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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七


  坐在我面前的這位公主,因為找不到洋酒侍候,奚落我是一個破作家,可她忘了自己,已經是徹底破產的獨立制片人。
  “算了,柔柔,還是少喝點酒,保持哪怕最起碼的清醒,把《血誡》改改,撈回本來再喝也不遲的!”
  她才不肯低這個頭。“我宁肯砸鍋賣鐵,也不服那份輸的。”
  “那你豈不是白白地樹立了一個高大的共產党人形象?”
  她笑了,“如果真打算重新揀起來,也許該琢磨的倒是那個青山蒼松的結局了!”
  “難道你爸的死,給了你藝術創作上一些啟發?”
  “想不到他選擇了誰也想不到的一個死法!小剛那個混蛋,你說他到底有頭腦,還是沒有頭腦?他講的那几句話,真讓我吃惊,那不就是禪么?”
  當時,我悟性低,倒沒有她想到的那种禪机。只是徐祖慈微微地張開了眼睛以后,我也曾職業習慣地設想過,他,如果是我的一篇小說里的主人公的話,下一步,他該怎么辦?說些什么?做些什么?這個故意撞車殺人案的故事該怎樣結束呢?
  可能發生的結局之一:
  徐祖慈被他儿子這番話震動得再也躺不住了,掙扎著坐了起來。
  那雙充滿了失望之情的眼睛,注視著站在床前的半點不知悔意的儿子。而開車撞人的家伙,并不覺得自己有多大的錯,他這個人也不找什么借口,和許多出事的人不一樣,把過錯推諉出去。本來他可以說:“這個混帳侮辱了我姐姐,還有我媽,沖這,我饒不了他!”若這么一說,成為尊嚴的复仇行動,雖敗猶榮。也還可以說:“你們不了解他,我太了解他,他算個什么東西呢?共產党的蛀虫,暴發戶罷了!”那樣,就會是具有政治意義的謀殺?在為党為民除害,小剛還許是英雄呢?
  他不為自己開脫,我想,他也許不懂,不在乎,懶得費神。
  他在開車壓過去的時候,只有一個念頭,老子不高興,就是要壓你,怎么著?興之所至,為所欲為,他要是前前后后想那么仔細,也就不是徐至剛了!他早准備好了,你們有辦法,就替我搪,你們沒辦法,那我跟他們對付,最后頂了天,也不過償命嘛!他想得開,他并不認為活著就多么開心。
  客廳里,難堪地沉默著。
  小剛站了一會,不耐煩了,問他爸:“你不認識我嗎?干嗎這么看!”
  徐祖慈晃著腦袋:“你真是變得我快認不出來了!”
  “我一向如此,你們不是不知道,多少年前,你就封我是你的掘墓人了!我再說一遍,你們操不起心,就別操心!”
  已經從休克狀態中緩轉過來的朱虹,也對她儿子失望了:
  “我們沒讓你去殺人放火——”
  “現在說,是不是晚了點?”
  徐祖慈急了:“你給我站住!”
  “干什么嘛?煩不煩?”他少爺脾气不改,又甩臉子。
  “听著——”徐祖慈一字一句:“如果你還是這家人,如果你還是我的儿子,你該清楚你現在去什么地方,才是你唯一的出路。”
  他冷笑一聲,“你以為我是姐姐嗎?哼,你能下狠心送她坐牢,對不起,我還沒那么傻!再說,你這回甭想再撈到革委會一頂烏紗帽的,別瞎賣力气了。再見吧!老前輩,多保重吧!”
  見儿子揚長欲走,顧不得心絞痛的徐祖慈從床上跳起,從枕頭底下掏出他珍藏的手槍。這支見過血的家伙,在他手里,透出一股殺气。
  “你殺了人,你想一走了之?”
  徐至柔走過去,用她的身体橫在他們父子之間。“你要干什么?爸?”
  “你別管——”他用槍把她撥拉到一邊去。
  走出門的徐至剛倒停下腳步,回過臉來:“姐,你別攔他,讓他打!”
  “不!”徐至柔頂住黑洞洞的槍口:“你要開槍,就沖我吧,小剛是為我干的,沒他的事,唯我是問好了!你放他走——”
  “滾開!”
  “爸!你夠了,你給我算了吧!”柔柔像發威的獅子一樣,朝她老子吼。
  我怎么想不到那個闖了大禍的混蛋,竟有調侃的閒心,他倚在門上,“姐,他大概不會讀過馬克思霧月十八政變那篇文章,歷史的重复,第一次是悲劇,第二次,就是喜劇了,由他鬧吧!”
