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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S市Y大街J巷,有過一幢危險房屋。市政當局好像計划拆除,但也只是計划而已。虧得大家能夠將就湊合,樓房里的二十家住戶(自然也包括我),竟然在危樓里生活了許多年。謝天謝地,現在,誰也找不到這幢整天讓人提心吊膽的樓房,它那破陋衰敗的形象,已經從地平線上消失了。危樓原址正在破土動工,大興土木。据說不會很久,S市的最高層建筑物將在這里拔地而起。 危樓不存在了,但危樓的居民還在。下面所講的,也許正生活在你周圍的,而原來卻是我鄰居的一些故事。 故事之一:一個拼命節省突然發了洋財的青年工人,一個沒有戶口終于成為明星的鄉下姑娘,一篇有關名与利的寓言体小說。 文革已經是昨天或者是前天的故事了,雖然還不到夏商周那樣遙遠的程度,但人們努力忘卻的心情,倒希望那夢魘顛倒的日子越遠越好。但是,如今提筆來寫這幢互相讒嫉又互相親昵,互相搗鬼又互相擁抱的危樓居民,不得不回到那灰暗的陰霾的十年里去。有什么法子呢?誠如一位西賢所說:“正經的年代產生嚴肅的人,狂悖的歲月產生荒唐的事。”而阿寶突然發財而至歇斯底里的故事,确實也只能在史無前例的日子里才會出現。 啊!那奇跡般的十万元巨款,簡直像一場荒唐的夢,隨著這故事,又在我腦海里光怪陸离地出現了。我記得索爾·貝婁這樣描寫過:“錢,那是唯一的陽光,它照著哪里,哪里就亮。它沒有照到的地方,就是你看到的唯一發黑的地方。”那捆扎得結結實實,像十塊沉甸甸磚頭似的人民幣,當真地把危樓照亮了。而光亮度最為集中的焦點,就是這位孑然一身的阿寶,一個极普通的炊事員。但是太強烈的陽光,卻使這個可怜人,出現了日射症的反應,太悲哀了!十万塊錢,一筆橫財,幸運与苦難几乎同時降臨到這個年輕人的頭上。盡管与此同時,還有抄家的搜查隊,還有戴紅箍的專政隊伍,還有幸災樂禍的眼神,還有當時很盛行的人皆為敵的仇視態度……這一切,也許是金錢陽光沒有照到的地方,圍觀的危樓老少,竟看不在眼里,而把雙眼死死盯住那十捆人民幣。就在這個時候,阿寶好像再也承受不住這有形無形的壓力,口齒不清地囁嚅了几句;滿腔怨忿隨著粘痰涌上來,口吐白沫,往后一仰,休克過去了。 在危樓各色人等中,也許只有喬老爺算得上是阿寶貼近的鄰居。其實,阿寶是個不愿去打扰別人,也不愿別人來打扰他的人。他的哲學是獨善其身,即使受過他父母托過孤的,作為保護人的老喬,阿寶也恭而敬之地保持住距离。盡管如此,熱心腸的喬老爺還是搶前一步,扶起臉色灰白,牙關緊閉,人事不知的阿寶。而且,似乎不怕什么牽連,也無所謂忌諱,更不在乎非我族類的眼色,抱住阿寶,沿著危樓里扭曲的、搖搖欲墜的樓梯,一步一步地走下去。送這個非常需要錢,但有了錢以后卻成了心病的小伙子去醫院。 追著喬老爺而去的,是我們這幢危樓的居民組長,一位年過五十,但精力旺盛的范大媽,就是她把抄家的搜查隊,文攻武衛隊伍引到危樓來的。以一种胜利的驕傲,一种不出所料的稱心勁,赶到喬老爺前頭,攔住他,似乎對一個大逆不道的劫法場的罪犯,喝問道:“你把他弄到哪儿去?” 其實,要不是阿寶決心擺脫這筆財富,給那幫气勢洶洶的家伙,講出巨款的下落,任憑他們把危樓翻個底朝上,也決不會找到的。凡文革中抄家的能手,倘非賊星照命,想乘机發財者,便是泄私忿者。或者兩者都不是,只是一种暴虐狂,真為所謂“革命”者并不多。然而,阿寶卻像佛經故事里所講的造舍利塔以贖身的施主那樣,他本意倒是想超脫自己,結果反而把自己造到了塔的里面出不來了。他交出了這筆巨款,理應得到表揚,哪怕是一點鼓勵或者肯定,也該有的。可那些虎視耽耽的眼睛,相信阿寶還有十捆這樣的鈔票,藏在另外什么地方。文革那几年里,大家聰明得對誰都不講真話,因而對別人的話,也決不可能相信。人与人之間隔堵牆,彼此窺測,滿腹狐疑。所以只認為阿寶另有十捆,而不是百捆,應該說相當寬容的了。 抱著阿寶的喬老爺,當然恨這個被保護人,發了這么一筆意外之財,招呼不打一聲。這种不尊重、不信任的情緒,使得喬老爺十分懊喪。“難道我老喬是貪小愛財之輩?要是你這個小伙子早偷偷地找我商量商量,也不至于落到這個地步!”但是,范大媽一攔一擋,喬老爺發現自己更恨的倒是這個可惡的女人,她已經不止一次引鬼上門,抄這家,抄那家,弄得本來岌岌乎危哉的樓房,更加搖擺晃晃。只要J巷外Y大街一過重型車輛,可怜的危樓便像打擺子病人那樣瑟瑟顫抖。如今那幫抄家隊大有不找出另外十万元,決不罷休之意,一個個像喝醉了酒似的,拆間壁牆,撬水泥地,扒天花板,非把危樓毀于一旦不可。喬老爺這個一生樂呵呵,似乎從不知憂慮的人,頭一回金剛怒目式瞪著抄家得了理的范大媽,狠狠地啐了一口,梗著脖子走出危樓。 沉默,是最大的蔑視。不答話再加以一啐,喬老爺終于吐出郁積已久的憤懣之气,因為他和他那三十年代當過明星的妻子,也曾被這幫職業抄家隊光顧過。他老伴一點為數不多的金銀首飾,就在那回抄家中不翼而飛,而且還不敢聲張。因為對舊電影明星的信任程度,連阿寶的百分之五十還不到。如果你有金戒指,肯定會有金手鐲,必然會有金項圈。真到棍棒齊下,皮開肉綻之時,你喬老爺給怎樣搪塞?忍了吧,打碎牙往肚里咽,誰讓你娶了電影明星哩!連你通紅通紅的好成分,也給沖淡了。其實老喬年輕時也是紈啞子弟,不過衰敗得早,后來下海演話劇,劇團垮了蹬三輪,緊接著解放,成了無產階級。沒想到文革一來,旗手專門收拾三十年代,他也跟著倒霉,但他這啐受到大家的擁護。房子固然不好,沒有一家住戶不怨天尤人,罵爹罵娘的。但目前它還能擋風遮雨,還能提供你哪怕是絮一個窩的空間,而拆遷搬進新房的希望又那樣渺茫無期,眼睜睜看這樣折騰作踐危樓,是相當憤慨的。所以對范大媽特別的不滿意,尤其不滿意她那張年輕時也曾漂亮俊俏過的大臉盤上,露出來的飛揚興奮的神气,最好朝她臉上啐痰才解恨。 范大媽才不在乎這些,或者也可能她根本不曾察覺鄰居們异樣的眼光,追出大門外,在J巷里繼續攔截喬老爺,不讓他走。就在這個時候,從巷口浩浩蕩蕩殺進另一支人馬,頓時間煙塵蔽日,喊聲震天,立刻把危樓團團圍住,槍炮對准,子彈上膛,電喇叭聲稱阿寶是他們厂子里的工人,他們有權處置,而且十万元是阿寶向厂領導主動交代的,應歸工厂。拿到錢的這一撥自然不愿交上去,其實他們也未必敢私分,現在爭的無非是功勞歸屬權的問題。雙方用革命的詞藻:什么摘桃派呀! 什么躲在峨眉山呀!互相文攻几個回合以后,就一撥樓內一撥樓外武衛起來。中國人素以愛好和平著稱于世界,在那十年間,不知怎么搞的,動輒拳頭開路,槍炮說話,打個不亦樂乎。 這兩撥爭奪的焦點,是危樓那頹敗殘破,本已不怎么体面的大門。經過一番拉鋸戰以后,門倒了,門框也散了架,門外的一撥蜂擁而進。雙方肉搏血戰了一番,有腦袋開瓢的,有肚皮豁開的,至于皮破血流,手足脫臼的,更不在話下了。最后雙方達成協議休戰,各取走五捆磚頭似的人民幣,撤离了危樓。劫后余生的男女老幼,從躲藏處跑出來,各自收拾被當成戰場的家,最堪欽佩的,這些武斗戰士于混戰之中,能忙里偷閒地順手牽羊,不失時机地撈些外快。所謂文革成果最大最大,就造反起家者而言,是很准确的。可危樓的大門,自此直到文革結束,一直無人過問,能掩飾危樓破敗的這一點門面失去以后,每個人都赤裸裸地把自己暴露了。 阿寶的昏迷,還未到得醫院,倒也無藥自愈了。睜開了那雙由于精神折磨而塌陷下去的眼睛,發現蹬著平板三輪的,是喬老爺,在后面推車的,卻是他最害怕失去,然而并未失去的未婚妻。輕輕地叫聲阿芳,兩行清淚簌簌跌落下來。在那樣歲月里,連愛情都是苦澀的。 阿寶算得上是危樓的老住家戶了。一九五七年,我由于寫了篇干預生活的作品,碰上厄運,轉眼間,好多朋友都做出見面不認識的陌路人一樣。為了避免他們尷尬,只好想法离那些聰明自洁的同志遠點,就托人在Y大街J巷深處這幢危樓里找了個落腳之地。好像記得搬進來的時候,阿寶還沒有上小學呢!這個孩子在我印象里,和他那善良得近乎怯懦,本分到愚昧程度的父母親一樣,老實得實在出奇。