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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知誰說過,沒有一個人,能把這個楊揚說清楚。
  知子莫如其父,楊棟說他是叛逆,他爸的繼任者,現部長老田,按网絡系統查,他應該叫他“uncle”,是他繼母的表親,可能受賈若冰的影響,說他是個扶不上去的天子。司長彭克的評价,只有兩個字,“色鬼”。至于他的繼母,話就更刻薄了,我們家這位寶貝,其實是個畸形儿,別看他讀了碩士,不過是這部分智力成長了,而其他方面,還基本是弱智,尚未成熟。
  楊揚和他這個繼母不過話,而且也不和他父母一塊生活。
  他不想沾他老子的光,也不愿吃他老子的挂落。楊棟當走資派那陣,他沒少受牽連。所以他從小學起就住校,宁可离污濁的官場遠些,實際上他等于是個無家的孤儿。對他繼母這番議論的反映,一笑而已。“她干嗎不說我是個怪胎呢?”
  有人問:“那你這個怪胎,認為誰對你的評价,更接近你呢?”
  他想了想,“也許只有黎芬說的,多少接近事實。”
  “她說你什么?”
  他不回答。
  好事者去問過黎芬,“你怎么評价楊揚的,能讓他叫好?”
  她說她想不起來了。這個電腦女人會想不起來?鬼也不信。
  一個不說,一個不講,于是楊揚這個共產雅皮士的評語,就成了他倆心照不宣的秘密。這兩個人,也挺有些讓人莫名其妙的地方。他少爺脾气,大手大腳慣了,花起錢來不那么計划的,口袋沒錢了,就只找她借;她呢,經常出國,往回打電話時,公事不找她的副主任劉虹,私事不找她的先生謝子軍,只找他轉達。楊揚有兩個BP机,一個號碼是大家都曉得的,另一個的號碼,只有黎芬知道。很怪,也很弄不清楚是咋回事?后來,大家也想開了,這本是一個糊涂著的世界,不知道,不明白,不了解的事情多了去了,干嘛非要一清二楚呢?所以,唯有他敢跑到核算中心來蠱惑那個小姑娘。別人,這大机關里快樂的光棍漢豈止他一個,誰也沒有膽子推開中心的門的,哪怕開著,探下頭,都需要勇气掂量一下,黎芬可不是好惹的。
  楊揚是個例外,那時,吳月剛上班不多久,這位守護神就關心起這張光艷照人的面孔來了。
  “你真漂亮!”
  她第一面見他,不知他是老几?是流氓?見大家對他很客气,主任甚至親切地叫他“楊子”,大概不是流氓,可怎么有點輕浮,不那么正經八百的呢?還送她一瓶香水,她不接受,“對不起,我有事——”她站起來要走開。
  “別走,听我說,小姐,憑你這張臉,應該去拍電影,應該去做模特儿,哪怕做公關小姐,哪怕去外企做白領麗人,也比在這里做練習生強。”吳月對他的建議,直晃腦袋,她很難接受才第一次見面,就對她的前途發表感想的人。當時有個女孩子對她耳語,他就是這么一個德行,但他不是一個色情狂,你放心好了,他送你什么,你照收不誤,不要白不要。但她還是禁不住詫异,你是誰?我認識你嘛?你憑什么這樣關心我?我請你給我做參謀了嘛?
  她父母所以托人求到謝子軍,謝子軍又求到自己的太太,在這個部机關里,謀一份在計算机房里的工作,第一,出國机會多,第二,工資福利高,第三,掌握一門高新技術,第四,那就是做父母的和這個小姐的盤算,在這里找個對象,哪怕隨便撿一個,也比小胡同里、大雜院里上層次,上等級。所以,當她帶著楊揚回家,和她父母解釋為什么要參加選美,而選美与拋頭露面,与邪門歪道是兩回事時,那老兩口已不甚關心選美,而更注意這個年輕人的前部長儿子、碩士、高工這些附加因素。
  等他告辭走了以后,對這位酷哥的面容,究竟是方臉還是圓臉,都無一點印象。不過,很快兩口子觀點取得一致,小白臉,不安好心眼,男人,只要有本事,好看不好看,不在話下。弄得送客回家的吳月好窘好窘,“干嗎呀,你們——”
  但是楊揚來到她家,似乎等于一次新聞發布會,全家,包括她自己,包括那大雜院里的全体公民,突然都意識到不僅僅是選美,還有比選美更重要的信息。
  那晚,吳月做了一次很荒唐的夢,羞死了,說都沒法說。
  盡管离春天還遠,但第一只燕子在天邊出現,就意味著是春天將要到來的信號。“少女怀春,吉士誘之”,吳月的父母不得不當回事,不得不了解未婚夫的一些詳情,不得不求到認識的朋友,找到謝子軍,請他了解一下楊揚。一下子提出了一打問題:為什么三十七八,不找對象?是不是同性戀?是不是生理有缺憾?是不是有什么前科?是不是人品成問題?
