苟且的愛的見證。 熊老板是崇尚在人与人的交往中,以兵戎相見的。 所以,刀不僅僅具有象征意味。他的哲學是:你不把對方逼到牆角里就范,那么,對方在下一個回合中,就要取你的首級。 只有對蔣曼,或者還有她的丈夫,刀才成為多余之物。因此,他敢對她聲言:“我本不坏!” 她也相信,他最初不是這种惡從膽邊生的,說是怙惡不悛,也不過分的人。否則,她難以想象她的初戀,是他而不是后來的她的丈夫。即或是女人易被感情蒙蔽,也會識別最起碼的好和坏。她會為拋棄一個明顯不過的坏蛋而惋惜許多年,成為一塊心病嗎? 然而,他為了生存,為了權力,為了他位置的牢固,按他情人的有贊許也有嘲諷的話形容,簡直成了三頭六臂,一天二十四小時眼都不眨一下的人。她說,你甚至在我丈夫身邊,都埋下姚蘇這樣一個耳目。你提倡告密,鼓勵叛賣。王端,拿過國家獎的,不就因為不對你效忠,而把那年輕人,打入陰山背后去么?你不認為這樣活著,太累么? 他也奇怪自己,不知為什么,獨獨在這個女人跟前,就像完全被解除武裝似的,只有舉手投誠的份。他知道他相當的不輕松,上面下面,左鄰右舍,几乎無一處可以真正依托,時常在腹背受敵的威脅之中。也只有單獨和她在一起的時候,哪怕默默無言的相處,才能獲得片刻的宁靜和用不著像狗那樣,睡覺也要豎起耳朵徹底安心的休憩。他對她什么都不隱瞞。你說得一點也不錯,蔣曼,并非所有女人都像你這樣明智、冷靜、有頭腦。包括我們的愛,一開始你就規定了結局。誰對誰也不承擔義務,沒有任何契約的拘束。因為你說你同時是妻子、母親和情人,只能給我三分之一的愛,而不可能更多。我佩服你的清醒,能夠适度地不互相沖突地扮演三個角色。 “是啊!剛才你是以妻子的身份,指責我扔給姚蘇一塊骨頭,而給王端以大棒。假如以情人的角度,那你更應該嫉妒我把王端的未婚妻,那個身段蠻不錯的于倩,調來當秘書——” 蔣曼說:“因為我只給你三分之一,所以我從不要求你百分之百。” “你的清醒,真讓人害怕!” “任何有眼睛的人,都會看出你對那個女孩子的意圖。你其實比我清楚,惡,是鴉片,上了癮就不可遏制。假如你居然不把于倩弄到手,我倒覺得不可理解。因為一枚失控的球下滑,若是毫無阻力,它會加速運動,這是再簡單不過的物理現象。” 他似乎在潛意識中,又找到了一條要到戒台寺的理由。 難道,欲望注定是罪惡么?那尊在蓮花座上重新粉飾過金身的我佛如來,微笑著,沒有明确的答复。 “你覺得這樣好么?” “我沒想那么多!” “人們用那樣的眼神,在打量你!” “我才不管別人說我好,說我賴,我按照我的信條生活,我不需要一個教父告訴我,哪步該走,哪步該停!” “恕我多嘴!” “你能不能多點男子漢的勁頭,你看,老板,揮洒自如,那才叫夠味!” “他,我絕對不敢恭維。” “因為你是毫無抗爭能力的弱者。” “哦!天!” “這是所有弱者的共同心態,怨天怨地,就是不怨自己。” “你對老板,崇拜得也太過分了吧?” “我還想嫁給他呢!” 王端覺得天空一下陡然黑了,一朵云恰巧飄過來,遮住了頭頂的太陽,他的臉,涌上來血,像一只紫茄子。 于倩決不是不認真地:“如果他張嘴,我毫不猶豫答應!” 這個獲得過國家科技獎的年輕人,挺學究气地作法律咨詢狀。“可他是有婦之夫!” “我不在乎。” “哦!”