老實是做人的根本,但過分的老實,以至不能應付世變,顯得那樣迂腐、笨拙,就未必值得去贊美了。阿寶的雙親在轟轟烈烈的大躍進年代里,由于過分克盡厥職,以致積勞成疾。隨后,在接踵而至的困難歲月中,就相繼撇下阿寶和大女儿到另一個世界去了。阿寶的這位姐姐我從來沒見過,也沒听提起過。但我覺得正是阿寶姐姐有些什么不名譽、不光彩的污點,使得老兩口一輩子像生活在瓷器店里那樣,小心翼翼,唯恐碰碎什么地謹慎行事。 阿寶能熬過三年災荒,也許算人間奇跡。雖然餓得皮包骨頭,但還活著。他為什么要當炊事員呢?正是那饑俄的日子里,無數次總結經驗才得出的結論。以后他上了班——這里我得為我也不怎么喜歡的范大媽記一筆,正是她到阿寶爹媽的工厂去大聲疾呼直至吵鬧不休,厂領導被她纏得沒法,才把連童工都不夠格的阿寶收留——從領一筆工資開始,直到今天,除了最低的生活費用外,一分錢的奢侈,都未敢嘗試。就這樣,聚沙成塔地攢下了兩千元存款。可那時候,大家都信奉窮則變,富則修的哲學,越窮越光榮。于是,阿寶這四位數的存折,就成了某些人嫉恨的目標。但同時,也成了女孩子追求的對象。 要照喬老爺的評价,阿寶倘無那張存折,不會有姑娘瞧上他的。他也并不丑,大体上還是說得過去的。不知怎么搞的,阿寶的被告面孔,挨打姿態,一种似乎從雙親那里繼承下來,在血管里流動的窩囊廢气質,使得他好像先天理虧三分的軟弱、膽怯、閃讓、退避,脖頸和腰杆都不怎么直挺的神態,讓人感到掃興和灰心。但有的女孩子,愛神的箭往往不能射中她的心怀,偏偏很容易為金錢敞開心扉。所以,阿寶一看到那雙貪婪的眼睛,怀著覬覦之心,緊緊盯住他胸前口袋的時候,他常常產生一种熱辣辣的焦灼感,好像胸脯上抹了芥末面或者辣椒油似的難受。 “你還想挑什么天仙不成?”喬老爺有時急得朝他嚷,“你都快三十了,打一輩子光棍嗎?” 老天爺還是慈悲的,它不那么勢利眼,終于在文化大革命兩派打得天昏地暗的時候,無論城市農村都被攪得雞犬不宁的時候,在S市Y大街J巷那棵和崇禎爺上吊差不多的歪脖樹下,我們可怜的阿寶,和另一個同樣可怜的姑娘阿芳相遇了。 當時,阿寶正匆匆忙忙赶往工厂上班,為了節省五分錢公共汽車票錢,成年累月這樣步行著。其實,整個厂子早就停工停產,几千職工以革命的名義白吃白拿。可阿寶自打進厂就在食堂,所以不論別人怎樣造反有理,他得把大家喂飽。因而在十年浩劫里,真正做到革命、生產雙肩挑的,唯有炊事人員。而阿寶又是其中佼佼者,連一分鐘也不曾遲到過。 阿芳——請原諒我在《危樓記事》系列短篇小說中,這种對老一輩有姓無名,對年輕一代有名無姓的稱呼法,主要是為了避免給我的這些鄰居造成不必要的麻煩。而已經在銀幕、屏幕頭角崢嶸,說不定在你家牆壁挂著的明星月歷上,有她玉照的阿芳,我更有責任為之隱諱。這隨便起的名字,只不過是個代號而已。你可千万別去索隱推測,以致對當代明星產生誤解——顯然還是第一次背井离鄉,從遙遠的同樣被文革風波攪渾了水的鄉下,來到S市謀生。她迷了路,找不到她要投靠的人家;而且也走累了,靠著那歪脖樹歇歇腳,盤算下一步該怎么辦? 也許是她那可怜巴巴的神態,那怯生生、孤立無援的模樣,那被剛睡醒的城市所特有的喧囂紛扰,惊嚇的茫然無主的眼色所吸引,阿寶才遲疑地停下來的吧?其實,要不是早些時候,被推了陰陽頭的朱大姐(這位過時的電影明星總希望自己年輕,所以喜歡大家這樣稱呼她)曾經打算仿效她先祖朱由檢那樣,在歪脖樹結束屈辱羞恥日子的話,阿寶決不會駐足,以疑慮的神气打量阿芳的。 朱大姐并不想死,只不過一時气短,悟不過來罷了。等到也是上早班的阿寶,把她從樹上抱下,那一口背過去的气,終于緩轉過來的時候。她才真正感到活著是多么的好,而且,小巷里的空气是多么的清新宜人。這個一輩子不曾生儿育女的明星,像母親似的摟住阿寶,簡直瘋狂了似地親他,感謝他把她救了,還千叮嚀万囑咐:“千万別告訴你喬大叔……”但是,誰知是范大媽有某种特异稟賦,還是她有著業余偵緝的嗜好,好像什么事情都脫不了她那對年輕時也很動人的眼睛。她嘿嘿冷笑一聲,揪住這位尋短見者,押往造反部,以企圖自絕于人民的罪名,把朱大姐另一半頭發也剃光了。“這樣也好——”喬老爺端詳半天后說,“要是演《阿Q正傳》的小尼姑,倒不用費事了!” 還是這棵歪脖樹,還似乎是不久前的場面,結果又被似乎像上帝般無所不在的范大媽碰上了。她這一回不是嘿嘿冷笑,不是連忙報告,而是猛扑過來,像老鷹抓小雞般的,想一把攫獲住阿芳,撕個粉碎似的。 阿寶也詫异范大媽那凶惡梟厲的樣子,而阿芳——她不像今天這樣見過世面——被那五官挪位,肉絲都橫起來的臉,嚇得直是索索地抖。尤其那沙嘎的聲音:“你干什么?你想在這儿干什么?……”如同多年不上油的車軸在轉動,使人感到扯心拉肺一樣的難受。她求援似的叫了一聲:“大哥——”期望著阿寶,此時此地也只有他能證明,她在這巷子里,除了歇歇腳,什么坏事也沒做。阿寶這個人,雖然有那种胎里帶的軟弱,但他的同情心,也并不比別的正直的人少一點。不過,自覺地位卑下,力量微薄罷了。但今天,也不知從哪平空增添一股勇气,竟敢斗膽攔住范大媽,護住已不知所措的阿芳。 范大媽胳膊一震,沒想到一個軟柿子捏的阿寶,竟敢公然抗拒或者蔑視她的權威。開頭,她只是出于一种好意,認為這棵歪脖樹,肯定有找替身的吊死鬼在作祟,朱大姐上吊未成,現在又來個討死的。所以,她惡狠狠地扑過去,倒不沖阿芳,是沖阿芳背后那個伸出尺把長鮮紅舌頭的吊死鬼。她看不見,但她相信有。實際上她有點迷信,而且她認為自己佩戴的文革期間很盛行一時的革命裝飾品,具有某种降妖伏魔,驅邪避穢的功能。這自然是可笑的,有些荒誕不經。可她,卻是至誠地相信,你拿她有什么法?正如她早年間裝神弄鬼一樣,硬說有位仙姑附在她身上。搬到危樓以后,還鬧過兩回,她丈夫那樣狠狠揍她,也無濟于事。一折騰就是半天,遍地打滾,口吐白沫,還說一些莫名其妙的鬼話。看來,只有鶴翔庄的自發功可以解釋這种悖謬了。但是,胳膊震麻以后,立刻意識到這是妨礙她履行職責。一种似是天賦神權,范大媽批准自己監管坏人,并且防范那些可能淪為坏人的好人。前者如黑五類,黑九類;后者則由她疑神見鬼去划圈。至少在危樓里,能夠讓她放心的,絕對純粹的好人家是沒有的。甚至像孤儿出身的阿寶,她也總用眼角的余光瞟著點儿,好像他那樣節衣縮食,揣有不可告人的目的和野心似的。尤其有一回,郵局把一筆匯往災區的百元款項,東找西查,終于證實是他寄的,并退還給他的時候,阿寶死活不認這個帳。這件事轟動危樓,它使人們看到雖然卑微,雖然無足輕重,雖然像躲在窩里不敢探頭的鳥那樣的人,有顆多么善良的心。盡管他非常節省,但并不吝嗇。可范大媽卻從此認定阿寶的錢來路不正,于是他成了她心目里另冊上的人。 “好!你竟敢和盲流串通一气!”馬上嚴詞責問,“她干嗎的?她找誰?她有證明嗎?她什么成分?你——”范大媽轉臉對阿芳,“走,跟我到街革聯去談談!” 鄉下姑娘哪里懂得街革聯其實是街道造反革命聯絡站的簡稱呢?那時候,群眾組織多如牛毛,甚至在動物園的猴籠里,不知誰塞進一塊木牌,上面居然寫著“紅面猴造反總部”。這當然是惡作劇,但猢猻們不知底里,上躥下跳地搶著玩,倒也是現實的縮影。我一直怀疑是喬老爺干的好事,但他矢口否認,可又不掩飾臉上流露的得意之色。阿芳哪有喬老爺的膽量和幽默感呢?一听要談談,便知道不是好去處,連忙以鄉下人的聰明,拔腳就跑。 范大媽馬上就判斷她不是好人,只有坏人才心虛膽怯,大喝一聲:“站住!”隨即追赶過去。阿芳慌不擇路,摔了一跤,連隨身帶的包袱也來不及撿,爬起來沒命地沖出J巷,很快消失在Y大街的人流里去了。 阿寶也許是有生以來頭一次,体會到一個男人保護不了一個女人的屈辱,他感到十分痛苦。以能夠与范大媽媲美的高嗓門,沖她惡狠狠地說:“你像話嗎?欺侮人!她怎么礙著你啦!” “欺侮?”范大媽不解地重复一遍。那腔調,表明了這個字眼在這种場合,純屬多余。對于被她監管和需要防范的對象,這种欺侮,不僅是必要的,還是正當的。她就是這樣認為的。 阿寶夾著這個輕巧的,和主人同樣單薄可怜的包袱,走到巷口,站在范大媽視線以外的地方等候。他估計,過不一會,這個鄉下姑娘會踅回來尋找。阿寶等啊等啊,一直到無法再等的時候,買票坐車去厂里給造反派做飯。