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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食


作者:李國文



  太行山的早霜,洒在崗巒上,洒在山林里,也洒在那剛收淨庄稼的層層梯田中間。伊汝從車窗里望出去,這种很像鹽池邊泛鹼的、白花花的肅殺秋色,使人感覺怪不舒服。要不是沿途柿樹上挂著紅燈似的柿子,和出坳里雖看不見人家,卻裊裊上升的炊煙,簡直沒有一點生气。連在公路旁嚙著草根,已經啃不出什么名堂的山羊,也呆呆地、毫無半點表情地注視著開過去的長途汽車。
  伊汝有點后悔他這次魯莽的旅行了,應該事先寫封信或者拍封電報。可是,給誰呢?郭大娘也許不在人世了。
  現在,當他乘坐的這輛長途汽車,愈來愈接近他要去的目的地,他的后悔也越來越強烈。不該來的,胡鬧、任性、冒失,即使是什么實實在在的東西丟失了,能夠找回來的可能性也是微乎其微的,何況伊汝回到這塊老根据地,來尋找那种純屬精神世界的東西呢?甚至當長途汽車到達S縣城的時候,他也說不好,這种東西究竟是什么?除了那失去的愛情猶可捉摸之外,其他還有些渾沌的東西,他能感覺到,但說不出來。
  他站在汽車站門前的廣場上,峭厲的山風,帶著一股寒意,朝他脖領和袖口里鑽進來,山區就是要冷一點,車把式都把老羊皮背心反穿上了。他朝他們走去,想問一問,有沒有順路去蓮花池的,把他捎上。然而,伊汝沒曾想得到的是一陣哄堂大笑。這里的山民(他總是這樣稱呼這些可愛可敬的根据地鄉親)有他們獨特的幽默感,和一种對于苦日子的柔韌的耐力:“掙不上你的錢了,老哥,去打上一張八角錢的票,坐那四個□轆的鐵牲口去吧,不誤你吃晌午飯。”
  伊汝也笑了,最后一次离開S縣城的時候,連這汽車站還沒有,敢情公路都通到蓮花池了,沒准還通到羊角□吧?那個小小的山村,才是他旅行的終點。
  不過,當他在售票窗口付那八角錢的時候,心里還是在斗爭著的,去呢?還是不去?最后,終于接過車票,打定主意,不再改悔了。盡管他說不清回羊角□的具体目的是什么?會有個什么樣的局面等待著他?能不能尋找到那未免玄虛的東西?
  但這是一樁宿愿,要不作這一次旅行,大概心里永遠要感到欠缺似的。他把汽車票掖好,看看時間尚早,就沿著原來叫作西關,現在叫作四新路的一條狹窄的街道,朝城里走去。不要小瞧這條高低不平的石板路,現在的那些將軍們、部長們,當年他們的坐騎蹄鐵,或者那老布洒鞋,都曾經在這條路上急匆匆地走過的。S縣城的小米撈飯——說實在的,并不十分容易吞咽;當年,他們也是香噴噴地嚼過的。伊汝現在也想吃點東西,雖然肚皮并不俄,但考慮到還要坐几個鐘頭汽車,到蓮花池万一赶不上飯,翻那座主峰到羊角□,可是得費點力气的。
  他驀地里生出一個念頭,西關這一帶,有個回回館,羊湯是挺出名的。一九四七年,他跟弼馬溫部長(想到這里笑了)頭回來到S縣城時,畢竟同志拍拍他的肩膀:“伊汝,我作東,請你喝西關的羊湯!”他記得這位部長把一卷羊毛紙印的邊區票,拍在飯桌上,震得醬醋瓶子叮當直響:“來,大碗的,多加佐料!”那恐怕是伊汝在記憶里吃的一頓最味美的佳餐了。羊湯是那樣的鮮美滋潤,那樣噴香開胃,那些煮得酥爛的羊雜碎,簡直來不及品味,自己搶著爬進喉嚨里去。
  畢部長有胃病,不敢多吃,而他,吃完了還在舔嘴唇。“小鬼,再給你來一碗!”那對眼睛樂得眯成一條縫,笑得伊汝不好意思。跑堂的一陣風似地端來了,還喊了一聲:“小八路同志,請——”他低著頭,像風卷殘云一樣,吃得滿腦門子冒熱汗。
  因此,他決定再去嘗試一下這种美味,盡管如今他也生有胃病了,而胃病是汽車司机和修理工的職業病。
  在太行山區里,S縣作為一個縣城,連它自己作為地圖上的一小點,都有些害羞的。那些妄自菲薄的山民,這樣糟蹋自己的縣府所在地,說東關放個屁,西關就得捂鼻子。确實也是如此,伊汝從四新路走到改成興無路的東關,兩個來回,也沒找到那家回回館。他向一個賣烤白薯的打听,那位臉上密密皺紋里,有著永遠洗不掉的煤渣的山民,把伊汝看作瘋魔,在故意調笑耍弄他。
  “回回館?俺是國營買賣,是農工商,是隊里的試什么點,那名堂俺雖說不上,反正不是單干,你想買就買,不買拉到,干嘛瞧不起人?”
  伊汝明白他誤會了,以為拿過去的私營飯館來嘲笑他,連忙掏出買票找的兩毛小票,買了兩塊烤白薯,這才使他相信外鄉人的誠意,歎了一口气說:“回回館早合并了,跟俺烤爐一樣,十多年前就關板了,這不是剛開張搞農工商給隊里掙錢么?”听來有點情緒,不過作為一個新聞記者的伊汝,他也是和這位山民一樣,時隔若干年后重操舊業。對于“農工商”這個來自亞德里亞海濱的新名詞,竟然能在S縣城一位烤白薯的老鄉嘴里吐出來,使他感到興奮。新鮮的事物仿佛初秋早晨和煦的陽光,并不因為這個偏僻的、自慚形穢的小縣城而躲到云層里去,不,照樣明亮溫暖地投射過來。他思忖著,休要小看這座烤爐,焉知不會是若干年后聯合企業的前身呢?他捧著滾燙的烤白薯离開了。身后,這位山民用沙啞蒼勁的聲音叫賣著:“熱的,糖瓤賽蜜!”也許歇業太久了,嗓子還沒亮開,有點干澀。伊汝聯想到自己的職業,想到又要提起筆來,沒准也會如此,大概不能有五十年代那分才思了吧?
  他上了汽車,听那汽車引擎在力竭聲嘶地哼哧著。
  這輛老道奇改裝的長途汽車,伊汝一眼就看出來了。這部汽車上年歲了,又是爬坡,伊汝無需目測,就憑自己坐著時的仰角度,坡度不會小于千分之二十,夠這位開車的女司机忙活的。這部老爺車像得了气管炎似的,時不時干咳兩聲。他知道,准是缸体有點什么故障;再說,化油器也不怎么干淨了。不過,這個二十多歲的女司机,倒是有股生龍活虎的勁頭,那短扑扑的頭發,那裹在脖子上的羊肚毛巾,那被太陽晒和汗水漬的退色花布褂子,使他想起什么,又睜開眼定睛看她的背影。她沒有那种職業女司机戴著墨鏡洒脫高傲的神態,更多的像一個農村姑娘;也許剛拿到一張拖拉机的駕駛執照,看她那架勢,也好像開“東方紅”或者“鐵牛55”似的。但是她那密實的,一剪子鉸不透的黑發,她那寬闊的骨架,那圓潤丰滿的肩膀,使他想起了一個在腦海里從未淡薄過的影子,那是他記憶里最美的一頁,也是他覺得在這個世界上活下去,是多么有意義的羊角□的妞妞啊!
  伊汝是為她來的么?也許是,但不完全是,那确實是他心頭一筆沉重的負擔。現在,他總算明确了這次風塵仆仆的旅行,要尋找的那些失去的東西里面,就有一個羊角□的妞妞。
  這時,車窗外,蓮花池的主峰,像記憶里那個文靜深情的山村少女,拂去了云翳,投進了眼帘。如同那天正式接到組織的通知,重新回到党的怀抱里一樣,看到這座主峰,他覺得到了家似的。但誰知妞妞相隔二十二年以后,她會是一個什么樣的處境呢?然而,伊汝是那种特別重感情的人——這是他的致命傷呵!要是不去感激這個救過他命、給過他真正愛情的妞妞,那就不是他伊汝了。也許,這會給她帶來難堪、帶來煩惱,妞妞肯定是一位儿女成行的媽媽了;這是一路上他感到后悔的、責備自己冒失唐突的地方。但是那蓮花池的主峰在朝他招手,他認為自己回來對了,不僅僅有妞妞,還有把他當親儿子掩護過的郭大娘,還有羊角□那些看著他這個小八路長大的鄉親們。是的,愛是多种多樣的,有妞妞的愛,有郭大娘的愛,也有人民群眾對于八路軍、共產党的愛。他就是為了尋找那些失去的愛才回來的。他又來到跟著那位弼馬溫部長在這儿打游擊、搞土改、建政權的羊角□來了。
  “妞妞,你還記得那個背馬槍的小八路嗎?”
