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論秦理齋夫人事




  公汗

  這几年來,報章上常見有因經濟的壓迫,禮教的制裁而自殺的記事,但為了這些,便來開口或動筆的人是很少的。只有新近秦理齋夫人〔2〕及其子女一家四口的自殺,卻起過不少的回聲,后來還出了一個怀著這一段新聞記事的自殺者〔3〕,更可見其影響之大了。我想,這是因為人數多。單獨的自殺,蓋已不足以招大家的青睞了。

  一切回聲中,對于這自殺的主謀者——秦夫人,雖然也加以恕辭;但歸結卻無非是誅伐。因為——評論家說——社會雖然黑暗,但人生的第一責任是生存,倘自殺,便是失職,第二責任是受苦,倘自殺,便是偷安。進步的評論家則說人生是戰斗,自殺者就是逃兵,雖死也不足以蔽其罪。這自然也說得下去的,然而未免太籠統。

  人間有犯罪學者,一派說,由于環境;一派說,由于個人。現在盛行的是后一說,因為倘信前一派,則消滅罪犯,便得改造環境,事情就麻煩,可怕了。而秦夫人自殺的批判者,則是大抵屬于后一派。

  誠然,既然自殺了,這就證明了她是一個弱者。但是,怎么會弱的呢?要緊的是我們須看看她的尊翁的信札〔4〕,為了要她回去,既聳之以兩家的名聲,又動之以亡人的乩語。我們還得看看她的令弟的挽聯:“妻殉夫,子殉母……”不是大有視為千古美談之意嗎?以生長及陶冶在這樣的家庭中的人,又怎么能不成為弱者?我們固然未始不可責以奮斗,但黑暗的吞噬之力,往往胜于孤軍,況且自殺的批判者未必就是戰斗的應援者,當他人奮斗時,掙扎時,敗績時,也許倒是鴉雀無聲了。窮鄉僻壤或都會中,孤儿寡婦,貧女勞人之順命而死,或雖然抗命,而終于不得不死者何限,但曾經上誰的口,動誰的心呢?真是“自經于溝瀆而莫之知也”〔5〕!

  人固然應該生存,但為的是進化;也不妨受苦,但為的是解除將來的一切苦;更應該戰斗,但為的是改革。責別人的自殺者,一面責人,一面正也應該向驅人于自殺之途的環境挑戰,進攻。倘使對于黑暗的主力,不置一辭,不發一矢,而但向“弱者”嘮叨不已,則縱使他如何義形于色,我也不能不說——我真也忍不住了——他其實乃是殺人者的幫凶而已。

  五月二十四日。



  〔1〕本篇最初發表于一九三四年六月一日《申報·自由談》。〔2〕奏理齋夫人姓龔名尹霞,《申報》館英文譯員秦理齋之妻。一九三四年二月二十五日秦理齋在上海病逝后,住在無錫的秦的父親要她回鄉,她為了子女在滬讀書等原因不能回去,在受到秦父多次嚴厲催迫后,五月五日她和女儿希蓀、儿子端、玨四人一同服毒自殺。〔3〕据《申報》一九三四年五月二十二日載:上海福華藥房店員陳同福于五月二十日因經濟困難自殺,在他身邊發現有從報紙上剪下的關于秦理齋夫人自殺的新聞一紙。

  〔4〕秦理齋的父親秦平甫,在四月十一日寫給龔尹霞的信上說:“汝叔翁在申扶乩,理齋降臨,要金錢要棉衣;并云眷屬不必居滬,當立時回錫。”又說:“尊府家法之美,同里稱頌……即令堂太夫人之德冠女宗,亦無非以含弘為宗旨:施諸己而不愿亦勿施于人。汝望善体此意,為賢婦為佳女;滬事及早收束,遵理齋之冥示,早日回錫。”〔5〕“自經于溝瀆而莫之知也”語見《論語·憲問》。自經,即自縊。

