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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中國,老太太哭,不是什么值得一提的事情,中國有無數的老年女性。莎士比亞早說過的:“弱者,你的名字是女人。”上了年紀以后,尤為弱者中的弱者。那么,時不時地淚水伴著苦水,一把鼻涕一把眼淚地悲從中來,也就不大被人當回事了。但如果這位老太太非等閒之輩,或是九五之尊,如武則天;或雖不是名義上的最高統治者,卻也是母儀天下,不可一世之人,如慈禧太后,她們當庭廣眾地哭將起來,可就是非同小可了。 在中國歷史上,擁有极高權力而且產生极大政治影響的女性,數來數去,大概也就只有這兩個半人,一個為武則天,一個為慈禧,還有半個,也許該輪著江青了。武則天寄居在尼庵時,可能傷過心,江青關在秦城監獄時,也許掉過淚,但在金鑾殿上大放悲聲,也就只有宮里人稱之為老佛爺的西太后了。 我記不得在頤和園看到的慈禧太后像,是不是一幅油畫?像中的女主人公,作為統治者,确是威嚴有加,作為女人,魅力有點不足,作為祖母,那就太嫌冷酷。大概女性到了一把年紀以后,就不宜到大眾浴池去了,該鼓出來的部位,都大大縮水,不該鼓出來的地方,卻大大發達,說實在的,很不雅觀。而且最可怕的,那嘴角、眼角、眉梢、眼袋、下巴、腮幫于,甚至縐紋,受地心吸力作用,一律向下看齊,那樣子就更像狼外婆了。 慈僖太后1900年8月11日(庚于年七月十七)的這一次哭,与她還當蘭貴人時,因得不到咸丰全部的愛而珠淚暗垂,就完全不是一回事了。到了這把年紀的哭,實在是不祥之兆, 堪稱亡國之音,從此敲響了大清王朝的喪鐘。 她絕沒有想到直隸總督裕祿,和他吹捧的義和團神兵神將,竟也是血肉之軀,并不是刀槍不入的金剛不坏之身。大沽失守,北倉再敗,北洋重鎮天津,如此不堪一擊,眨眼之間,八國聯軍已經打到她鼻子底下。她在鸞儀殿的御前會議上,不得不向廷臣們發問:“怎么辦?怎么辦?你們到底也吭個聲呀!一個個干瞪著眼,不想辦法救治,撇下我們娘儿倆不管嗎?”光緒在一旁一言不發,而跪在地下的眾大臣,除了磕頭如搗蒜外,連大气也不敢出。 其實,她還有一句潛台詞:“你們不是都說義和團行嘛?”這位老人家忘了,滿清官員在她面前,永遠自稱奴才。凡奴才,只有按主子吩咐的辦,哪有主子問奴才怎么辦的道理?他們習慣了只有一個字可說,那就是:“喳!”如果要你說話,你也只能傾著主子的意思說話,這就是某些官員們永遠去不掉的劣根性。上邊有耳朵需要听,下邊才有巧言令色,信口雌黃,天花亂墜,烏煙瘴气的嘴來講。義和團得意時,這些官員比誰都嚷嚷得凶—— 御史徐道昆奏過:洪鈞老祖已命五龍守大沽,洋鬼子的兵船,將不戰自沉。 御史陳嘉言奏過:他得到了關云長關老爺的親筆帛書,言夷當自滅,老佛爺足可高枕無憂。 編修蕭榮爵奏過:夷狄無君無父兩千多年,這是天老爺假手義民將他們消滅的大好事。 尚書啟秀上書過:使臣不除,必為大患。五台山高僧普濟,有神兵十万,請召之會殲逆夷。 曾廉、王龍文建議過:用決水灌城之法,引玉泉山水灌使館,必盡淹斃之。 徹史彭述奏過:臣目睹義和拳咒炮不燃,其術至神,夷兵不足挂齒,何足畏哉。 整個朝廷,文武百官,全是諸如此類的一派胡話,鬼話,還正經八百地上奏折,遞條陳,而且,瞪眼撒謊臉不紅,面不變色心不跳,你不能不佩服這些要員的無知,無恥,無聊,無可救藥。現在,主子一哭,奴才們知道干系重大,都沒屁好放了。