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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九章 賞奇士莫愁嫁立夫 怀骨肉陳媽尋愛子


  現在莫愁正由姐姐木蘭幫助,細心計划自己的婚禮。她要在北京飯店舉行結婚,但是還要舊式的婚禮,也要舊式家中的洞房。新娘穿白色結婚禮服,蒙新娘面紗,她要立夫穿西服,紅玉德森和愛蓮做伴娘,素同和阿非做伴郎,阿滿做花女,麗蓮擔任彈《婚禮進行曲》。紅玉緊張得跟新娘是自己一樣。那一天,她在大庭廣眾之中,真是艷麗照人,引得好多人談論她和阿非。婚禮之后,一對新人在北京飯店一個套房過夜。新娘不久就偕同丈夫赴日本,新郎立夫就在日本讀書。
  立夫原想到英國去,但是姚太太身体已經很坏。商量了好久,大姐二姐決定莫愁不應當走那么遠。因為每次她說到外國,母親就哭,說她自己已經沒有多少日子可活。身体軟弱得厲害,看來實在可怜,最后莫愁只好讓步,不到英國去,到日本,較為近便。
  莫愁未嫁之時,是她照顧母親吃飯吃藥,到了晚上,必得一個女仆睡在屋里陪著她母親。事情是這樣。有一次,姚太太听說有一個頂香的仙婆,能夠招請亡魂,由亡魂附体說話。她坐著馬車去看那位仙婆,沒料到回家之后病情越發沉重,于是在銀屏靈牌前燒香。那個仙婆,像平常頂香時一樣,并不知道主顧的姓名家庭等情形,居然能稱名道姓。姚太太原想招他儿子体仁的魂靈說話,結果來的是銀屏,并且笑著叫了一聲“太太”。姚太太想赶緊中止,但是仙婆已經有陰魂附体,不省人事,仍然繼續說下去。她說話的樣子和一嘴的杭州口音,簡直完全像銀屏,姚太太一惊非小。銀屏命令她對她的儿子博雅妥善照顧,因為將來長大之后,會成為要人。姚太太懇求她說:“你可怜我這個老婆子吧。我起誓當初并不是想害你。我只是讓我儿子跟你一起過得稱心如意呀。”銀屏的靈魂說:“不用擔心。他現在和我在一塊儿。因為我在陰間孤單寂寞,閻王爺可怜我讓我變了一匹母馬,把他帶回來了。”
  “你知道我還活多久哇?”
  “太太,這個我不知道。不過我听見一個鬼說在你死前,這家里要先死一個人。隨后才輪到你。”
  “姚太太几乎昏了過去,回到家里,躺到床上,躺了几個禮拜。從那次之后,她的病情越發沉重。她請尼姑為她念經,自己上廟去燒香拜佛。雖然姚先生不相信這等事,他還是不加阻撓。姚太太現在很少想今生,而是想死后,結果她變得非常虔誠,非常慈善。雖然住在這座王府花園儿里,并不快樂。
  立夫到日本留學所用的錢,是莫愁的嫁妝里拿出來的。事實上,結婚的費用是姚家出的。立夫的儲蓄僅足供辦一次節省的普通喜事,而且他不喜歡舖張,但是木蘭和別人都認為這樣舖張辦,對她妹妹才算公道。
  莫愁為人重實際。談到嫁妝時,她說她用不著很多東西,宁可折成現金。她父親當時手下現金并不多,但是說要給她壹万大洋,此外,婚禮也要用數千元。
  木蘭說:“爸爸,您怎么能這樣儿呢?我當時有五万塊錢的嫁妝。立夫哥和妹妹倆人還要出國念几年書呢。”她父親回答說:“立夫沒有什么問題。莫愁也比你節省。你妹妹花一千塊錢,比你花兩千塊錢做的事還多。你那次婚禮我是拿錢花著玩儿的。”
  木蘭說:“那就不公平了!”