  他在心里問著,長途汽車哼哼唧唧地、催人欲睡地朝蓮花池公社爬上去。


  伊汝自己也想不到會有這么一天,從柴達木回到這座城市里來。
  他站在那座久違了的灰色建筑物前面,望了一眼由于城市大气污染顏色變得更灰的大樓,快步走上台階,隔了二十二年,又一次推開那扇玻璃門。他還是當年走出這扇門時的老樣子,頭發亂蓬蓬的,衣衫不那么整洁,但玻璃門映出一對親切善良的眼睛,那討人喜歡的光芒,在柴達木,甚至語言不通的藏胞也都肯在火塘旁邊給他騰個座。他微笑著,打量著樓里的每一個人,顯然想找几張熟悉的面孔。他推開几扇門,遺憾,除了那种仿佛冰鎮過的聲音“你找誰”之外,就是一對白多黑少的眼睛。
  他上樓,到他原來的編輯室,沒有叫他扑空,果然發現几張熟面孔。伊汝也納悶,難道身上帶有隱身草?一個大活人站在門口,竟誰都不理會。只有他早先坐過的辦公桌上,現在坐著的女同志,在惊愕地瞧著。那進口金架眼鏡,几乎遮住她臉部的三分之一,他辨別不出來是誰。但那打量人的神气,叫他惶惑不安,不禁要喊出聲來:不對!同志們,五十年代畢部長大聲疾呼過:“報社弄成衙門,就听不到人民的聲音啦!對待群眾,應該像在老區那樣,一個炕頭滾著,親密無間……”伊汝望著這位張著嘴唇像英語字母“O”似的女性,心里想:“干嘛那樣使勁瞪著,同志,我不會吃你的,也不會偷你的錢包!”
  人們總是存在著一种世俗的偏見,認為既然是個落魄的人嘛,必然是狼狽的,但想不到卻是一個几乎原封不動的伊汝站在眼前。連第四紀冰川都在黃山留下擦痕,好像漫長的二十年,卻不曾在他身上留下什么痕跡似的。所以大家一時怔住了,尤其那位女同志。
  “伊汝,是你!”終于有人激動地叫出聲來。
  “不錯,是我,‘冰凍三尺’!”
  許多人笑了,對于“冰凍三尺”這個外號,不僅老同事,甚至沒見過他的人也听說過。据說——干嘛据說,實際也是如此,伊汝十六七歲,個子還不及馬槍高的時候,就在邊區的《晉察冀日報》上發表戰地通訊。五十年代,他是報社的台柱。那些年,他的足跡遍及全國,第一個五年計划的重點項目,國家工業建設頭一批新興企業,都被他那支流瀉出熱情的金星鋼筆,鼓動人心地描寫過。甚至還去過朝鮮,和世界著名的戰地記者貝卻敵一起,采訪過板門店的和平談判。所以那些年輕的同行,不由得怀著些好感、惋惜和同情,甚至在某种程度上,帶有一點敬意瞅著他。
  這個在藏族、蒙古族、哈薩克族的氈房或帳篷里,都能討得一碗馬奶和油茶的伊汝,是個能很快和陌生人熟悉和親切起來的“職業記者”,一個挨一個地和那些雖不認識,卻是充滿友情的新朋友緊緊地握手。他也走到那張靠窗的桌子前面,還未伸出手去,那個女同志站了起來,把苗條娟秀的身子迎著他,她摘掉鉻黃色眼鏡,露出了一張熟悉的漂亮面孔。
  “凌淞——”
  她沒有開口,只是嫣然一笑,這种親切的笑容,表明了他們是相當稔熟的,無須用語言來表達見面時的熱情。他記得,二十多年前,正是詩人常說的青春放光的年代,每當替她潤飾完文稿以后;什么潤飾啊,簡直是大段大段另起爐灶地改寫,而終于發稿、終于見報,她總是這樣笑的。然后,她還會毫無顧忌地俯在他耳邊告訴報社的內部新聞,她那秀發撩弄著他,她那銀鈴似的聲音惊扰著他,她那濃馥的香水气息刺激著他。曾經使他困惑,可又躲不開,因為她是他最要好朋友的妻子。而她的丈夫卻那樣信賴他。然而她像所有愛出風頭的女性一樣,喜歡做一個知名的女記者,所以伊汝連自己也奇怪:“怎么我身上也有她那么一股素馨花的香味?”
  看來凌淞在編輯部眾多女性中間,她是穿戴得最高級、最闊綽的。但是摘掉眼鏡以后,逝去的年華在她臉上留下了掩飾不住的魚尾紋。不過,她很懂得修飾,合身的衣衫又增添几分神采,比她年齡要顯得年輕多了,尤其是莞爾一笑的時候。
  整個辦公室里的同事,包括認識的和不認識的,誰不知道凌淞一九五七年丈夫死后和伊汝的那段往事呢?這類事情是不胚而走的,而且像報紙合訂本似的,不論隔多久,只要一翻,哪年哪月哪樁事,歷歷在目。但伊汝才不去想那些;有些值得永遠記憶,有些應該徹底忘卻。他沒有必要陷入這樣的困境。
  握了握她的手,客气地:“你好——”
  她還是喜吟吟地一笑,在這种時候,她那表情真是無言胜似有言。不過伊汝卻回過頭問大伙:“畢竟同志在哪屋辦公呢?”
  對于這位齊天大圣的去向,眾說紛紜,因為好几天沒見這位眼睛高興得眯成一條縫的領導了。近來報紙在群眾中信譽日見高漲,零售數量增多和非公費訂戶擴大是一种“蓋洛普”
  反應,很說明問題,也許又去組織几篇有分量的文章去了?最后,還是凌淞知道內情:“我听何大姐講,畢部長好像去什么地方了!”然后,她抬起胳膊,用手攏攏那式樣做得相當考究的頭發,問道:“你認識他們家嗎?新搬了,可不好戰!正巧,我這篇稿子完工——”她把一篇補白性的有關月食的科學知識稿件交給了組長。伊汝想,大概最近會有一次月食。不過,隔了這么多年,凌淞還只是搞這种應景文章,看來長進不大,大概把力气全花在卷頭發上面了。她那明亮的眸子盯著伊汝,鼻翅微微顫動,那微張的嘴唇里,明燦燦的皓齒帶著笑意,顯然有一句沒有明說的話:“你應該請我陪你去!”聰明、漂亮的女性,喜歡用眼睛說話。
  “謝謝,告訴我地址吧!別看我是柴達木人,在這里,方向絕不會弄錯,路也一定能找到。”伊汝出報社以后覺得這樣說完全必要,因為有些是屬于應該徹底忘卻的東西。
  城市大致倒還是原來的樣子,只是街上的人沒命的多了,對生活在柴達木二十多年的伊汝來說,在那個寥廓的荒原里,甚至走上几十里,也難得碰上一個人,哪怕是遠遠的一聲狗叫,也會覺得親切异常的。現在一下子落在密密麻麻的人堆里,他有一种仿佛跌進了鹽湖似地沉不下去,又浮不上來的憋悶。
  一直到何大姐給他打開門,他才如釋重負地透了口气,這位性格潑辣的老大姐頭發都白花花的了。
  她問:“你沒接到老畢電報,叫你買飛机票快些來?”
  “買了,后來又退了。一位叫旺堆的蒙族老大爺說,耗牛沒有馬快,一步一步也能走到拉薩。可小伙子,好多騎手都是從馬背上滾下來的。我想想倒是有些哲理——”說著說著伊汝自己也樂了。
  “出息,我記得你當年最不怕死,哪儿槍響往哪鑽。”
  “我已經欠了二十多年的帳,剩下的日子就得一個錢當兩個花。怕死和珍惜生命的价值,是不同的事。部長呢?”
  “他等你几天,看你不來,一個人走了。”
  “去哪?”他發覺畢竟同志還是那副不肯安靜的脾气。
  “誰曉得,老啦老啦,弼馬溫的勁頭倒上來了。”
  伊汝理解這位老領導:“人民的聲音在吸引著他。”
  “誰知道,許是找尋什么東西吧?也不知丟了什么?老頭子現在恨不能一腔子血都倒出來。看,忙得連胃病藥都忘帶,一去沒個影子。”隨后她問:“去報社了嗎?”
  伊汝嗯了一聲,望著這間除了書、除了几張字畫外空空如也的屋子,還和多少年前一樣,這是畢部長的老作風。
  “看到她了嗎?”何茹關切地注視著這個不亞于一個家庭成員的伊汝,這种友誼來自戰火紛飛的年代,所以她以老大姐的口吻說:“凌淞和你一樣,也走了一段彎路。生活,有時就像環行路似的,繞了一個圈子,又碰上了頭。怎么樣,你?”
