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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朱之正精神抖擻,健步如飛,從背后看,誰也不相信他是五十六,或五十七的人。而且他是那种根本不買染發劑的顧客,一頭黑發,不顯老相。如果是一個糟老頭子的話,說話顛倒,眼神恍惚,腿腳蹣跚,口水直流,哪怕為她杜小棣,或者還為那個鞏杰,做了些什么,甚至為此影響了他的前程,她也未必肯將自己的千金之軀賤賣的。睡一覺,讓毫無戰斗力的老頭子蹂躪一頓,作為報答,不是不可以,但嫁給他,做他的老婆,一天到晚,看那塊干面包,就要考慮考慮的了。
  她早先不認識朱之正,他是因緣時會,從底下單位一步登天的。但色迷迷的郭東林,是老首長了。每次机關舞會,她是盡量躲著的,不是怕他那雙不老實的雙手,在她屁股上摳摳摸摸,而是怕那個盛莉。可為了鞏杰,她既求過有爬灰盛名的郭東林,也求過叫“公用品”的風騷潑辣的女人。她早先也在歌舞團獨唱過,信守美聲唱法,嗷嗷起來,令人渾身直起雞皮疙瘩。
  “盛姐,你幫幫忙吧!鞏杰到底是怎么樣的人,你也不是不清楚。”
  “問題在于這個年輕人,碰在了硬杠杠上,誰也沒法保他,連為他說話,都得吃挂落的呀!”
  當然,郭東林讓朱之正管這起案子,是不是有盛莉“防患于未然”的因素,就不得而知了。但要看郭東林對任何一個別的女人,如今只有垂涎三尺的份儿,決不敢有非分之想的規規矩矩,便知這個挺浪可也挺有板眼的儿媳婦,在某种程度上是能夠操縱控制著她公公的。
  “我給你提一個純粹是女人的建議吧,小棣!”
  “你說吧!”
  “我只是這樣想,也許,我們老郭會把鞏杰這起案子,讓一個姓朱的副手過問的。我只提醒你一句,這個姓朱的二把手,是一個單身漢,還是一個妻子死去多年的老鰥夫。”說到這時,那張濃妝艷抹的臉,流露出一個絕非善類的笑。
  杜小棣雖然不是那么靈气的女孩子,對于這個暗示,是能領會的。
  果然,沒有過了几天,團里的政工干事通知她,領導要找她談話。她問是不是一位姓朱的副部長,那一臉正經的干事,雖然也是女人,但挺反感女人,尤其是漂亮女人,很憎惡地看了她一眼。因為這些跳舞唱歌的姑娘們,和頭頭腦腦過于親密的來往,是讓嚴肅的人搖頭的。尤其像她這樣被認為浪出水來的,跟誰都可以脫褲子上床的公共廁所,不是妖精,也是禍害,更為人所不齒。
  就那身的穿戴,還是春夏之交的季節,是不是也過于裸露了?領口短得連白嫩的乳房都閃出一大塊來,還要怎么一個浪法啊!到烈日炎炎的三伏怎么辦?天体主義,全脫光了?
  她去了。
  杜小棣為自己能夠擺脫這位盤問個沒完沒了的那張寡婦面孔而感到輕松。她有經驗,越是上年紀的老先生,對年輕美貌的女孩子,越是好說話些。尤其你不要怕長痱子,挨靠得他緊一點,發發嗲,纏住不放的話,不至于太讓他為難的要求,通常都會滿足你的。
  誰知請她在他對面坐下的這個朱之正,根本不是老頭,至少看不出是個老頭,很精神,很有一點气概的。在這個年齡段上的男人,就像曲大娘家果園里的秋天,那些挂在枝頭已經成熟了的紅玉或者國光苹果一樣,分不出早和晚,先熟和后熟的。你說他四十多歲可以,五十來歲也可以。她還注意到,他穿的那身T恤衫,和胳膊上的那塊表,是國內難買到的名牌貨;杜小棣全部學問表現在購物上,這對她來說,是很容易判斷的。后來當然就知道了,這是他在美國的女儿,經常孝敬他的東西,他只有那么一個女儿,在那儿嫁了一個挺有錢的台灣博士,兩口子不是在大通銀行,就在美洲第一銀行,是部門業務主管,根本是不打算回來的了。
  “請坐吧!”