  徐祖慈把手槍保險栓拉開,那張臉又恢复了一派威嚴,摳著扳机,半點也不是恐嚇。“我要把你們這些孽根都結果了,然后我去見馬克思——”
  也許是急火攻心的結果,話未說完,跌倒在床前地上,一口气沒返上來,頭萎然地歪向一旁,還連接著他身体的監護儀,發出可怕的蜂鳴聲。
  等我們都圍上去的時候,那顯示器上的心髒起伏曲線,已經平平直直了。
  可能發生的結局之二:
  徐祖慈睜開了眼睛,但還沒有力气說話。
  他嘴唇哆動著,似乎要表達什么意思,我分辨不清,只好叫柔柔過來。她扶著休克的朱虹,正給她吸氧,給她撫胸,沒法丟開手,幫不上我的忙。
  她說:“你靠近他一點——”
  我俯身過去,把耳朵貼在他嘴邊,听出了他在斷斷續續地說:“……叫,……叫!”很急,還有點惱怒,那張臉仍舊像過去一樣,為我不能馬上領會他的意圖而發火。
  我告訴柔柔:“你爸好像是在說一個‘叫’字!”
  “你試著問問,他要叫什么?”
  我想了想:“你是叫救護車嗎?”
  不是。
  “你是叫老干部局的人來一趟?”
  不是。
  “那你是要叫朱虹同志嗎?”
  也不是。
  柔柔喊了一嗓子,“是不是叫小剛回來?”
  徐祖慈听見了,朝我點了點頭。我十分詫异地瞧了他一眼,你儿子捅下了天大的漏子,壓了人,撞了車,剛才又足足地奚落挖苦了一頓,損夠了,揚長而去,還要我跑出去叫他,簡直不可理解。
  也可能他要殺了他的儿子?當年,他伏處林下,做梁山好漢的時候,曾經是殺人不眨眼的主。那一臉橫肉,要是發起狠來,絕不手軟的。
  他急切地要我赶快找小剛去,這回他的話,說得比較清晰了。
  我在書房里沒有發現這小子,到他臥室里,看那翻得亂七八糟的樣子,十有八九是走了。連忙出院從胡同往馬路方向追他,半夜三更,月明星稀,這個已經以車代步慣了的年輕人,拎著個皮箱,顯然步履艱難,快走不動了。
  “小剛!”我壓低了嗓門叫他。
  “別管我,求求你們!”這個犯罪的家伙倒不管不顧。
  我快走兩步,攔住了他。“快回去!”
  “我對他們誰也不指望,算了,是死是活,我自己碰大運吧!”夜靜,他的聲音在胡同里,都產生了回音。
  “神經病,你小點聲不行,讓全世界都知道你干了些什么嗎!你爸叫你——”
  他像夜貓子似的笑著,好磣人的。“他找我?”
  我搶過他的手提箱,拉這小王八蛋往回走。“有話到家說——”
  進了客廳,扑過來的是朱虹,抱著她的儿子,又像是快要休克了。“你好狠心,小剛,你可太狠心了,我們沒有對不起你呀……”
  要不是病床上的徐祖慈喊了一聲:“放開他,讓他到我這儿來——”朱虹該是像山洪暴發,要傾訴她為儿子所付出的一切了。盡管老頭子說了話,她忍不住還是絮叨,當媽的容易嘛!
  從小到大,那就不必說了;為他這兩年辦公司,倘不是她費盡心血,他能坐享其成么?可好,一拍屁股,丟下爹媽就走人了,像話嗎?小剛,你不該這樣沒良心的!
  “你給我住嘴!小剛,你過來——”
  徐祖慈炸了,說話倒利落了。
  “你別這樣看著我,又不是不相識!”小剛聳聳肩。
  那玩世不恭的表情,把他姐姐惹惱了。她跳過來,厲聲斥喝著:“你怎么還沒心沒肺哪!你放點正形好不好?”
  “你知道我爸要怎么處置我?”他問他姐。
  徐祖慈歎了口气:“小剛,你穿得整整齊齊到哪儿去?”這時,我才注意到他把自己收拾得衣冠楚楚,他也真讓人啼笑皆非,居然還有閒情逸致開玩笑,反而問他老子,“你猜呢?難道不能這樣自首去?坐牢去?”
