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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這樣斷官司,別人還活不活?” “那我不管!你得說清楚!” “那是夢,麻煩你講點理好不好?” “我就是不講理,我就是不講理……” 那雙吊梢眼揚起來,他只好噤口,誰讓自己攤上這樣一位老婆。 “你倒是說呀!”她沒有休戰的意思。 他打定主意沉默下去,可他老婆不依不饒,一個勁地進逼。按她教數學的邏輯,一加一必然等于二,二加二必然等于四一樣地論斷:既然這樣,自然那樣,只有那樣,所以才這樣。 卑鄙呀,齷齪呀,肮髒呀,從那張恨不能咬他一口的嘴里噴出來。 “還有完沒完?你不覺得十分無聊嗎?” “你才無聊,我告訴你吧!你不但無聊,而且無恥——” 真沒法跟這個不可理喻的女人,再說什么了。是啊,難道不是這樣嗎?“理”這個字拆開來,是一個“王”字,一個“日”字,一個“土”字,都是大得不能再大的了。理是屬于皇帝的,理是屬于太陽的,理是屬于無邊無垠的土地的。他自我解嘲地想: 你算老几?你在學校里,是個小角色,你在家庭里,也同樣是個小角色。這种微末的身份,是無理可講的。于是,努力使臉部肌肉松弛,擠出一點尷尬的笑。無論如何,事出有因,總是自己找的煩惱嘛!“好了,好了,你上班去吧!這不是什么天塌地陷的事吧?”他上午沒課,但她有。“不行!”橫豎已經晚點了,她擺出一副破釜沉舟、干到底的架勢。 千錯万錯,他不該做這個夢。 尤其致命的,他不該對他老婆講這個夢,等他覺悟過來,悔之晚矣!這個甜絲絲的夢,他已經講了一大半了。 說實在的,小人物連夢也做不出一個水平,這使他慚愧,也使他忿忿不平。他從來不曾做過什么得意的,快活的,過癮的,和值得回味的夢。如果僅是這樣也還罷了,不,好夢做不成,惡夢卻是不斷的。而且永遠重复同一主題,校長找他談話。 其實談話應該說沒有什么好怕的,她經常找人談的,全校教職員工几乎無一人未被她找去談過。于是,他的夢中老是出現校長的那間辦公室和那張臉。問題是她的那張說嚴厲又不嚴厲,說不嚴厲又相當嚴厲的臉,令他醒來后,常常要出一身冷汗。 所以,好容易在天快亮的時候,做了這樣一個當然十分荒唐,可卻是意外香甜的夢,忍不住當作笑話講給已經起床正在梳洗的老婆听。 “你猜我剛才夢見誰啦?” “我管你夢見誰?”他沒課,可以篤篤定定地睡懶覺;她有課,她必須去擠公共汽車,這本就不開心,“真沒勁!”再看他咧著嘴的傻相,更沒法滿意。她确是對她丈夫不怎么痛快,因為她能干,所以校長賞識;因為校長賞識,所以她多兼課;因為多兼課,所以增加收入。相反,她丈夫就不是這么回事了,因為他不能干,所以校長不賞識;因為校長不賞識,所以他無課可兼;因為無課可兼,所以每月只能拿干工資。從這個意義上講,他躺在床上不起來,也還罷了,還在那儿痴人說夢,至少在心理上,她是不能承受的。 小人物總是愿意把快樂与別人分享,這和越富有的人越吝嗇是不同的。再說,他在學校里,在家庭里,曾經有過什么可炫耀的值得一說的事嗎?這樣一個妙不可言的夢,使他忍不住產生一吐為快的欲望,因為實在實在的想不到竟會做這樣的夢! “你信不信?我夢見了孟夢——” 他老婆根本未往耳朵里去,以為他尚未睡醒,在那儿夢話連篇呢! 其實這個孟夢,是學校的体育老師的芳名,雖說是新近才調來,可過去他卻是和她有過一面之交的。