  “我撳撳喇叭,這是司机的禮貌,然后錯車開過去。”
  “混帳——”何茹半點也不客气地訓著,盡管剛見面不超過五分鐘。
  伊汝笑了,大概每個人對他人的關注方式,是全不會相同的。他想,要是那位弼馬溫部長迎接他時,准是一身烽火,滿臉硝煙地招呼:“回來了嗎?好,給你這支槍,再給你兩個手榴彈,上!”倘若郭大娘接待他,一定是親切地捉住他的手:“受傷了嗎?孩子,疼不疼?別怕,大娘這就給你換藥,放心吧,回到你的家來了。”可是何茹,使他想起那位旺堆的妻子,一位經常給他背牛糞來的,世界上再沒有比她更心好的藏族老阿媽了。她問:“伊汝,你打算終身做一個喇嘛嗎?”看來,何茹首先關心的,是不讓他當喇嘛。
  她就是那樣一個人,像所有妻子似的,總要對丈夫施加一定影響,所以使得畢部長通常一個跟頭,頂多翻十万七千里。
  唉,月亮還有被云彩遮住的時候,對了,何況還有月食呢?他不禁想起郭大娘講的天狗吃月亮的故事,也許在那個時候,萌出了回羊角□的主意吧?
  但是,微笑著的凌淞輕盈地走來了,穿著白色的緊身羊絨衫,越發顯出她那窈窕的体態优美動人,高領裹住她那纖細的脖子,脖子上是一張沾著朝露的花朵般的臉龐,這張臉朝他逼近著,躲也躲不開,冰涼地貼過來了。他連忙晃了晃頭,惊醒了,原來不知什么時候在哼唧的車聲里打開瞌睡,把臉貼在車窗玻璃上了。
  一個可笑的夢,然而也不完全是夢,夢在一定程度上是現實的反映。他問自己:難道不是這樣嗎?
  老爺車大約早就在這個前不巴村、后不巴店的路上拋錨了,有的乘客爬到路旁梯田的高坎上吧嗒著煙鍋,瞧著遠天,似乎在說:“姑娘,你慢慢鼓搗著吧,我們不性急的。一頭騾子有時還尥蹶子呢,何況車!”也有的乘客圍著那位女司机看熱鬧。她正蹲在車頭上,打開蓋板在尋找故障發生在什么地方。
  那應該說是秀麗的臉上,又是油污,又是汗水。她又抬起臉朝車內喊著:“媽,你再踩一下!”
  伊汝發現,原來在車廂里,除了他,就只有一位坐在駕駛座上的婦女,短發、寬肩膀,和她女儿一樣。可能一腳踩錯在剎車上了,那司机像豹子似地蹦起,吼著她媽:“轟油門——”但是老道奇像一頭疲懶的牲口,哼了兩聲,又沒有動靜了,急得那年輕姑娘恨不能鑽進車頭里去。伊汝有點同情她,這台應該報廢的車,像病入膏盲的患者,再高明的醫生也束手無策。教過他修車的師傅曾經教導過他:有本事別往老爺車上使。那意思是說弄不好會丟臉的。伊汝赶路要緊,也就無所謂面子,決定下車去幫幫忙;再說,在柴達木二十年圍著□轆轉,有天天躺在地溝里臉朝上修車的經驗,也未必會丟丑的。他剛下車,那一串送煤進城,然后拉化肥回來的大車隊,正從他面前經過,車把式還記得他這個打听路的外鄉人,笑著:“老哥,俺們沒說錯吧,不會誤了你晌午飯的,哈哈……”一挂響亮的鞭梢,揚起一路塵土,蹄聲得得地走了。
  難道不是這樣么?太陽都當頂了。
  “心心,你還有個完沒有完?”那位婦女沉不住气了。
  女司机抬起頭:“媽,人家不急,就你急!”
  那個婦女從司机座側門爬下去:“他們不急,他們等著,我還要翻山赶路呢!”看來,她是說什么也不耐煩等車修好了。伊汝一惊,這聲音怎么听來這樣耳熟呢?
  “媽——”女儿責備地叫了一聲存心拆台的媽媽。
  “心心,你慢慢修吧!我走了!”她急匆匆地說著走開。
  伊汝多么希望她把臉掉過來,然而她仿佛故意地把背沖著他,而且半刻也不肯多停留地离開了。等到他走到車頭前面,那個婦女已經邁著碎碎的步子,走出好遠,留給他一個似曾相識的背影。
  這時候,可怜的老道奇像胸部有積水的病人,哮喘著響動起來。心心胜利地挺直腰板,舉起梅花扳手向她走遠了的母親示威地揮舞,然后賠不是地招呼鄉親們上車。山民們的耐性与容忍也著實讓伊汝惊奇,誰都不曾埋怨,反倒安慰著:“俺們不像你媽那樣沉不住气,這回該保險了吧?”但伊汝明白,行家似地提醒道:“走不多遠的,還得熄火!”
  心心瞪圓了眼睛:“咦,你這個人,吉利話都不會說,不上車我可開走啦!”她跳上駕駛座,向他聳聳鼻子。
  他笑笑:“請吧!”揚起手。
  果然,沒走几步,老道奇又耷拉腦袋了。心心跳下車,笑著跑過來:“你這個人哪,真藏奸,存心看我的笑話,你大概是汽車公司派來監視我們這個農工商的吧?”
  哦?又是這個來自亞德里亞海濱的新名詞,伊汝樂了。后來他才知道确實是拖拉机站經營的短途運輸,為的是把鄉親們從肩挑背馱的沉重負擔下解放出來。抗日戰爭時期,伊汝背過公糧,知道那步步登高的山路是個什么滋味,真是一顆汗珠摔八瓣,每一步都得付出巨大的毅力啊!這個女孩子的赤誠坦率的態度,以及對待他那親切的笑聲里,存在著一股不可抗拒的魅力,于是只好被她拉著拽著,來到車頭跟前。不過,他到底是個二十年工齡的修理工了,有點老師傅派頭了,坐在前車杠上,并不著急馬上動手。而是掏出了那兩塊烤白薯,一塊留給自己,一塊遞給了心心:“來,先吃一點,干起來有勁!”
  她一點也不客气,接到手里就啃了一大口,還沒咽下就嚷嚷著:“糖瓤賽蜜,俺們羊角□的——”
  通常她說“我”、“我們”,這回冒出個“俺們”,伊汝惊訝地望著她:“你是那個小山村的人?”
  她吃得太猛,噎住了,說不出話,只好點了點頭。
  “那么你媽也是羊角□的了?”
  她哈哈大笑,覺得實在是個相當可樂的問題。然后,她告訴這位外鄉人:“就連這糖瓤賽蜜,也是我媽培育出來的新品种。你知道,在羊角□,管這种蜜甜蜜甜的白薯叫什么?‘妞妞’,我媽的名字!”
  天哪!伊汝怔住了,他連忙朝那個走遠了的妞妞望去,她已經走到半山腰了,只能看到一個小小的人影,可是看得出來,她還在一步一步地吃力艱難地攀登著。伊汝猛地轉回頭來,呆呆地凝望著心心,不由地想:“她都有這樣大的女儿了,怪不得她總背沖著我,怪不得她急急忙忙离開我……”
  他咬了一口白薯,确實是非常非常的甜,然而,再甜的滋味,也壓不住他后悔的心情。不該來的,是的,何苦再去扰亂她的平靜呢?


  窗外,月色溶溶,樹影婆娑,伊汝在公社的招待所里,怎么也合不住眼了,也不知是妞妞和她那招人喜愛的女儿心心,引起了他的惆悵;還是終于得知像他母親似的郭大娘离開人世的消息,無論如何也壓抑不住心頭的哀思;或者,隔壁房間里那位客人的鼾聲,使他想起了畢部長,一個真正的布爾什維克多年的遭遇,使得他毫無一絲睡意。要是過去年代里,那還用得著說嗎?這樣朗朗的月色,肯定會爬起來穿上衣服翻過主峰回羊角□的。把子彈頂上膛,跟著畢部長大步流星,一口气不歇地直上峰頂。在那蓮花瓣似的泉水池里,喝上几口清甜的涼水,消消汗,接著直奔羊角□而去。一路上,敞開衣襟,任習習涼風吹拂著,畢竟的話就多了起來,什么保爾和冬妮婭的愛情啊,什么克里空是哪出戲的人物啊,為什么說阿Q是中國農民的靈魂啊……這种輕松情緒是完全可以理解的,因為馬上就要到家了,郭大娘在等著,妞妞在等著,何況還有那棗儿酒呢!啊,那簡直是誘人的佳釀,往心眼里甜,往骨頭里醉。然后,听吧,畢部長那如雷的鼾聲,就會在炕頭上響起。
  伊汝失眠了,隔壁的鼾聲更扰得他無法入睡。但是,他想,比起弼馬溫部長的呼嚕,要略遜一籌了。最早他跟畢竟來羊角□開辟工作,那時,他實實在在不比儿童團長大多少。記得只要雷鳴似的鼾聲一起,那屋里的紡車就會嗡嗡地響起來。妞妞,那陣子還是個梳著羊角辮的妞妞,她笑著說:“畢部長,你的呼嚕真好,俺娘見天多紡几兩線呢!”
  “多嘴丫頭!”慈祥的郭大娘笑了。
  畢竟樂了,眼睛眯起來:“大娘,你就包涵著點听吧,在延安,我都找那些外國醫生看過,不行,胎里帶的毛病治不了,你就等打敗日本鬼子吧!”
  “怎么?”妞妞問,“那時就不打呼嚕啦!”
  他戳著她的鼻子:“就喝不成棗儿酒,离開羊角□啦!”