他聞所未聞,只能痛苦地呻吟。 她扭動她柔軟的腰肢,顯示那不錯的身段,擺出姿勢,讓他為此時拍照。“如果有強烈的,讓我服服帖帖的愛,我不管什么大老婆、小老婆,也不管什么婚姻這類形式!”她給他的老同學,并未十分明确關系的未婚夫,講述她心目中的男人,應該是什么樣子的。“女人需要男人什么呢?耳鬢廝磨么?NO!卿卿我我么?NO!真正的男人,應該具有強烈的去征服一切的雄性動物本能,和絕不容忍在自己的領地范圍里,有第二個競爭者的存在。” “這就是世界!”她的總結。 “玉蘭花已經謝了,還有什么照頭!”眉飛色舞的姚蘇,走過來,朝他們倆招呼。“HI!二位學長!” 于倩說:“我追求的正是這份遺憾!” 他知道她現在的背景,顯然在討好她:“那是當然囉!公主嘛!美學境界是要高人一等的呀。 湊巧,這三個人聚在一起的鏡頭,被從殿堂里走出來的熊老板一眼看到。當年,他和郎林、蔣曼不也這樣開始進入生活,扮演人生一個角色嗎? 他不由地惊歎,歷史自然不會倒退,但卻總是不停地反复。有時候,反复(哪怕是短暫的)甚至比倒退更難讓人忍耐。 “這么說,你一定要去麻薩諸塞的了?” “難道你不愿意我去看望我們的女儿?”蔣曼特別強調了“我們的”這個定語。 “當他知道了她并不是他的親生骨肉時,他一定不但挫折你,還要挫折無罪的嬰儿吧?” “我說過了,他比你良善些。” “女儿知道這一切么?” 她搖了搖頭。接著,她說:“也許有一天,我會告訴她這個幸与不幸、愛与不愛交織在一起的故事。” “你后悔了?” “你知道,我并不懦弱,也不怕承擔任何譴責。只是應你政治斗爭的需要,你必須愛護你的羽毛,才遮掩到人不知鬼不覺的程度。現在,他也死了,我感情上最重的負擔也消除了,我不愿意再活得那樣麻煩,我想把過去都忘得干干淨淨,我打算畫一個句號,一切重新開始……” 他恍然大悟:“你為那個死去的人在一直愛我?” 她平靜地回答他:“早先不是,后來卻是。” 他有些慍怒:“怪不得他在臨終時,并沒有把你,把孩子,托付給我。你和你死去的丈夫,顯然是商量好的。” 她還是那樣淡淡的。“人之將死,其言也哀!他在最后一剎那,向你伸出講和的手。你還要求這個被你騎在頭上一輩子的可怜人,怎樣再向你表示?他提到了戒台寺,難道還不夠明白,那時我們有后來這些隔閡嗎?” 他從不相信別人的解釋,尤其當他認定以后。越是信誓旦旦,他越是疑慮重重。但這一次例外,不光因為她是他至愛的一個漂亮女人,而是一种悟性。 戒是一門很深的學問,他信。 “嗨!老板,你不肯賞臉,跟我們年輕人合個影么?”于倩像扭股糖似地纏著熊老板。 “老天拔地,何必讓鏡頭感到痛苦?” “NO!老板,你風華正茂!唉!王端,你傻愣著干什么?快給我跟老板照一張。” 他望著那個仿佛害了牙疼病的年輕工程師,正因為是郎總的得力助手,所以也是死者生前竭力推荐提拔的。唯其如此,他偏別扭著。這個小伙子不如姚蘇那樣机靈,會來事。懂得總工程師的位置空下來以后,公司的目標是要給年輕的人壓擔子,這机會決不能錯過,千方百計在贏得他的好感。王端顯然不愿意于倩這樣發賤的姿態留在底片上,在磨磨蹭蹭,等她稍稍端庄些再照。 她急了:“怎么搞的,叫我浪費表情!” 熊老板低聲問她:“听說他是你的未婚夫?” 于倩沒好气地回答:“目前大概算吧!” 