就連說過“使館破,夷人無□類矣,天下自此當太平”的剛毅也噤聲了。那個一向倚老賣老,木乃伊式的大學士徐桐,曾經上書發表令人笑掉大牙的見解,他說,洋人走路筆挺,是由于他們膝蓋不能彎曲的緣故,此后若与洋人交火,只需發給兵勇們每人一根竹竿,將其撥倒在地,無法站立起來,彼等必束手就擒矣!這會儿也把嘴夾緊了。 11日的寅初卯刻,北京的夏天亮得早,軍机處就把李秉衡兵敗自殺的消息,和危在旦夕的狀況,送到寢官里面來,太監們不知該不該惊動老佛爺,正猶豫間,老年人睡覺輕,她還是听到動靜,讓傳了進來,還未等小太監念完奏折,老太太就傻了。 起初,那位來自四川的總督賭咒發誓,拍著胸脯,向她保證,要痛殲來犯洋人,立一番不世之功,著實讓老太太開心了一陣。据后被處死的山西巡撫毓賢說:“義和團魁首有二,其一鑒帥,其一我也。”所以,李秉衡赶到北京保駕,也在情理之中。他以為自己是統率軍隊和義和團兩支武裝力量的最佳人選,“眾皆寄厚望于鑒帥矣!”老太太也這么看的。朝覲出來,小胡子一撅一撅,很得意于受命于危難之際,口口聲聲要力挽狂瀾,不枉老佛爺對他的栽培。 于是,他的出征便像大出殯一樣的熱鬧好看,“請義和拳三千人以從,新拜其大師兄,各持引魂幡,混天大旗,雷火扇、陰陽瓶,九連環,如意鉤,火牌,飛劍而行。”這場面,根本就是唱京劇,哪是打仗?魯迅先生翻譯的《思想·山水·人物》,其作者日本人鶴見佑輔認為:每一個中國人,都是好演員,這話端的有理。在台上的人,好演戲,在台下的人,好看戲,永遠有一份好興致。 這支隊伍開赴到通縣張家灣地方,還未來得及安營扎寨,那八國聯軍已經從天津,河西務,落□,楊村,一路打來。站腳不穩的鑒帥,被迫匆匆接戰,誰知手下的兵將,原非他管,此時哪受節度,立刻潰不成軍。義和團本是農民,進城后剛撈到一點油水,也舍不得馬上就義,丟下大刀片子,紛紛作鳥獸散。李鑒帥知道戰也死,降也死,不戰不降回去仍是死,老太太豈能饒了夸下海口的他。于是,吞金自盡。 這一下,老太太的最后一根救命稻草,從手間滑走了。她明白,除逃生外,再也別指望有人救她了。 這一天,京城外是八國聯軍沿東直門到東便門的全線強攻,炮聲如雷;京城內是義和團和甘軍、虎神營圍著東交民巷使館區輪番沖鋒,殺聲震天。紫禁城也能听到爆豆似的槍聲,剛毅看到俄國的哥薩克馬隊,跑來報告,說大事不好,慈禧還不相信,以為是董福祥的回勇,但俄國騎兵突破建國門后,向東交民巷挺進;离皇宮也就咫尺之遙,她像熱鍋上的螞蟻,火速召見榮祿八次,召見端王五次,可見其倉皇失措到何等程度。而皇親國戚,輔弼元老,軍机要員,內閣臣僚,在此兵臨城下之際,一個個舌頭都打了結,誰也莫籌一策。所以,老太太一時情急,才急得號陶大哭起來。 坐在她身旁的光緒,自然心里明白,她是為所倚重的頑固派集團而哭,是為指望的義和團而哭。前者不中用,后者不頂用,才讓老太太傷心落淚的。我想,此刻的光緒,半點也不會同情老太太,他恨她,說不定還有一點幸災樂禍。所以,保持著難堪的沉默。如果一定要他說,他有膽子的話,也許會講:這一切,都是皇額娘您自己种下的苦果。但這位有名無實的皇帝,如果看過《紅樓夢》這部小說,應該明白探春曾經感歎過的話:“‘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必須先從家里自殺自滅起來,才能一敗涂地呢。”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大清王朝一代更胜一代的腐敗,才造成這种气數將盡的局面啊! 