  郭大娘說了一句伊汝在以后才覺得大有深意的話:“只怕到了那一天,想听也听不到了。”
  “确實也是這樣的……”伊汝記得五七年一次支部生活會上,就從這呼嚕開頭講起來的:“現在,甭說郭大娘再听不到畢部長的雷鳴鼾聲,就連我,給他當了那么多年秘書的人,那鼾聲對我來講,也像河外星系發出的脈沖信號一樣,要用射電天文望遠鏡才能接收到了。他太忙了,會議會議會議,運動運動運動,剩下一點點時間,何茹同志還要他干這干那,要他穿拷花呢大衣,要他學跳華爾茲,就是不替他想想社論怎么寫?四版上那篇捅了馬蜂窩的小品文怎么收拾?所以這回郭大娘從羊角□來看看他,連坐穩下來和大娘談五分鐘的時間都擠不出來,而且把大娘好不容易帶來的四瓶棗酒、柿餅、核桃,連同大娘一塊交給了我,唉,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啊……”
  他終究是跟畢竟多年的人,“為長者諱”這點品格還是具有的,伊汝并不曾講畢部長怎么特別為難地,掏出一把十塊錢的票子,塞到伊汝手里時的情景:“你把郭大娘接到你那儿去住吧,你也抽出十天八天時間陪陪她,編輯部我告訴一聲就行了。她想吃什么,想要什么,你盡量滿足她。沒辦法,何茹怎么也不大樂意郭大娘住在家里。這酒你拿去喝吧,現在夫人有了新規定,非要在巴拿馬博覽會得獎的酒才許可喝。”
  伊汝想象得出那個潑辣的何茹,會怎么樣向畢部長施加壓力,他推回那把鈔票:“我也不是沒有錢!”
  畢竟歎了口气:“分明我也知道,那也未必能減輕我的不安。”接著他憤慨地說:“我們能打敗鬼子,打敗敵人,可對小市民庸俗意識無能為力。”
  “怕未必全是客觀因素吧?”伊汝同情地望著畢竟,倒不是他比他的老領導高明。那時,他也正面臨著一場情感危机,那個新寡的凌淞,正如一棵能纏死老樹的古藤一樣,緊緊地依附著他,硬逼著他在她和羊角□的妞妞之間作出抉擇,所以伊汝才會有這种感慨吧?
  那到底是解放后第三次看望畢部長了,郭大娘是完全能夠体諒他的了。她隨著伊汝來到報社后樓的單身宿舍,一邊爬那五層樓,一邊說:“我知道,伊汝,如今老畢是大干部了,進來出去的全是屁股后頭冒煙的,我一個窮山溝的老嬸子,在那明堂瓦舍的四合院里住著,是有點不适稱。”其實,伊汝知道,如果四合院里沒有部長那位嬌妻,畢竟養郭大娘一輩子,也決不會多嫌她的。然而回想起來,解放后她頭一次進城來,就把何茹給得罪了。她首先錯認保姆是何茹的母親,一把拉住就不放,夸贊她生下的這個漂亮姑娘——還用手指著何茹,怎樣有眼力,挑上了畢部長這么個好樣的;他除了打呼嚕而外,再沒比他好的了。打呼嚕有什么呢?多听听就慣了。老畢進城這些年,晚上紡線听不到那呼嚕還怪空的慌呢!這終究是個誤會,何茹性格也是爽朗的,哈哈一笑了之。但郭大娘這位軍烈屬,這位子弟兵的母親,還以為這些人是當年住在羊角□的八路軍,緊跟著竟搖著頭端詳著何茹:“你年紀輕輕,能吃能做,怎么還雇個老媽子呢?”又扭過臉來直截了當地批評畢竟:“這可不是咱們八路軍行得出來的事!”這下惹惱了何茹,她是個說酸臉就酸臉的女人。伊汝記得,畢部長嘿嘿一笑的時候,何茹的臉起碼長了一寸。第二次進城,是一九五四年,伊汝記得那正是國泰民安的年頭,郭大娘背來了几乎整整一馱子東西:
  小米、紅棗、山藥、地瓜干、棗儿酒、攤好的煎餅、煮熟的染成紅色的雞蛋,羊角□所有能拿得上台面的東西,都搬進畢部長的四合院。因為郭大娘甚至比終于生了個大胖小子的何茹還要高興,也許她的老伴、儿子都犧牲在革命戰爭中的緣故,對于那裹在襁褓中的新生命,又是愛、又是親,乖乖長、乖乖短地摟著,就像她當年疼愛著伊汝這個小八路似的。伊汝看到何茹的臉上,出現了一种恐怖的灰色。他知道,甚至像他這樣被何茹看作小老弟的,不怎么見外的人,一進四合院,都恨不能跳進消毒水的大缸——如果有的話,殺死渾身的細菌,以免傳染給那可愛的小寶寶。好,這位來自羊角□,有大脖子病、柳拐子病等病例的窮山溝的老大娘,這還得了,她叫著大嫂——那老保姆早辭退了:“快抱去喂第二遍奶!”
  大嫂看看鐘:“還差十五分鐘呢!”
  “今天提前,四分之三的奶、四分之一的水、十五克糖、一西西蜂蜜——”
  郭大娘還是有生以來頭一回听說奶個孩子,有這么复雜的學問。不過這些量度名詞,使她想起來什么,連忙回過頭去:
  “咦,妞妞呢?”
  伊汝一頭跳到天井里,心想:敢情,都夠一頭毛驢馱的土特產了,大娘是弄不動的,原來是她!這時,那個靦腆而并不忸怩,短發寬肩膀的妞妞,正站在花壇旁邊,注視著那一叢正盛開的淺藍顏色的花。花壇里有著各种的花,粉的、紅的、黃的、白的,只有這一叢与眾不同的花特別引人注目,引起了妞妞的關切。也許她在這個城市里,在這個庭院里,感到自己很像這种藍色的花,有些不大合群吧?
  那一回住的時間很短,主要是妞妞惦念著她的种子,夏秋之際,正是揚花授粉、含苞結穗的關鍵時刻,無論如何也不肯多待。盡管只是住了几天,何茹的臉一天長似一天,就在她倆回羊角□去以后,何茹朝她丈夫總爆發了。正好伊汝來問一篇稿子的事,赶上了這場興師問罪的暴風雨。一個使敵人聞風喪膽的游擊隊長,一個口若懸河的宣傳部長,一個堂堂大報的主編,對于夫人一點辦法也沒有,除了唉聲歎气。何茹連這個小老弟也不放過:“听說,你還打算娶那個呆頭呆腦的姑娘?”
  “她呆嗎?何大姐!”
  “你都是小有名气的記者了,這樣的愛人,拿得出手嗎?”
  她不顧畢竟的阻攔:“我偏說,我偏說,你管得著么?”
  伊汝竭力使這場暴風雨停歇,還等著發稿呢!便笑著問:
  “何大姐,怎么拿不出手?我問你,你們院里花壇上那种藍顏色的花,叫什么名字?”
  不但她,連學貫中外古今的畢部長也說不出。
  伊汝為妞妞自豪:“你們看,她知道。”
  何茹負气地說:“你愿意娶她,我不管,反正我不愿找個婆婆——”因為郭大娘出于一种好意,一种极純朴的山溝里老媽媽的好意,曾向何茹建議過:一個孩子怎么能不吃媽的奶呢?
  也不是沒有奶水;正因為做母親的血變成了奶,把孩子喂大了,才叫一聲娘的:“要是照你們這么做,那不是奶牛要成了人的干媽了嗎?”哪曾想這番話把何茹气了個兩眼發黑。
  直到她們走的前一天,伊汝才抽出時間陪妞妞去逛這個城市。不過,她一定要去報上登載過的那個新建的植物園去。
  但那是個不開放游覽的科研單位,只好憑著記者證左說右說才進去。羊角□是個貧瘠的山區,無霜期要短一些,妞妞從來也沒見過那暖房里亞熱帶植物濃翠欲滴的綠色,她那文靜的臉上,露出了惊詫的神色。她告訴伊汝:“我長這么大,還是頭一回見到藍顏色的花!”
  “在哪儿?”伊汝連忙四處尋找。
  她甜甜地一笑:“是在畢部長家院子里,你知道那种花叫個什么名字嗎?啊,還是個記者哪!連那都不明白,我從大辭典上把它找到了,你猜叫什么?一個怪好听的名字!”
  伊汝望著她那恬靜的臉,等待著。
  “毋忘我!”她輕輕地吐出了這三個字。
  “哦!你是怕我把你忘了,妞妞!”
  她在那結著相思子的南國紅豆樹下,笑著,然而是深情的,像過去在蓮花池主峰上的清泉水邊一樣:“如今你是大人物了,我常常在報紙上念到你的名字!”
  “可是你知道嗎?妞妞,我常常在心里念著你的名字!”