  他的工作秘書是個姿色端正的職業婦女,給她倒杯茶來,就退出去了。那臨走時一瞥的眼神,杜小棣能懂得什么叫做蔑視,誰讓她是一個名聲不佳的女人,而且還是一個在審查中的案犯的未婚妻呢?
  然后,她就哭了。他雖然嚴肅,態度卻還溫和,話說得很重,口气倒也不那么劍拔弩張。不知怎么回事,他給她留下一种可靠感,信賴感,因為大部分男人,都是程度不同的色鬼,而那些怀有性侵犯意圖的男人,眼睛里的欲焰,是無法遏制的,而作為像她這樣的女人,恰恰又是最敏感的。也許她在這個人的目光中未曾發現不軌的企圖,所以把盛莉明目張膽的教唆和自己也習慣了賣弄風情的手段,全部放棄了。
  杜小棣想起那張政工干事的寡婦面孔,她不明白,難道我和鞏杰談過戀愛,也是罪么?我怎么啦?我招誰惹誰啦?她打算告訴他,別瞎費力气了,她是鞏杰的朋友,好朋友,上過床,睡過覺的朋友,但和他發生的那些事毫無關聯,錄相里有我不錯,但我只是站在那儿傻听罷了。
  朱之正端詳著她。
  她發現他的那雙眼睛,不像有的男人,喜歡把目光停留在女人身上那些敏感的部位。她憤慨地說:“有些人對把我拖進這樁案子里來感興趣,就由于是可以消遣我,如果換個人,他們連問都不會問的。”
  “那是為什么呢?”
  “我也不知道,好多人干嘛那么恨我——”她不夠伶牙利齒,表達不出以下這個意思:有的女人,她全部的幸与不幸,都是和她長得漂亮分不開的。
  “你冷靜一下,你先喝口水——”他很禮貌,也很威嚴。
  因為她确實不知道鞏杰到底背著她干了些什么?可別人認為,她要不知道詳情,太陽從西邊出來。誰能相信,馬上就要成為,其實已經成為鞏杰妻子的人,會不了解自己丈夫的蛛絲馬跡?會提供不出一點點他的反動言行?哪怕一句?
  政工干事問過:“你們兩個,一天到晚,除了那個,還是那個?”
  她反過來問那張寡婦面孔:“你說呢?一男一女在一起,要不那個,還能做什么?”
  杜小棣一點也不是黑色幽默,她就是這樣一個追求快樂的女孩子。所以鞏杰只把她當作一個拿得出手的漂亮女孩。一道甜點,一塊棒糖,一條圍巾,一把名牌的网球拍,僅此而已。
  其實在心目中,卻是把她看成是一個藝術品位、愛好、情趣都不高的,只懂得玩耍快樂,購物啊消費啊的女人。尤其是缺乏頭腦,缺乏思想,使他失望,一談到比較嚴肅些的話題,她就不是對手。他宁可和那位研究中國少數民族藝術的,對蜡染崇拜得五体投地的瑪蒂,促膝長談,不分昏夜,也不知有多少共同語言,說也說不完。
  何況鞏杰出事的那些日子,也是瑪蒂從美國來中國的時候,她經常在太平洋上飛來飛去的。那時他陪著逛北京,在一起的机會較多,而杜小棣千真万确隨一個野路子模特隊到外地走穴,賺土老帽的錢了呢!
  關于她和鞏杰以及這個外國姑娘間的這些長長短短,她當然不會對朱之正講。
  不過,她覺得他好像能猜出什么似的,因為他指出:“按理,別人這樣想也是正常,既然你們如此要好,非同一般的關系,你就多少能了解一點;否則,鞏杰竟連什么都不想告訴你,那怎么談得上親密呢?”
  ——“這當然也是呆話,難道夫妻就不可以保留一塊只有自己才能進入的天地嘛?”后來他們結合了,明白了,“男人和女人組合在一起的那种感情,不僅僅一种模式,可以允許有各式各樣的。要統統是海枯石爛的話,那也怪可怕的。照書本去念的模范愛情,像蒸溜過的水,是沒有什么味的。”
  天天打架,不是好夫妻,一輩子沒紅過一次臉,難道能算是好夫妻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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