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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屐、早茶及其它


作者:李國文

  現在,即使在廣州,也少見木展了。
  屐在中國,卻是比布鞋有著更早的歷史,皮鞋則是海禁開通以后,由西方傳入的事物了。南朝有位謝靈運,最后是在廣州掉了腦袋的大詩人,生前是位浪蕩公子,襲封康樂侯,性好游獵,他為了登山方便,還特地做了一种前低后高的木屐,等到下山時;倒過來,后高前低。据說,如屐平地云云。可見中國古代,腳下之物,都登木屐,大抵是不錯的。
  現在日本人仍在穿著的木屐,肯定是在唐代以前,由中國傳到那里去的。那時候,日本人學中國的一切,和如今我們學西方的一切,那熱情是很相仿佛的。不過,人家學了以后,客為主用,漸漸變成本上化的東西。但木屐在它的發源地,倒見不大到的了。和茶道的命運也差不多,在中國,除潮汕一帶的功夫茶,還有一點古人飲茶的影子外,其它地方,把所有喝茶的繁文縟節都給免了,只是在一衣帶水的東鄰那儿,完整地保存了下來,而且變成純粹的東洋文化了。
  等到中國的木屐完全消失以后,將來,有一天,這也會成為日本的國粹。這實在很有一點嘲諷意味的。
  人的記憶有一种奇怪的選擇功能,常常只有最快樂和最悲傷的事情,才能留下或深或淺的印象。但那泛泛的,無關痛痒的經歷聞見,時間久了,也就置之腦后了,或者竟忘得干干淨淨。
  但是,記憶猶如一張舊照片,偶爾翻出來的話,雖然發黃了,褪色了,若能從模糊的影像中識別一些什么的話,說來也怪,那其實已經消失的部分,又能捕捉到一些,于是,陸陸續續地把那張記憶的破网,補綴起來。
  我年輕時,頭一次到廣州出差,那是五十年代,傻里巴几地被主人領著上九下九,白云越秀那么一逛。至今,只有那滿城的綠,和那踢里踏拉的木屐聲,仍在腦海里,其它細節,几乎全部淡忘了。
  木屐聲聲,給城市增添了一番有時匆忙,有時悠閒的韻律。
  一個陌生人,到了新的地方,總是先看到什么,接著才是听到什么,這种感覺的順序,在當時的廣州,常常是顛倒過來的,先是聲音,后是畫面。而且粵語的滴里嘟嚕,木屐的踢里踏拉,有著一种共鳴作用,讓我耳目一新。這兩者,應該是雜沓的,噪亂的,但居然很合拍,很和諧,實在是奇妙的感覺,尤其,街上一些小女子穿著木屐,扭動著腰肢,邊走邊說,嬌語展聲,花容笑面,那鏡頭是很讓人神往的。
  現在,當我努力回想起來,那時的這個城市,也許是最地道的一座原封不動的廣州了,是一個沒有變化的舊式廣州。除了南下的干部外,這里很少有外來人口,一色的听不懂的廣東活,和滿街滿巷的木屐聲,构成了這個城市的特色。
  后來再會廣州,那里成了膠拖的天下,失去那聒耳的木屐聲,真是情致大減。特別是小巷里的石板路上,夜深人靜時,若無清脆的木屐聲,的的篤篤地走過,听不到那“大珠小珠落玉盤”的一串回響,擬乎缺少了一些興味。其實,听不慣這种踢里踏拉的聲音,夜里,扰人清夢,一早,攪人懶覺,是不怎么令人宁耐的。可是多呆些時日,便覺得不拖木屐而說廣東話,好像不那么對勁,那話音的聲勢,也頓時削弱許多。
  不知從何年何月起,一夜之間,木屐的蹤跡全無,街巷里悄莫聲儿,連買木屐的店也找不到了,實在是很遺憾的。我還記得那种上了厚厚的漆,繪上好看的花紋,前低后高,講究造型的木展,穿在廣東人所謂的X女腳下,那娉娉婷婷的樣子,絕不是穿別种鞋所能走出來的綽約姿態,很有一番別處見不到的風情。以后,多次去廣州,還到珠江三角洲轉了個遍,也難得看到木屐和穿木屐的人。
  我倒不是特別痛苦這种木屐文化的消失,只是奇怪忽而轟然而上,忽而戛然而止的國民性格。唯恐來不及地追時髦,赶浪頭,又唯恐遲了半步揚棄決裂,廣州的那些普通人,穿來瀟洒方便的木屐,真像成語說的那樣“棄之如敝屐”地扔掉了,總是有點可惜。
