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桐花開的時候,總是赶上凄冷的春寒,而到收拾桐子的季節,天又該凍得人瑟縮了。這是桐花的命運嗎?其實,當我提筆描繪那一片花海的時候,我覺得,花開花落像過眼煙云一樣,難道不更是當地女人的命運嗎? 我從來沒見過那么短促的美麗,像焰火一樣熾烈地亮,也從來沒見過這么快就謝卻的花,一眨眼工夫,就迅即熄滅得無影無蹤。那里的一年一度的桐花也好,那里女人一生只有一次的青春也好,都是匆匆過客,來了,馬上,又去了。 我初到那里的時候,不識這种春天里最早開放的花,而且是放肆般燦爛的花,讓我惊奇。 “你們那儿不長桐子樹?”翠翠問。 這女孩有一張特別俊俏的臉,應該說,我不是經多見廣的人,但也并不孤陋寡聞,走過許多地方,還少有這偏僻山村的女孩,一個個長得都很耐看。最初,她對我有點戒備,因為我是個明碼標价的“坏人”,被監管著。后來,久了,熟了,她甚至跟我有點親近,因為她是那小山村里,唯一在縣里讀過兩天初中的學生,后來就輟學了,她姐姐、姐夫當然不可能讓她再念下去,不過,她總是想學點文化,短不了找我問個題什么的。她說:“你是作家,你會不知道這是什么花?” 我搖頭。 “桐花,什么時候,我領你到河那邊的山后去看看——”接著,她用了一個文縐縐的詞形容:“滿山遍野!” 涉過那條出美女的女儿河,翻過村前那座出懶龍的粑粑山,這里的民風鄉俗,是女人勤勞男人懶,据說就和這河這山的風水有關。那次我獨自去看桐花,浩瀚的花海把我嚇惊呆了。凡是眼睛看得到的地方,全是雪一樣的白的桐花,處處芳菲,滿天砌玉,頓時間,天和地都亮得耀眼,白得嚇人。說實在的,這土地貧瘠,民眾窮困的山區,一年四季,從生到死,是不會有任何輝煌的,也就是在斜風冷雨中的這些桐花,造出一番轟轟烈烈的聲勢。 可惜,花開放得那樣旺,但几乎無人欣賞,更無人贊歎。 柴魚,就是翠翠的姐夫,生產隊的小隊長,我們來到山村時才當上的。“每年都這樣的,看,有啥看的。”他不怎么坏,也不怎么好,准确地說,農村里這類唬弄上頭,又唬弄下頭的干部,好吃懶做的多。因此,他老婆,也就是翠翠的姐姐蓮蓮,除了是他無休止的泄欲工具外,等于是他家的另一條牛。 我問過那個初中生,“村里人說,你姐姐年輕時比你還要好看,干嗎非找柴魚?他除了耍嘴皮子外,還有什么?”說實在的,在農村里,像他這樣的人,倒比較容易當上隊長“女人總是要撿一個男人出嫁的嘛!”撿,而不是揀,連挑選也不用的。她說這話時的平靜口吻,如同說去背柴,去掐把野菜,去給豬喂食一樣。“就像這桐子結了,收了,總要送去榨油。油榨完了呢,就肥田,早早晚晚……” 桐子,就是那花的果實了。 這种樹的經濟效益不是很大,通常只在偏僻荒蕪的山坳里,才成片栽种。然后,路邊地頭,長不成別的什么,隨便插上几株桐子樹,有一搭,無一搭,不當回事,死活由它,自生自長,誰也不把它放在心上。可這种樹也真夠潑皮的,很容易成活,根本不需要精心照管,水肥更不講究。盡管在春寒料峭的日子里,它努力想給寂寥的大地,帶來一些熱烈的白,但誰也不注意它的存在的。 它,真像那個蓮蓮,可怜的女人,當然,也有翠翠,她早晚也會像她姐姐一樣,命運就這樣安排的。 我不記得古往今來的文人墨客,有誰曾經給桐花似雪的美麗,寫過只言片字?那時,我要不是有個“分子”的身份,成為類似婆羅門教規中的不可接触者階層,也許早就想寫一寫那很快地開放,也很快地凋謝的桐花,以及山村里青春早逝的女人了。也許,或者,讓那個翠翠逃脫她那個下流姐夫,走出崇山包圍的小村庄。可那時的我,還在煉獄中,能為這個女孩做些什么呢? 那花開得熱烈,謝得壯觀,花瓣滿坑滿谷地飄落下來,成堆成團,連山澗里的流水,也浮著白花花的一片,被湍急的細流馱著,往河里,江里急匆匆地奔去。花隨水逝,一去不再,就這樣結束了那短短的燦爛。沒有誰會著意地看上一眼的,因此,在眾香國里,它怕是最寥落寂寞的花了。 那時,我在一個筑路的工程隊里被“改造”著,剛進入這個山村時,工棚還未搭起的時候,我和那些工人曾借住在老鄉家。