他笑了:“過了目前,那么下一個呢?” “也許是站在他身邊的那位!”她也格格地樂了。 “你真是開放型的女孩子,最終呢?” 她抬起頭來看他:“也許就是你,老板!”她忘了是在說悄悄話,大聲地講了出來,听的人沒法不莫名其妙。 等于倩照完,姚蘇也搶著站在熊老板身邊,但王端冷冷地說:“對不起,沒膠卷了!”挎起相机,揚長而去。熊本良很奇怪自己,對這個小伙子缺乏禮貌的舉止,竟然能夠寬容。要放在過去,准教他吃不了兜著走。 老百姓終究是老百姓,他們也許未必都知道老黑格爾這句名言:存在的總是合理的。但他們的比較注重現實的生活哲學,很快地對不愉快的,不甚愉快的,或者稀里糊涂的、勉強愉快的局面,能忍自安地适應。戒台寺怎么說來,空气總比城里清新些吧!僅這一點點优越性,大家也就心滿意足了,在吃光喝光自己那一份配給品,給佛門制造一地垃圾以后,該琢磨回家了。 “怎么樣?大家玩得盡興了吧?是不是該打道回府了呀?” 熊老板問著漸漸聚攏在一起的他的部屬。 其實,他對一般干部還是比較寬松的,只是有可能构成對他威脅的至要人物,哪怕是臣服的、苟安的、不愿惹事的,決不會有片刻放縱,一言一行,都在他嚴密監視之下。所以,他盡管想幽默一下,但人們依舊拘拘束束地。結果打算笑一笑以回應,還未等到咧嘴,就被他下面接踵而至的言語嚇呆了。 他說,他明天要准備出國,第一站巴黎。第二站倫敦。這倒沒有什么新鮮,他一直滿天飛,除了南极、北极之外,足跡遍天下。蔣曼要去美國探望女儿,改派于倩,大家也早听說。有個身段挺不錯的年輕人陪同在旁邊,至少可以使他精神煥發。 這都無所謂,也不往心里去。接著,他突然談到郎總,談到和郎總三十年前,也來過戒台寺。這就使人不禁納悶,無緣無故提郎總多少有點蹊蹺。誰知他話鋒一轉,宣布接替郎總這個職務的人選。嘰嘰喳喳的人群一下子鴉雀無聲,誰都認為板上釘釘,從他嘴里說出來的名字,必是姚蘇。因為這個聰明伶俐的年輕人,已經是臨時執政。 結果,卻是站在人群后面,拿照相机拍攝晚霞的王端,是未來的總工程師。 在人事上,熊老板向來說了算數。他怕大家沒听清楚,再報了一下這個獲得國家大獎的家伙的名字。這或許是這次到戒台寺春游的高潮,甚而至于有人認為果然不虛此行了。 現在,遠离塵囂的戒台寺,已經落在車隊后面很遠很遠了。 高樓大廈的北京城,黑壓壓、霧蒙蒙地已在眼前出現。坐在奔馳車里的熊老板,突然想起什么,提醒坐在他身邊的于倩。“我長途飛行時,有個習慣,希望能讀點文藝作品,松弛一下,你能給我准備上一兩本嗎?” 香噴噴的于倩,嫵媚地一笑:“我不曉得老板你愛看什么? 我那儿,手頭上只有几部愛情小說,行嗎?”她把“愛情”這兩個字說出口的時候,簡直像唱一支小夜曲那樣悅耳動听。 他笑了,這是一种富有感染力的笑。 雖然戒台寺給他留下深刻的印象,雖然他也悟到了什么是戒,明白了什么是戒其所戒,不戒其所不戒,但誰不是活生生的人呢?想到這里,隨緣而化,熊老板倒又覺得更加地豁然開朗了。 他回過頭去看,西山,已在輝麗的晚霞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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