  但五七年那次只是郭大娘一個人來的了。因為在這之前,她得了一場重病,差點沒到陰間去同她那犧牲的老伴、儿子團聚。也許意識到在世的日子不多了,把積攢下的撫恤費二百多元,買了口棺材。然后,就剩下一樁心思,把伊汝和妞妞這兩個孤儿的婚事了掉,這眼睛大概也就可以閉得上了。伊汝的父母都是烈士,是紅軍東渡黃河時犧牲的。而妞妞的爹媽則是羊角□附近,靠挖煤為生的窮漢。所以她有一副能干活的寬肩膀。
  那种小煤窯瓦斯含量相當高,兩口子不幸雙雙熏死在窯里。郭大娘剛送走參軍的儿子,回來路上,看見妞妞里一半外一半躺在窯口,已經快要死了,這才抱了回來,成了她的异姓閨女。所以第三次來搬到五層樓上伊汝的單身宿舍住,倒對她的心思。
  她又像當年子弟兵在羊角□住的時候那樣,把那些編輯、記者、美術員、攝影師、校對員、譯電員……的被窩褥子,枕巾褂褲,一個房間挨著一個房間,該拆的拆,該洗的洗,該補的補,忙得個不亦樂乎。無論誰把臭襪子藏掖到什么地方,她都能找出來洗干淨給補整齊——那時沒有尼龍襪,補襪子是單身漢的一大愁事。然后再賞給你一頓臭罵:“真出息,你們這些識文斷字的,還不如我們家老黑!”
  有人去請教伊汝:“大娘家的老黑是誰?”
  “哦!那是她家喂的一條黑老母豬!”整個單身宿舍爆發出一陣大笑。郭大娘望著這些年輕人,似乎又回到烽火彌漫的年代,只是如今年輕人都不大唱歌了,這使她遺憾。那時,八路軍走到哪村,唱到哪村,都能把人心里唱出一團火來。好多人怎么參加革命的?都是被八路軍的歌子唱去的。于是她懇求伊汝:“你跟大伙一塊唱個‘風在吼’吧!多少年也听不著了。”好在大家都會的,又是這樣一個革命母親的請求,就興高采烈地分部輪唱起來,唱著唱著,年輕人注意到這位媽媽的臉上,是笑著的,但是止不住的眼淚,卻在那張笑臉上簌簌地跌落下來。可是誰也沒有注意到,站在門口的畢竟,也悄悄地抬起手,拂去臉頰上滾燙的淚珠。
  大伙發現總編輯出現在這燈光黝黑的走廊里,至少是破天荒的事。人們笑笑,离開了伊汝的房間。畢竟看得出,這种笑是謹慎的,敷衍的,是一种對付上司的笑。當屋里只剩下他們三個人的時候,他歎了口气,對伊汝說:“上回你說得對,不完全是客觀,應該從主觀上找原因,難道我們身上不正是丟掉了一些可寶貴的東西嗎?”
  “你指的是什么呢?畢部長!”
  “有酒嗎?”他望著桌上伊汝給郭大娘買來的扒雞,油嫩光亮,不覺嘴里有些涎了。
  “我這儿可沒有巴拿馬賽會獲獎的名酒!”
  郭大娘又像在羊角□的家里,望著他們吃小米撈飯時的樣儿,看他們就著雞腿,喝著棗酒,談論著她有時听懂、有時听不明白的一些題目。什么傳統啊!作風啊!什么和人民的血肉聯系啦!一會儿又冒出個斯大林和安泰;斯大林,郭大娘是知道的,在電影里都看過那個叼煙鍋的人。可安泰呢?她想,沒准是個老干部了,能見到那樣大的外國人,恐怕未必吃過S縣的小米撈飯了。
  “大娘,生我的气了吧?”畢部長眼睛又眯起來了,這分高興,不是來自棗酒,也不是來自扒雞,而是他像一名實習醫生那樣,終于找到了患者的病因。發燒是表面現象,而病毒感染才是肌体受到損坏的內在因素。“你罵我一頓吧,老坐小轎車,不接地气,就不容易听到人民的聲音,就昏昏然,大概總有三十八度五了吧?”
  郭大娘不完全明白他的話,但那總的意思分明是領會了:
  “一家人能不有個長長短短的嗎?只要不生分,那總還是嫡親骨肉。”
  “人民總是原諒我們!”這位老布爾什維克捶著自己的腦袋。
  在支部生活會上,伊汝繼續發揮著他的觀點:“……說實在的,進城以后,我們心里還有多少地盤留給根据地的鄉親,留給群眾,留給人民呢?慢慢地就把那些用小米養我們的,用小車推我們的,用擔架抬我們的,把我們認作儿子、認作丈夫掩護過的老百姓忘了。而我們党正是靠這些老百姓打敗了敵人,奪取了胜利,所以党章、党綱千叮嚀,万囑咐,要密切聯系群眾。因此我想,要丟掉了這個优良傳統,會不會有那么一天,人民群眾要唾棄我們?危險啊,同志們,我在給自己敲警鐘。有一种花,是藍顏色的,叫做毋忘我,我每當看到這种花的時候,我就覺得好像那朵藍色的花在問我:你把我忘記了嗎?是的——”他望著斜坐在對面的凌淞,她那時剛解決了組織問題,也許是党的生活會,她覺得沒有必要搞服裝展覽,穿得像中學女生那樣朴素,胸前別著一朵小白花,表示她深切怀念那死去的愛人。他心里笑了笑,接著說:“有時也會迷茫、也會糊涂的。”直到下班鈴響,會議結束時,大家收拾東西亂糟糟的情況下,她突然塞過來一張紙條:“不反對吧?我來看看大娘!”
  凌淞推開玻璃門下台階時,還回過頭來瞟他一眼,似乎在問:“歡迎我嗎?”伊汝只好攤開雙手,表示出“請便”的意思。原來她愛人活著,或者在醫院里躺著的時候,她和伊汝确實有些不拘形跡,那分親昵,那种接近,使得伊汝真有些吃不消。后來她愛人已經無望,而生命的殘燈只剩下一絲光焰,卻又不肯輕易撒手而去的几個月里,因為他和他都是畢竟的秘書,又是知己的朋友,所以那一陣子,他和凌淞交替守候這位奄奄一息的人。她不止一次向他哭訴:“他受罪,我更受罪啊!”
  “你不應該催他死嘛!”伊汝覺得她的感情是不可理解的。
  他注意到她看她丈夫時,那美麗的眼睛是冰冷冰冷的,而一旦轉向他,那明亮的眸子又閃爍著熱烈的火花。也許她喜歡修飾,直到她愛人咽气那天,她那頭發一絲都不亂。
  當她成了未亡人以后,就開始注意和伊汝保持一定距离了。然而伊汝何嘗輕松些,那總在捕捉他的眼光,使他覺得自己很像一頭被獵人追逐的獵物,不論逃跑到哪里,那雙魅人的充滿誘惑力的眼睛,仿佛黑洞洞的槍口一樣,總瞄准著他。
  終于她那高跟鞋登登地走到單身宿舍的門前,而且向所有五層樓上的單身漢居民們打招呼,伊汝這才感到被動,這無疑是一种宣傳攻勢,在造輿論,弄得滿樓轟動以后,她才推門進來。那分對郭大娘的熱情、親切、禮貌、真誠,別說羊角□的這位軍烈屬,就連被撂在一邊的伊汝,也至少半信半疑看待她的來訪。他的致命傷是重感情,而重感情的人,往往容易輕信。
  直到說了好一陣子話,郭大娘也從“同志”的稱呼發展到“閨女長、閨女短”的時候,凌淞突然想起:“瞧我這記性,大娘你愛看苦戲嗎?我這還有一張《秦香蓮》的戲票,你快去看吧!”伊汝這時開始嗅出一絲陰謀的气味。
  一听說苦戲,一听說包公鍘陳世美,又是這知疼知熱的好閨女特地想著,那還猶豫什么。凌淞還給她多塞兩塊手絹,好在劇場里擦眼淚,叫輛三輪車給送走了。她重新回到房間里,伊汝這才發現站在她眼前的,是一個真正的美人。白色羊絨衫在脫去外套以后露了出來,裹住她那渾圓的肩膀,丰滿的胸部,和柔軟的腰肢,那兩只水汪汪的大眼睛,盯著他:“伊汝,你下午講,有一种花叫毋忘我,你看我像不像?”
  他搖搖頭。
  “那么你的毋忘我,該是剛才大娘講的妞妞了,不過,你比較一下,我美,還是她美?我好,還是她好?”
  伊汝不習慣這种咄咄逼人的進攻:“凌淞,也許你比妞妞美一千倍,好一万倍,但是价值觀念在愛情上是不存在的。好啦!凌淞,我尊敬你,也感激你,我們會做一個很好的朋友,而且你也一定會尋找到你的幸福!”