午飯開完,又掏五分錢回來再等,白白耗去一個下午,不見她人影。傍晚,阿寶接著等,在路燈下,溜達到深夜。實在太晚了,才姍姍回家。阿寶自己也詫异,怎么這樣誠心誠意地等了一天?是因為她可怜?因為她受欺侮?因為她叫了一聲大哥?因為她那苦楚動人的面容?因為那雙只消看一次,就永遠忘不了的眼睛?…… 他的心不那么宁靜了。 几經躊躇,阿寶解開了她的包袱,多么寒傖單薄的內容啊!真有點像某些人提倡的三無小說那樣空空如也,唯一的奢侈品,是面小玻璃圓鏡。鏡子背面夾著的當然應該是她本人的照片。但阿寶怎么看,也和早晨在巷子里見到那姑娘吻合不起來。看來鄉鎮上的照相師也有其獨特的天才,能把人照得完全不像自己。和我們讀某些特級作品一樣,評价的好和實際的好,常常總不吻合,看來權威的眼睛并不權威。 就在此時此刻,一种淡淡的,不可捉摸的脂粉气息,令人煩惱地鑽進他的鼻子。可當真地去聞,依舊是他寒酸破舊屋子里特有的霉味。然而,稍停片刻,不經意間,那溫馨的香味又輕輕襲來了。他不由得問自己:“她這會在什么地方呢?沒有錢,沒有糧票,而且說不定沒有一個肯幫助她的好人吧?……”霎時間,一种同情,一种關注,一种比同情和關注還多了些什么的感情,從胸臆間油然升起。于是,他再也不能安然地在床上躺著了。決心到此時此刻,所有無家可歸的人,唯一存身之地的火車站去尋找她。 邁出這一步是容易的,但為這一步所付出的代价,將是异常沉重的。假如阿寶當時要能預見到未來的話,也許腳步會遲疑,不像這會儿興沖沖地在馬路上奔跑。那速度,真好比兩肋生翅,腳底生風,沖刺似地朝S市那總搭著腳手架,總也修不好的車站票房飛去。心頭那股熱勁,連他自己也不明白從哪來的?仿佛剛出籠屜的饅頭,塞在他胸膛里似的,那樣實在,那樣熨帖。以致他的保護人大清早在巷子里撞見以后,听他如何如何地講了一通,立刻警告他的話:“那可是個無底洞!”他壓根儿沒往心里去。 “阿芳說了,她不會拖累我的,她能養活自己,說不定還可以幫助我呢!” 喬老爺嗤了一下鼻子:“說得好听,到頭來還得靠男人養活!”也許他正和他老伴,從街革聯請罪回來,心頭老大的不順。這种洗心革面的早課,是給坏人准備的,喬老爺當然不算,但他老伴算,因為是三十年代臭明星。誰曾想到文革風暴制造了那么多的家庭悲劇,這對本來是半路夫妻的兩口,倒越發風雨同舟地親密了。喬老爺心甘情愿降格為坏人,陪老伴請罪。 從此,他每天清晨去裝作虔心忏悔的樣子,而且每次都能淚流滿面,表現出內疚和自責的痛苦。這使得許多同時請罪的坏人,秘密地向他取經討教,喬老爺也絲毫不保守地傳經送寶。 原來倒是朱大姐早年拍電影所用過的,一种极原始的刺激流淚的辦法,往手背上抹一點辣椒面,必要時揉揉眼睛,淚水就辣出來了。于是大家都仿效行事,每天的早請罪就變成了一場流淚競賽。頭頭們作為改造坏人的成績到處宣揚,還開過現場會讓人們參觀以喬老爺為首的流淚表演呢! 阿寶振振有詞地回答他的保護人:“你都能為朱大姐把眼睛辣成了紅眼耗子,我怎么就不能為阿芳——” 喬老爺截斷他的話:“這姑娘再好,她的農村戶口,是你一道過不去的關口!” “范大媽她答應幫忙——” “什么?老范婆子?”喬老爺眨巴著辣勁未過、淚囊腫痛的雙眼怔住了。 然而,确确實實是范大媽。 阿寶怎么也料想不到會在票房里,碰上他恨不能咬一口的范大媽。而且更出乎意外的,正是這個范大媽,在擠得滿滿登登的,上訪告狀,革命串連,等待接見,和買票簽證的人群中間賣茶湯。尤其讓他惊訝的,還是這個范大媽,竟然揚起胳膊招呼他,語調是那樣親熱,“快過來,阿寶,幫幫忙!” 他糊涂了,不知究竟哪一個是真的范大媽?危樓里那人皆為敵的眼睛,怎么特嵌不到這張做生意的殷勤笑臉上。其實,這正是阿寶的天真之處,在那灰暗的十年里,有多少人向我們展示出雙重人格和兩面嘴臉啊!不過有的彌合得巧妙些,天衣無縫,渾然一体。而范大媽則是屑于煮夾生了的飯之類,不免有點硌牙。就如同讀有些作家所炮制的作品,外面是國產包裝,內里卻是洋作家名篇的翻版一樣,不僅硌牙,還會讓人倒胃口的。阿寶盡管十分地不愿意——他來車站并不是為了幫她做買賣啊!可那張笑臉(据說早些年也曾風流一陣的)使他不得不費點力气,朝她那儿擠去。但雙眼卻在密密麻麻的人群里,尋找他一心一意要找到,而且必須找到的那個鄉下姑娘。 那份迫切的心情,讓人感到不是她的包袱丟在他這里,而是他的什么重要東西,被她拿走了,急著要找回來似的。范大媽顯然注意到他神不守舍的狀態,便問:“你怎么啦?阿寶!” 他能對這位事端制造者說什么呢?只好恭喜她生意興隆: “想不到這么晚,會有這么多人!” “你還沒見過大串連那陣——”她神采飛揚地回憶不久前那有史以來的壯舉,一次上億人的全國免費大旅游,“哦!我這批過准的,憶苦思甜茶湯,三毛錢一碗,五毛錢一碗,有人還搶不到手呢!” 因為阿寶在炊事班工作,雖然他獨善其身,不問世事,但一把炒面,一匙糖,沖上開水,該值多少錢,是算得出來的。現在賣兩毛一碗,已是對折拐彎的利潤,竟敢百分之三百、五百地牟取暴利,而絲毫不妨礙她自以為很革命的左派身分。阿寶雖說政治頭腦少些,也對她坦然自若的神態,有點納悶。這個年輕人心里琢磨:“她會一點不害羞!” 傻兄弟,比她更心口不一的,比她還要下作,講漂亮話而干不漂亮事情的人,從來也不像在文革期間那樣公開的無恥,簡直到了赤條條無牽挂的地步。范大媽只不過是這支長長隊伍末尾的一個小卒罷了。至少她在收攤的時候,把賺得的几塊錢,塞進口袋以后,說不上是高興還是憂愁,破天荒充滿人情味地對阿寶說:“我要像你有那么多存款該多好,毛毛也能從插隊的鄉下辦回來了。唉,我也不必半夜三更在這儿掙錢,貼補她的工分了!”她又歎了一口气,心情那樣沉重,以致阿寶不禁扭回頭去打量她。 他們走出永遠不拆的腳手架,到車站門前的廣場,天色已經微明。這時,范大媽才想起來問他:“阿寶,你干什么來啦?” “昨天早上,你在巷子里,那歪脖樹下——” 范大媽恍然大悟:“敢情她是你對像?” “啊呀,你說哪儿去了!范大媽!”阿寶埋怨她,“你把那姑娘打跑了,可包袱丟在——” “你放心!”范大媽說得那樣輕描淡寫,“昨晚上我在票房見她來著——” 阿寶緊緊抓住范大媽的茶壺水碗籃子:“人呢?” “我把她扭到車站派出所,交給警察了!” “你啊!”他搡了她一把,差點把范大媽業余掙錢的飯碗砸碎。 這回范大媽倒沒有著急,也許因為她年輕時曾經風流過,甚至成家之后,生儿育女,還暗地里与舊日情人來往。所以她裝神弄鬼,惹得死去的毛毛爸死命揍她,都和這段情緣有關。 因此,她拉住要去派出所找人的阿寶:“你相上了她?” 阿寶急于要走,沒好气地:“相上又怎么樣?” “可她是鄉下人!” “鄉下人怎么樣?”阿寶不完全是賭气,但語調听起來很像:“我偏還不愿意找城里人呢!” “那你可得大把往外撒票子,戶口、工作,這兩樣你要想辦成,哪樣也得一個大數才行!” “只要有价碼,不愁沒辦法!” 也許她被年輕人的至誠感動了:“要是你真肯掏錢,大媽許能幫你個忙——”她抬頭一看車站大鐘:“不行了,我得赶緊回去,管著那幫坏人請罪,讓他們老老實實——”那种神圣的使命感,喚醒了她靈魂中另一個人皆為敵的范大媽,剎那間,那張人情味的臉,布滿黑沉沉的疑云,嘴角,眼角,鼻翅都凜然收緊。阿寶急于找人,才不愿意多看她這竇爾敦式的面孔呢! 扭身朝車站派出所跑去。 假如不是阿寶赶到,阿芳肯定隨著那裝滿盲流的列車,被遣返到遙遠的他鄉一去不回了。他沖到停在貨場的那列悶罐車上,挨個地從每節車皮,每張面孔去尋找那對難忘的眼睛。 一面查看,一面也吃惊車廂里竟然裝得下這么多人。其實,這有什么奇怪的呢?把人變成貨物那樣對待,就可以隨便堆碼了。而且,人通常在得意時才膨脹,落魄時就收斂,到挨打時,自然要縮成一團,減少接触板子的面積,所以很有點像罐頭沙丁魚那樣擠得緊緊的。 車頭已經拉響汽笛,准備起動,阿寶滿頭大汗,心都急得跳出來,也找不到他要找的那位不知姓名的姑娘(要是知道的話,也可挨著車皮喊叫)。也許他覺得這一次要失去了她的話,大概這世上再不會有那樣一雙吸引他的眼睛了。即使在車輪緩緩轉動,完全絕望的這一剎那間,他還緊緊盯住每一張從眼前閃過的臉。天哪!阿寶几乎瘋狂似地跳起來,拼命地喊了一聲:“下來,快跳下來!”