他當然不敢說,但他心里明鏡似的,所以,1898年,他發誓要變法維新。 但現在,神仙也沒辦法了。大廈將傾,根基先就敗圮;瘡癰潰破,体內業已糜爛;王朝垮台,政權滅亡,都是國家机器出了毛病。從古至今,那些摘掉王冠,滾下龍椅,走上斷頭台,倉皇辭廟垂淚對宮娥的統治者,最致命的敗因,莫過于上腐下貪四字。時下,一些負責同志,一些有識之士,不是在震聾發聵地提醒人們,要是不從現在起蕩滌大小干部中的貪污腐敗現象,將會有亡党亡國之險嘛?我以為,這絕不是什么危言聳听。 吸取歷史教訓,不管有多少外在的、客觀的、冠冕堂皇的解釋,明朝亡于貪污腐敗,是事實。清朝亡于貪污腐敗,也是事實。1949年以前的國民党政權,又何嘗不如此,由于貪污腐敗而全線崩潰,被逐出大陸,更是許多年過半百者看到的事實。官員貪污和政權腐敗,是一對雙胞胎,有腐敗的政權,必有貪污的官員,有貪污的官員,政權也就不能不腐敗。翻開二十四史,清官是數得出來的,換言之,貪官則是不計其數。當然,貪污不是中國土地上的特產,但這种貪污文化,在中國儼然也成了傳統。 遠的不說了,我們看一看明代嚴世蕃籍沒時,那一份財產目錄,會嚇一跳。他貪污了“黃金三万余兩,白銀二百余万兩,其它珍寶、服玩所值,又數百万”,“僅純金器皿一項,就有三干一百八十五件,重一万一千余兩,玉器共八百五十七件,耳環耳墜共二百六十七雙,布緞續羅紗絨共一万四千三百余段,扇柄二万七干三百余把,南昌和分宜的第宅房店兩處共三干三百間”,真是富可敵國。前些日子在電視里所見到的北京市前市委書記那几塊金表,几件首飾,几支派克筆的贓物,簡直太小儿科了。所以,坊間就有“抄了嚴篙,肥了嘉靖”的民諺。估計當時,除海瑞外,明代官員的貪污,像吃餡儿餅一樣容易。就連名相張居正,那政聲按說算是好的了,可他死后,万歷對他所擁有的如許多不可胜數的家財,也膛目結舌。 滿清政府的垮台,若按老太大的婦人之見,肯定是外有列強,內有亂党,才弄得國將不國,而振振有詞的。其實,她的這架國家机器,早就該貼封條了。從李伯元的《官場現形記》,到吳研人的《二十年目睹之怪現狀》,我們看到滿清政府,從這位老太太起,到王公大臣,到文武百官,到保甲衙役,可以說無官不貪。慈禧逃八國聯軍,躲在西安,一天到晚挂牽著她臨走時埋在宮里的錢財寶物。一個最高統治者,如此貪猥無厭,那么,“三年清知府,十万雪花銀”之說,就不是夸飾之詞了。如果一個相當于地市級的干部,能撈這么一大把民脂民膏离任,這個政權不完蛋,更待何時? 從這些現象得出一條定律,凡是貪污現象的高發之日,也必定是這個政權的衰微之時。你貪我也貪,不貪白不貪,政權越接近垮台,官員們也越放開手貪。西太后垂帘听政的几十年,正是滿清王朝的末季,所以,大規模的,大面積的,從上而下的貪污,引發一連串的內亂外患。貪污橫行,腐敗成風的后果,勢必造成政治上的坏人當道,庸才充斥;敗類上台,豺狼居路;無能之輩,身居要津;傻瓜笨蛋,因緣提升,一片暗無天日的狀態。本世紀初,整個中國落入一個比賽誰智商更低的游戲之中,是一點也不奇怪的。這就是1900年北京城里全部精彩表演的實質。 如果說比賽誰智商更低,最先出局的輸家,就是被老太太刷了的義和團。先是被她視為反叛,格殺勿論,令各省巡撫下力痛剿,結果一排排走向死亡;跟著又被她捧作義民,賞銀十万,賣了命地扑向洋槍洋炮,還是一排排走向死亡;最后又被她定為亂党,嚴懲不貸,凡抓獲者無不梟首示眾,到了這場游戲的結尾,仍舊是一排排走向死亡。在歷史的絞肉机中,倒霉的,永遠是平民百姓。 