  其實,無傷大雅的事情,完全用不著求其一律的。我們有些人,喜歡百分之百,喜歡一夜東風花競放,喜歡大張旗鼓,喜歡雷厲風行,這有好的一面,但現實生活中,人和人,事和事,地方和地方,差別總是存在著的,有點參差不齊,也許并不值得大惊小怪。
  那是頭一次去廣州,天天被拖著木屐的主人,邀去東山那熙熙攘攘的、很負盛名的茶樓,坐在那里,消磨掉一個上午。初初不甚習慣,漸漸樂在其中,慢慢也体會到穿木屐,喝早茶,聊大天,是我們這位作東的主人,看作人生一大快事的原因了。
  那時的兩三塊錢,總有現在的好几十或者上百罷,不大的桌面上都堆得無法再堆了。在我們這些所謂早點,不過點到為止的外地人看來,這樣一种大啖而特啖之的吃法,不禁目瞪口呆。在中國,唯有廣東人的早茶,絕對是真刀實槍,動真格地吃和喝,也是最能体現廣東人性格的地方。
  据主人說,一天睜開眼來,拖著木屐,踱出門去,沒有到茶館坐坐,這一天便不甚開心了。只要坐到桌邊,至吝者,也得一盅兩件,几個碟子,腸粉能少嘛,馬蹄糕能不要嘛,那鳳爪几乎是必點的,否則,還叫什么早茶呢?我也發現,在茶樓的食客中間,招待朋友者,聯絡感情者,洽談生意者,聚會晤面者,各色不一,具有一定目的性者不少。但多數人,就是為享受這种早茶感覺而來的。這种當地人對于吃早茶的重視,如同禮拜,已經進入一种宗教感情范圍,也許我們外鄉人不胜訝异。
  后來,總是有机會到廣州來,可能由于商業社會的緣故吧,那种茶樓里的平民气氛日見其淡了。价格也不是普通老百姓的口袋所能承受得起的了。而且,隨著食客的非廣東人成份的比例加大,茶樓為适應這些人的胃口,那些不中不西,不南不北的面點粥菜,也和傳統的早茶食品,一塊登場了。
  那些視早茶為禮拜,早先穿木屐的食客,肯定對這种變化的早茶,要敬而遠之了。
  變化,是世事之常,世界上所有好的,不好不坏的,以及坏的种种變化,無不因為政權的力量,金錢的力量,和屬于老百姓自覺或不自覺的力量所促成。廣州人的早茶,會不會最后像木屐的命運一樣,變得不知所云,也不是不可能的。
  現在的廣州,穿木屐,打雨傘,于微風細雨中,踏泥泞街道,深一腳淺一腳地行走的情景,已不多見了。還記得喝罷茶出來,途經菜市,見識廣州的主婦購菜,也很讓我們這些外地人大開眼界。居然挑了半天,只買一條二指寬的魚,而且還是半邊;居然在肉案前站了好一會,才割一點點肉,一根草莖即可挽起,重量少有超過半斤者。這在北方,也就是貓食的水平罷了。
  后來,終于明白,廣州苦熱,只有早晨涼快,所以,早茶是一天中吃得最大快朵頤的一頓。其它兩頓,便用那兩指寬的魚,半斤重的肉,加上一碟蔬菜,隨便對付了事。而木屐所以在廣州有長久的生命力,就因為這地方的多雨和潮濕,和那路面總是泥泞積水的街巷使然。
  生活的全部學問,就在具体實踐之中。變,是一种必然。但變得罔顧現實存在,便難免荒謬悖誤,這也是歷來生出許多煩惱之所在。
  最使我最念念不忘于那次廣州之行者,就是在北方絕看不到的那滿城的綠,這可真是最有魅力的特色了。
  廣州又名羊城,也叫花城。有一本文學雜志,很老牌的了,就叫《花城》,其實,廣州更應該叫綠城才對。那小巷子里的路,好像從來不曾干過,下雨不下雨,永遠是濕漉漉的,這大概也是廣州人過去必須穿木屐的一個原因。由于這潮濕,巷子愈深,房子愈老,苔痕愈著,触目所及,無處不綠。那矮牆里探頭的蕉葉,晒台上垂落的盆栽,庭院里搖擺的翠竹,屋頂瓦縫,山牆罅隙里自生自長的碧草野花,都是大塊大塊的淡青濃綠,滿目翡翠。