  結果是,父親給了莫愁一万五千現金,還有在杭州值五千塊錢的一家茶庄,還有值几千塊錢的嫁妝,婚禮的費用還在外,一共大概是三万大洋。莫愁是滿意了。她用一分現款,胜似兩分珠寶古玩的价值。
  立夫和他母親現在住著馬大人胡同莫愁家的舊房子。新房是木蘭姐妹童年時所住的。莫愁和立夫現在已經非常熟悉,所以她和木蘭一同去布置新房。床是個老床,雕刻著花儿,上了漆,四角儿有立柱,床上有櫥子抽屜。床頭第三道欄杆有一點儿松動。木蘭還記得她在小孩子時曾經多少次用手旋轉著玩耍。她站在床前,徘徊在床頭的抽屜前面,床頭上彩漆著兩只鴛鴦,當年童稚的想象中,兩只鴛鴦引起何等的喜悅。她記得訂婚那天晚上,莫愁在另一張床上睡得好甜,而她自己輾轉反側,不能入睡,她覺得莫愁比她有福气。現在她的預言應驗了。
  傅增湘先生現在正住在北京,新近接任了監察委員職務,這是由天津的隱遁生活又出山擔任了公職,在民國成立迄至最近,他一直家居整編古籍。在莫愁的婚禮前后,傅氏夫婦都极力忙著張羅籌備,而且傅先生在婚禮時充任證婚人。他答應了立夫的請求,送給新婚夫婦一副對聯,挂在新房里,留做紀念。出乎傅先生的預料,莫愁說:“傅老伯,您寫這副對聯儿好不好:
  ‘乾坤諧好
  鸞鳳和鳴。’”
  傅先生問:“干什么寫這种陳俗老套儿呢?”
  莫愁說:“我就要這樣儿。雖然難免陳俗,但是文字也不坏呀。”
  結婚之后,莫愁和立夫在新布置好的家中住了些日子,然后啟程赴日本。前面說過,那房子是莫愁在里面長大的!而今所不同者,她現在是里面的女主人了。那房子的每一塊磚,每一個台階,每一個角落,她都熟悉。并且在這棟大房子里,她丈夫,婆婆,環儿,都住在一起,過小家庭的日子,簡直是太理想了。馮舅爺,舅媽住在西南院儿,以前是姚先生的書齋。
  自從紅玉和莫愁在花園里長談之后,紅玉對莫愁的愛,完全成為成年人有思想的深厚的愛,她倆說的要韜光養晦,不要聰明外露,真是肺腑之言。有一天,紅玉對莫愁說:“說到性急,我想立夫是跟我一樣。他也是好胜。三姐,他有你能來教導他,他多么有福气呀!”立夫已經和紅玉很熟識了。一天,立夫對莫愁說了一句怪話:“宇宙之中,應當有六行,不只是五行。紅玉應屬于玉。她由皮到骨都是玉的,純洁,高傲,堅硬,脆弱易碎。”莫愁說:“身為玉質,有利也有弊。玉永遠不受污染,并且硬而脆。但是最精美的玉應當發柔和之光。你看她硬是不肯討我父母的歡心,是不是?”
  立夫回答說:“她是絕對以真面目示人,可是,我還是佩服她這一方面。”誠然,在立夫和莫愁的影響之下,紅玉已經學會了克制自己,較為成熟,漸漸懂得反省了。
  馮舅媽非常喜愛立夫對她的態度,那么親切自然。馮舅媽是在舊家庭气氛中長大,自己一言一行,非常謹慎。在和姚太太相處這些年,雖然雙方關系那么近,那么熟,她從來沒有一點儿越禮之處。
  但是和立夫家住在一所宅子里,情形就完全不同了。那种情形可意會而不可言傳,她自己也不懂。立夫顯然是視一切傳統規矩為無物,可是仍然和他們和諧相處,不管多么熟,絕無低賤下流之處。立夫的母親常因為她儿子不守禮法,特別向馮太太道歉。風度好,和別的東西一樣,全是屬于精神方面的。雖然立夫蔑視一切禮法,但風度絕不下流。他只是以自然出之。所以這兩家能和睦相處,彼此敬愛。
  實際上,立夫頗受他岳丈影響,對于孔教,他是蔑棄那些繁文縟節的。姚先生叫他讀《老子》《庄子》,《老子》書中最使他心折的是下一段:
  故失道而后德,失德而后仁,失仁而后義,失義而后禮。夫禮者,忠信之薄,而亂之首。前識者,道之華,而愚之始。是以大丈夫處其厚,不居其薄,處其實,不居其華,故去彼取此。