在中國歷史上,有過多次揭竿而起的農民革命,義和團大概算是最后一次,但也是最沒勁的一次。与當朝比,既不能像太平天國那樣巍然成勢,也不能像捻軍、白蓮教那樣波瀾壯闊。与他朝比,瓦崗寨兄弟,還能留下几位豪杰的英名,至今響當當挂在人的嘴邊,梁山泊好漢,建立了自己一塊根据地,也曾大碗喝酒大塊吃肉快活過几天。義和團連個招安的過程也沒有,來不及跪倒在老佛爺腳下,為昨天還勢不兩立的統治者,甘效犬馬之勞,情愿肝腦涂地,拼了身家性命,賣了無數力气,最后還是以“拳匪”二字,押赴刑場,你說傻也不傻? 因此,從1898年6月的光緒下詔“明定國是”,到9月的慈禧發動“戊戌政變”,然后,在中國的政治舞台上,這場改革与反改革的較量的延續期中,義和團扮演了一個最滑稽,甚至最無聊,而且還是最不幸的角色。 記得我剛到解放不久的北京時,東單還是一片空地,是一個很鬧猛的攤販集市。可以買到美國兵的大頭皮鞋,和現在較值錢那時卻很便宜的銅鏡,拓片之類。稍往南走,沿東交民巷,還留有庚子戰亂中筑起的帶槍眼的厚牆,逶迤約數百米長。就在這牆下,不知有多少義和團員倒下,在那個炎熱的三伏天里,腐爛發臭,而他們為之護駕的老佛爺,卻派人向使館里送冰鎮西瓜,不知橫尸哈德門的義和團員,地下有知,會作如何想? 這就是中國人經常要為自己的愚昧所付出的代价!在以前或以后的歷史上,受統治者的“感召”而傻不唧唧地去沖去殺去“革命”,最后又被統治者一腳踢開,僅僅是義和團眾弟兄領受過的悲劇嗎? 雖然毛主席說過,農民革命是歷史發展的動力,他在《湖南農民運動考察報告》里,為一定要到小姐牙床上滾—滾的痞子,叫過好,但歷史也證明,不是所有痞子式的農民造反行動,都符合歷史進步的潮流。從這支農民造反隊伍開始,就大搞鬼神迷信,沉渣泛起,以“降神召眾,號令皆神語,傳習時令伏地焚符誦咒,令堅合上下齒,從鼻呼吸,俄而口吐白沫,呼曰神降矣,則躍起操刃而舞,力竭乃止。其神則唐僧、悟空、八戒、沙僧、黃飛虎,黃三太,其所依据則雜取《西游記》、《封神演義》諸小說”。而其頭領人物,如張德成,曹福田之流,都被“裕祿表荐諸朝,賞頭品頂戴花翎”,“出則騎馬,戴大墨晶眼鏡,口銜洋煙卷,長衣系紅帶,緞靴,背負快槍,腰挾小洋槍,手持一秫棍”,洋相百出。后來,義和團全盛時,便与統治階層完全合流了。6月10日,義和團進入內城,于是,“壇場遍城內外,王公貴人爭祟奉之,漸出入宮禁,莫敢究詰”。 因此,當義和團把造反的目標,從針對腐敗無能的滿清政權,轉變成為統治考的看家犬,馬前卒,就談不上什么革命了。他們以施虐异教徒為己任,以鎮壓革新派為目標,以消滅一切文明進步的事物使愚昧泛濫,以否定所有求變改革的思潮而迷信猖獗,這种与統治階層沉瀣一气的行為,還能對歷史發展起到什么動力作用呢? 有一個被史家忽略的小鏡頭,最典型地反映農民极易被奴化變質,失卻本質的天性。6月29日,義和團員在大師兄帶領下,簇擁著一心想當皇父的狂想症者端王載漪,大呼大叫地跑到宮里去要殺洋鬼子徒弟,也就是已被幽禁起來的光緒。這是連慈禧都不敢或不想做的事,如此一廂情愿,過度忠誠的行徑,弄得老太太也接受不了。 “老佛爺正吃早茶,聞外面喧囂之聲,群呼殺洋鬼子徒弟,急走出立階上,諸王公及拳民聚于階下。老佛爺大怒,斥端王曰:‘你自己覺得是皇帝嗎?敢于這樣胡鬧I你要知道,只有我一人有廢立的權柄。我現在雖立汝子為大阿哥,頃刻就可以廢之。’端王乃大懼,叩頭不已,大后命罰俸一年,以示薄懲。”