把我派到隊長家,某种程度因為我是需要加以“監管”的“分子”吧?不過,憑良心講,柴魚對我還好,并不是他的老婆和她的妹妹起了什么好作用。這里的女人很少能對自己的男人施加什么影響。他到過省里,見過世面,有一點農民的狡猾。便宜要占,但不想太缺德,這樣的人就算不錯了。有時,敲敲我的竹杠,得到些微的好處以后,尤其喝上兩口酒,馬上跟我套近乎。“我干嗎?我犯不著!我跟你無冤無仇!你放心,我不會跟你過不去,誰知你將來——” “柴魚,你算了吧!什么將來啊!”我打斷他的話。 他女人,也就是蓮蓮,從來很少開口的。這時,她走過來,坐在我面前,端詳著我,一字一句地說:“李老師,你會有將來的!” 我始終牢記住,這個山村大嫂的善良祝福!那時,几乎所有人都把后背沖著我。只有她,還有她妹妹,總是用不忍心的眼光,怜憫的態度,看著我在那些“勇敢者”的折騰作踐下,怎樣度日如年的。 我也始終在想,若是這個世界上,只有我一個人,那我真不如死去;同樣,若是在我所到之處,所見之人,都是陷阱和充滿敵意的話,那也沒有什么活下去的必要了。唯其這個社會有哪怕是一絲的溫馨,一點的同情,或者說,從心靈里對你的理解和信任,才使人覺得生存不僅僅是你一個人的事。于是,你得活著,你得為這些并不是畜類的人活下去,是一件有价值的事。 就在柴魚家的門前,有條叮叮咚咚的女儿河,在落花季節里,河面上便全是飄浮著的雪白桐花了,女人們在河邊淘米,洗菜,或者,光著白生生的腿,在河里的圓石上,用木棒敲打著浸泡的衣服。花瓣就從她們手邊,腿邊淌過去,我注意到,誰也不在意,如同泡沫一樣任其流逝。 慢慢地,我体味到,落英繽紛的桐花,就這樣化作塵埃,也是這些山里女人的命運! 我無論如何也解不開這里的女人,為什么青春如此短暫? 為什么過早地衰老?而且,或許老天為了補償她們這种美好時光匆匆逝去的遺憾,凡是年輕的姑娘,媳婦,都長得水靈細嫩,真像盛開時的桐花那樣光亮明洁。 我還記得,初開工時,勞動力不足,從當地招來一些短期工,十六七歲的女孩子,都有一張俊美的臉。但在村里,那些結了婚,生了崽的女人,皮膚粗糙,一臉皺紋,上了年紀的婦女,無一不是佝僂著腰,眼神木木的。村里人說,蓮蓮早先比她妹妹還俏呢!可我剛到她家里時候,這個不到三十歲的大嫂,看上去像快五十歲的樣子,要不說明的話,我是怎么也不相信眼前的事實。 她會衰老成那种樣子,真是莫名其妙的。 無論如何,她還是隊長的老婆,家務還有她妹妹幫助,可村里別的女人,男人們的性蹂躪,牛馬般的沉重勞作,全家吃剩下后,有一口沒一口的飯食,說起來甚至比翠翠還不如。這些女人,除了赶場,她們洗把臉,梳個頭,穿上整齊些的衣服外。平時,蓬頭垢面,打著赤腳,孩子用塊包袱馱在背上,一刻不停地忙碌著農活和家務,連話都沒有力气多說的。 那些女人臉上唯一的表情,就是苦笑。 但從來沒有埋怨,這些山里女人啊!有一次,我當著柴魚問過,“翠翠,為什么田里家里的活路,全得你們女人來做?” 柴魚反問我:“你意思,讓男人上山去揀桐子?” “沒有什么不可以的!” “這是屋里人的事嗎!”他笑了:“你是外鄉人,你不懂我們山里的規矩!”桐花謝了,滿樹挂滿了桐子。先有紐扣大小,挂在樹上,很快就長得顯眼了,像乒乓球似的。這种果實,有股气味,虫也不啃,鳥也不吃。夏天是綠色,秋天是黃色的,霜降以后,由黃而褐而黑。這時,就可以從樹下敲下來,晒干,赶場時背去鎮上,賣給供銷社的收購站。當然,三文不值兩文,頂多,也不過針頭線腦的錢數罷了。 收購來的桐子,通常就在本地的榨坊,加工成桐油,裝在油紙竹簍里外運出去。于是,差不多整個冬天,榨坊就不閒著了。那沉重的水碓轉動聲,油杠加壓的吱紐聲,再加上工友伙伴的鼾息,柴魚的夢囈,嬰儿的夜啼,和蓮蓮哄孩子的哼哼聲,是我在煉獄中不眠之夜的難忘記憶。 湘黔接壤的邊遠地區,丘陵起伏,地少人多,物產貧瘠,高寒貧困。無論有水的田,無水的地,都挂在高高的山坡上,望山走死牛,勞作的苦累,謀食的艱難,無論哪里的農民,也要比他們輕松些。所以忙了一年下來,能痾口就謝天謝地了。