  謝子軍是個稀里馬哈的文化人,他只記得三樣東西,圍棋,麻將,和好酒,委托人再三說,悄悄的,打槍的不要,秘密打听一下就行了。他才懶得折騰,于是,把問題扔給了他老婆。
  她一怔,“你說什么?”
  “這都是中國人的毛病,一來就內查外調。又不是發展党員,沒這樣挑女婿的。”“那非把女儿推銷給他不可了?”黎芬的話里,好像兌進了二兩陳醋。
  “屁,看中部長的儿子,但又怕他搞同性戀?”
  黎芬樂了。“同性戀是不會的,這么說吧,他是騎士,但不是處男;他爹媽是高干,但他們不來往;他應該很能干,但不好好干;他看起來不大像是個好人的樣子,但他實際卻絕不是一個坏人;他比較喜歡漂亮女人,但很少見他專一于哪個女孩子。他——”她還可以說許多,被她丈夫止住了。
  “你讓我怎么回答人家?”
  “是你問我的,我告訴了你,你愿意怎么對人家講,就不是我的事了!”她心里不怎么痛快,這小丫頭,一來不僅抓撓女婿,而且一下子逮住了大魚。她明白,她不該心煩,可她是女人,這是沒有辦法的事。
  第二天,她在上班的路上,碰見了楊揚騎著他那輛本田牌摩托車,載著吳月,風馳電掣地從她身邊駛了過去,那女孩飄拂著的白紗巾,伴隨著那銀鈴似的笑聲,一閃而過。她知道,是為選美到電視台去拍樣片的,但一想到她先生突然向她打听的情況,由不得想,也許楊揚真是打這個小丫頭的主意。
  應該說,她自信懂得這個年輕人的品味,他,也許并不是特別愿意同成熟的女性打交道,但他對于幼稚淺薄的小姑娘,興趣好像不大。調劑一下气氛,或有可能,但讓他更多的達到全身心的投入,恐怕就未必了。和他對話的人,沒點品味,他都不屑搭理的。可也說不定,這個月亮出眾的姿色已經擄住了他的心。机關里,這位面值最高的未婚夫,像游蕩飄泊得太久的小舟,終于不耐煩了,落帆系舟,要把愛情的纜繩拴在這個一笑兩個酒渦的女孩身上嗎?
  “討厭——”她忍不住從嘴里冒出這兩個字。
  走進她的辦公室,她的副手對她說,“你气色不錯!”
  “是嗎?”她不相信她在這种坏心情下,臉上會出現和風煦陽的春天。她太了解劉虹了,是個舌尖蘸著糖說話的伶俐小媳婦。不知她有沒有妯娌?可以設想,她大概最討公婆歡心。
  “彭老總召開了一個會,傳達部務會議精神,是班子問題,你該了解?”
  “是這樣。”
  她對人事安排,不感興趣。她認為這是人治社會体系中,那些官僚們手中的最能降服人的一張王牌,不過,進入知識爆炸時期,在技術密集部門,其效能就變得有限。所以,不屬于她這一方土地上的事情,她采取聞而不問的政策。
  “吳月去電視台,說你知道的。”
  她不但知道,還親眼看到她在摩托車上那份眉飛色舞的樣子。“看來這位小姐選上,還是選不上,恐怕再也踏不下心,在我們這儿工作。我要的是一把拿起來的好手,不是擺擺樣子的禮儀小姐!”
  核算中心里大多數人,和她的看法不盡相同。有一個禮儀小姐,放在辦公室里,不也很賞心悅目嘛!正如屋子里擺一盆鮮花,令人心曠神怡一樣。工作能力差點,大家多伸一把手,也把她欠缺的補上來了!
  其實,黎芬挺新派,挺開放的,不死板,不別扭,如果不是部里不讓她帶這個頭,她是打算試驗現在歐美實行的彈性工作時間制。而且她也不習慣官僚体制中的人身依附、拉幫結伙那一套,不以個人好惡,不以對自己忠誠与否來用人。這一次,這位大主任,一反常態,對擁護吳月的群眾輿論,大皺眉頭。我不是弄一個女孩子來給大家調劑空气的,我要的是一個工作人員。
  多別扭!