接著,老太太大發雷霆,“其義和團之首領,膽敢在宮中叫囂,立即斬首,命榮祿之兵在外宮門駐扎者行刑。” 一聲就地正法,嚴懲不貸,這班農民兄弟大眼瞪小眼,傻了,他們以為自己是欽定的打人棍子,一心想討好西太后,結果差點把腦袋玩掉,這時,他們才看出來,老太太壓根不把他們效忠放在眼里。其實,他們哪里知道,老太大從來也沒改變過對這班“刁民”或“賤民”的鄙視。“有一日,大阿哥同太監數人在頤和園空地穿拳民衣服,練習拳術,為太后所見,立即傳諭,命大阿哥入房責之,并責大學士徐桐不用心教導,以致扮成這難看的樣子。”(以上据《景善日記》)這個細節,可以看出她心底里對于義和團的厭惡和反感。 可是,橫行京城,不可一世的翻身農民,自我感覺卻异常良好,并不知謝幕的時刻已經不遠。6月13日以后,“城中焚劫,火光蔽天,日夜不息。車夫小工棄業從之,近邑無賴紛趨都下,數十万人橫行都市,夙所不快,指為教民,全家皆盡,死者十數万人。殺人刀矛并下,肢体分裂,被害之家,嬰儿末匝月,亦斃之,慘無人理。京官紛紛挈眷逃,道梗則走匿僻鄉,往往遇劫,屢瀕于險,或遇壇而拜,求保護,則亦脫險也。太后召見其大師兄,慰勞有加。士大夫之謅諛干進者,爭以拳匪為奇貨。”現在,老太太賞銀十万兩,賞米兩万石,有吃有花,還可胡作非為,團民們能不手之舞之,足之蹈之么?其實,說到底,老太太不過在無可奈何之中,利用義和團而已。 這种利用,絕對出自女人的心計,她要報复,因為洋人不贊成她廢黜光緒,不支持她立大阿哥,不交出躲進使館的維新分子。7月11日,到了大哭嚎陶,無以為計的地步:“太后仍希望拳民之法術可救北京,故仍猛攻使館。”女人一旦染指權力,她的嫉妒,記恨,和強烈的報复欲望,肯定為泄心頭之忿,而不惜制造災難的。絕對會把前五百年,后五百年所有的雞毛蒜皮,大事小情,都要一件一件地清算了結而罔顧大局。呂后,就是一個例子,她曾經把她嫉恨的戚夫人,“斷手足,去眼,焊耳,飲瘠藥,使居廁中,命曰‘人彘’”。這報复是何等的歹惡,那是她老公劉邦死后,獲得無上權力才干得出來的事。同樣,君不見旗手得勢之季,那睚眥必報的刻毒,將三十年代在上海,四十年代在延安,五十年代在北京,所有使她不快活過的人,几乎全打進了十八層地獄,都曾經是大家歷歷在目的事情。 另外一個要利用義和團的因素,由于老太太廢黜光緒,停止新政,面對全國上下的求新思變的潮流,以她為首的頑固派集團,需要同樣愚昧落后的群眾為基礎,在精神上求得同聲共气的奧援。于是,以愚昧落后的形式,以拒絕文明的姿態,以弄神裝鬼,巫術迷信的手段,以反對列強壓迫從而拒絕一切西方文化的仇恨心理,以打著扶清滅洋旗幟的義和團農民兄弟,便正中下怀地成了她手中的一張牌,既可供驅使當攻打使館屠殺洋人的工具,也可用來鎮壓求新思變的不同聲音。 “會義和團起,以滅洋為幟,載漪大喜,乃言諸太后,力言義民起,國家之福。遂命刑部尚書趙舒翹、大學士剛毅導之入京師,至者万余人。義和拳謂鐵路、電線皆洋人所借以禍中國,遂焚鐵路、毀電線,凡家藏洋書、洋圖皆號二毛子,捕得必殺之,城中為壇場殆遍,大寺觀皆設大壇,其神曰洪鈞老祖、梨山老母。謂神來皆以夜,每薄暮,什百成群,呼嘯周衢,令居民皆燒香,無敢違者。香煙蔽城,結為黑霧,入夜則通城慘慘,無敢違者。神降時,距躍類巫覡,自謂能祝槍炮不燃,又能入空中指畫則火起,刀槊不能傷。出則命市人向東南拜,都人崇拜极虔,有非笑者,由戮辱及之。仆隸廝圍,皆入義和團,主人不敢慢,或更借其保護。稍有識者,皆結舌自全,無有敢訟言其謬者矣。”