但在三百六十天中,再累的男人們,也有坐在門口,一鍋一鍋地抽几口葉子煙的冬閒。連牛也趴在廂屋里,廝伴著豬狗之類,慢慢地咀嚼著稻草過冬。只有女人,從來沒有歇口气的時刻,包括承受男人半夜半夜地無窮盡的性折磨。村子里沒有任何娛樂節目,天黑了點著燈費油,唯一能做的事,就是這种人類本能的游戲了。這些懶龍們,忙時都不饒過自己老婆,還要偷雞摸狗,更何況冬閒?可一個勞累得精疲力竭的女人,還得天不亮就爬起來,上山去收拾桐子呢! 在中國,把老婆稱之謂屋里人的,并不僅限于這一帶。但這里的屋里人,倒是我走遍天南海北,比較起來是最任勞任怨的婦女了。冬季天短,還黑著天,就背簍上山去了,連撿燒柴,順帶把那些早就斂在樹下的一堆堆桐子,捎回家來。然后趴在鍋灶前吹火,被那澀柴熏得眼淚一把,鼻涕一把地,在忙碌一家人全天的飯食。 這种稱呼,乍听起來,常常使人聯想到屋里的柜子箱子,桌子椅子什么的。然而,我發現,越是不被人當人的這些人,也越是善良,越能体諒,而且具有絕不指望回報的同情心。 那時,作為一個被人所不齒的“分子”之類,日子是挺不好過的,任何人都有資格唾你一口。所以,能夠在中國這塊土地上的最不起眼的角落里,和那些最不起眼的蟻螻之民,生活在一起。有這些像物件一樣無足輕重的“屋里人”,把你當人,當好人。尤其在那些“勇敢者”触了我的靈魂和皮肉之后,在那間駿黑的屋里,她,這個很少有話的蓮蓮,坐在灶坑后面,想找些什么說的,可又不知說什么好。翠翠在門口拌豬食,也就是那些水浮蓮之類,往常她挺麻手利腳的,背沖著我,看不清她的臉,可她一刀一刀下死勁地剁著,我能感受到這個女孩心里想些什么。可是當我轉頭一瞥,在灶里火光的映照下,蓮蓮那張當初肯定美麗過的臉上,一串晶瑩的淚珠,從臉頰上跌落下來,我頓時体會這山村女人的心地是多么溫馨善良啊! 也許她不愿意讓我看到,別過臉去,抹了一把,那張沾上草木灰和塵土的臉,是我這一生中少見過,一張最動情的臉。 那對在黑暗里明亮得出奇的眼睛,直到今天,還能极其清晰地回憶起來。因為,她后來被蛇咬傷,不治而死,也是這樣不閉的眼睛,始終望著這個從未給過她任何幸福的世界。 柴魚一直打她妹妹的主意,我不愿意把他想象得那么坏,但做了几年隊長以后,良知也逐漸地泯滅了。他說:“沒救啦,沒救啦!開春出洞的蛇,最毒啦!”他或許不咒她死,但也只有她閉上眼,他才能如愿。 那是一個倒春寒的桐花季節,地上結著薄薄的冰凌。 我從工程隊里找來一輛手推車,拉著哭得死去活來的翠翠,送她姐姐到鎮上,總得想法搶救。 “沒用的啦!”柴魚也在哭喊著,可總是把手抄在袖籠里,不動彈,干嚎著。那時,蓮蓮還能說話,她也許在這個人世界,真的感到累了,活下去并不比死更輕松。所以,她抓住我,“不去了,不去了……”可到了鎮上,鄉村醫生看她瞳仁都散了,又是那樣缺醫少藥的地方,只好等著她咽气了。 我頭一次看到蛇毒死人那樣迅速而又痛苦,直到最后時刻,她張開了眼,什么話也講不出來了。但我從那對明洁的雙眼里,能看到她這時倒很想生存下去,并不甘心那么早就离開這個世界了。 她才三十多歲啊!像桐花似地匆匆地凋謝了。 我們又把她從鎮上推了回來,在一路盛開的桐花中,那張臉,那不閉的眼睛,那眼角的一粒淚珠,我不知為什么,覺得那些白色的花,好像有靈性似地尾隨著這個女人,總也不肯离開似地飄落過來。 后來,我离開了那個山村。 据說,人就是這樣的:在一生中,不停地把自己的心一片片撕下來,給愛你的人。所以,一旦生命終結的時刻來臨,喪鐘在敲響,你會牽挂你的每一片心,而不愿离開塵世。 我在想,會有那么一天,當我回顧一生的時候,那死去的和也許還活著的,給了我很多,而我卻給得很少的兩姐妹,和那漫天飛舞的海洋一般的桐花,我怎么能忘記呢? 又該是桐花季節了,那條女儿河的春汛,肯定會帶來最早的花潮。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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