他一眼瞥見了在人群里,正好奇地向外張望的阿芳。 阿寶來回尋查的時候,她清楚地看到過的。但她把他忘了,可經阿寶這一聲几乎是力竭聲嘶的喊叫,馬上省悟過來,而且毫不猶豫,動作是那樣麻利,迅速地,從人堆里跳下了車。 她當然不是為那包袱跳下來的,也不是為有一副被告面孔的阿寶跳下來的,她是為可能展現在她未來生活里的世界,扑向阿寶的怀里。現在很難考證,那是不是她第一次的即興表演?她成功地扮演了妹妹的角色,而且使人相信,由于她哥的窩囊老實,差點當盲流給遣送外地。她的眼淚,她又急又恨的神色,再加上阿寶那一時不知該怎么說好,和終于找到的高興,兩者混合起來的狼狽相,歪打正著,被持槍弄棒的工人民兵釋放了。 誰知是命運的捉弄,還是我們生活的這個世界,實在變化莫測,你想得到的東西,哪怕你盡量回避,也很容易地落到你的頭上。喬老爺解放前在劇團混飯吃的時候,那樣追求已經沒落的明星朱大姐,人家還是嫁了個資本家。等到了新社會,這位蹬三輪的無產階級,拼命想得到他非常渴望的,譬如党票,譬如職務的時候,被遺棄的朱大姐,使他躲不迭地找上了門。 從那以后,直到退休時為止,一直是門市部主任,而這個門市部,連他也才有一桌人。范大媽不也這樣嗎?那么多年,偷偷摸摸和情人來往,且不說得到他,私下見一面,很可能要付出被打個半死的代价。如今,丈夫去世,女儿插隊,自己“革命”的時候,卻害怕這段舊情了。怕他來,他還真來了,輕輕地敲她的窗戶。她求他走,她說她造反了,戴上紅袖箍,就不興再動凡心了。可窗外人執意不肯离開,差不多天天來糾纏,范大媽害怕自己沉淪便報告了,那情人差點被打斷了腿。結果也不管用,你不想得到的東西,是不容易擺脫的。那位實際是毛毛的生父,仍舊不時來打扰。似乎我們的阿寶,也如同危樓前輩,經歷著想得到而得不到,想推而推不掉的兩种格局的磨難。 你決不會想到你的影星月歷上,那位最時髦、最洋气的女演員,是我們危樓的阿芳。假如我不給你講這個故事的話,恐怕難以從她時式的打扮,摩登的裝束,以及通体的浪漫色彩,而知道她曾經是土地的女儿。拿作家劉紹棠喜歡說的話來形容,那就是頭頂高粱花,從柴禾棵子和土坷拉中成長起來的孩子。然而人的适應能力也真強,尤其女性,追赶時代潮流,几乎是一种本性。曾几何時,最初走進危樓那陣,還算是朴實單純,帶有鄉土气息的阿芳,當阿寶拿出存折上的二分之一款項,為她解決了戶口以后,她就成了一個城里人,連S市那种小字眼和儿化韻,也學得惟妙惟肖。接著,阿寶又用剩余的二分之一款項,給她謀到了一份在國營單位的工作(要是集体單位,可少花几百元,但阿寶還是狠了狠心与存折告別),這樣,她穿起可身的滌良軍便服,背著繡有“為人民服務”紅字的、但必須洗白了的軍綠色挎包的時候,不知底細的人,常常把她當作部隊文工團的舞蹈演員呢!這時,即使拿放大鏡,也找不到她一點屬于鄉土文學范疇的事物了。相反,她倒有資格嘲笑那些怯打扮的同伴,這和有些人自以為寫出一點毛姆的冷峻,或者加繆的淡漠;會在作品中販賣些洋式的玄虛,便藐視一切,性質是相同的,都屬于自我感覺未免太良好的假洋鬼子一流人物。 接著便該是危樓居民拭目以待的婚禮了。因為作為鄰居的我們,總擔心阿寶這种愛情至上主義,會不會得到阿芳相應的回報?真是到了黃金散盡的時候,她變卦了怎么辦?你了解她嗎?阿寶,你知道她的底細?她的來歷?她的家?她的父母? 以及她的脾气性格嗎?當她的變化越來越快,越來越大的時候,人們不禁為他捏把汗了。問題歸結到一點,只有結婚才能證明阿寶這大把錢花得不落空;當然,也只有結婚,才能證明阿芳不辜負這一番情意。可婚禮卻遲遲不見動靜,不免引起一些議論。危樓的人,實際應算一鍋良莠不齊的大雜燴,互相咬起來——常常為一丁點大的事端——竟誰也不肯撒嘴。可是,我的這些鄰居,又會為實在不相干的緣由,彼此摟抱在一起,海誓山盟,同仇敵愾。譬如阿寶与阿芳的事情,全樓的人几乎都團結起來,不贊成越來越漂亮的阿芳,而越來越萎靡的阿寶,雖然恨他太多情,一致認為他這种自作自受的苦惱,純粹是活該的。但同在一個屋頂下生活多年,自然地為他憤憤不平。其實,這本是杞人憂天,即使結婚了,不也照樣离婚么?但一時間竟成了危樓談話的主題。也許文革期間,除了那些撈到什么的,和失去什么的兩撥子人有事干,其余的也實在百無聊賴,才會這樣沒話找話來消遣吧? 我所以說几乎都觀點一致,危樓里還是有人并不這樣看問題的,一位是阿芳暫時在她家借宿,認她是姑的范大媽。她總是說:“急什么,還不到年齡!”听起來,這是掌握政策的人的口气,事實上她是怕阿芳出嫁,她失去了一個免費勞動力,影響她的茶湯生意。另外,一种悻悻然的心理,她也不大樂意看到阿寶痛快順利地達到目的。“沒想到這小子真肯下大注!”她多少次埋怨自己的失算:“早知道還不如把毛毛許給他呢!”所以后來在給阿芳辦戶口的時候,她也只是表面上張羅,并不真的賣力。甚至到快解決時,她暗地里又去搗鬼,想法不讓他們成功。但是到底“農轉非”了,气得她那晚上不去車站做生意,早早關燈睡了。和她作伴的阿芳也摸不清她犯的什么勁?直听她在床上翻來覆去,因為她賣茶湯已養成夜間工作習慣,怎么也睡不著,而且腦筋清醒得厲害。她思忖,難道這丫頭命好,告密居然不起作用,后來她豁然通了。人們造反奪權,像動物園猢猻那樣搶來奪去,無非想撈點好處。阿寶那張存折,是最有力的通行證。不論你怎樣使坏搗亂,也無能為力。錢,比親爹的話還管用。想到這里,她骨碌從床上爬起。 “姑,你干嗎?” “睡他娘個屁,還是到車站掙錢去!” 她不同意大家的看法,因為她認為自己代表政策,或者是政策的化身。其實當時比阿芳年紀還小的姑娘,都睜一只眼,閉一只眼的准許登記了。一些婦女閒著沒事,索性超過指標在家生孩子玩。可在她管轄的范圍里,要有能夠作踐人的机會,一般是不放棄的:“按政策辦嘛!” 其實,她的政策,只要一盒不超過三塊錢的糕點,就可以改變的。 另外一位,就是喬老爺的三十年代了。 朱大姐自從成為荒誕派戲劇《禿頭歌女》那种形象以后,就不大好意思拋頭露臉,終日在危樓蟄居著。盡管她吃核桃仁,抹生發油,嘗試偏方,頭發也像三類苗一樣長勢不旺。因此,她需要一個听眾,听她講她的黃金時代。阿芳便成了最合适的人選:第一,她什么都不懂,你怎么講她都相信;第二,她求知欲极盛,什么都想知道。危樓的人沒有一個不曾听過三遍四遍,都盡量躲著她,生怕她拉住你,給你沏茶,端出點心,央求你坐下來听她講三十年代。她知道我因為寫小說當了右派,私下對我說過:“我最愛看張恨水的小說,看一回,流一回淚,害一場眼病,水銀燈把我的眼睛燒坏了。想當年,我們在徐家匯聯華公司拍片——”說到這里,她去抱熱水瓶,我連忙借故离開,否則,只要沏上茶,就得痛苦地當一個小時的听眾或觀眾。 也許人一到了這一把子年紀,都有講講自己過去的欲望? 所以她不贊成阿芳匆匆忙忙結婚,那樣的話,阿芳該關心阿寶怎樣在學炒菜,怎樣在紅案、白案上忙著的事情,不會听她講怎樣拍《荒村女俠》、《白衣大盜》、《媽媽,我不嫁人》之類電影,和老板們、小開們怎樣追她、捧她的光輝歷史。只要范大媽出去公干,朱大姐便從床底下掏出來未被抄走的老電影畫報,老相冊,老唱片(百代公司給她灌的電影插曲),讓阿芳見見世面。 唱片轉動著,磨擦的沙沙聲壓倒了當年朱大姐嗲聲嗲气的歌喉。對只懂得語錄歌与樣板戲的阿芳來說,這支古老的流行歌曲,并不感到多大興趣,倒是那張沉醉在遙遠歌聲里的面孔,總吸引著阿芳。她說:“姨——”這位嘴甜的姑娘把朱大姐從三十年代拉了回來:“你一听這歌,你就年輕了,跟這些照片一樣!” 朱大姐翻著相冊,撫今追昔,多么怀念逝去的青春,和一去不再來的浮華歲月。她對阿芳說:“你干嘛著急嫁人結婚呢?像你這張臉子,要是——” “要是什么?姨——” 她沒有對阿芳講,卻把下文告訴了丈夫:“真的,像阿芳這張上鏡頭的面孔,要退回去多少年,貼上電影公司老板,再認個闊姨太當干媽,你愁她不會紅得發紫?” 喬老爺的金魚眼差點沒暴跌出來。連忙登上三樓那間有門無窗,應該叫作閣樓或亭子間的屋子,其實叫作大壁櫥,也許更恰當些。阿寶正在吭哧吭哧地刨木料,汗流浹背,根本沒顧到保護人站在走廊里打量他。 “阿寶——” 他嚇一跳,連忙站立起來,兩手垂著:“哦!大叔!” “阿寶,你們的事到底打算什么時候辦?” 他凄苦地一笑:“等把錢攢得差不多了!”本來他就是一張自覺心虛膽怯的臉,再加上一副哭相,誰看了也不受用。据說,他學炒菜手藝也是有長進的,然而,他要到敞開窗口的小炒部去顯身手,人家一看那張臉,再好的炒菜,也吃不出香味來了。 “那你到哪年哪月?你就不怕雞飛蛋打?” “不會的,大叔!”我們這位閣樓上的羅密歐,很有信心地回答。 “我是怕你兩千元扔在水里,万一——” “要阿芳真是那樣的話,我也——”這時,阿寶那种殉教徒的哭喪相,把喬老爺給气跑了。 我很欽佩阿寶,以一种中國風格的,特別能吃苦耐勞的韌性,來攢他結婚的費用。一般講,食堂炊事員的伙食費,是比較低的。但為了省出每一個銅板,他退了伙。自己以貼餅子、大醬,和那年夏天,一毛錢一筐的處理西紅柿,來解決肚皮問題。 另外,又想盡一切辦法,使最少的錢,產生最大的經濟价值。怎樣讓壁櫥成為新房,而又使自己干癟錢袋能負擔得起,著實讓阿寶傷透了腦筋,跑細了腿。羅密歐決用不著給朱麗葉去打沙發,但阿寶必須努力。因為文革已革得家家戶戶都沙發化了,那時的S市,可稱為沙發城。好像大家并不真的想著,世界上還有三分之二的受苦受難的勞動人民,只圖自己受用。阿寶也算一個,因為他隨大流慣了,難能免俗。而穿上了文革時裝,梳了兩把刷子頭的阿芳,更是追赶時代的先鋒。 幸好當時正在處理抄家物資,阿寶終于花几塊錢買回一對單人沙發,那狼狽破舊的樣子,和危樓有點近似,那肮髒灰暗的德行,与阿寶倒相當般配。阿芳一見他拖回來,像拖回兩條癩皮狗,心里馬上就堵了一大塊,那時她脾气好,不像后來她對阿寶不客气,但也微露怨言:“看你——” 阿寶當然明白便宜沒好貨,便安慰未婚妻說:“別看這沙發不像樣子,可簧好,是德國貨!” 一听到德國貨三個字,已經完全祛除了鄉土气的阿芳,馬上表現出一副誠惶誠恐的姿態。 命運之神也真會給人開玩笑,給這個拼命節省的未婚夫,帶來了一筆橫財。假如是五百元該多好!加上已攢下的數百元足夠了。但是,他得到不是五百,也不是五千,而是在兩只舊沙發里,各找出五万塊錢。整整齊齊,像十塊磚頭出現在他面前的時候,這种慈悲實際上和懲罰也差不多。我想起另外一篇寓言体小說,一個貧窮的意大利男孩,收到一份從异國寄來的禮單,當他興沖沖到海關領取的時候,沒想到卻是一位曾來那不勒斯旅游的印度王公,為了滿足他的欲望,而送給他的一頭活著的,有好几吨重的巨象。現在,阿寶和那意大利孩子一樣,傻了! 問題就出在德國簧上。 這就是迷信的結果了,譬如我們有些作品,其實未必好,但只要洋人鼓了掌,國人就定有跟著喝彩的。有的時候,洋人的意見,權威的評价,和鄉鎮上照相師的美學觀點,水平也差不多的。那破沙發里的德國簧,沒過几天,一坐下去,再也不肯恢复原狀了。阿寶只好拆開來修理,若不是動手那天晚間,有最新指示發表,本可以免去一場悲劇。在危樓里,想瞞過范大媽那雙業余偵緝的眼睛,几乎是不可能的。我不知道她是否像朱大姐愛讀張恨水小說那般,在研究福爾摩斯探案?她确實具有這方面的天賦。然而,偏偏那天晚上,她把危樓全体居民,都帶到Y大街上去游行了。 阿寶本不能請假,但危樓人也自有公道心腸,都愿他花了那多錢以后,早點結婚,免得發生意外,大家都盡力幫忙。危樓雖小,人才濟濟,什么處理品,便宜貨,假公濟私,開個后門之類,還是有辦法給阿寶省几個錢。甚至在派出所挂了號的,以打架斗毆聞名的危樓二雙——一對孿生兄弟,也愿為阿寶效力。不過他們能量不大,頂多就是:“用得著咱哥倆給誰一點顏色看看的地方,阿寶哥,你盡管吩咐!”所以大家一致贊成阿寶留下看家,順便改造沙發。范大媽也不敢太違反民意,便率領眾人,浩浩蕩蕩出發了。 幸福,最好是細水長流,要是如山洪暴發,河堤決險似地沖來,這种足以把人溺斃的幸福,還是躲遠點為佳。可阿寶太需要錢了,如饑似渴地想得到它,現在,這十塊磚頭,讓他不知所措了。最新指示通常要安排到深夜才播放,至今我也沒能悟出這樣安排的道理。等到慶祝完回來,已經微明,但推開阿寶那扇從來沒關過,今晚偏偏關緊的門,發現他竟然坐在沙發上,兩眼直勾勾地,如醉如痴,像是中了邪。在人們印象里,阿寶和醫院不沾邊的,摸摸腦門,除了一點冷汗,并未發燒。但他說出來的話,倒有點像譫語似的不知所云。“大叔,要是一個人快餓死了,撿到巧克力糖,你說他怎么辦?” 据說,喬老爺年輕時學過法律,肯定讀過犯罪心理學,應該能判斷出這正是作案契机的流露。可他心思全用在泡女演員,客串演話劇上,結果混個不良不莠。他一點不考慮他的話會起到什么作用,以小市民貪便宜的口吻回答,“那還用說,撿起來往嘴里一扔,有什么好客气的!”好像不吃,倒是天大傻瓜似的。 “不犯法?大叔,确确實實是撿的——” “只有小孩,才把撿到的錢,交給警察叔叔。” 第二天,阿寶給已經進他們厂子業余文工團的阿芳打個電話(順便說一句,她已搬到單身宿舍去住了),讓她回來一趟。因為危樓的人,倘非長著防賊的兩眼,便生有做賊的雙目,那份敏銳,無异X射線,直掃心胸肺腑。他不敢長時間离開屋子,從十万元到手,每分每秒他都在緊張不安的狀態中度過。 好半天,阿芳才來接電話,也許電話傳聲音質不良,她听起來很像朱大姐灌的那張唱片。“這怎么能行呢?我剛剛得到了一個角色!” “什么?”阿寶沒弄懂她得到的什么東西,但她聲音里透出的惊喜,緊張,興奮,不安的心情,他猜想,難道她也發了橫財? 人各有志,阿寶和阿芳的區別,某种程度類似現實主義与浪漫主義的分野,阿寶腳踏實地,重謀生之道,尚利而不尚名;阿芳展開幻想的翅膀,對未來有許多美麗的夢,所以求名重于求利。她在電話中怎么能講呢!別看現在是連句台詞都沒有的群眾角色,而許多名演員,都從這個台階起步,登上成功的寶座。 “你赶緊回來,阿芳,無論如何——” 阿芳也听出未婚夫語音中嚴重的成分,只好赶回危樓。阿寶見她進屋,急忙把門關緊,掏出秘藏的十捆万元人民幣,使得好不容易變成城里人的阿芳,又變回去了,那种沒見過多少大世面的土包子相,出現在那漂亮的臉上。 “怎么辦?” “你說怎么辦?”阿芳反問。 前一個怎么辦,顯然是繳,還是不繳?而后一個怎么辦,听得出來,實際是怎么用的意思。求名者并不反對利,兼而有之,當然更好。阿芳開始和未婚夫盤算,怎樣來消化這十万元,真可算一道煞費苦心的難題啊! 喬老爺下午釣魚回來,馬上覺察危樓气氛不大正常,有几個人正交頭接耳,竊竊私語。尤其范大媽,還做出維護道統,義憤填膺的樣子,一把拉住老喬:“你快管管他們吧!大白天,也太不像話啦!”然后跺著腳:“丑死了!丑死了!” 喬老爺是什么角色,馬上明白怎么回事。一看范大媽那份假正經,淡淡一笑,故意气她:“這有什么?誰不打年輕時過來!”“那也得有時有晌!” “半夜三更敲窗戶,好?”喬老爺反唇相譏。 范大媽立刻臉上生霜:“造謠可恥,我就知道你們對新生的紅色政權心怀不滿!” “你上綱我也不怕,咱們就事論事。” “就是你們這對資產階級,把年輕人拐帶坏了。告訴你,放老實點,我成分好,就能管你!” “我蹬過三輪,怕你!”喬老爺打出王牌。 她也祭起法寶:“你老婆是臭明星,黑幫!”于是,互相揭底,戰斗升級,說來也怪,屁大事也能引起全樓大戰。有的燒陰火,有的假勸架,有的幫倒忙,有的在起哄架秧子。這种經常爆發的爭吵,輕則動嘴,重則動手,實際上是一种窮极無聊的精力發泄,是人們在看膩了樣板戲以后的業余文化生活。直到阿芳攙著阿寶出來,人們才愕然吵了半天,竟把吵架的起因給忘了。阿芳向大家解釋:“他不舒服,我陪他去診所!”說著,兩人并肩走出已經失去了門面的大門。 喬老爺馬上占了优勢:“病成這樣,虧你們想得出來。” 范大媽是干什么的:“哼,我掐著表來著,好几個鐘頭,再壯的小伙子也架不住!” 其實,那好几個鐘頭,是兩個年輕人在房間里,正想方設法藏到別人決找不到的地方。范大媽已經到另外一個世界里去了,按西方習慣,對死人應該寬容,這位与危樓几乎同時終結生命的人,心底里良善的本質,還是時而流露的,能讓人見到一個真的范大媽。記得她纏綿病榻數月,知道自己快不行了,不也讓毛毛去把往昔決不讓進門的敲窗人請來,等那位頭發斑白的鐘表修理匠,坐到她的床邊,她已經說不出話,只是把手讓他握著,然后,慢慢地閉上了眼,离開了人世。