  在家度蜜月,莫愁很快樂,快樂得几乎都不愿离開家,而想永遠定居下來,一直管理她心愛的家庭日常的事務。她沒有去看看日本,或是看別的國家的欲望。在婚結后的頭一個月,立夫發現了完全使他吃惊的事。他以前也是和女人一起生活,他母親,他妹妹環儿,但是現在生平第一次看到女人的特點,為人妻者的特點,看到莫愁這個女性的身段儿。莫愁毫無疑問,自然認為這是她的家,只有她,沒有別人來治理。她似乎,對吩咐廚子做什么菜,什么飯,注意洗衣裳,哪些是要預備洗的,哪些是已然洗好的,每天早晨在花瓶里插花儿,帶著針笸籮,坐在自己屋里有陽光的牆角儿,做針線活——對這些事,她有不可以言喻的喜悅,這是天性,是深厚的女性的特點。這樣的生活是宁靜平和,是莫愁在塵俗生活里的美夢。這個美夢就是清洁整齊條理井然的家。這樣的家,立夫不知不覺中得到了。
  立夫改穿西服舉行婚禮。然后穿著西服到國外留學,引起了很重大的后果。這樣一來,他的衣裳櫥子弄亂了。他過去一向自己管自己,自己的衣物自己留心。現在,他的襯衫,他的領帶,扣子,手絹儿,襪子,都不知到哪儿去找了,自己覺得毫無辦法。莫愁替他決定,替他決定衣裳應當放在何處。在裝進箱子,打開箱子取出時,有時還要改變處所。立夫找一雙襪子穿時,常會急躁,這時莫愁就微笑說:“慢來慢來。”自己去替他找出襪子來。襪子往往聞著有樟腦丸的味道。立夫以前從來沒看見那种東西。樟腦丸是立夫這位年輕的妻子喜愛的東西,她喜歡多用。比如大箱子里,衣箱里,衣櫥里。她把樟腦丸裝在小口袋里,各處挂各處藏。
  此外立夫的鞋,莫愁更注意。自從体仁買了外國皮鞋預備出國之后,莫愁知道外國鞋應當是什么樣子。結婚以前,她和木蘭一同和立夫去鞋店看,決定了鞋的式樣儿和皮子的种類,才給立夫買的。現在婚后,莫愁覺得那几雙鞋不滿意,一天帶著立夫到鞋店,花了一百二十五塊錢惊人的高价,給立夫買了三雙鞋。
  立夫說:“你父親說你花錢節省。我才不信。”在赴日本去的航海途中,莫愁,青春貌美,派頭儿摩登,給立夫結交了許多朋友。若是立夫一個人旅行,他是無法辦到的。有一次,立夫獨自坐在甲板上的椅子里,心里想了下列几件事:
  自己的衣裳無法管理了。
  他已然知道女人的衣裳必須折疊在特別的包袱里,而且在翻箱子時,誰也不能去碰。
  莫愁有好多素色的綢子包袱。
  一切衣裳都有樟腦味道。
  鞋成了男子人品的基礎。
  咬指甲是坏習慣。
  上汽車時,男人先上算是失禮。
  現代對女人的表示敬意,是男士厭煩的事。
  最后,他深信,不管怎么說,這些事沒有什么重要。他深信他愛莫愁,但是并不了解女人。
  后來,立夫又知道了一件事。那就是:莫愁像一個水母,總是粘著他,包圍著他,不肯放開他。像水母一樣,她富有彈性,极其柔軟,常改變其外形,以适應他的愿望,适應他的任性,這樣之下,就保衛了他,免遭外界的傷害。莫愁那無限的耐性,百依百隨,完全不顧自己,真是使他惊歎。莫愁一心所想,一身所行的,就是為了他的舒适,為了他的幸福。他覺得,莫愁這個女人,若算個賭注的話,這個賭注是完全投在他身上,完全投在他的前途上了。
  立夫,本來會成為一個孤獨的書呆子,本來會以与草木,鳥獸,農夫,樵叟相處為樂,而不喜居于城市的;并且會對富有之家有反感,但是如今卻有一個富足美滿的家,有一個穩健實際的妻子,精于規划善理家事。這些都硬是送上門來,不求而至。他始終不習慣于富有之家的生活,他覺得自己腐化了。他并沒有真正仇視朱門富戶的生活,因為他在過去生活上一直順遂,但是他卻一直對童年時他家所不屬于的那個富有的階級,保持鄙視的態度。這种態度最好的表現莫過于他藐視飯桌上的禮貌規矩,厭惡在宴席開始前的洗手梳頭,他不肯改正當眾咬指甲的習慣,還有別的粗野不夠斯文的地方。
  這些,他妻子一直极力想予以矯正,求其文雅。
  莫愁常說:“不要把手放在褲子口袋里。”
  他會反問:“為什么不要?”
  “不斯文,不高雅。”
  “為什么?”
