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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人要是玩起古董來,那不僅僅是個無底洞,而且會陷進去出不來的。 我早先不知道他有這個嗜好,那時,北京剛剛和平解放,我們一塊儿讀華大,一塊儿逛東單小市,坐在大板凳上喝羊湯,就芝麻火燒。也許近年來大气轉暖的緣故,那時北京的冬天好像比現在冷多了。盡管羊湯喝得額頭冒汗,但耳朵還是被風吹得發僵。旁邊就是賣破爛的,從三彩鈞窯、家具估衣,到芝麻燒餅,美軍皮鞋,什么都有。 當時,銅鏡絕對不算稀罕物儿,賣舊貨的老頭一個勁地向我們推銷。“您瞧瞧,海馬葡萄,漢鏡,不是假貨。那裝飾紋是辟邪,同志您別不信,三文不值兩文的東西,留下吧,您不會吃虧的。”至今,我還記得那位決不起眼的老頭,一點也不是炫耀,把禪宗里兩篇最著名的偈語之一,“身是菩提樹,心如明鏡台,時時勤拂拭,勿使惹塵埃”,念了出來。使我們新到北京的年輕人,對于古都的文化气,敬佩不已。那時,我們都吃供給制,只有几斤小米的津貼,口袋里實在沒有余錢。不過,我記得魯迅先生哪篇文章里寫過這路銅鏡,多少有點好奇,就傾囊買了下來。 這銅鏡,后來被斗時,還算是复辟回潮的罪證呢!這是很讓人哭笑不得的。 我這位從小學就同桌的朋友,當時無動于衷,甚至覺得我有點傻,買這個破銅鏡,還不如吃頓爆肚涮肉打打牙祭呢!后來我們就分手了,天南海北,人各一方,几十年沒見面,音信杳然,不可能知道他的下落。一次偶然的机會,我在一本文物雜志里,看到了王卓一的名字。因為這世界上同名同姓的人,固然很多,但叫這怪怪的“卓一”者,大概不多。于是吃了一惊,隨即我恢复平靜,“不會是那個土改時偷老鄉蘿卜的同謀!”我認識的那個王卓一,除了有一副好胃口外,不可能寫那种考察古漢墓群隨葬物品的研究專著。他連五代十國都搞不清,南北朝更是稀里馬虎,魏晉以上,全部空白,他能考個屁“古”? 但我絕沒想到,他不但是文物專家,還是個收藏家,辭職以后,索性在琉璃厂一帶的僻靜小胡同里,作個体戶,開了一家買賣古董的小舖子。招牌上四個拙直的漢碑体字,他自己題的,曰“老古玩店”。下面還有一行古色古香的花体字英文“TheOldCuriosityShop”。我記得英國文豪狄更斯有一部充滿了感傷意味的長篇小說,題目也叫這個名字。我很納悶這個王卓一,是不是有點神經,干嘛給店舖取這個不大吉利的名字?那個老頭的命運,那個叫耐儿的女孩命運,實在是挺辛酸和悲慘的。 所以,我第一次到他的僅可容納兩三位顧客的店堂里,說的第一句話,就是:“老兄,那部名著,你該看過的,主人公的命運可是不怎么樣呢?” 王卓一笑笑,“老李,咱們不談狄更斯,行不行?”接著問我,“你怎么找到我這儿來的?不會是想到我這儿買銅鏡吧?我聲明在先,我這小舖子里可以說是應有盡有,從武則天到慈禧的歷朝隨葬物品,無所不備,因為我是這方面的權威,獨是沒有你喜歡的銅鏡,那東西,我不收,也不賣。” 看來他還沒有忘記昨天的事,這是好的開頭。往昔的友情,如果還存在的話,那么此次拜訪,對于小朋友丫丫所拜托的事情,解決起來或許更有可能一些,但愿如此。 我把話題故意繞遠一些,問他闊別多年,都干了哪些營生? 王卓一顯然不愿触及逝去的歲月,坐在柜台里,那神態,有點像石雕,也有點像泥俑,說不出一种皮笑肉不笑的表情。 “一言以蔽之,無非運動囉,你,我,或是其他人,還不都彼此彼此嘛?哎,老李,不會跑到我這儿來調查戶口,進行政審的吧?” 當著真人,我也就不必說假話了。 “卓一,你記不記得一位大概上禮拜到你店里來的英文翻譯?一個挺漂亮的小姐。” 他反而問我:“我有義務記住每個光顧我店的人么?你不是作家嘛?寫小說的嘛?還有興趣跟蹤一位小姐,讓我不解,你想做一個私家偵探嘛?” 這家伙怎么這樣說話? 我告訴他:“你老先生坑了人家外國冤大頭,敲得太過分了!” 他嘴角露出一個刁頑的冷笑,然后說:“這好像沒有什么值得奇怪的吧?” “其實几千美元,老外也未必放在心上,可全程陪同他的翻譯,叫丫丫,是我一位同事的女儿,很覺得不好意思,似乎參与了這個騙局地良心不安。你對她說過,你和我是總角之交,當年一塊參加革命,土改時,還一塊偷過老鄉的蘿卜吃的。” “我說過這話嗎?”