  他媽嚇得魂不符体,拖住他,“你不能,小剛,我求你,要抓住典型,重判一下,誰也救不了你!你不是八大少,你爸也比不上那些頂尖儿的大人物……”
  “我真那么傻×啊!會把腦袋伸給你們共產党,對不起,我第一站香港,第二站泰國。想不到隨便玩玩的南美護照,還能起點作用。”說完,還少見他有這副好像剛剛睡醒的精神勁,對他爸說:“對不起啦,爸,當年你能把姐送到牢里去,現在你不行了!第一,你不是那時的你,第二,我也不是那時的姐了!”
  徐祖慈激動地從床上坐起,說不好是痛心呢,還是痛恨?
  “你以為我辦不到嗎?你以為我們共產党拿你這种掘墓人,就沒有辦法了嗎?”
  “你當然可以,只要一個電話,飛机場就敢將我扣下。可你打呀!打電話呀!”徐至剛冷笑一聲,“爸,我認為你應該回歸自然,那樣你才能冷靜些,現實些,那時你送我姐去領教鐵窗滋味,你多少還撈到几根干草,如今,你即使大義滅親,押我上斷頭台,你不但屁毛得不著,還要付五毛錢的子彈費!”
  “你,你……”
  徐祖慈用手指著他的儿子,兩眼一翻,再也說不出話。那囁嚅著的嘴,完全失控地流著涎水。
  “快把氧气推過來!”
  “快給醫院打電話!”
  “快讓机關里來人!”
  要是老頭子那輛專車不被他儿子撞坏,要是小剛不讓他媽把醫生護士攆走,也許不至于這么快就离開這個世界的。
  他最后要對他儿子講些什么,則是個永遠也猜不透的謎了。
  可能發生的結局之三:
  “你給我站住,小剛——”
  徐祖慈費力地睜開了眼,他此刻既無法恨,也無法愛,無法表示任何表情的臉,讓我几乎認不出他來了。
  要是放在他腳一跺,地就亂顫的年代,除了他的“上面”可以指著鼻子批評兩句外,別人永遠只能仰著臉,看他气色行事,根据他的眼神說話。跟他頂過嘴的柔柔結果又怎樣呢?不是硬被攆出了家門,几乎等于斷絕了父女關系。
  那時,他真是神气十足。
  可現在,徐至剛這個差不多像白痴似的家伙,說出這篇著實讓老頭子很下不了台的話后,他連反駁一聲,或者,要個威風,罵一通,也辦不到了。
  相比之下,現在,他更像泄了气的皮球。
  仔細品味,小剛說的,過去不是他自己,現在也仍舊不是他自己,話雖刻毒,听來刺耳,但不能說沒有一點道理。放在十年前,我敢保證,徐至剛這番話,和他姐姐一樣,得罪了老頭子,不會有好日子過。老阿姨身中七彈,救了他一條命,后來又如何呢?翻臉不認人,打入冷宮,活活挫折死了。不就老阿姨那句名言,刺傷了他么?“共產党就是行,硬讓他成了气候!”這話直到今天,還在我耳邊響著。气候气候,也許徐祖慈所以能夠生龍活虎,就是憑的這股气吧?
  徐至剛毫不買帳地朝他父親走來,他媽為他休克在柔柔怀里,他連正眼也不瞧一下。一張嘴,連個正經也沒有:“爸,你有什么最新最高指示?快發表吧!”
  他對他儿子的吊而郎當的態度,只有報之無可奈何的苦笑,一個危在旦夕的重症患者,那笑,那苦笑,那生擠出來的刺心的笑,看上去挺讓人害怕的。
  “你這一走往哪儿去?”
  “爸,你問這不多余嗎?”
  “告訴我,小剛——”
  “反正,我不會到你要我去的那個地方,我沒有姐那么傻,乖乖地束手就擒!”
  他看了柔柔一眼,又把眼睛閉起來了。這個死也不肯認錯的人,恐怕不無內疚,但要他說出一句請原諒,那是這輩子也休想的事了。
  “夠了,小剛!”徐至柔制止住他,說到這里,她的感情也十分激動。“過去的事還說它干嗎?先管眼前吧!得想一個万全之計!”
  “這次玩笑才開得太大,我只好吃不了兜著走啦!”小剛根本不抱希望,笑著奚落他父親,真行,這种時刻,他居然沒心沒肺地笑得出來:“爸,我知道你是愛莫能助!我不怪你,怪我平素把你老人家估計得太高了,所以——”
  “你別說了行不行?小剛,你非要逼死你爸嗎?”朱虹不敢休克了,把徐至剛拽到一邊,要他坐下,以那种高貴階層的优越感激勵儿子。“我就不信,你爸不行,上面還會有更行的人吧?是不是?路總沒有走絕嘛?”
