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廈門通信〔1〕


  H.M.〔2〕兄:
  我到此快要一個月了,懶在一所三層樓上,對于各處都不大寫信。這樓就在海邊,日夜被海風呼呼地吹著。海濱很有些貝殼,檢了几回,也沒有什么特別的。四圍的人家不多,我所知道的最近的店舖,只有一家,賣點罐頭食物和糕餅,掌柜的是一個女人,看年紀大概可以比我長一輩。
  風景一看倒不坏,有山有水。我初到時,一個同事便告訴我:山光海气,是春秋早暮都不同。還指給我石頭看:這塊像老虎,那塊像癩蝦蟆,那一塊又像什么什么……。我忘記了,其實也不大相像。我對于自然美,自恨并無敏感,所以即使恭逢良辰美景,也不甚感動。但好几天,卻忘不掉鄭成功〔3〕的遺跡。离我的住所不遠就有一道城牆,据說便是他筑的。一想到除了台灣,這廈門乃是滿人入關以后我們中國的最后亡的地方,委實覺得可悲可喜。台灣是直到一六八三年,即所謂“圣祖仁皇帝”二十二年才亡的,這一年,那“仁皇帝”們便修補“十三經”和“二十一史”的刻板〔4〕。現在呢,有些國民巴不得讀經;殿板“二十一史”也變成了寶貝,古董藏書家不惜重資,購藏于家,以貽子孫云。然而鄭成功的城卻很寂寞,听說城腳的沙,還被人盜運去賣給對面鼓浪嶼的誰,快要危及城基了。
  〔5〕有一天我清早望見許多小船,吃水很重,都張著帆駛向鼓浪嶼去,大約便是那賣沙的同胞。
  周圍很靜;近處買不到一种北京或上海的新的出版物,所以有時也覺得枯寂一些,但也看不見灰煙瘴气的《現代評論》。這不知是怎的,有那么許多正人君子,文人學者執筆,竟還不大風行。
  這几天我想編我今年的雜感了。自從我寫了這些東西,尤其是關于陳源的東西以后,就很有几個自稱“中立”的君子給我忠告,說你再寫下去,就要無聊了。我卻并非因為忠告,只因環境的變遷,近來竟沒有什么雜感,連結集舊作的事也忘卻了。前几天的夜里,忽然听到梅蘭芳〔6〕“藝員”的歌聲,自然是留在留聲机里的,像粗糙而鈍的針尖一般,刺得我耳膜很不舒服。于是我就想到我的雜感,大約也刺得佩服梅“藝員”的正人君子們不大舒服罷,所以要我不再做。然而我的雜感是印在紙上的,不會振動空气,不愿見,不翻他開來就完了,何必冒充了中立來哄騙我。我愿意我的東西躺在小攤上,被愿看的買去,卻不愿意受正人君子賞識。世上愛牡丹的或者是最多,但也有喜歡曼陀羅〔7〕花或無名小草的,朋其〔8〕還將霸王鞭种在茶壺里當盆景哩。不過看看舊稿,很有些太不清楚了,你可以給我抄一點么?
  此時又在發風,几乎日日這樣,好像北京,可是其中很少灰土。我有時也偶然去散步,在叢葬中,這是Borel〔9〕講廈門的書上早就說過的:中國全國就是一個大墓場。墓碑文很多不通:有寫先妣某而沒有儿子的姓名的;有頭上橫寫著地名的;還有刻著“敬惜字紙”四字的,不知道叫誰敬惜字紙。
  這些不通,就因為讀了書之故。假如問一個不識字的人,墳里的人是誰,他道父親;再問他什么名字,他說張二;再問他自己叫什么,他說張三。照直寫下來,那就清清楚楚了。而寫碑的人偏要舞文弄墨,所以反而越舞越胡涂,他不知道研究“金石例”〔10〕的,從元朝到清朝就終于沒有了局。
  我還同先前一樣;不過太靜了,倒是什么也不想寫。
  魯迅。九月二十三日。

         ※        ※         ※

  〔1〕本篇最初發表于廈門《波艇》月刊第一號(原刊未注明出版年月,當為一九二六年十二月)。
  〔2〕H.M. 是“害馬”的羅馬字拼音“Haima”的縮寫。這是魯迅對許廣平的戲稱,因她在女師大風潮中曾被楊蔭榆稱做“害群之馬”。
  〔3〕鄭成功(1624—1662) 本名森,字大木,福建南安人。一六四六年(清順治三年),他反對父親鄭芝龍投降清王朝,毅然在南澳起兵,駐守金門、廈門,連年出擊閩粵江浙等地,屢敗清兵;一六六一年(南明永歷十五年),率艦隊渡台灣海峽,驅逐侵占我國領土的荷蘭殖民者,積极經營台灣,以作抗清根据地。在他死后,廈門于一六八○年(清康熙十九年)、台灣于一六八三年(康熙二十二年)先后被清兵攻占。下文的“圣祖仁皇帝”是清朝康熙皇帝的廟號。
  〔4〕清代王先謙《十朝東華錄》:康熙二十二年十月,“禮部議复,國子監祭酒王士正(按即王士禛)奏:明代南北兩雍,皆有《十三經注疏》、‘二十一史’刻板,今國學所藏,漫漶殘缺,宜及時修補……從之。”按在清康熙時僅有明監本(明代國子監刻印的版本)“二十一史”;至乾隆時合“二十一史”及《舊唐書》、《舊五代史》、《明史》共二十四部,定為“正史”,由武英殿刻印;“殿板”,即指武英殿所刻的版本。
  〔5〕廈門大學附近的鎮北關是鄭成功為防御清兵而建造的,靠近城腳的海灘滿舖可做玻璃原料的白沙,當時有人把它偷運到鼓浪嶼,賣給台灣人設立的貨棧,再轉運到日本占領下的台灣的玻璃厂。
  〔6〕梅蘭芳(1894—1961) 名瀾,字畹華,江蘇泰州人,京劇藝術家。
  〔7〕曼陀羅 亦稱“風茄儿”。茄科,一年生有毒草本,花大,色白。
  〔8〕朋其 黃鵬基,筆名朋其,四川仁壽人。《莽原》撰稿人,后加入狂飆社。他在短篇小說集《荊棘》的代序《自招》里說:“得朋友的一株霸王鞭是今年,廢物利用,我把它种在一把沒有蓋的茶壺里,雖然不很茂,但竟沒有死。”
  〔9〕Borel 亨利·包立爾,荷蘭人。清末曾來中國,在北京、廈門、漳州、廣州等地居住多年。著有《新中國》、《無為》(一本關于老子哲學的書)等。
  〔10〕“金石例” 指墓志碑文的寫作体例。元代潘昂霄著有《金石例》十卷;以后明代的王行,清代的黃宗羲、梁玉繩、李富孫、王芑孫等都有關于這方面的著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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