  “不,我只愛你,這是命中注定的,即使他不死,我也要离婚嫁給你的。沒有辦法,我第一眼見你,你從朝鮮前線回來,那羅曼諦克的樣子,就把我吸引住了。以后,你幫我改了多少篇稿子,每一次都在心里留下一個烙印。起先我還過意不去,后來,我坦然了,有什么值得說一聲謝呢?你在給你未來的妻子效力,因為我早晚要屬于你的。我早就覺得他是骷髏,而你才是人。我愛你,愛是殘酷的,沒有辦法,我知道我對不起那個妞妞。但是你是我的,今天我到你房間,也是向所有人宣告,我是你的。如果你不反對,明天我們就結婚。一個女人有權利得到她的愛情,她的幸福,她所愛的人!”于是,她走過來,緊緊地摟住伊汝,把那張閃著淚花的臉貼過來。


  一清早,伊汝就被枝頭檐間的麻雀喧鬧聲吵醒了。對于這种灰不溜丟、吱吱喳喳的,和人類有著親密來往的鳥類,他怀有一种特殊的好感。它沒有美麗的羽毛,也沒有婉囀的啼聲,然而他喜歡這些蹦蹦跳跳,永遠也不大肯安靜的小動物,因為麻雀曾經是和他同命運的朋友。當滿城掀起一個消滅麻雀的運動,上至國家机關,下至學校街道,人人手執長竿在轟、在赶、在打,使得它們疲于奔命的時候,伊汝的“冰凍三尺”的理論,也開始在大字報、批判會上受到“義正詞嚴”的責難。到了一九六○年,正式宣布對麻雀“大赦”,不再把它列為四害之一,那一年,伊汝也被宣布解除了“勞動教養”。他總結過:“是這樣,麻雀糟蹋糧食,但也捕捉昆虫,我‘冰凍三尺’盡管言論、文章有毛病,但也曾為革命出過力,至少,在給人民修車吧!”
  這么多年,他修過多少車啊?“解放”、“黃河”、“菲亞特”、“日野”、“五十鈴”、“吉爾”……也許是他那使人喜歡的柔和的眼神,也許他是個天生的汽車鉗工,好多老師傅把一些看家的絕招,悄悄地傳授給他。但是昨天那輛道奇,可使他費了點難,要不是為了農工商,他才不會鑽到車底下,又滾了一身油污呢!
  心心馬上喜歡上他了,一口起碼兩聲師傅。當伊汝終于拆東牆補西牆地把車修好以后,她高興得蹦跳起來,用拳頭擂著伊汝,臉笑得像一朵花。他望著這個野小子式的姑娘,心想:
  “怎么沒有一點你媽的文靜呢?倒像個活猴!”到了蓮花池,她定要拉他翻山去羊角□,到她家去。他很想同她一路作伴走,但是他改變了主意,決定在蓮花池歇一夜。一個將近五十的人,是應該懂得“慎重”這兩個字的分量了。
  他走出房間,在招待所的院子里,那些山區的麻雀一點也不怯人地跳著、飛著,似乎還在議論他:“這個家伙,大概沒有睡好吧?”是的,他眼皮有些發脹,那位鼾聲不亞于畢部長的人,在隔壁房間里吵扰了他一夜。現在,伊汝踮起腳隔著窗戶看進去,那位老兄顯然睡了一夜好覺,精神足足地起早出門辦事去了。生活里就有這樣的事,也許并不是有意地,把別人傷害了,當人家抱怨的時候,卻瞪起眼珠子,不允許發牢騷。難道能因為不是有意,那傷害的事實就不存在了嗎?不信,你失眠一夜試試?擴而言之,假如你用二十年時間,證明“冰凍三尺”
  并不是一句錯話,就能明白伊汝為什么第一次捧著鄧副主席在十一大的閉幕詞,會吧嗒吧嗒掉眼淚了。他是搞過文學工作的人,懂得用上“恢复”這兩個字,決不是一個泛泛之詞,要不是丟掉、或者失去一部分党的优良傳統和工作作風,干嗎談“恢复和發揚”呢?
  現在,他攀著這座蓮花池主峰的時候,已經忘掉了一夜失眠的苦惱。清涼的晨風,帶著早霜的寒气和松林的清香,使他精神爽朗。遙望著峰頂,邁著大步爬上去。
  他看到一個人影,一個人佝僂著身子俯伏在那蓮花瓣的泉水池里。決不是什么錯覺,二十年柴達木的風沙,并沒有使他的視力衰退。他加快步伐,在這樣的清晨赶山路,最好有個旅伴,嘮著庄稼、天气,嘮著過往的云煙、人事的盛衰,路會在腳下不知不覺地短起來。這是二十二年以后,頭一回翻這座主峰。當年最后一次离開羊角□時,那位深情的山村姑娘,就站在那個人影站著的地方,凝望著他一步步地离開。那時,不論是妞妞,還是伊汝,都深信不疑隔不上十天半月又會重逢的;而重逢時的歡樂——喜气洋洋的庭院,紅彤彤的新房,熱气騰騰的鍋灶,迎親的鞭炮,接新人的嗩吶……使得這兩個年輕人分手時,竟絲毫也不覺得有什么离別的痛苦。他走了兩步,回頭看看,妞妞還站在那里微笑,走了一程以后,那短發寬肩膀的身影,依舊佇立在山峰頂巔。他用雙手合攏在嘴上,朝她喊著:“回去吧!妞妞,頂多半個月,完成任務就回來。”
  群山也附和著:“就回來!”“就回來!”回聲在山谷里震蕩。
  然而這一別,竟是二十二年!
  也許那時候人的思想要單純些,怎么就沒想到手里捏著的,報社催他返回的加急電報,是某种不祥的預兆呢?自從在支部生活會發表了“冰凍三尺”的議論,自從那天晚上好容易掙脫凌淞感情的羅网——只差一點點哪,拿司机的行話說,要不是油門開足,排檔吃准,加上輪胎綁了防滑鏈,就會在那千分之二十三的結了層薄冰的上坡路滑下來。于是,當郭大娘從戲院帶著一雙哭紅了的眼睛回來,罵著那忘恩負義的陳世美,喜新厭舊,鍘還便宜了他,該千刀万剮的時候,想不到伊汝在收拾她的和他的東西。
  “干嗎?”
  “回羊角地!”
  “干嗎?”
  “結婚,我該跟妞妞成家啦!”
  郭大娘高興得合不攏嘴:“該這樣,該這樣,我早說過的,伊汝要把妞妞忘啦,天都不能容的,要不是妞妞,伊汝兩條命都沒啦!”
  是的,妞妞救過他兩回命,一次是從還鄉團手里,她像一頭豹子似的拼死搏斗解救了他;一次是在龍潭口戰斗中,在死尸堆里硬把他尋找到。想到這里,他老老實實,一五一十把十分鐘前發生的一切,告訴了郭大娘——他的母親。如果不這樣,也就不是伊汝了。
  凌淞在离開這屋以前,曾經以訕笑的眼光,以哀的美敦的口气告訴他:“圣人,從明天起,整個報社都會知道我在你這儿過夜的。”于是,郭大娘和伊汝就像抗日戰爭時期,得到情報,鬼子要來掃蕩,搞堅壁清野一樣,准備撤走了。不過,謝天謝地,用不著埋,用不著藏,門上挂把鎖就行。他們背著該帶的東西,到畢部長那四合院,向他辭行。但是遺憾,只有何茹一個人穿著睡衣躺在沙發上看外國畫報——那時還不大興內部電影這名堂。她先看見伊汝,倒是滿高興的,因為他曾經是她和畢部長談戀愛的中間站,書信往來、約會地點、饋贈禮品,都得由他經手。說實在的,所有當秘書的都沒有這項任務,要操心首長的婚姻,然而伊汝的工作手冊里,總有一個代號叫X的,那就是何茹。她感謝他,因為那時別看畢部長以打呼嚕享有盛名,但想把這個呼嚕搶到手的還大有人在。因為伊汝投她的贊成票,她現在才在這四合院里悠閒自在。可是一看到這位小老弟身后,一雙解放腳,一副黑腿帶,一件家織布的大襟褂子,一條裹著腦袋的羊肚手巾,頓時間,臉上的笑容倏地消失了,趿拉著拖鞋站起來讓座。伊汝講明來意以后,她便說:“還用等老畢嗎?他那种大尾巴會一開就沒個完。”
  郭大娘說:“等等他吧!”一來是那場重病使她明白,這次來了,下次未必還能再來;二來八年抗戰,起碼有一半時間,畢部長是在她家住的,她把他當自己的兄弟那樣看待,所以這次臨走以前,實際也是臨死以前,即使听不到他的呼嚕,哪怕讓老姐姐再看上一眼,走了,心里也是充實的,連面都不照,該是多么空落落的呀!
  何茹從抽屜里拿出兩張五元的票子,用指頭捻著遞給了郭大娘:“我就不遠送了,拿著吧!路上花,再扯几尺布做件褂子穿吧!”
  伊汝深深地被激怒了,他看著郭大娘的手在顫抖著,那种對于山溝人的侮辱,那种對于純真高尚感情的污蔑,著實傷了這位軍烈屬的心。當年她被敵人捆綁吊打,要她講出党的地委宣傳部長的下落,她宁死也不開口,差點拉出去槍斃。這种和共產党、八路軍同生共死的精神,難道是今天這兩張五元錢的鈔票能夠買來的嗎?
  一路上,郭大娘的臉也沒見過笑容。直到了羊角□,直到了那由盆子、罐子、玻璃瓶、木桶組成的种子實驗室,看到了那張文靜的臉,才像雨后新霽的天空一樣,第一次出現了預示晴朗天气的紅霞。
  “妞妞,你看我把誰抓回來了?”
  她半點也不惊奇,難道他會記不得那淡藍色的毋忘我花?
