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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慘与可笑〔1〕


  三月十八日的慘殺事件,在事后看來,分明是政府布成的羅网,純洁的青年們竟不幸而陷下去了,死傷至于三百多人〔2〕。這羅网之所以布成,其關鍵就全在于“流言”的奏了功效。
  這是中國的老例,讀書人的心里大抵含著殺机,對于异己者總給他安排下一點可死之道。就我所眼見的而論,凡陰謀家攻擊別一派,光緒年間用“康党”〔3〕,宣統年間用“革党”〔4〕,民二以后用“亂党”〔5〕,現在自然要用“共產党”了。
  其實,去年有些“正人君子”們稱別人為“學棍”“學匪”的時候,就有殺机存在,因為這類諢號,和“臭紳士”“文士”之類不同,在“棍”“匪”字里,就藏著可死之道的。但這也許是“刀筆吏”式的深文周納〔6〕。
  去年,為“整頓學風”計,大傳播學風怎樣不良的流言,學匪怎樣可惡的流言,居然很奏了效。今年,為“整頓學風”〔7〕計,又大傳播共產党怎樣活動,怎樣可惡的流言,又居然很奏了效。于是便將請愿者作共產党論,三百多人死傷了,如果有一個所謂共產党的首領死在里面,就更足以證明這請愿就是“暴動”。
  可惜竟沒有。這該不是共產党了罷。据說也還是的,但他們全都逃跑了,所以更可惡。而這請愿也還是暴動,做證据的有一根木棍,兩支手槍,三瓶煤油。姑勿論這些是否群眾所攜去的東西;即使真是,而死傷三百多人所攜的武器竟不過這一點,這是怎樣可怜的暴動呵!
  但次日,徐謙,李大釗,李煜瀛,易培基,顧兆熊的通緝令〔8〕發表了。因為他們“嘯聚群眾”,像去年女子師范大學生的“嘯聚男生”(章士釗解散女子師范大學呈文語)一樣,“嘯聚”了帶著一根木棍,兩支手槍,三瓶煤油的群眾。以這樣的群眾來顛覆政府,當然要死傷三百多人;而徐謙們以人命為儿戲到這地步,那當然應該負殺人之罪了;而況自己又不到場,或者全都逃跑了呢?
  以上是政治上的事,我其實不很了然。但從別一方面看來,所謂“嚴拿”者,似乎倒是赶走;所謂“嚴拿”暴徒者,似乎不過是赶走北京中法大學校長兼清室善后委員會〔9〕委員長(李),中俄大學校長(徐),北京大學教授(李大釗),北京大學教務長(顧),女子師范大學校長(易);其中的三個又是俄款委員會〔10〕委員:一共空出九個“优美的差缺”〔11〕也。
  同日就又有一种謠言,便是說還要通緝五十多人;但那姓名的一部分,卻至今日才見于《京報》。〔12〕這种計畫,在目下的段祺瑞政府的秘書長章士釗之流的腦子里,是确實會有的。國事犯多至五十余人,也是中華民國的一個壯觀;而且大概多是教員罷,倘使一同放下五十多個“优美的差缺”,逃出北京,在別的地方開起一個學校來,倒也是中華民國的一件趣事。
  那學校的名稱,就應該叫作“嘯聚”學校。
  三月二十六日。

         ※        ※         ※

  〔1〕本篇最初發表于一九二六年三月二十八日《京報副刊》。
  〔2〕應為二百多人。參看本卷第265頁注〔6〕。
  〔3〕“康党” 指清末參加和贊同康有為等變法維新的人。
  〔4〕“革党” 指參加和贊同孫中山領導的資產階級民主革命運動的人。
  〔5〕“亂党” 一九一三年,孫中山領導的討袁戰爭(二次革命)失敗后,袁世凱就把國民党作為“亂党”取締。
  〔6〕深文周納 歪曲或苛刻地援用法律條文,陷人于罪。
  〔7〕“整頓學風” 指一九二六年三月六日,西北邊防督辦張之江致電執政段祺瑞和總理賈德耀,侈談“整頓學風”。他胡說當時“學風日窳,士習日偷……現已(男女)合校,复欲共妻”,“江竊以為中國之可慮者,不在內憂,不在外患,惟此邪說詖行,甚于洪水猛獸。”
  請段祺瑞“設法抑制”。段祺瑞接到電報后,除令秘書長章士釗复電“嘉許”外,并將原電通知國務院,責成教育部會同軍警机關,切實整頓學風。去年的“整頓學風”,參看本卷第120頁注〔4〕。
  〔8〕通緝令 三一八慘案發生后,段祺瑞政府下令通緝徐謙等五人,胡說他們“假借共產學說,嘯聚群眾,屢肇事端。本日徐謙以共產党執行委員會名義,散布傳單,率領暴徒數百人,闖襲國務院,潑灌火油,拋擲炸彈,手槍木棍,叢擊軍警。……徐謙等并著京內外一体嚴拿,盡法懲辦,用儆效尤。”徐謙(1871—1940),字季龍,安徽歙縣人。李大釗(1889—1927),參看本卷第66頁注〔8〕。李煜瀛,字石曾,河北高陽人。易培基,字寅村,湖南長沙人。顧兆熊,字孟余,河北人。
  〔9〕清室善后委員會 一九二四年十一月馮玉祥國民軍驅逐溥儀出宮后,北洋政府為辦理清室善后事宜和接收故宮文物而設的机构。
  〔10〕俄款委員會 即俄國退還庚子賠款委員會。一九一七年俄國十月社會主義革命成功后,蘇俄政府宣布放棄帝俄在中國的一切特權,包括退還庚子賠款中尚未付給的部分。一九二四年五月,兩國簽訂《中俄協定》,其中規定退款用途,除償付中國政府業經以俄款為抵押品的各項債務外,余數全用于中國教育事業,由中蘇兩國派員合組一基金委員會(俄國退還庚子賠款委員會)負責處理。這里所說的三個委員,即李煜瀛、徐謙、顧兆熊。
  〔11〕“优美的差缺” 這是引用陳西瀅的話。他在《現代評論》第三卷第六十五期(一九二六年三月六日)的《閒話》里說:“在北京學界一年來的几次風潮中,一部分強有力者的手段和意見,常常不為另一部分人所贊同,這一部分強有力者就加不贊成他們的人們一個‘捧章’的頭銜。然而這成了問題了。……不‘捧章’而捧反章者,既然可以得到許多优美的差缺,而且可以受几個副刊小報的擁戴,為什么還要去‘捧章’呢?”
  〔12〕一九二六年三月二十六日《京報》登載消息說:“該項通緝令所羅織之罪犯聞竟有五十人之多,如……周樹人(原注:即魯迅)、許壽裳、馬裕藻……等,均包括在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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