他有點不大耐煩了。“她是什么個意思吧?” “丫丫找到我,求我來和你商量,怎么補救一下?或是退貨,或是少要人家的錢。她不反對你宰老外,不過,應該分人行事,買你陶俑供養人的那位英國利茲的雷曼先生,是個很虔誠的中國文化迷,很熱愛中國的。” “我用不著自報奮勇替國家感謝他不是?”他笑了起來,不過,笑得很陰,“你不明白,在我們這一行,買和賣,只要一過手,錢貨兩訖,對不起,哪怕你上了當,金疙瘩成了土坷垃,也就只好認倒霉了。人家也這樣坑過我的,我早先也不是這樣的,這你該記得——” 那次偷老鄉蘿卜,其實他是我的同謀,后來,挨工作隊隊長批評的時候,他成了主犯。那張調皮的夠朋友的臉,現在,怎么也看不出來了。 他見我不吭聲,招呼我,“喝茶,喝茶!現在正是英國人喝下午茶的時間。” “怎么辦,王卓一!” “什么怎么辦?” “那雷曼先生打你這儿買走的唐俑——” “老李,咱們只敘友情,不談生意,行不行?” “可你給人家的,是個假古董啊!” “你記住這句名言,我王卓一說的,所有要賣出文物的,無不說自己的東西是真貨;而所有要買進文物的,無不怀疑或者害怕,落到手里的東西是膺品。”然后他又補充說:“不僅僅在古董行業,人際關系中的需求雙方,也是按這么一种心理狀態行事的。難道你不知道我們這一行嘛,三年不開張,開張養三年,我能輕易自己毀掉自己的一筆買賣嘛?”說罷,搖著他的頭,“你那位漂亮小姐也真夠莫名其妙的,按我們行規,已經付給了回扣,那應該就是一條戰線了嘛!” “這你就瞎白了,丫丫在別的地方要不要回扣,我不敢保證,至少在你這老古玩店,可是分文未取。” “那我和她談了那么半天的話,算怎么回事?” “這也要付錢的啊?” “我從來不搞無償服務——” 我望著這張說話時异常平靜的臉,不由得不佩服:“你真行,老兄——”如果記憶不錯,王卓一原來是個胖乎乎的樂天派,性情隨和,心地寬厚,絕不會把話說得這樣刻薄的。几十年不見,這個家伙鼻子也鷹鉤了,眼神也歹毒了,嘴角愛笑不笑,還有點陰陽怪气。有點像當年的王卓一,又有點不完全像那個我熟悉的王卓一,坐在一屋子真的、假的、半真半假和分不清是真是假的古玩中間的他,我覺得他也挺像一件古董的了。 “沒戲了?”我又問他一遍,希望他网開一面,給老朋友一點緩轉之地。 但是,人要一鑽進了錢服里,也就不可救藥了。 “茶涼了,我還是給你續上點熱水吧?”他不想跟我再談丫丫那筆蒙人的生意,轉移話題,突然問起我那面當年買的銅鏡。“你還留著嘛?如果是漢鏡,大概還能賣出個好价錢。” “如果不抄家的話,也許拿到你這老古玩店里來,換點美元或者港幣花花!” 我注意到我說到“抄家”時,他臉上閃過的陰影,不過,倏忽之間,便又是那副古董模樣。“我早說過,我什么都收,就是不收銅鏡!” 看他面有惱色,我也就不作任何努力,沒有必要在這老古玩店里對牛彈琴了,拜拜了您啦!我不跟你費吐沫了,那位小姐還在我家等待著回音呢! 看來,這位研讀英國文學的丫丫,只是沉浸在狄更斯《老古玩店》里的那种人類最基本的良善里面,可她疏忽了其實更多的,還是邪惡。“但如果僅僅是良善,那狄更斯的老古玩店,就能在那個早期工業社會中生存下去了!” 丫丫沉思了好一會,突然問我:“李叔叔,他對你講過沒有,他早先不是這樣的。” 我記得王卓一,好像對我說過。 “他對你講過沒有,他怎么成了一個文物工作隊的臨時工?怎么成了一個學術上有建樹的人?怎么打倒在地?怎么被掃蕩得一無所有?怎么辭掉公職?怎么從零開始?怎么成了現在這樣子?唉,我原來指望你去跟他談談,也許會回到不是這樣子的年代——” 我終于明白,他那老古玩店里,永遠不肯收售銅鏡的緣由了。我的這位老朋友,大概也怕在鏡子里,看到現在的自己吧? 后來,我逛琉璃厂舊書店的時候,也去過几次王卓一那間挺能坑人宰人的,決不是狄更斯的“The old curiosity shop”坐坐,照例喝茶,照例要看他那張和早先不怎么一樣的臉。 有時候,我也不禁蹊蹺,難道人的面相,眼睛、鼻子、嘴,會發生一些形似而神异的可怕變化嗎? 反正,我越看他,越像他店里柜架上那些陳列的古董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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