  “不為什么。就是不高雅。”
  他還是不服,又繼續爭論說:“你若不能舉出令人心服的理由,你就不能改變我雙手放在褲口袋里的習慣。你辦不到。
  你沒理,我有理。”
  話雖如此,因為是莫愁的意思,他又愛莫愁,他漸漸不把手插在褲兜儿里了。莫愁,眼睛雪亮,知道何時讓步,但是永遠有耐性等待,伺机進言。立夫脾气火爆,反抗性极強,賢慧的莫愁完全清楚,督促勸導他改正,用的力量适可而止,以不逼上梁山為度。因為莫愁有耐性,可以等待。每一次莫愁讓步,立夫就知道他又被擊敗一次。莫愁越了解他,越相信只要不把他逼反,叫他干什么,最后他一定會照辦,她漸漸使立夫變得切合自己的心意。
  立夫現在花的是莫愁的嫁妝錢,他對錢完全不在意,而莫愁卻節省金錢。可是在結婚后一年之中,莫愁沒有一次使立夫感覺到他花的是莫愁的錢,因為倆人相信他們是一而二,二而一的。立夫終于感覺到娶個富家之女究竟不坏。有一次,他對莫愁說:“我若是經亞,我會立刻和素云离婚的。”他的意思是,莫愁和素云大不相同,他很賞識莫愁,真正愛她,不過他覺得這樣分明對莫愁恭維,是根本不必要的。所以莫愁雖然拿錢幫助立夫,可從來沒有得到他分明的贊賞,也沒听他說過感謝的話。
  因為莫愁高度的智慧使立夫日子過得那么舒适,立夫有時候儿覺得自己愚蠢,不過卻愚蠢得很高明,很出色。莫愁成熟,偏偏立夫不成熟。所以立夫就越來越接受莫愁對事對人的看法,接受莫愁的忠告,不重視自己的推理,佩服莫愁的通曉人情世故。他對莫愁极其高看,极其珍愛,覺得莫愁永遠堅強而可靠,猶如大地一樣。
  可是,在他心靈的深處,記得自己是窮人之子,頗以此為榮,頗以自己的獨立自主的硬性為榮。他恨富人的態度,恨那些社交界名女人的以金錢地位論身价,就如同素云一樣;也恨政客的奸詐邪惡而貌似正人君子,正如怀瑜那樣。他的此等憎惡厭恨,是畢生難改的。
  立夫和莫愁到了日本京都才一個半月,就接到木蘭一封信,說母親病危,已經不能說話。第二封信是珊瑚寫的。莫愁打算立即回北京,當然她也不愿离開立夫。她必須回去,因為似乎是理所當然。再者過去几年之中,每逢母親生病,總是由她伺候,她實在不能把照顧母親這件事交給珊瑚、木蘭,或是別人,是非她自己不可的。
  這一回國,可就大大改變了她和立夫的計划,她也不知道何時再回到立夫身邊。立夫說他能照顧自己,莫愁當然也相信,可是立夫這時才忽然体會出來平日是多么事事倚賴這位年輕的妻子。莫愁說她若不能离開家再赴日本團聚,立夫就在暑假回去。
  分手之時,莫愁掉下了眼淚,因為她情不自禁。她最后說的話是:“自己多保重,要吃好,不要圖省錢。若是用錢,隨時寫信告訴我。”
  到了家,看見母親确是病得很重。母親用手指自己的嗓子,又指莫愁的胸膛,不能說話,看來真可怜。找素同看過,全身檢查了一遍,但是他說不出是什么毛病。仆人們都認為她碰見了鬼。必然是銀屏。体仁咒他母親的話,現在應驗了。現在姚太太不准銀屏的儿子博雅接近她。雖然是她真正的孫子,她好像是怕他。這個小孩子听人說他母親是鬼,他勃然大怒,不管誰那么說,他一定极力為他母親辯護。他已經知道他是姚家的長孫,也是這花園巨第將來的主人。他打算將來做個偉人,給母親爭光,好把母親的遺像擺在忠敏堂的正中祭祀。他恨他的祖母。這种想法,常使如此一個小孩子態度很嚴肅。
  現在兩個女儿已經出嫁,母親又生病,大花園子也顯得冷落凄涼。這所大宅子至少有十個院子,姚家還沒有足夠的人住一半房子。所以決定把馬大人胡同的舊宅子租出去,馮舅爺家和立夫的母親就搬到這王府來住。搬過來之后,莫愁的職責就分而為二,一邊儿照顧母親,一邊儿伺候婆婆,但是她住的院子靠近母親的住處,立夫的母親和女儿環儿單住一個院子。姚先生和阿非住在自省堂。紅玉住的院子在莫愁的院子的前面。兩個院子中間有一道白牆,牆上有花格子窗子,倆人能隔著窗子說話,于是友誼日形深厚。
  在立夫暑假回北京的初夏,莫愁生下了一個男孩子。當時難產,二十個鐘頭才生下來。家里原先決定讓莫愁在家生產,比到醫院去方便,但是几乎送了命。臨盆之前,木蘭來家照顧,莫愁難產時,她正在家中。在緊張的時刻,她有几次覺得莫愁太費力气,所以一直在爐子上炖著高麗參,用以補莫愁的元气。后來生了下來,万幸母子均安,但是莫愁的臉像一張白紙,在床上躺了几個禮拜,体力才恢复,那一段日子,木蘭一直照顧她。立夫到家時,她們姐妹正在他的屋里。莫愁當時正躺在床上,儿子躺在身旁,莫愁微笑,歡迎丈夫的歸來。在木蘭面前,立夫就俯身吻了妻子。