而且他認識孟夢,比認識自己的老婆還要早。那時,他們好年輕,一起被區教育局找去辦夏令營,在篝火里,他朗誦他寫的歪詩,很浪漫的,至今還能記起這樣一個警句:“沒有月亮,沒有星星,只有你!”但她在領著營員們跳她瞎編的舞蹈,未把他的暗示當回事,于是那次相遇,所留下的一點印象,也是她那短裙下修長的雙腿了。他認為,那是世界上最好看的一雙秀腿。現在,他在教室里給學生在黑板上寫下作文題后,總是愛背著手站在窗前,望著樓下操場上穿著短褲跑來跑去的她,好像吸引著他的,仍是那雙挺直的舞蹈演員的腿。可再也不會有篝火,和在胸膛中如火一樣的熱情。假使當時她不做演員的夢,也許她會成為他天空里唯一的星星和月亮。 人与人,很像汪洋大海里對面駛來的兩艘船,有時能打個照面,有時連看一眼也不可能,便失之交臂。于是,他就和正瞪著眼,納悶他今天犯了什么病的老婆,組成了現在這個家庭。 當然,他挑不出他老婆什么,即使那雙吊梢眼,當她不怎么犯勁的時候,在她那張臉上,還是可以忍受的。小人物最大的本領,便是能夠适應,能夠強迫自己去接受并不十分樂意接受的東西。這一雙總在打量你的眼睛,有什么呢?終究不是戳在你腦門上的黑洞洞的槍口吧? 接著,他對他的妻子說:“要是你那鬧鐘不響的話——”這种愜意的夢,誰也不會樂意馬上結束的。 “什么?” “惊扰了一次艷遇!你——” “哦?”已經准備出門擠車的人,站住了。 至少,他接連犯了三個錯誤:第一,當語文教員的人,竟使用了一個并不准确的詞,把自己裝進去,是咎由自取了。什么叫艷遇?天曉得,他只不過和孟夢鑽進學校后院的小樹林里幽會而已。不錯,他撫摸過她那依舊高聳的乳胸,那當然夠心蕩神怡的;接著,他解開了她短裙上的扣絆,還試圖從那丰碩的大腿上褪下她穿的肉色絲襪,他記得,他像所有男人一樣,立刻產生了一种叫沖動的感覺。正要如何如何的時候,可惡的鬧鐘把他惊醒,僅此而已。當時,一睜開眼,他真恨不能把鬧鐘砸了。其實他應該感謝這只馬蹄表,是這只校長給他老婆的獎品,使他及時地被挽救了,而沒有犯更大的錯誤。但破坏了他的美夢,好一陣耿耿于怀。顯然是小人物的劣根性,他不但不怕犯這個錯誤,甚至渴望犯這個錯誤。 “什么艷遇?”他老婆顯然欲擒故縱,語气平和地問。 他剛說到在夢里從操場上把孟夢帶到那其實挺不适合幽會的地方時,發現他妻子的面孔越來越像校長的面孔,知道大事不好,跟著他犯了第二個錯誤,唾沫一咽,話題戛然而止,把他一輩子做的第一個美夢珍藏起來了。 “就這?” “就這!”他佯作鎮靜。 他老婆當然不相信,她那雙具有穿透力的眼睛,盯得他發麻,但上班要緊,并不打算馬上發難,只是一臉不齒的神气: “你呀你呀,真下作!甚至你連做夢也反映了你的陰暗心理,你要搞男女關系,也得找塊干淨地方,把這個臭婊子弄到那樣肮髒的垃圾堆里去,也不嫌惡心——” 醒后回憶他也覺得很對不起孟夢,同時嗟怨自己這种生就的卑微感,怎么找這么一個滿是破東爛西的場合呢!這就姑且不說了,還由此被罵作臭婊子,更感到愧疚得不行。她礙著誰啦?平白受這無妄之災?“你有什么必要去糟蹋人家呢?”他是實在忍不住,才發出這軟弱的抗議。 這就是他犯的第三個錯誤,要是他咬住嘴唇,不置一詞,她推門出去,不就天下太平了么?結果,這句話煽動了每個女人都有,而她尤甚的忌妒心,她跨出門的一只腳縮了回來,扑向他厲聲責問:“都能跟你在小樹林里亂搞,不是臭婊子是什么?” 