  過去,不知何以把深色的綠,稱作“墨綠”,到廣州,便曉得綠到极致,离墨便不遠了,加這個“墨”字的來歷,大概是這樣的緣故。三十年代詩人徐志摩喜歡用的“濃得化不開”這形容詞,第一次到廣州的我,馬上想起這句詩。這濃處化不開的綠,便是留在腦海里最深刻的記憶了。不過,現在的廣州,高樓林立,路网密布,触目所及,只有鋼鐵水泥和玻璃牆幕构成的渾然大物,猛看過去,和香港銅鑼灣一帶几無差別,与紐約,芝加哥這些大都會相比,也快赶上去了。這當然不是坏事,否則還叫什么現代化呢?但綠城不綠,實在是給怀有那一份記憶的我,不禁暗然神傷了。
  在第一次到廣州以前,慚愧得很,年輕而且孤陋寡聞的我,連香蕉、芭蕉也沒見識過。在南京讀書時,見到校園里花匠侍弄的美人蕉,便覺得其葉之肥闊,之茁壯,比北方盆栽的同類要大气得多。到了廣州,那葉片比一比半層高的蕉棵,那是小巫見大巫了。站在如此龐然大物的芭蕉前,那葉之碩大無朋,真嚇一跳。連葉上面爬的蝸牛,也十分雄偉,盡管廣東人富態者少,女士尤嬌小玲瓏,但當地的蝸牛好爭气,比北方蝸牛要大几十倍,有拳頭那么大小。也難怪只有這樣的闊大葉片,才能托得住它了。這當然是北方人的少見多怪了,當地的朋友把我笑了個夠。
  我還記得,只有在南國,才能懂得那支廣東音樂《雨打芭蕉》,為什么旋律是熱烈而又歡快的原因了。最初在异地听這支曲子時,覺得那雨也不免賣力气一點,總有不那么協和的喧鬧之感,是不是大快活,太跳躍一些呢?這大概由于人們的腦海里,有著太多關于“瀟湘夜雨纏綿意”,和“巴山夜雨漲秋池”的那种潤物無聲的預期吧?但實地一体驗,那南國的豪雨,打在芭蕉葉上,夜深人靜,聲響确是有緊鑼密鼓感,有千軍万馬感,很惊人的。當時,作客的我,住在東山,人煙遠沒有現在這樣稠密。有時,大白天,偏僻的馬路上,幽靜得競無一人行走,現在,這景像大概再難找到了。時值台風季節,暴雨來時,絕對是气勢磅礡,聲震九天的。雨過以后,到院子里一看,滿園殘紅敗綠,一地翠色狼藉。留在樹上的,綠得彌加生气蓬勃。跌落在泥土上的,也同樣被沖洗得干干淨淨,綠得照樣鮮明,和透出不死的生命力,這也是別處見不大到的盛況。
  也是那次台風,把東山靠鐵路那邊的行道樹,都是巨大的白楊吧,給刮得東倒西歪,有的還斷了,倒了。臥在馬路上,一時來不及搶修,車子便從倒地的枝葉碾壓過去,也許,五十年代,交通不像現在這樣擁塞,斷樹殘枝攔在路口,一兩天不清除,似乎也無甚影響。
  令我們惊駭的是,這些垂死的樹木,那綠葉仍然挺括地生長著。天天路過那儿,天天如此茂蕤,直到被鋸斷,被拉走時,一點萎靡的樣子也沒有,還是那樣綠盈盈地透出鮮活的生气。
  從未見過如此強大生命力的綠,我們都被那不死的綠震懾住了。可現在,廣州的綠,被高樓大廈擠得已經快沒有立足之地了,至少在城市的中心部分,已經是這樣一個岌岌可危的態勢。
  我記得一九四九年進北京城的時候,站在北海的白塔上望去,除了故宮的琉璃瓦一片蒼黃外,全城掩映在樹蔭綠海之中。那份完美,那份宁靜的古都風景,給人留下無盡的遐想。然而,四十多年過去,現在,北京城不知擴大了多少倍,但昔日那綠遍京城的畫面,已被許多頂天兀立的,橫空出世的建筑物,給切割得支离破碎,不复原樣了。
  我想,變化的同時,對傳統,對過去,對新鮮的,外來的事物,抱一种不全是,也不全否,不百分之百的肯定,也不橫掃一切的實事求是的精神。吸受應該吸受的,保留值得保留的。讓這個世界多一點美好,自然,真實,善良,那該多好呀1
  前不久,去了一次廣州,好像听當地人說,木屐聲又在街頭響起,好像价格也不菲。如果真是這樣,說明歷史真像流水一樣,大概是很難割斷的。
  因此,哲人言,生活之樹常青,這話是一點也不錯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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