  大家覺得奇怪,因為她反常,這位小姐是你弄來的,你現在又不感興趣。后來,大家也不奇怪了。慢慢明白這位女机器人,終究還是一個女人,逃脫不掉女人的本性。吳月攝人魂魄的美麗,奪走了往常人們對于主任的注意力。
  “早先,你是頂尖的,現在,你還是頂尖的,我們始終向你致敬,不是嗎?”
  黎芬大笑,“我可不是藝術品,你別高抬我。‘本田’!”有時叫他這個日本人姓氏,不等于他就是日本人,不過,有一輛“本田”牌摩托罷了。她明白楊揚當著大家的面說這句話的用意,“你別替我作這种精神分析,你還不如到中心來,不但有我這樣頂尖的,還有比我更頂尖的呢?”
  楊揚舉起雙手:“老姐,咱們免談行不行?”他怕來這儿,因為這里是官場爭奪戰的要地,第一,高科技,第二,高收入,第三,高知名度,第四,高台階,很容易往上爬。黎芬要不是有后台,早被人咬得遍体鱗傷了。
  他在大學的碩士論文,就是計算机网絡系統的拓扑學運用。學成回來后,中心事業正如日中天地擴展,黎芬一年之中,越洋飛行十次不止,忙得四腳朝天。好几次要把他調到核算中心,他婉拒了。“老姐,我可以來幫忙,但我這個性格,不适宜長久呆在你那個數字的沙漠里!”
  “你不是這個原因!”
  “是這樣,我不瞞你,這儿終久不會太平的。”
  “胡說。”
  “但愿我是在瞎說八道,老姐,我想离得遠一點。”
  “你真渾透了,你怎么能這樣消极?”
  對這個強按牛頭不飲水的家伙,前部長為他气出了心髒病,老田,當時還是副部長,勸她:“黎芬,算了,他是扶不上去的天子!”而司長彭克,暗中得意這個局面,楊揚若到核算中心,那么,黎芬就要坐到他的位置上來。楊揚不來,肥水不流外人田,這個女机器人,不會放心把中心交給一個她不信任、不胜任的人手中。
  “真糟糕!”彭克做出遺憾万分的樣子。
  她也真不夠客气,給他講了農夫帶著狐狸和雞,以及一袋米過河的故事。老總除了政治嗅覺异常靈敏外,其他方面,通常是智商不高的。但如此,几十年的官,也當過來了。這道智力測驗題,他竟掰弄半天,也沒過得河去。反正他懂得一點,那位花花公子一褪套,黎芬的戲就唱不成。黎芬是個想做到,無不能做到的女机器人,但獨有對這個楊揚,她一手栽培起來的高工,無計可施。她不好硬行調動,傷了感情,只好等待他覺悟。
  也許楊揚真是個藝術愛好者,對于當官什么的,不從心里感到興趣。尤其厭惡官場斗爭,他父親一生雖然沒有垮台,但那戰戰兢兢如履薄冰的日子,使他恐懼至今。于是,黎芬也能理解他為什么愛好一切美的東西,尤其喜歡漂亮的女人的原因了。從幼年起,這种官場的險風惡浪,嚇得他只有往這個避風港里逃。
  當“月亮”還沒有升起來的時候,這個共產雅皮士,是挺被她這不一般的成熟女人所吸引的。盡管現在,月亮有她年輕的优勢,一個四十出頭的女人,是無法和還不到二十歲的小姑娘爭高低的。但黎芬是懂得營造自身的魅力的女人,始終保持她的丰采。春天固然美不胜收,金黃色的秋天,成熟和收獲的季節,不也同樣令人陶醉么?
  按照這位業余美術家的評价,吳月的美,是現代的,又是古典的,是東方的,又是西方的。“你不覺得那小女孩的鼻梁,很有些古希腊的風韻嗎?”
  “得了,‘本田’!”黎芬打斷了他:“她不是維納斯!”
  上帝對吳月太偏心,給了她無可挑剔的美。她也承認,這個練習生,确實受端詳。眉毛,鼻子,眼睛,嘴巴,簡直挑不出什么缺點。身材,個頭,皮膚,手腳,都生得那么恰到好處。更甭說腰、胸、臀三圍,如何的合乎標准,連頭發也像烏云,像瀑布,絕對可以去做香波的廣告。
  但是,黎芬提醒這位藝術愛好者,“女人,不僅僅是觀賞動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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