  “咦,俘虜呢?”郭大娘回過頭來。
  也許伊汝想到終于和心愛的妞妞結婚,有些不好意思,就像過去八路軍進村那樣,放下背包,抄起扁擔水桶,到井台挑水去了。那天晚上,他們娘儿三個,團坐在炕頭吃小米撈飯。破天荒地,伊汝吃一碗,妞妞微紅著臉給他盛一碗。山村的習慣,做丈夫的從來不自己打飯;他先還搶著不讓,但郭大娘攔住了:“應該的,應該的,你們早就該是兩口子啦!”
  有些美好的記憶,哪怕在漫長的一生中,只有一天,兩天,或者三天,也永遠不會忘記。然而就在那第三天的傍晚,在歸窠的鴉噪聲中,報社的電報來了。
  在蓮花瓣的水池邊分手時,他說:“你看,這多不好!”
  “那有什么,你也不是不會回來。”
  他感謝她的信任:“你不會以為我在騙你吧?妞妞!”
  她那誠摯溫存的妻子般的臉上,閃出最親切、最信賴的眼光:“淨說些傻話,人家把身子都給了你,還有什么不相信的呢!”
  那是伊汝一生中真正的愛情,唯一的愛情。
  伊汝急匆匆地赶回報社,只以為又是什么緊急任務。他是出了名的快手,常常出現這樣的情況,深夜,大樣發回來以后,不知哪位領導會突然間對哪篇文章不感興趣,也不說撤,也不說留,只是打個問號。為了安全起見,畢部長只好皺著眉頭下令拆版,這時他准會喊:“給我把伊汝從被窩里拖來,弄一篇不痛不痒的,去掉標題留空,一千五百字的文章!”于是睡眼惺忪的伊汝必須在半個小時里赶出來。也許這就是辦報人的樂趣。
  辦報有時如同玩蛇一樣,弄不好就會被咬一口,而這一口往往是致命的。畢竟后來終于給弄到祁連山的南部去,就是一個例子。興高采烈的伊汝在報社走廊里,猛一下看到一張《“冰凍三尺”是怎樣出籠的?》大字報標題,眼睛都直了,雖然還未點名,以××來代表他,但“冰凍三尺”是他嘴里說出來的,還能有錯?再加上凌淞寫的一張《堅決与××划清界限》的“檢查”,他覺得天好像黑下來了。不過,他還是謝謝她的,盡管她說他乘人之危,利用她感情上的脆弱,提出一些非禮的要求,表現出決非正人君子的行為等等,總算沒有把他描繪成強奸犯。那樣的話,他就不是去柴達木的汽車修理站被“勞動教養”,也許去勞改隊了。
  据何茹這回告訴伊汝,凌淞后來在五八年嫁了一個比他大二十歲的老頭,錢倒是蠻多的,但幸福和愛情是不是也那樣多呢?就不得而知了。可是,老頭在運動一開始受到沖擊,不久就心肌梗塞,倒在牛棚里,現在也平反了,補了万把塊錢……听到這里,伊汝說了一句何茹覺得莫名其妙的話:“我也不想修喇嘛寺!”
  “糊涂虫呵!糊涂虫!你們都是一個模子倒出來的,老頭子又弼馬溫上了,儿子呢,偏要在林區養他的意大利蜂。你哪?
  老弟,也不接受老大姐的好意……”
  有的人也在走,不過是原地踏步,總离不開那起點,伊汝望著這個代號為×的老大姐,后悔當初投她的贊成票了。
  等他爬到峰頂,那個人已經一路下坡直奔羊角□去了。步子邁得很大,顯然走熱了,遠遠地看見他敞開了衣扣,衣襟在山風的吹拂下飄揚著。不知為什么,這背影看來有些眼熟,他掏起一捧又涼又甜的水,潤潤嗓子,然后望著那個快進村的人,不禁納悶:他是誰呢?


  他覺得——然而又似乎絕不可能的——有點像那位弼馬溫部長。他又手搭涼棚仔細看看,然而遺憾,那身影穿過挨著村寨的墳塋墓碑,很快進村了。
  他從那些墳頭上飄揚著的,新插上的白幡和紙錢,這才想起,今天正好是陰歷七月半,怪不道昨晚上月色那樣好。
  伊汝想:那閃過的人影,沒准就是弼馬溫部長。這位齊天大圣,能行得出這种事來。他記得,當他頭上頂著“右傾”的桂冠,在祁連山南草地一座戰備糧庫勞動改造的時候,在叛匪的馬蹄聲得得傳來的緊急關頭,他,一個“非党員”——那時就發明出這种“挂起來”的党章上沒有的處分,竟爬上了糧垛,撇開那個只知道搖電話討救兵的領導人,振臂高呼:“當過共產党員的站出來!這是人民的糧食、國庫的糧食,一粒也不能讓叛匪搶走!只要我們那顆共產党員的心不死,就得保住糧食!有槍的,有手榴彈的,走在前頭,什么武器也沒有的,找根木棒,同志們,跟著我上!”
  這個弼馬溫活了,拖著兩條浮腫的腿,肚子里只有醬油湯和一小缽子雙蒸飯的畢竟,從糧垛上跳下來,手里握了根草地上打狼的大頭棒子,走在最前頭,向馬蹄聲迎去。伊汝正好那次去看望這位老領導,赶上了,他有點不好意思,因為他已經正式被開除出党了。不過,在死亡面前,他那顆從來沒死的共產党員的心怦怦跳了。從駕駛台里找到發動汽車的搖把,也擠進那一串戴著“右傾”桂冠的廳長、局長、秘書、干事行列里去。
  “打——”走在最前頭的這位“非党員”的畢竟,舉起大棒,雷鳴似地吼著。
  那股偷襲的匪徒,看到這支嚴陣以待的隊伍,猶豫了一陣以后,別轉馬頭跑了。當他們回到糧庫時,那位負責監督改造這幫“老右”的領導人,還在捧著電話叫喊:“快派隊伍來,快派隊伍來……”
  畢竟就是這樣的性格,連把他在那茫茫的柴達木盆地找到,也是怪不一般的。因為伊汝一九五七年离開報社,來到盆地,除了給妞妞寫了封信,說他對不起她,讓她不要等,只當他死了的訣別詞以外,就開始過著与世隔絕的生活,和所有熟人都不聯系。一九五九年年末,畢竟因為給內參寫了兩篇反映人民聲音的情況報道,加之報紙對那些高產衛星總放在二三條位置來刊登,他就發配到草地來了。他知道伊汝在柴達木,可沒有具体地址。草地和柴達木相距千里之遙。于是,這位弼馬溫寫了總有百十張小紙條,貼在所有柴達木來拉糧的車屁股上:“伊汝快來找我,我在某某糧站。”
  半年都過去了,伊汝有一次修車,拆大廂板,才發現這位老首長工工整整的鋼筆字。一直等到麻雀不与蒼蠅蚊子為伍的時候,他搭了輛順路的車子——司机對高超技術的修理工,是敬若神明的——來看望畢部長。兩個人見面的時候,一個忍不住哭出聲來,一個眼睛眯成一條線,高興地笑著。畢竟張開臂膀:“來,伊汝,咱們連續擁抱三次!”然后,他從貼心的口袋里,掏出一個小布包:“大娘半年前從羊角□來我這里了,在這儿住了几天,我們談了許多許多。臨走時,她說:‘我這輩子是看不到那一天了,我活著一天,給你們燒香,我咽了這口气,到了陰間,也保佑你們平安無事地熬到那一天。’說著,她拿出兩個布包,那是她把她的棺材賣了一百八十塊錢,分成兩份,一份給你,一份給我——”說到這里,那個布爾什維克也忍不住放聲大哭了。
  “党不會忘記我們的,人民不會忘記我們的,伊汝,記住啊,永遠要記住,人民是我們的親爹娘。”
  他打開那個布包,里面整整齊齊放著九十塊人民幣,如同捧著一顆滾燙的心。不過,這回伊汝沒有哭,而是沉思。母親,大地,人民,安泰,共產党……這一系列詞匯在他腦海里轉著。
  分手的時候,伊汝分明看出他有什么話要講的,但他咽住了。他似乎建議他應該回羊角□一趟。干嘛?伊汝心想,帽子是摘掉了,可是懸心的日子并沒有過去,為什么還要別人陪著自己一塊過這种懸心的日子呢?何況自己早就寫下了訣別詞。
  他望了望祁連山的積雪,努力使那顆突然熱起來的回鄉念頭,冷卻下來。轉回身,那顆總惦著他人的心,又關切到畢部長兩條臃腫的腿上,便說:“老部長,男怕穿靴,女怕戴帽,你要當心你的身体!”
  “不怕,我們會熬到大娘說的那一天!”
  這個布爾什維克盡管守著糧倉,有那么多的落地糧、倉底糧,別人都是合理合法似地享用,而他卻一堆一堆地掃好,簸揚干淨,送回垛上去。自己每頓吃那一小缽子雙蒸飯,餓了就喝醬油湯充饑。
  伊汝把身上帶的糧票統統搜羅出來,統共十二斤多一點,乘著臨別的最后一握,塞在老首長的手里,然后跳上了汽車。
  他倒沒有見外,只是擔心地問:“伊汝,你呢?怎么過?”