他再三聲明,“我們沒有亂搞——” “不亂搞,你們倆個在那里干什么?” “什么也沒干!”他一口咬死。 “那叫什么艷遇?我倒要向你討教!” 他暗中慶幸自己這張嘴及時剎車,坦白到進入小樹林為止,沒往下招認,要是把夢中所触及的她那裸露的乳峰,劈開的玉腿,和即將到來的銷魂的一霎間,也和盤托出的話,肯定是死罪無疑了。准确地講,是有艷而無遇,可他老婆是教算術的老師,有了加數,有了被加數,你不說出等號后面的和,也就是遇的那實質部分,能過關嗎? 那當然叫你站黑板了。 “是你跟她而不是跟我鑽進小樹林去的,對不對?” 他點頭。 “是你跟她而不是跟我不要臉地緊緊地挨在一起,抱在一起,親在一起,對不對?”她很像老有經驗的辦案人,一環套一環,步步進逼過來。 他不敢搖頭,若是連這些起碼的感情也表示否認,那算什么你自己招供的艷遇,鬼也不信的。可他也不敢點頭,一旦點了頭,那女人肯定窮追不舍,要盤問挨了抱了親了以后的不軌行為。 “這只不過是序幕,對不對?你沒有必要不好意思說,這根本也是隱瞞不了的。” 本來背棄自己的老婆去找別的女人,這就犯禁,還和人家卿卿我我,那更了不得。盡管他可以申辯,是夢;但在夢里做出這些荒唐的事,就不算問題了么?所以他不敢再往下交待,只要一解褲帶,就不是一般的認識問題,那錯誤的性質可就變了。其實他也不在乎屈打成招,那還不是家常便飯?不過,這也太冤了。倘若真是和那個曾經比星星,比月亮還吸引過他的女人春風一度的話,即便是在純系子虛烏有的夢中,冤得也值。“可沒有啊,沒有!”他的語音里,簡直听出來絕對是告饒的哭腔:“是校長的鬧鐘,把我從犯錯誤快要接近臨界狀態的睡夢中,拉了回來。” “鬧鐘不是你的救命稻草,以后呢?你們兩個人?” “沒有以后了呀!” “屁,你睜開眼,還喜不孜孜的呢?” 他無詞以答,他不得不作最后的掙扎。“那是夢,那是夢,親愛的——” “我不是你親愛的,那個破鞋才是你親愛的!” “我和孟夢,什么什么也沒有,虧你能往那种地方去想。” “那你在夢中跟她發生關系,說明什么問題?” 他跳下床,再一次用良心保證,在夢里,邪心邪念有過,邪惡的小動作有過,但那件事,絕對沒有干,他是清白的。 她把頭慢慢地搖著,半點不相信他的忠誠。反正上班也晚了,索性不著急了。端詳他老半天,才問他:“你也不要太謙虛,僅僅是在夢中嗎?” “天哪……”他陷入絕望之中,跳進黃河也洗不清了。 “你該比我明白,日有所思,夜有所夢,對不對?你白天要不心猿意馬,夜里能迫不及待地拖那個浪貨進小樹林?能做出這种荒唐的夢,不證明你靈魂深處和這個女人不干不淨么?” “你這樣斷官司,讓人還活不活?” “那我不管,你得說清楚!” “那是夢,麻煩你講點理好不好?” “我就是不講理,我就是不講理……” 她決定不去學校了,坐在那里。那張和校長一樣的面孔,說厲害又不厲害,說不厲害又相當厲害,在等待著他的覺悟。 他保持沉默,她也不吭聲,但她假如張嘴的話,想說什么,他也有數。五個字,只有五個字——“說不說在你!” 那雙吊梢眼真讓人膽戰心惊的。 他知道,他在這雙眼睛里,現行是不至于的,到底那是夢,但思想犯是當定了。 唉…… 誰讓他做了這個夢呢?誰讓他偏要說出這個夢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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