  木蘭說:“你不知妹妹受的罪。”
  但是莫愁現在高興了,把孩子給他看,她說:“他是你的儿子。我生他差點儿送了命。”她叫立夫坐在她的床上,手攥著立夫的手說:“我覺得身子好像上了刑。不過總算值得,沒白吃苦。我覺得身心整個清洗了一次,由于受過這次苦難,我的罪也得到赦免了。”
  木蘭微笑問她:“你有什么罪嗎?她說她還要再受一次呢。”
  莫愁說:“是,我還要,再要個小立夫。”
  她告訴丈夫她要叫儿子小夫。
  立夫說:“這名子听來像個清道夫,又像個挑夫。”“我沒覺得像。我從來沒有那么想。我覺得小夫就是小夫,沒什么。你想叫他什么呢?”
  木蘭說:“叫他‘孝夫’,孝字是入聲,不要用個上聲字。”
  “孝夫這個名字有人用過。”
  木蘭又說:“不然叫小夫或是肖夫,取其有其父必有其子之意。”
  莫愁說:“這還好。畢竟‘孝’就是‘肖’的意思。”立夫說:“‘孝’和‘肖’以前大概是有關系的兩個字。”這時一個四十多歲的女仆進來說:“少爺,您回來了。您可不知道少奶奶受的罪呀。現在讓少奶奶躺著,我伺候您吧。”陳媽离開屋子之后,莫愁說:“這個女人与眾不同啊。風度好,心腸好,人品高尚。你用不著告訴她做什么事。自從她一來,這院子里什么事都井井有條。她跟我說話,就像對她的孩子一樣。”
  莫愁于是開始說陳媽的事。她說:“她的身世我听了之后,整夜都沒法入睡,現在我才知道做母親是怎么回事了。立夫,你認為你母親了不起,現在這儿還有一個了不起的母親。”莫愁繼續說:“革命那几年,她儿子被抓兵的抓走了。她現在還不知道儿子是死是活。雇她的時候儿,什么事她都答應做,但只有一個條件,那就是,每個月她必須要請一天假。我問她:‘干什么?’她說:‘去找我儿子。’我答應給她一天假。她就來給咱們做事,現在有兩、三個月了。事情她做得很好,拿這儿就像她的家一樣。在晚上,她不停的縫衣裳,是給她那個至今消息杳然的儿子做衣裳,當然她不能給儿子寄去。她給我看她給儿子做的一大堆衣裳,她把節省下來的錢都花在她儿子的衣裳上。她說她儿子現在是二十歲,失蹤時是在北京東北昌黎縣,在他們自己的村子里,那時他儿子十六歲。被一群抓兵的硬拉去給軍隊挑行李。我看見她給十六歲的儿子做的厚棉襖,另一件還大,是應當十八歲穿的,再有一件更大,是應當十九歲穿的。她把這些衣裳收得好好儿的,經常拿出來晾一晾。她說她知道每一年她儿子是多么高,袖子應當多么長。現在她正給他做藍布單衣裳,夏天穿的,以便找著他后,立刻有得穿,若是知道他的下落,也好立刻寄去。每月一次,她起身很早,到我屋里來,臉上流露著無限希望的神气,說那天是她的假日,她就要出去找儿子。到晚上,她垂頭喪气而歸,拖著兩條疲勞的腿,一包袱衣裳還是夾在胳膊下。她到城里各處去,東城、西城、南城、北城,有時還到城外去。”
  立夫問:“為什么她相信她儿子一定在北京呢?”“因為她不能到別處儿去找。她主要是到南城,因為南城有好多兵。她說:‘我一定認得他,即使是在几百几千個兵里,我也會認得他。’革命成功之后,她在村子里等了她儿子一年。后來,她把那庄稼房子脫了手,要到北京來找,因為好多兵都從北京過。她各處走,把年輕的兵攔住,端詳人家的臉。人家大笑,問她要干什么。希望是太渺茫,可是我不敢這么告訴她。因為這么一說,她一定失去了指望,而她現在完全仗著這一線希望活著。她有生之年,找不著她儿子是不會死心的。”
  木蘭的眼睛睜得大大的,立夫歎息說:“戰爭就是這樣儿,弄得人夫妻离散,母子東西。”
  木蘭說:“你想想那個儿子!有這么個好母親,而竟离散,不能見面。我但愿知道他長得是個什么樣子。”
  莫愁說:“她從來不說他儿子的事。她跟誰都不肯說。”立夫說:“也許他是個傻小子,不過在母親眼里還是個寶貝儿啊。”
  木蘭說:“不會,我覺得他一定是個很英俊的男孩子。因為他母親的臉看來高雅不俗,人的品格又耿介。”
  立夫問:“她到廟里去求神燒香嗎?”
