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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朋自遠方歸來,贈我一袋他在南海某島作客期間,晨昏散步時辛勤撿來的卵石。 這些卵石,經過大海千万年的沖滌淘洗,跌打磨練,圓潤了,光滑了,純淨了,也好像更完整了。握在手心里把玩的時候,有一种沉甸甸的感覺。人,似乎也是這樣,整個生命過程,就是一個不停磨礪,趨向沉穩成熟的過程。 我把這些卵石——應該說是好不容易背來的珍貴禮物,從袋子里倒出來,大者如拳如首,小者如扣如豆,總數怕也有百十枚的樣子。于是,按他的囑咐,一一放置在清水容器之中。 也許這些卵石的生命歷程中,和大海廝伴得太久太久的緣故,一到水里,便有了靈魂似的活了。霎時間,眼前出現了一個晶瑩剔透,斑斕异彩的世界,真是叫人惊訝叫絕。其實,都是普普通通的石頭,不過,細細端詳,每一塊自有它的可愛之處。或洁白如玉,或色彩繽紛,或形狀奇特,或紋理別致。而且,還可以嗅到一絲絲海洋的气息,我對我這位朋友說,謝謝你啦,老先生,給我帶來了闊別的大海。 他笑了,他很高興,他說,他猜到我會喜歡。 然后又補充了一句,不過,也不是所有人都這樣。說罷,搖了搖頭。 我問他,怎么回事? 他面有難色,不想講,我也就不勉強老先生。 這位朋友自從离休以后,便東南西北地跑起來,一忽儿海南,一忽儿漠北,洒脫得很,讓我羡慕。公家組織的旅游活動,他是必參加的,若是公家不舉辦,他自費旅行,也是志在四方,要飽覽山川風光的。九寨溝去過了,神農架去過了,大小三峽,峨眉黃山則是更不用說了。而我則十分慚愧,至今連泰山也沒爬上去過。 他當過兵,打過仗;也當過領導,還有點不算平凡的經歷。 因為后者的緣故,我采訪過他,遂有了些交情。現在,這些光榮史對他來講,已經是掀過去的一頁了。我尊重他的不在其位,就不謀其政的明智,下來就下來了,當老百姓就當老百姓的恬淡,自己來安排自己,不勞神他人的無爭。因此,像他這把年紀的人很多,同樣是晚霞,是秋光,但他卻是那樣亮麗,那樣高洁,而又怡然。 這位老先生,一不抽煙,二不喝酒,三不打麻將,四不發牢騷,就愛拄一支拐杖,背一個行囊,穿一雙旅游鞋,到處走走看看。不拿架子,不擺官譜,隨遇而安,寵辱不惊,哪怕住小客棧也好,泡方便面也好,一到名山大川,便留連忘返。然后,撿几塊他認為好看的石頭,作為紀念背回北京。几年來,他樂此不疲,活得挺帶勁,也挺硬朗。 每次我去看他,或他來看我,清茶一盞,听他聊旅途趣聞。 某站某段路斷車阻,花得他口袋里分文皆無;某鄉某村,還以為清官私訪,圍著他訴說情由;某城某鎮,曾經作戰過,建設過,舊地重游,分外親切;某山某水,碰上當年戰友,互敘契闊,以致忘了歸期……無論說到哪里,總從書房里,陽台上,弄來一塊或几塊石頭作為佐證,于是,感慨系之一番,開怀大笑一番。這樣,他屋里便有了許多旅途中的大的小的珍貴收獲,自然都是些石頭。 有一塊大頑石,足有几十斤,虧他千里迢迢地背回家來。 上面還刻了四個字,出自《詩經》的“我心匪石”,從這塊石頭和這題詞看,老先生挺有性格的。 然而他也并不敝帚自珍,這些收藏,只要你喜歡,拿走也無妨的,他很高興大家与他同樂。有一次,還讓我搬回那塊“我心匪石”呢!那樣珍愛的紀念品,我怎么好意思要呢? 一個自己快樂,也給別人帶來快樂的老先生,不給別人添麻煩,做自己想做的事,不是蠻好的嗎?怎么有點怏怏不悅的神色呢?臨走的時候,我忍不住還是問了他一句,好像您不太開心? 他曾經是大干部,自然不會輕易動聲色的,也許跟我不算見外的緣故,停下腳來,先搖了搖頭,又歎了口气,還是說了,“他們這些個人啊……”我不知道老先生所說的這些個人是誰?他老伴?他儿女?他的老部下?或者什么都不是,只是有求于他的人?听那意思,好像認為他這樣游山逛水揀石頭,還不如發揮一下剩余价值,為他們做些什么呢?甚至說到這种赤裸裸的地步,再貴重的石頭,要多少,他們也會給老人家弄來的。 “我心匪石,不可轉也;我心匪席,不可卷也。”他說,他把這兩句古詩,跟他們這些人講了。可還是來煩,實在是沒有辦法啊! 听他說到這里,我也只好跟著老先生一塊儿搖頭了。 我一點也沒有責備那些人想利用老先生的意思,但是,何必一定要勉為其難呢?就像那盆清水里玉潤珠圓的卵石一樣,屬于大海的,永遠屬于大海!這個道理也許能使我們明白,對于那些在人生歷程中跑最后几圈的先行者,莫過于尊重他們自己的選擇,那倒是一种最切實的關怀,和最体貼的愛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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