  徐至剛架起二郎腿,恢复了那沒精打采的德行,對一切都不感興趣,只想早一點离開是非之地。“算了算了,你們又不能給我打保票,由我去吧!”
  柔柔說:“你就老實呆著,哪儿也不是你的藏身之處。”
  “姐,那不行,我必須馬上离開國內,先到外面去避一下風頭再看。”
  “這不正好說明你做賊心虛么?”
  “有什么辦法,警方找到小荷包,那婊子肯定會交待出我來,那時候我想溜也溜不掉了,對不起,我得走人了!”他站起來要走。
  “不——”朱虹扑過去抓住他不撒手。“小剛,你走,我也就甭活了!老徐,救救他吧?我求你啦……我不能看他死呀!”她傷心地哭著。
  柔柔先喝住了朱虹:“你能不能消停點?還嫌不添亂嗎?”
  然后問徐至剛:“你往哪儿跑?在國內,通緝,到國外,引渡,就算你命大,逃得過去,從此你也休想出頭露面,那么,他們有你這個儿子和沒有你這個儿子,還不是一樣?”
  徐祖慈又睜開了眼,“扶我起來,柔柔——”
  “你要干什么?爸!你還吸著氧呢!”
  “我給上面打個電話試試,唉!你呀,你呀!”徐祖慈對他這個寶貝儿子也不想說什么了。
  徐至剛還很不耐煩,半點也不感謝:“你要作一點努力的話,我不反對,不過,請你快一些!”
  朱虹連忙把電話机捧了過來,“我給你撥號,找找上面,我不相信,革了一輩子命,最后連一個肯為咱們撐腰的人,也找不到?”
  徐至柔伸手按住話机,“干什么,瘋了嗎?這不等于告訴人家,小剛壓人了么?再說,爸,你有那么大的把握,那些老爺子肯為你賣力气嗎?”
  “那怎么辦?那什么辦?”朱虹急了。
  柔柔認為只有在警匪片里,才出現神探的。“放心,讓他們查去吧!小剛并未在殺人現場留下痕跡,不怕,應該靜觀事態發展,再想對策!”
  “瞞不住,也逃不過的——”徐祖慈對共產党公安部門的效率,是深信不疑的。
  柔柔看法不一,她哼了一聲,“爸,我不相信破案率會百分之百!”
  “小荷包呢?”小剛喊了起來,“你們快點行不行?別耽誤事!”
  “她親眼看你的車從那個混帳王八蛋身上壓過去的嗎?”
  她見她弟弟搖頭,“好了,那婊子根据什么說你殺了人?”
  “姐,你坐過牢,你不怕,我沒坐過牢,我怕。再見吧!”
  徐祖慈終于有气無力地說:“只好求求老領導了!”
  看到丈夫撥的號碼,朱虹興奮了。“對,小剛的名字,還是他起的呢!”她對在場的我們介紹:“他可是一言九鼎的大人物呀!”
  柔柔聳肩,不以為然,小剛漠然,昏昏欲睡。我听到徐祖慈一個勁地為半夜三更吵醒首長,而深感不安,又說到儿子闖禍,檢查自己管教不嚴,始終不触及殺人償命的問題實質,就覺得前景不妙。也許這是他們的談話方式?對方能明白嗎?肯包庇這個罪犯么?
  “怎么樣?”朱虹眼巴巴地在等候佳音。
  挂了電話,已經將体力消耗殆盡的徐祖慈,只說了一句:
  “他說他知道了!”便全靠氧气在支撐了。
  就在約略松一口气的時候,不吉祥的敲門聲響了。
  絕對料想不到,來逮捕徐至剛的几個便衣,正是奉了剛才電話里那位首長的命令,盡量不惊動徐祖慈,裝得若無其事地把徐至剛,請到別的屋子里,銬上帶走了。等我們回到客廳里,這個躺在床上的病人,滾跌在地下,已經咽气好一會了。
  天色微明,醒得最早的麻雀,在院里吱吱喳喳地叫著。
  不知為什么,應該嚎啕大哭的這兩個女人,卻麻木地怔著。我在這個侯門似海的院子里進出,也快半輩子了,還從來沒听到過這群麻雀,如此歡快,如此響亮地啼叫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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