  “沒有。怪事就是她不信佛。她常說:‘誠在人心。’她的真誠你可以看得出來。像她這么干淨的女人太少了。她的頭發衣裳永遠整整齊齊。她說:‘老天爺永遠保佑善人。’有時候儿,我几乎相信,雖然已經過了四年,她也許還會找得到。”
  立夫說:“咱們要厚待她,叫她覺得好像真正在家里一樣。”
  莫愁說:“你看吧,她對你會像待他儿子一樣,像母親一樣照顧你,對我就好像對待她女儿。你要假裝是她儿子,因為這种骨肉之情是不能借,不能買,不能頂替的。儿子就是儿子。”
  肖夫開始哭了,莫愁過去喂他奶,覺得宁靜平安,幸福快樂。這种時刻是如此之美,如此的自覺滿足,那么富足無缺,她愿這种時光永不消逝。
  這個夏天,過得十全十美。天剛黎明,立夫就從妻子香暖的身旁起來,走入花園里夏晨清爽的空气中,覺得要擁抱大地,暢快的享受人生。莫愁也起得早,要給嬰儿吃奶,要過去看她父母。她父親也起身早,老丈人和女婿,往往在早飯前在喬木之下漫步,長衫的下擺常被草上的露水弄濕。但是陶淵明的詩句是:“衣沾不足惜,但使愿無違。”
  木蘭,蓀亞,曼娘,還有丫鬟和孩子,常在早晨來,一直在花園儿里待一天。午飯往往是清淡的綠豆粥,里面加糖加棗儿,吃完之后,這一群人,里頭有珊瑚、紅玉、阿非、環儿,往往在洄水榭徜徉閒話,將一個下午消磨過去。莫愁有孩子占手,還有別的事情,晚一點儿才去,和他們一同喝茶。
  午飯之后,姚先生照例回到自省堂去小睡片刻。木蘭已經開始叫她女儿阿滿認字寫字,阿滿認字很快。暗香對中國圖畫一般的字愛得著迷,也開始學認字。往往在大家說話時,她便把環儿拉到一旁,請她教她,居然學得很快。有時候儿,曾太太也來,桂姐也來,帶著她兩個女儿。桂姐在小產一病好久之后,現在有點儿發福。姚太太通常是臥病在床,睡也睡不穩。現在還是不能說話,總是在屋里的佛像前呆坐很久,燒香,心中默默禱告。家中曾請喇嘛來念陀羅尼經驅邪,但是沒有用。她倒是能吃,咳嗽還如往常,只是不能發音說話。有時她的嘴唇會動,不過只是顫動,只是毫無意思的動作,沒有聲音。
  木蘭提說陳媽若去伺候姚太太,會很有好處。不過莫愁去了個好幫手。莫愁立刻照木蘭的意思辦,而她母親在陳媽伺候之下,病情确是減輕,因為陳媽懂得姚太太的意思,等于能和她說話。在隨后几年,陳媽成了姚太太片刻不能离的伴侶。只有陳媽出去尋找儿子的那一天,珊瑚和莫愁才去接班儿伺候。
  那年夏末,立夫返回日本,繼續求學,莫愁留在家里陪伴母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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