這是后話。 就在那次爭吵以后,她改變了政策,從反對阿芳結婚,到支持他們早早辦事,一來茶湯生意,阿芳早不幫忙了,二來她也覺得應該理解年輕人,甚至坦率地說:“喬老爺說得好,誰年輕時不曾餓狼來過?” 其實喬老爺并未講過餓狼,是她發展了的。有人說阿寶送她一條過濾嘴煙,才准許不夠年齡的阿芳辦結婚登記。恐怕未必這樣。我就記得有一回,范大媽把她養的兩只剛打鳴的小公雞宰了,濃濃地炖了一砂鍋,端到三樓阿寶屋里。 “吃吧,阿寶,連湯帶肉全吃下去!”然后,坐在對面瞅著他吃。“孩子,你可要愛惜你的身子!” 我敢發誓,她那溫柔慈祥的樣子,把我這個旁觀者都打動了。 “孩子,那种事情怎么能過分呢?看你,才几天,兩眼都□洼下去啦!”她見他遲遲疑疑,不敢舉筷的模樣,便說:“公雞是補陽的,吃吧,這些日子你光吃西紅柿,葷腥都不沾。” 阿寶剛剛在烤鴨店,和阿芳吃完歸來,已經是七葷八素,順脖子流油的小伙子,不得不打點起精神對付這兩只筍雞。藏金案事犯以后,阿寶向我承認:“當時,我真害怕已經再裝不進東西的胃,一下子全吐出來。大媽那眼睛多尖,她准會納悶,公雞到肚里一轉,怎么會變成鴨子了?” 原來,阿芳拿定主意,這筆巨款,只要不顯山不露水地慢慢貼補,是不會被人發覺的。起初,計划每月貼二十元,算了一下,要四百多年才能用完。干脆五十元吧,也可用到二百年之久。再多就怕要露餡,所以想到只有吃進肚里,花多少錢也不會出紕漏。雖然原則這樣定了,但天生怯懦的阿寶,總有點發怵。先是左眼跳,后是右眼跳,也弄不清究竟是跳財還是跳災,終于鬧成個心惊肉跳,無法安宁。因此,他總在猶豫:“要不,還是繳公吧?” 阿芳無奈,歎了口气:“你也真成不了气候!”同意由他自便的時候,阿寶又舍不得那十塊磚頭了。這大概也是危樓出不了圣賢豪杰,也出不了江洋大盜的原因。小農經濟思想和小市民心理雜交的結果,一條沉重的,使你無法起跳或者飛躍的尾巴,牢牢地嵌在了臀部,而且很難擺脫。文革出那么多小爬虫,其道理也就在這里。 事實正是如此,膽小不得將軍做。所以,几乎把S市著名飯店吃遍的阿寶,除了從炊事員的職業角度,了解到天外有天,增加許多業務知識外,非但未曾長一點膘,相反,倒像害了一場重病似的,整天一副霜打的樣子。盡管到目前為止,花的還是自己好容易攢下的數百元錢,那十塊磚頭原封未動。但佳肴美味,一點引不起食欲,倒像吞服蓖麻油似的難以下咽。再加上三年災荒留下來的,只能消化“瓜菜代”的胃,和裝不了葷腥的肚子,落下一個習慣性腹瀉的病根,害得他經常從三樓急急忙忙沖下來,提著褲子,夾緊屁股,直奔J巷公共廁所而去。 要是僅這點口腹之雷,倒也可以忍耐。問題在于這十塊磚頭,如同十枚地雷埋在屋里,整日里懸心吊膽的折磨,使阿寶受不了。假如承受這份痛苦,能夠為他們的愛情增添一些什么,或許還值得,還划得來。可阿芳說了:“你別愁眉苦臉好不好?也不要胡思亂想。你對我那么好,我不會忘恩負義的。早早晚晚,我這個人總是你的;當然,人給你,可靈魂,永遠屬于我自己。” 听這話,簡直是現代派,而人呢,由于中西餐可她性子點著吃,心情舒暢,營養得法,胃口良好,越發地丰腴潤澤,透出青春的魅力。本來,她是演被座山雕欺凌壓榨的夾皮溝村民,但人一旦有張好臉子,就像磁鐵似的產生吸引力,于是支左的同志,派頭頭,三結合的干部都一夜之間變成了精通藝術的行家,坐鎮排演場,非要導演給她換角色,這樣,她就演小常寶了。其實,她未必演得好,直到今天,我也不敢恭維她在影片、電視劇里的演技,有什么辦法,照樣紅得發紫。就像一些時髦作家那樣,經權威一吹,光輪頓起,由此開始,涂鴉即成好作品,放屁也是美文章。阿芳就從這一天開始,相信自己有征服別人,開拓道路的能力。因此,她和阿寶商量,把說好的婚期往后拖延。 “我們還年輕著嘛,是不是?” 阿寶苦笑地:“當然——” 她一笑:“你要不放心的話,我今天晚上就住在你這儿,報答你那兩千塊錢!”說不走,還真不走了,一面脫掉外衣,一面收拾床舖。“阿寶,你是好人,可你不懂得我的心。我看過朱大姐的相冊,我听過她灌的唱片,還有她講過的好日子。我想,我長得比她年輕時強多了,為什么我就不會到達那一步呢?早先,我只要能做個城里人,就覺得登天了。哎,你怎么啦?” 阿寶輕輕掩上門,离開了這間屋子。 他到樓下大雙、小雙那儿去借宿,這對父母均為高干、淪落到危樓的寶貝,絕想不到世界上還有這等傻貨。把他嘲弄夠了,便擠擠眼說:“走,咱們去陪阿芳,省得她冷清。”阿寶跳起來,擋住門口:“你們敢——” 大概人們還很少看到他這种勇敢和尊嚴的神色,哥儿倆愣住了,如果真那樣做的話,他肯定要和你拼命的。“得啦,你別當真,哄哄你的,兔子還不吃窩邊草咧!不過,你也太窩囊,太孬种,太肉頭啦!”兩個人一齊把他往門外推,轟他回自己屋子:“難道你是屬騾子的廢物蛋嗎?” “我是人,不是牲口!” 阿寶也被激得冒火了,才爆炸似地迸出這句話。大雙、小雙愣住了,對生活,對世界已完全絕望,長期來自暴自棄,無异行尸走肉的哥儿倆,想不到還有把自己當作人那樣尊重,把自己區別于動物的人。他們望著那消失在危樓大門外的背影,好像發現了遠古期殘留下的孑遺生物一樣,在絕滅感中多少注入了一絲希望。這兄弟倆回到屋里,又接著喝酒。不知怎么搞的,話也不多了,酒也沒味了,于是推開桌子,倒在床上。過了好一會,小雙叫了聲哥哥,總有几分鐘之久,大雙才回答:“干嗎?” 小雙毫無反應,大雙以為他睡了,便把燈關了。在漆黑的房間里,他听到小雙在歎气:“我真想哭一鼻子!” “我也心里憋得慌——” “為咱們死得冤屈的爹媽嚎喪吧!要不,我非去殺人放火不可!” “哭吧,小雙,你要哭就哭吧!” 等到小雙嗷地一聲叫起來,他再也忍不住。盡管拿枕頭拼命在蒙住自己,也無法控制地嚎啕大哭。一直哭到范大媽來鎮壓他倆這對走資派的狗崽子為止,可這時候,阿寶已經在他工作的食堂里,找几張板凳拼起,仰臥在那里了。 他端詳著那塊從不离身的小鏡子,他覺得照片上的她,离得他既很近,又很遠;那臉龐似乎很熟悉,可又很陌生;應該說是印象很深的眼睛,猛地看上去是深情的,閃爍出熱烈的光彩,但細細注視,眸子里又有點冷漠和不可捉摸的神情,很看不透她的心。 然而,他愛她。他對照片上的阿芳說:“也許是命中注定,說不定最后,巷子里那棵歪脖樹,該我挂上去咧!” 第二天,阿芳埋怨他:“你真狠心!” 他誠摯地說:“你別再提錢了,那是我心甘情愿為你做的,我也不非要你跟我好,你要不愿意,我也決不會攔你。” “阿寶,原來你這樣想我,不屈心嗎?”她确實是傷心地扑在他怀里哭了。這樣,阿寶又轉過來賠不是,哄她,安慰她。 危樓人有時心術也很不正,每當阿芳進進出出,大家都緊緊盯住她的腰身和腹部,好像她是應該到露馬腳,讓人看笑話的時候了。但實在看不出一點蛛絲馬跡,便又噘嘴說:“如今工具多靈,叫你抓不住把柄!”或者,以揣測的口吻:“還不知到醫院去刮掉几個了呢?” 一直到大雙小雙實在听不下去,忍無可忍地在樓道里發出警告時:“誰要在背后糟蹋人家清白人,看我不撕碎那張×嘴!”一副凶神惡煞口气,誰敢置若罔聞,這才消停下來。終于全樓都知道阿寶和阿芳,不僅是無罪的羔羊,而且純洁得像天使一樣。在那禍水橫流,邪惡充斥的年頭里,也真讓看慣了污穢与膿瘡的人們,為之眼目一新。危樓居民的主要弱點,乃是自私貪婪,窮极生瘋,由此派生出嫌貧嫉富,趨利忘義的處世原則。危樓一部動亂史,小至雞爭鵝斗,大至頭破血流,都和經濟拮据聯系著的。不過,也不影響他們偶爾產生同情惻隱之心,尤其是無需掏腰包的話,會陪著你掉淚,甚至比本人還激動些呢!當范大媽決定募捐,成全這對還差大立柜的小兩口,早早完婚的時候,大家哪怕勒緊一點褲帶,也三塊五塊地湊份子。大雙小雙當然不會后人,但范大媽有點怀疑那十元票來路不正。她對坏人,后補坏人,不太好的好人,以及好人中与前面三類有什么瓜葛者,表面上總做出警惕与防范的樣子。例如她正同她認為的好人說說笑笑,一旦我走近了,她馬上臉皮繃緊。可只有我和她,或她進我家門來有什么事,或我妻子給她端一碗富強粉餃子,就松弛下來了。這樣來回變臉而不嫌累,我也著實佩服。 