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詩歌之敵




  大前天第一次會見“詩孩”〔2〕,談話之間,說到我可以對于《文學周刊》〔3〕投一點什么稿子。我暗想倘不是在文藝上有偉大的尊號如詩歌小說評論等,多少總得裝一些門面,使与尊號相當,而是隨隨便便近于雜感一類的東西,那總該容易的罷,于是即刻答應了。此后玩了兩天,食粟而已,到今晚才向書桌坐下來豫備寫字,不料連題目也想不出,提筆四顧,右邊一個書架,左邊一口衣箱,前面是牆壁,后面也是牆壁,都沒有給我少許靈感之意。我這才知道:大難已經臨頭了。

  幸而因“詩孩”而聯想到詩,但不幸而我于詩又偏是外行,倘講些什么“義法”之流,豈非“魯般門前掉大斧”〔4〕。記得先前見過一位留學生,听說是大有學問的。他對我們喜歡說洋話,使我不知所云,然而看見洋人卻常說中國話。這記憶忽然給我一种啟示,我就想在《文學周刊》上論打拳;至于詩呢?留待將來遇見拳師的時候再講。但正在略略躊躇之際,卻又聯想到較為妥當的,曾在《學燈》〔5〕——不是上海出版的《學燈》——上見過的一篇春日一郎的文章來了,于是就將他的題目直抄下來:《詩歌之敵》。

  那篇文章的開首說,無論什么時候,總有“反詩歌党”的。編成這一党派的分子:一、是凡要感得專訴于想像力的或种藝術的魅力,最要緊的是精神的熾烈的擴大,而他們卻已完全不能擴大了的固執的智力主義者;二、是他們自己曾以媚態奉獻于藝術神女,但終于不成功,于是一變而攻擊詩人,以圖報复的著作者;三、是以為詩歌的熱烈的感情的奔迸,足以危害社會的道德与平和的那些怀著宗教精神的人們。但這自然是專就西洋而論。

  詩歌不能憑仗了哲學和智力來認識,所以感情已經冰結的思想家,即對于詩人往往有謬誤的判斷和隔膜的揶揄。最顯著的例是洛克〔6〕,他觀作詩,就和踢球相同。在科學方面發揚了偉大的天才的巴士凱爾〔7〕,于詩美也一點不懂,曾以几何學者的口吻斷結說:“詩者,非有少許穩定者也。”凡是科學底的人們,這樣的很不少,因為他們精細地研鑽著一點有限的視野,便決不能和博大的詩人的感得全人間世,而同時又領會天國之极樂和地獄之大苦惱的精神相通。近來的科學者雖然對于文藝稍稍加以重視了,但如意大利的倫勃羅梭〔8〕一流總想在大藝術中發見瘋狂,奧國的佛羅特〔9〕一流專一用解剖刀來分割文藝,冷靜到入了迷,至于不覺得自己的過度的穿鑿附會者,也還是屬于這一類。中國的有些學者,我不能妄測他們于科學究竟到了怎樣高深,但看他們或者至于詫异現在的青年何以要紹介被壓迫民族文學,或者至于用算盤來算定新詩的樂觀或悲觀,即以決定中國將來的運命,則頗使人疑是對于巴士凱爾的冷嘲。因為這時可以改篡他的話:“學者,非有少許穩定者也。”

  但反詩歌党的大將總要算柏拉圖〔10〕。他是藝術否定論者,對于悲劇喜劇,都加攻擊,以為足以滅亡我們靈魂中崇高的理性,鼓舞劣等的情緒,凡有藝術,都是模仿的模仿,和“實在”尚隔三層;又以同一理由,排斥荷馬〔11〕。在他的《理想國》中,因為詩歌有能鼓動民心的傾向,所以詩人是看作社會的危險人物的,所許可者,只有足供教育資料的作品,即對于神明及英雄的頌歌。這一端,和我們中國古今的道學先生的意見,相差似乎無几。然而柏拉圖自己卻是一個詩人,著作之中,以詩人的感情來敘述的就常有;即《理想國》,也還是一部詩人的夢書。他在青年時,又曾委身于藝圃的開拓,待到自己知道胜不過無敵的荷馬,卻一轉而開始攻擊,仇視詩歌了。但自私的偏見,仿佛也不容易支持長久似的,他的高足弟子亞里士多德〔12〕做了一部《詩學》,就將為奴的文藝從先生的手里一把搶來,放在自由獨立的世界里了。

  第三种是中外古今触目皆是的東西。如果我們能夠看見羅馬法皇宮中的禁書目錄〔13〕,或者知道舊俄國教會里所詛咒的人名〔14〕,大概可以發見許多意料不到的事的罷,然而我現在所知道的卻都是耳食之談,所以竟沒有寫在紙上的勇气。總之,在普通的社會上,歷來就罵殺了不少的詩人,則都有文藝史實來作證的了。中國的大惊小怪,也不下于過去的西洋,綽號似的造出許多惡名,都給文人負擔,尤其是抒情詩人。而中國詩人也每未免感得太淺太偏,走過宮人斜〔15〕就做一首“無題”,看見樹丫叉就賦一篇“有感”。和這相應,道學先生也就神經過敏之极了:一見“無題”就心跳,遇“有感”則立刻滿臉發燒,甚至于必以學者自居,生怕將來的國史將他附入文苑傳。