  “……”“CCCC”論補〔1〕曼雪

  徐*'〔2〕先生在《人間世》上,發表了這樣的題目的論。對于此道,我沒有那么深造,但“愚者千慮,必有一得”〔3〕,所以想來補一點,自然,淺薄是淺薄得多了。

  “……”是洋貨,五四運動之后這才輸入的。先前林琴南先生譯小說時,夾注著“此語未完”的,便是這東西的翻譯。

  在洋書上,普通用六點,吝嗇的卻只用三點。然而中國是“地大物博”的,同化之際,就漸漸的長起來,九點,十二點,以至几十點;有一种大作家,則簡直至少點上三四行,以見其中的奧義,無窮無盡,實在不可以言語形容。讀者也大抵這樣想,有敢說覺不出其中的奧義的罷,那便是低能儿。然而歸根結蒂,也好像終于是安徒生〔4〕童話里的“皇帝的新衣”,其實是一無所有;不過須是孩子,才會照實的大聲說出來。孩子不會看文學家的“創作”,于是在中國就沒有人來道破。但天气是要冷的,光著身子不能整年在路上走,到底也得躲進宮里去,連點几行的妙文,近來也不大看見了。“CC”是國貨,《穆天子傳》〔5〕上就有這玩意儿,先生教我說:是闕文。這闕文也鬧過事,曾有人說“口生垢,口戕口”〔6〕的三個口字,也是闕文,又給誰大罵了一頓。不過先前是只見于古人的著作里的,無法可補,現在卻見于今人的著作上了,欲補不能。到目前,則漸有代以“××”的趨勢。這是從日本輸入的。這東西多,對于這著作的內容,我們便預覺其激烈。但是,其實有時也并不然。胡亂×它几行,印了出來,固可使讀者佩服作家之激烈,恨檢查員之峻嚴,但送檢之際,卻又可使檢查員愛他的順從,許多話都不敢說,只×得這么起勁。一舉兩得,比點它几行更加巧妙了。中國正在排日,這一條錦囊妙計,或者不至于模仿的罷。

  現在是什么東西都要用錢買,自然也就都可以賣錢。但連“沒有東西”也可以賣錢,卻未免有些出乎意表。不過,知道了這事以后,便明白造謠為業,在現在也還要算是“貨真价實,童叟無欺”的生活了。

  五月二十四日。



  〔1〕本篇最初發表于一九三四年五月二十六日《申報·自由談》。

  〔2〕徐*'浙江慈溪人,作家。他的《“……”“CCCC”論》一文,發表于一九三四年五月二十日《人間世》第四期。〔3〕“愚者千慮,必有一得”參看本卷第276頁注〔5〕。〔4〕安徒生(H.C.Andersen,1805—1875)丹麥童話作家。《皇帝的新衣》是其名作之一,取材于西班牙民間故事,說有兩個騙子,自稱用他們織成的最美麗的布縫制的衣服,“任何不稱職或愚蠢的人都看不見”。他們其實沒有這种“布”,卻欺騙皇帝,讓他脫下衣服,假裝給他穿上這种不存在的“新衣”。皇帝及周圍臣民怕別人說自己不稱職或愚蠢,都不敢說出真相。最后,一個小孩子天真地說穿了:“可是他什么衣服也沒有呀!”

  〔5〕《穆天子傳》晉代從戰國時魏襄王墓中發現的先秦古書之一,共六卷。原本是竹簡,后因竹簡文字剝落,從竹簡古文改寫楷書時有難辯之處,用C號代替缺文,*畍允櫓卸郈,如卷二:“仍獻白玉C只角之一C三,可以C沐,乃進食C酒姑劓九C。玻丁場翱諫𧬹福*口戕口”《大戴禮記·武王踐阼》中的句子。清代周元亮、錢爾□都說這几個“口”字:“乃古方空圈,蓋缺文也;今作口字解,大誤。”后來王應奎不同意這种說法,他在《柳南隨筆》卷一中說:“近予見宋板《大戴禮》,乃秦景霸謀荊㛃謐植□欠嬌杖Α景盎淥鑷耄浱登按窰刀脅厥榧遙𡠨6├木㪫罌刪藎寿□米淞斷認褪略》中稱之。觀此,則周、錢兩公之言殆非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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