那對孿生兄弟拍拍胸脯:“這錢最革命了,都是撿的破爛大字報,到廢品收購站賣出來的。”文革十年,許多好書變成紙漿,用這紙漿造出來的紙,變成大字報,再回爐只能變手紙。他們哥倆后來從紙的循環中,走上正道,則是另一篇記事的內容了。 范大媽瞪了他倆一眼,同時,也不客气地掃視了一下喬老爺和朱大姐。因為這位應名的保護人,居然一毛不拔,不但分文未掏,還冷言冷語。喬老爺的賭气,分明是沖她的,前些日子還摳阿寶姐姐的問題,沒茬找茬,唯恐中國坏人少了她沒事干。屎盆子扣在阿寶頭上,轉過臉來又朝大伙斂錢幫他,弄不懂她什么病症,有點像她年輕時鬧狐仙附体似的,一會人,一會鬼。這不,興沖沖地捧著一把票子,到三樓找阿寶去了。 不過,話說回來,倘若范大媽只有一張緊繃的面孔,一點好的念想也不給別人留下,恐怕今天誰也不愿提她了。也許好就好在她是夾生飯,還有一半屬于人情味的東西,不會被人忘怀。阿寶至今還念叨范大媽塞給他去買大立柜的錢,那一百元包含全樓每家每戶的心,他捧著,覺得分量是那樣重,到今天也還記得。 范大媽問他們倆:“夠了嗎?” 阿寶老實,他有十万元,能收下這一百塊錢么?連忙說: “我們怎么好意思要呢?”但他想不到阿芳卻順著范大媽的話,回答說:“姑,要說夠不夠嘛,還差一點,我們自己攢吧!” 范大媽顯然也不是很舍得地,從怀里掏出另外五十塊錢,放到阿芳手里:“拿去吧!這是我一點意思——” “不,不!”阿寶堅決不收這份錢,因為她和阿芳知道這錢來得多么艱難,是多少個深更半夜在車站賣茶場,三毛兩毛攢出來的。 “將來你們發了大財再還我,要還不上,就算大媽當這個姑,給阿芳壓箱底的錢!” 善良的人最容易受感動,阿寶心頭一熱,淚水在眼眶里直打轉。他當時恨不能掏出許多錢,成倍地,甚至成十倍地償還給這些日子過得不那么舒展的鄰居。事后,阿芳嘲笑了他的慷慨:“偷來的鑼鼓敲不得,你怕人家不知道么?” “那一百五十塊錢——” 阿芳是個會成器的女人:“客气什么,用唄!記住,買极其一般的,咱們千万不能露富!” 于是這場阿寶的噩夢,隨著大立柜到來而結束了。社會上對我們危樓發生的這樁奇聞,有許多訛傳和杜撰之處,其實問題出在那筐被遺忘了的處理西紅柿上。人們在挪動屋里家具雜物,以便放置立柜的時候,發現了已經腐爛發酵,快成蕃茄醬的半筐西紅柿。危樓人的眼睛,范大媽的偵緝本能,都是高水平的。接著又看到了床底下長了綠毛的點心,和許多枚滾進牆角,地板縫隙里的硬幣。 可怕而又難堪的沉默,維持了好几分鐘。人們有許多疑問,可不知該怎樣問;阿寶當然應該解釋,但拿不定主意怎么說。正巧,這個時候,阿芳來到危樓,嘴里還唱著“只盼深山出太陽”呢! 他叫了一聲:“阿芳,你快——”從他本心,恨不能把這讓他日夜得不到安宁的巨款,交出去,宁可窮死也心甘。可為了阿芳,這秘密無輪如何不能泄露。他怕失去錢以后,會不會失去她?盡管他做好失去的准備,歪脖樹也想過的。但他真心地愛,比羅密歐還羅密歐。所以他需要她一句話,或者一個眼神,一點暗示。但不做臉的肚子,劇烈地疼起來,好像絞腸痧地使他片刻不能停留,必須快到廁所,否則就要拉在褲子里了。這樣,他沒有得到阿芳肯定的答复,隨后,又被憤怒達到了頂點的范大媽,沖進男廁所,扭著他到街革聯,更不知她的態度了。 但是,無論人家怎么問,范大媽怎么跳,他還能咬緊牙關撐住勁。等到被抄家隊押著回到危樓,在人群中找不到阿芳,他慌神了,悄悄地問了一聲:“大叔,她呢?” “一言不發走了,你啊你啊……” 剛才阿寶离開后,喬老爺是問過阿芳來著,究竟怎么一回事?吃處理西紅柿的人,會大把扔硬幣而滿不在乎,這在邏輯上是講不通的。阿芳好說什么?然而她審時度勢,判斷阿寶那劣根性的懦弱,肯定凶多吉少。于是搶先一步,到阿寶厂里替他自首交代,并且還說阿寶已被坏人綁架,很可能馬上來搶錢。她在路上預先把頭發弄得亂蓬蓬地,拽斷了几枚紐扣,做出一副英勇搏戰,沖出重圍,來報告的樣子。說話也故意上气不接下气,一下子把敵意挑動起來。那些待命的武斗隊,正愁找不到尋釁打架的茬口,更何況皇皇十万元巨款,不由分說,殺向危樓去了。 阿寶听說阿芳走了,而且是一言不發,立刻失去了精神支柱,全面土崩瓦解了。他想既然人都失去了,還要錢有什么用? 莫如爽性交了,省得老是一塊心病,吃不好,睡不宁地折磨自己。想到這里,便從沙發里,仍是原來資本家藏錢的地方,掏出全部存款,十万元,一分一厘都不差。這就是說,截止目前為止,還是用自己攢的錢去吃喝,尤其阿寶那不爭气的肚子,吃多少,拉多少,等于花錢買了一种習慣性腹瀉的毛病,真是又傷心,又憋屈,那几百元打算結婚的錢,是容易節省下來的嗎? 人們全被十万元那索爾·貝婁形容的陽光,給照得頭暈目眩。也許阿寶頭一回在光天化日之下,看清楚這許許多多的鈔票,他的日射症反應比別人更強烈。所以,一听范大媽講他下落不明的姐姐,一看到她勾來的抄家太歲的面孔,他頓時騰云駕霧起來。尤其逼著他交出更多更多來路不正的錢,推他搡他,把他像揉面似的折騰時,天地都在旋轉,很快失去知覺,跌倒在那給他同時帶來幸福与痛苦的沙發上。 阿芳想不到自己,從人們看膩了的樣板戲中的主角,成了大家听煩了的講用會上的明星。不過,她還是很受歡迎的,因為她終究有點表演才能;因為她那張漂亮面孔的魅力;更主要的,是這十万元的傳奇色彩,吸引著見錢眼開的人,紛紛赶來,即使得不著,听一听,也算過了癮。于是,阿芳在S市的机關、學校、團体講了個遍。不但她無需講稿,廣大群眾也都背答如流,她會怎樣斗私批修,在靈魂中爆發革命的?怎樣幫助未婚夫提高覺悟,不做金錢奴隸,走革命道路的?怎樣沖出重圍報告,使得十万元財產,終于回到人民手中的?……這時朱大姐的頭發也稍稍長了一點,成了阿芳的最忠實听眾,每講必听,關鍵時帶頭鼓掌,而且以她早年拍電影的經驗,指導阿芳的表演。每次在上場講演之前,給她手背上抹辣椒面。“要有眼淚,苦戲最打動人心了!你就說阿寶怎么不听你勸,揍你,揪你頭發——” “他連指頭也不敢碰我,姨!” “×!”朱大姐點得再明白不過,“這不是做戲么?” 阿芳講得越生動,我們危樓羅密歐的形象越糟糕,在人們眼睛里,他不但是吝嗇鬼,守財奴,還是一個暴瘧狂。鄰居倒不這樣看,第一,他終于明白錢不是万能的,不那么孜孜以求了,倒比過去顯得人情味一些;第二,花了數百元吃館子的結果,他烹調技術長進了。樓里誰家有大事小情,少不了由他掌勺。 甚至阿芳天花亂墜講累以后,不也到阿寶這儿美餐一頓嘛! “你別講我把你揍得青一塊,紫一塊的,不行嗎?”阿寶求她,“我都沒臉進厂,一上街人家就指指戳戳!” “我白讓你當未婚夫啦!這點謊都不肯替我圓——” 阿寶什么都可以遷就忍受,一提當未婚夫這說法,馬上臉部表情變了:“怎么?照這么說,還有不給當的時候了!” “你呀你呀!我說過多少遍,早早晚晚,人是你的,我得看時机,到了時候准辦,你放心!” 果然,她這一套活學活用的典型經驗,像朱大姐那張百代公司唱片,听得耳朵起茧子的時候,她決定——在S市人民的心目里——作出自我犧牲,為了幫助他,改造他,要和阿寶結婚了。如同近來很流行一陣的題材,為了感化挽救失足青年,一定先要嫁給他一樣。阿芳這樣宣布以后,又在全市制造出一次沖擊波。好多記者來到危樓采訪,一些慕名的、學習的人,也絡繹不絕于J巷之中,沒想到快要倒塌的危樓,居然回光返照地紅了起來。 最灰溜溜的莫過于范大媽了,她終于明白,天賦神權也好,优越感也好,左的面孔上那股凌人之勢也好,只不過是她的影子罷了。當光線不再照射她的時候,這影子就消逝了,連自己也跌落在黑暗中。從此開始,她就一蹶不振,隨著文革結束,隨著危樓拆遷,她撇下她臨別一握的鐘表匠,和插隊歸來成為“民主牆斗士”的毛毛;也撇下我們這些坏人,准坏人,和不夠好的好人,撒手仙逝了。最初那陣,我們這些人真有點賤骨頭,害怕沒有了她,無所适從,會過不慣。及至搬進新居,終于悟過來,失去她未必不是好事。不過,舊鄰相會,談起她來,也覺得她臉皮不繃緊的時候,還是有值得我們追憶的、可怀念的地方。 而阿芳轉敗為胜,占了上風以后,名气一天大似一天。講用會的風頭,只是發跡的開端,緊接著便在電視劇里露臉,不久,被電影厂借去拍片,這就更紅了。