  說文學革命之后而文學已有轉机,我至今還未明白這話是否真實。但戲曲尚未萌芽,詩歌卻已奄奄一息了,即有几個人偶然呻吟,也如冬花在嚴風中顫抖。听說前輩老先生,還有后輩而少年老成的小先生,近來尤厭惡戀愛詩;可是說也奇怪,詠歎戀愛的詩歌果然少見了。從我似的外行人看起來,詩歌是本以發抒自己的熱情的,發訖即罷;但也愿意有共鳴的心弦,則不論多少,有了也即罷;對于老先生的一顰蹙,殊無所用其慚惶。縱使稍稍帶些雜念,即所謂意在撩撥愛人或是“出風頭”之類,也并非大悖人情,所以正是毫不足怪,而且對于老先生的一顰蹙,即更無所用其慚惶。因為意在愛人,便和前輩老先生尤如風馬牛之不相及,倘因他們一搖頭而慌忙輟筆,使他高興,那倒像撩撥老先生,反而失敬了。

  倘我們賞識美的事物,而以倫理學的眼光來論動机,必求其“無所為”,則第一先得与生物离絕。柳陰下听黃鸝鳴,我們感得天地間春气橫溢,見流螢明滅于叢草里,使人頓怀秋心。然而鵬歌螢照是“為”什么呢?毫不客气,那都是所謂“不道德”的,都正在大“出風頭”,希圖覓得配偶。至于一切花,則簡直是植物的生殖机關了。雖然有許多披著美麗的外衣,而目的則專在受精,比人們的講神圣戀愛尤其露骨。即使清高如梅菊,也逃不出例外——而可怜的陶潛林逋〔16〕,卻都不明白那些動机。

  一不小心,話又說得不甚馴良了,倘不急行檢點,怕難免真要拉到打拳。但离題一遠,也就很不容易勒轉,只好再舉一种近似的事,就此收場罷。

  豢養文士仿佛是贊助文藝似的,而其實也是敵。宋玉司馬相如〔17〕之流,就受著這樣的待遇,和后來的權門的“清客”略同,都是位在聲色狗馬之間的玩物。查理九世〔18〕的言動,更將這事十分透徹地證明了的。他是愛好詩歌的,常給詩人一點酬報,使他們肯做一些好詩,而且時常說:“詩人就像賽跑的馬,所以應該給吃一點好東西。但不可使他們太肥;太肥,他們就不中用了。”這雖然對于胖子而想兼做詩人的,不算一個好消息,但也确有几分真實在內。匈牙利最大的抒情詩人彼彖飛(A.PetoCfi)有題B.Sz.夫人照像的詩〔19〕,大旨說“听說氖鼓愕惱煞蚝□腋#*希望不至于此,因為他是苦惱的夜鶯,而今沉默在幸福里了。苛待他罷,使他因此常常唱出甜美的歌來。”也正是一樣的意思。但不要誤解,以為我是在提倡青年要做好詩,必須在幸福的家庭里和令夫人天天打架。事情也不盡如此的。相反的例并不少,最顯著的是勃朗宁和他的夫人〔20〕。

  一九二五年一月一日。



  〔1〕本篇最初發表于一九二五年一月十七日《京報》附刊《文學周刊》第五期。

  〔2〕“詩孩”指孫席珍,浙江紹興人,作家。當時是綠波社成員,《文學周刊》編輯。他常在北京《晨報副刊》、上海《民國日報》副刊《覺悟》等報刊上發表詩歌,又很年輕,因被錢玄同、劉半農等戲稱為“詩孩”。

  〔3〕《文學周刊》《京報》的附刊。一九二四年十二月十三日創刊于北京,初由綠波社、星星文學社合編,一九二五年九月改由北京《文學周刊》社編輯,同年十一月停刊,共出四十四期。〔4〕“魯般門前掉大斧”語出明代梅之渙《題李白墓》詩:“采石江邊一堆土,李白之名高千古。來來往往一首詩,魯班門前弄大斧。”

  〔5〕《學燈》即《學鐙》,日本雜志。月刊,一八九七年創刊于東京,丸善株式會社出版。春日一郎的《詩歌之敵》(上),載該刊第二十四卷第九號(一九二○年九月)。

  〔6〕洛克(J.Locke,1632—1704)英國哲學家,著有《政府論》、《人類理解力論》等。他在《論教育》中認為“詩歌和游戲一樣,不能對任何人帶來好處。”又英國法學家約翰g塞爾丹曾記述洛克對郵袌z囊餳㊣e肮笞宄靄媸袚*真是滑稽可笑。他作詩自娛,當然無可厚非。他在自己房里玩弄項鏈或者踢球,聊以消遣,本無不可。但是如果他到菲利德大街,在商店里玩弄項鏈或踢球,那就一定會引起街上許多孩子的嘩笑”。(轉引自朱光潛《西方美學史》上冊)〔7〕巴士凱爾(B.Pascal,1623—1662)通譯帕斯卡,法國數學家、物理學家。他在《思想錄》第三十八條曾說:“詩人是不誠實的人”。