(以上据《庚子國變記》) 以前,我讀有關庚子年拳亂的史料,因出自官方或半官方,多采半信半疑態度,不大以為然的。魯迅先生說過,胜利者給失敗者作史,往往就會多說坏話。但經過史無前例的文化大革命后,見識過尤其領教過群眾運動的厲害之后,那种無序的、盲動的、失控的、非理性的大潮涌來的時候,泥沙俱下,魚龍混雜,混水摸魚之流,趁火打劫之輩,便會層出不窮,便會有許多令人發指的惡行產牛。于是,我覺得,本世紀初的義和團運動,与六十年代的紅衛兵運動,對于社會生產力的破坏,對于文明和文化的仇恨,對于視為异己分子和异教徒的殘酷迫害,對于宗教裁判所式的黑暗審判,和政府化了的私刑制度,對于過甚的迷信造成的陰暗鬼祟文化,對于巫師作法式的陷于狂熱的圖騰崇拜,這兩支“革命”隊伍,都能找到相似或相近的共同之處。因此,這些記載,有夸張之詞,無失實之處,應該是比較可信的。 讀過庚子年義和團的這些史料,我們知道,中國封建社會中最后一次的政治改革之舉,也就是變法維新運動,被西太后發動了一次政變,徹底扑滅了。她本以為复辟成功,禍亂消弭,從此,國泰民安,天下太平。但她的如意算盤,卻被她所依賴的這一群不中用的貪官污吏,和這一支不頂用的烏合之眾,折騰成更嚴重,更可怕的災難。八國聯軍,堅船利甲,所向披靡,無力抵擋,到了三十六著,走為上著的時候,老太大真是人到傷心處,不得不流淚了。 11日,李秉衡死,12日,聯軍侵占通州,13日夜,至14日凌晨,俄國騎兵攻建國門得手,日本兵也奪了朝陽門,英國的廓爾喀兵也從廣渠門進逼海岱門,15日清早,她只好脫下她的太后龍服,穿上漢民青布褂褲,成了一個真正的老太太,從神武門出來,与無數逃難避災的老百姓混擠一起,經德胜門离開京城。16日,紫禁城失陷。 她雖然哭了一場,有些失態,但她卻是一個能把時代進步的車輪扳回來,并使其倒轉的強者,這是事實。然而,任何歷史的倒退,會給國家,人員,甚至她自己,帶來什么福祉么?無論什么樣的复辟,總是不得人心的;假設如某些人所愿,又回到他們所期盼的票證時代,每年一把花生米的那种貧困的社會丰義,我想,他們那張淡得出水的嘴,也會罵自己混賬的。因此,老太大和衣睡在居庸關鄉下人家的硬炕上,一夜未眠,恐怕也有一絲后悔,還不如讓光緒搞他的新政呢! 据說,光緒隨西太后逃到怀柔,當時目擊者“曾聞皇帝言曰:‘所以使余等至此者,皆拳匪所賜。’”他自被黜以來,很少表態,這個他得出的結論,看來倒使后人懂得:中國人對于具有暴力性質的革命,倒是乖乖服帖者多,而對于手段溫和的改良或改革,所遇到的阻力,卻常常是強烈和巨大的。改革之難,有時真是難于上青天,每走一步,并不比革命者于刀槍劍戟中,殺出一條血路更輕松。 因為改革者面臨的不僅是維系既得利益的政治反對派,還有人數多得多的愚昧落后的民眾,他們由于眼前一時的利害關系,在沒有嘗到改革的好處,甚至在領受到甜頭,也會在感情上容易与無知守舊的官僚集團,結成神圣同盟。而貪官污吏,則是這個同盟中絕對的中堅分子,他們將失去得最多,所以,冀望扼殺改革的欲望比誰都強烈。這就是老太太所以哭,哭他們不成事,光緒之所以恨,恨他們把大清王朝推上了絕路的原因。 寫到這里,不禁想起孔夫子的話:“溫故而知新”。在改革開放二十年之際,回顧一下這段老太太哭鼻子的歷史,不也頗有一點啟發么? 原載《隨筆》1999.04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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