雖然,她還不滿足,還在努力追求更大的名气;但我們危樓居民,包括J巷居民,Y大街居民,都引以為自豪地說:“阿芳原來是我們這儿的!”可拆遷离開危樓,她也許由于天南地北地拍外景;也許執意求名到如饑似渴的程度,如同當年阿寶拼命攢錢,以致變得人情味都淡薄了一樣,阿芳和我們老鄰居疏遠了。 至于他們小兩口遷進新居后的生活如何?保護人也說不出什么來。也許我的職業習慣,喜歡搜集素材,當然要問出個結果。喬老爺抹煞著金魚眼:“不是記者報道了嗎?挺好!” 那篇專訪我也看過的,說她藝術上取得那樣成就,對自己的愛人,一個朴朴實實的普通工人,仍然一往情深。在海濱拍片的空閒時間里,總去撿五彩斑斕的卵石,以此象征堅貞不變的愛情和純淨的心……像阿寶這樣工人与藝術家組成的不平衡家庭并不少,譬如歌唱家,譬如舞蹈家,但她們的工人丈夫,要比阿寶幸運多了。他們不會有多余和孤獨的感覺,不會有依附和從屬的感覺,更不會有傀儡兼奴仆的感覺。可怜的阿寶這樣苦惱,正因為他沒有得到,阿芳拒絕給的,那永遠屬于她自己的靈魂! 阿寶知道自己卑微,對于愛情,他倒真有點羅密歐,要么全部,要不全不。在推又推不掉,得又得不著的兩難境地里,他竟然不止一次地重訪J巷,去探望那棵歪脖樹…… 不平等的愛情,該有的什么痛苦,阿寶就承受什么折磨。 他确實不明白她還想出多大名?她也真有些憔悴了,那雙眼睛雖然疲倦,似乎剛卸妝那樣殘留著隱隱的黑圈,卻永遠聚精會神地,在電影廣告、畫報、影視類雜志和報紙上,尋找自己的照片和名字。如同阿寶怀揣著十万元巨款那陣,求名的阿芳像他查點鈔票一樣,在認真地統計她照片与名字的出現率。那碗還是導演開車送她回來時,端上來的夜宵,都已經涼了,還顧不上吃。 “阿芳,你太累了!” “求求你,別管我!”她把頭埋在統計數字里,好像屋里根本沒有他這個人似的。 “你要嫌我礙事——” “又來了,又來了……”她焦躁地跳起來,推他出屋,把門從里面反扣上了。 當然,這也不是頭一回,阿寶倒在門廳的沙發上,抱著腦袋,從歪脖樹一直想到那碗夜宵。生活的發展變化,是多么難以預料啊!在炊事班只會燒火的阿寶,能做出這一碗比頭發絲還細的龍須面,而在歪脖樹下當作盲流驅赶的阿芳,卻對這碗堪稱工藝品的夜點,不屑一瞥。一直到第二天早晨,門開了,那碗面仍一筷子未動,放在桌子上。 “你沒吃?”阿寶努力忘卻一切一切的不快。 阿芳想起昨夜來:“讓我怎么吃得下去,就端一碗,虧你做得出,叫人下不了台!” “往日導演就送你到樓下,沒想到他進屋。” 她立刻火了:“他進屋怎么啦?我還要留他在這儿過夜呢! 你知道要評選最佳女演員么?” 這句話著實傷透了他的心,抬起腳,离開了這間屋子,他什么話也沒講,那怯懦的背影在門外很快消失了。……… 正當我們議論著只有均等的力量,才能保持相對平衡,好像愛情也不例外的時候,如今已是好樣的危樓二雙(一個在搞書法篆刻,一個和我同行,在寫小說,不過他崇奉現代派),破門而入,后面跟隨著的,正是我們剛談到的羅密歐,垂頭喪气,滿面晦色。 哥倆把一段麻繩,扔到喬老爺跟前:“大叔,你看他想干什么名堂?” 朱大姐是有過這段生活体驗的,赶忙拉他過來,埋怨地說:“阿寶,你怎么能想不開呢?女人總有收心的時候,你看我和你大叔,不也過得很好么?” “我沒有上吊——”他辯解著:“我這不是好好的嘛!” “胡說,我們哥倆正在工地干活,見他在歪脖樹那儿轉悠,然后挂上了這繩套,正要把頭伸進去——” 喬老爺跳起來,這位老話劇演員一把拽住阿寶脖領:“活見鬼,連羅密歐都敢同人家決斗,可你這個天生的窩囊廢!” 他掙脫開,以難得見到的倔強,回答屋里人質詢的眼光: “不錯,我是打算那樣結果來著。可我沒有朝繩套里鑽,我想開了,我不干了!”他還強詞奪理:“怎么?不興我不自殺?” 寫現代派小說的小雙揭穿他:“要不是我們跑得快,你就伸腿瞪眼了!” “我已經拿定主意不死了,一見你倆,更死不得了!”說到這里,他歎了一口气:“厂里打算讓我領著一幫知青開飯店呢! 我要撂手一走,他們不又得回家待業。你倆找份工作多難哪! 想來想去,人總不能為一個人在世上活著……” “阿芳怎么啦?”喬老爺听他話里有話。 “也沒怎么著。大叔,這回倒好,我一通百通!” “屁,那個導演得收拾收拾他。”大雙拿出當年破罐破摔,橫行無忌的樣子,“阿寶哥,我得給他放放血,讓他明白怎么做人!他要再纏阿芳,我讓他這輩子坐著輪椅拍戲!” “你瘋了,不怕犯法,好容易上了班,還當上先進工作者!” 喬老爺警告著。然后,他盯住阿寶的臉,似乎要看出什么蹊蹺。 包括朱大姐,包括我,也都想知道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反正打他個鼻青臉腫,不算過分。有一回,我親眼見他用車送阿芳回來,在大門口,居然敢動手動腳……”小雙像寫小說似的講起來。阿寶用雙手捂住臉。要不是汽車喇叭響,要不是阿芳一陣風似地進屋,我不知道這可怜的丈夫該怎么辦? “喲,你們都在這儿,快說說這個阿寶吧!”阿芳抽出一支煙,點燃了,煩躁地吸著:“像話嗎?要去自殺,敗坏我的名聲! 你說你多無聊,多沒意思,也太酸了,太嫉妒了,不看看人家是什么樣的名人,別人想巴結還不屑理呢!對你親熱,說明看得起你,流露一點感覺,正好表明你在他心目中的位置。阿寶,阿寶,你也不想想,我能跟他們來真格的嗎?” “哦!天……”阿寶緊抱住頭,生怕它爆裂似地那樣用力。 朱大姐到底拍過片子的,深有感触地說:“阿芳,可也是——”可一看喬老爺那雙憤怒的金魚眼,把下面的話,咽回肚里去了。 “阿寶,干嘛那么狹隘?我在爭取最佳女演員,明白嗎?你想不付出點代价,不豁出一丁點,能行嗎?……” 索爾·貝婁把金錢比作太陽,那么名聲的追求,大概就是對于飛蛾的火光了。 這時,危樓二雙砉拉一下站起來,那拳頭捏得關節嘎嘎地響,只問了一聲:“那導演在車里等著吧?”便大步朝門外走去。 阿寶跳起來,拖住他們哥倆,對阿芳說:“你走吧!” “什么意思?” “我讓你走——” “分手嗎?” “說不定這樣對你、對我都好,我好不容易悟過來的。” 阿芳先愣了一下,很短,只有几秒鐘。然后,瞅瞅阿寶,瞅瞅大家,轉身走了出去。 那哥倆几乎不約而同地:“你這個窩囊廢!”一使勁,把他搡在地板上。只見他一攤泥似的軟在那里,淚水簌簌地跌落下來。 “讓他哭吧!”喬老爺把大家都請到別屋,“哭夠了就好了!”………… 大概沒過兩天,阿寶找我來了,好像喬老爺的話還挺靈,大概他哭夠了,沒事了,忙他的知青飯店了。原來飯店快要開張,至今連個名字還沒有著落。 “您是作家,給想一個漂亮的!” 我突然想到陸文夫前不久發表的關于蘇州吃喝的小說;阿寶炒的菜,還多少有點南方味。“干脆,你們就叫‘美食家’大飯店吧!怎么樣?” “好!開張那天,您一定來捧場!” 真奇怪,當他為一個人活著的時候,總那樣萎靡;現在,為几十個待業青年忙著的時候,連講話的腔調也不大一樣了,不但響亮,而且干脆,跟你握手,也敢使勁了。 再沒有比開張志喜那天更熱鬧了,簡直誰也想不到,來祝賀的客人當中,有一位來自大洋彼岸的美籍華人,一家什么公司的女董事長。你猜是誰?阿寶多少年不知下落的姐姐,回來看望她弟弟,還要把他帶到美國去呢! 好消息總是不脛而走的,在鑼鼓齊鳴,鞭炮喧天,“美食家”大飯店的招牌揭幕的時候,我們危樓的朱麗葉,也急急忙忙,帶著抑制不住的亢奮來了。 那還用介紹嗎?她緊緊摟抱住那位女董事長。我突然發現,盡管她快成最佳女演員,但那副闊別了的,在J巷歪脖樹下,沒見過多大世面的土包子相,又在她臉上出現了。 阿寶至今也沒有离開“美食家”大飯店,因為這里是他懂得人活著,到已應該干什么的起點。也許舖面還不夠大,衛生條件較差,服務態度還不夠好。可是他說:“姐姐,會一步步好起來的,你信不信?” “根据什么?” “因為我愛它!” ——諸位讀者,假如你們有興趣,請光臨“美食家”大飯店品嘗指教! 地址:Y大街十字路口;電話訂菜:78543。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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