  “沒關系,我在哪家氈房,哪座帳篷都能討到一點吃的,你多保重吧!”車開動了,他朝這位老上級揮手。
  畢竟向他喊著:“記住,伊汝,人民永遠也不會忘記我們的!”
  那個人影完全有可能是他,伊汝這樣想,七月半,按照舊風俗,是給死去的親人上墳的日子,也許他是特地來看望去世多年的郭大娘。何茹不是說了嘛,他要尋找一些什么丟掉的東西。然而,當伊汝下了山,再走几步就要跨進羊角□那座闊別二十余載的小山村時,他遲疑了。心心,那個活潑可愛的姑娘,使他在這最后一刻,猶豫著是否應該去惊扰那有了這大孩子的母親?于是,他找了塊石頭坐了下來,呆呆地望著這個几乎沒有什么變化的山村。這二十年,他隨著車隊去過不少地方,他理解,人民的生活遠不是那么富裕的,真使他一個當過八路軍的人,心情感到沉重。特別像這樣為革命貢獻過力量的老根据地,基本上仍是老樣子。那些吃過S縣的小米撈飯的將軍們、部長們,不知道還記得起地圖上這很不起眼的一點不?不過,一想起從那賣白薯的老鄉,從心心嘴里講出來的,那個來自亞得里亞海濱的新名詞,就覺得羊角□明天也許會更好的。
  他坐了好大一會,太陽從頭頂上慢慢地偏了過去,有兩次,他几乎站起來要往回走了。然而,不看看媽媽的墳墓就离開,不望望那些看他長大的鄉親就离開,伊汝就不是郭大娘心目中的伊汝了。于是站起來,抖掉身上的塵土,听憑那兩條腿,走進了在村子中心的一座小院里。依舊是那矮矮的山牆,依舊是那一排花椒樹;大門口那棵棗樹,長得更高更大了,樹干上還留著這個調皮的小八路刀砍斧剁的痕跡。据說,只有這樣鞭打它,才能結出更多更甜的棗。他自慰地笑了,也許正因為如此,才受那二十多年的磨難吧?院里靜悄悄的,門上挂著把鎖。
  接著他似乎下意識地伸出手去,在那棗樹樹干的一個癤疤洞里,摸到了鑰匙。沒有變,還是老規矩。但是他正要開門,突然覺得有點冒失,這已經是人家的家了,闖進去合适嗎?可是當年畢部長在草地分手時,好像有句什么郭大娘不讓告訴的話,要說又止住的情景,涌現在眼前,于是打開了鎖,吱呀一聲推門進去。
  屋里還是老樣子,盆子、罐子,大缸小桶,育著各式各樣的种子,不過,桌上壓了張紙條,他拿起看了,是妞妞的工整筆跡,那是老八路畢竟手把手教出來的。
  我和心心去后寨買給媽上墳的東西,飯在鍋里,你自
  己熱著吃吧!要回來得晚,你到媽墳上來吧!
  很顯然,這是妞妞給她丈夫留的便條,伊汝不由得凄苦地一笑。隔著門帘,就是里屋,早先是郭大娘和妞妞住的;那時,他和畢部長住在現在成了育苗床的外間大炕上。窺看人家夫妻倆的私室,伊汝覺得是很不禮貌的。但是,那門帘卻是半撩著的,盡管他目不斜視,仍然不由自主地瞥了一眼。他發現那收拾得整洁干淨的炕上,一雙雙新鞋齊齊整整地擺在那里,就像抗日戰爭期間婦救會給前方戰士做的軍鞋那樣,收集到一起准備送走似的。
  難道還有做軍鞋這一說嗎?他終于走進里間屋,站立在炕梢,望著那一排尺寸相同、式樣統一的布鞋。最使他詫异的,每雙鞋里都有一個年號,1957,1958,1959……他數了數,不多不少,正好二十二雙。天哪!伊汝差一點栽倒,跌坐在炕邊做飯的小灶坑里,碰翻了鍋蓋,一大碗煮熟的白薯燜在鍋里,上面也有一張紙條,筆跡潦草,而且有几個字被水汽浸潤得模糊了。不過,他還是辨認了出來。
  爸爸:
  這就是你站(贊)不決(絕)口的糖狼(瓤)賽蜜。你知道這种最甜最甜的白菽(薯)叫什么嗎?她的名字叫“妞妞”!你的女儿心心
  這時,他走到外屋,才發現牆上還挂著他在朝鮮采訪時,和貝卻敵一塊在板門店談判會場前照的相片,他穿著軍大衣,沒有戴帽子,頭發像公雞尾巴似的翹著。而就在這張照片旁邊,有一張獎勵优秀拖拉机手的光榮證書,上面的名字赫然寫著“伊心心”三個大字。
  媽呀!伊汝跌坐在那里,好半天他起不來。望著那些盆盆缸缸里正從泥土中鑽出來的嫩芽,他不禁想:只要一粒种子埋下去,土地母親就會長出一棵苗來,愛情也是這樣。他無論如何也不能沉沉穩穩在這屋里坐等了。心急火燎地沖出了屋子,跑出了院子。太陽已經偏西了,他得赶到龍潭口去。毫無疑問,郭大娘一定會埋葬在那里。那一仗,她丈夫、儿子都犧牲了,就地埋葬在那戰場附近的山頭上。于是他用急行軍的速度,往那儿赶去,十來里路呢,而且還要翻山。不過,現在他的腳步輕盈多了,心里也松快多了,甚至耳邊似乎響起了當年走這條路時,常常哼唱的小調:“軍隊和老百姓,本來是一家人,本來是一家人哪,才能夠打敵人……”他想,不知為什么,這樣的歌子現在很難得听到了。那是多么簡朴的真理,難道不是一家人嗎?他現在馬上要見到的,親手在絕望里縫制了二十二雙鞋的婦女,是他的妻子;而一定曾給她媽媽在生她時陷于難堪境地的拖拉机手,是他的女儿;那埋在地底下,把一切不幸和痛苦都攬在自己身上的軍烈屬郭大娘,不正是他的親娘嗎?她肯定是怕他牽挂、怕他分心,才不讓畢部長告訴他,有一個等待著他的妻子,有一個從未見過爸爸的女儿啊。她像親媽似的了解這兩個孤儿呵,盡管她死了,看不到這一天,但她确信會有這一天而閉上眼睛的。馬上,一家人就要團聚了,可太陽卻落在西山后面去了。
  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然而,只要有誠心,再厚的冰也會融化的。他一路想,一路走,當最初的幕色,在波濤起伏似的蒼山上,抹了一筆深沉的色彩以后,龍潭口到了。
  陰歷十五,又叫做望,西邊太陽還未落山,東邊的月亮已經爬了上來,晚霞滿天,暮靄沉沉。正在他尋找郭大娘墳墓的時候,他先听到一聲:“爸爸!”緊接著看見心心飛也似地奔跑著。就在她跑來的方向,伊汝看到妞妞正站在墳邊,還是那張文靜的臉,還是那副信賴的眼光,似乎繼續二十二年前分手時的談話:“我說過的,你不會不回來的,看,你不是回來了嗎!”
  心心附在他的耳邊說:“爸爸,昨天媽媽猛一下都不敢認了,說你一點沒有變,半點沒有變!”
  “怎么會變呢?心心,在你名字里的這兩顆心,是永遠也不會變的!”
  這時候,可以听到不遠處走來的一個人應聲說:“不會變的,而且一定會好起來的——”
  “畢部長——”伊汝和妞妞几乎同聲地叫了起來。
  他几乎蹦跳著跑過來,這個弼馬溫部長呵,都忘了自己是六十多歲的老頭子了。他一只手拉過妞妞,一只手抓住伊汝,那一雙眼睛又緊緊眯著,這回連一條縫都不留了。
  心心突然高聲叫著:“快看哪!媽媽,爸爸,月亮,看月亮……”這時,附近的山村,有敲鑼的,有放炮的,似乎還有人喊:
  “看哪!天狗吃月亮啦,天狗吃月亮啦!……”這偏僻的太行山區里,還保留著那些古老的,帶有純朴气質的風俗習慣。
  黑影開始侵入了那晶瑩玉洁的月亮,頓時間,群山暗淡了些。那黑影腐蝕的面積越大,似乎整個天地也越發陰沉。到了六點多快七點的時候,坐在郭大娘墳頭上的一家人都陷入了黑暗里,仿佛跌進了漆黑的深淵,不由得想起“四人幫”橫行時,那些逝去的年頭。是的,再也比不上那慘淡的日子里,丟失掉更多的東西了。
  好了,到了七點一刻,雖然有點云彩遮住,月亮開始擺脫那些黑影,發出了一點光彩,正好照在心心那一對既像妞妞,又像伊汝的眼睛上。
  八點半鐘,一輪更加明淨,更加皎洁,也更加佼俏動人的月亮,懸在半天。似水的月光,瀉滿了整個大地,整個山林。心心蹦跳著喊了起來,好像對在地下閉上了雙眼的她奶奶喊道:
  “過去啦!過去啦!月亮又亮堂堂地照著我們啦!”
  是的,在太行山,今夜好月色,明朝准晴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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