  〔8〕倫勃羅梭(C.Lombroso,1836—1909)意大利精神病學者。著有《犯罪者論》、《天才論》等。他認為世界上很多作家、藝術家是由于精神憂郁、狂熱、瘋癲的病態而產生杰出的藝術作品。他在《天才論g天才与瘋狂》中說:*疤觳藕頭榪袼淙徊揮Ω沒湖q惶福s擉滫怐疑似之處,充分證明在同一個人身上,天才和瘋狂并不互相排斥”。

  〔9〕佛羅特(S.Freud,1856—1939)通譯弗洛伊德,奧地利精神病學家,精神分析學說的創立者。這种學說認為文學、藝術、哲學、宗教等一切精神現象,都是人們因受壓抑而潛藏在下意識里的某种“生命力”(libido),特別是性欲的潛力所產生的。著有《釋夢》、《精神分析引論》等。

  〔10〕柏拉圖(Platon,前427—前347)古希腊哲學家,客觀唯心主義者。著有《對話集》。文中所說的《理想國》,即是其中的一篇。〔11〕荷馬(Homeros)相傳為公元前九世紀古希腊行吟盲詩人,史詩《伊利亞特》和《奧德賽》的作者。

  〔12〕亞里斯多德(Aristoteles,前384—前322)古希腊哲學家、科學家。著有《形而上學》、《詩學》等。他在《詩學》中否定了柏拉圖的超現實的理念世界,肯定了現實世界的存在以及模仿世界的文藝真實性和獨立性。

  〔13〕羅馬法皇宮中的禁書目錄十六世紀歐洲宗教改革興起后,羅馬教皇為了鎮壓“异端”,于一五四三年設立查禁書刊主教會議,隨后教廷控制下的西歐各大學相繼發布“禁書目錄”,一五五九年羅馬教皇親自頒布“禁書目錄”,所列禁書數以千計。其后被禁止的有:吉本的《羅馬帝國的衰亡》,雨果的《悲慘世界》、《巴黎圣母院》,泰納的《英國文學史》以及盧梭、伏爾泰、梅特林克、左拉、大仲馬和小仲馬等人的著作。

  〔14〕俄國教會里所詛咒的人名十月革命前受帝俄沙皇政權直接控制利用的俄羅斯正教會,對當時具有資產階級民主革命思想的人物都极為仇視。曾被教會指名詛咒的有別林斯基、赫爾岑、車爾尼雪夫斯基、杜勃洛留波夫、托爾斯泰等人。

  〔15〕宮人斜古代埋葬宮女的墳地。唐代孟遲《宮人斜》詩:“云慘煙愁苑路斜,路旁丘塚盡宮娃。”

  〔16〕陶潛參看本卷第138頁注〔6〕。他的一些詠菊詩頗為人傳誦。林逋,參看本卷第156頁注〔4〕。他以詠梅詩著稱。〔17〕宋玉戰國后期楚國詩人。通音律,有文才,得楚襄王賞識,做過大夫,但不被重用。司馬相如(前179—前117),字長卿,福郡成都人,漢代辭賦家。因作《子虛賦》、《上林賦》,得到漢武帝賞識,拜為郎。后失寵,稱疾閒居。

  〔18〕查理九世(CharlesⅨ,1550—1574)法國國王。曾資助“七星詩社”,供養龍沙等一批詩人。他的“詩人就像賽跑的馬”等語,在法國皮埃爾g布代爾的《皮埃爾g布代爾全集》第五卷中曾有記載。

  〔19〕彼彖飛(1823—1849)通譯裴多菲,匈牙利詩人、革命家。著有《勇敢的約翰》、《民族之歌》等。題B.Sz.夫人照像的詩,指《題在瓦g山夫*說募湍畈嶸稀罰骸拔抑T潰廿z鼓愕惱煞蜆瘨6籠敞ヲ﹛F但是我希望你不要那樣去做,最低限度,你不要作得太過火。他是一只苦惱的夜鶯,自從他獲得了幸福,他絕少歌唱……折磨他吧,讓我們諦听他甜蜜而痛苦的歌。1844年12月25日,佩斯。”按B.Sz.夫人應為V.S.夫人,原名喬鮑g馬麗亞(CsapoMaria,18*常啊B保福梗叮G匈牙利作家。著有長篇小說《晴天与陰天》等。V.S.是她丈夫、詩人瓦豪特g山陀爾(VachottSa′ndo′r,1818—1861)名字*乃跣礎〔20〕勃朗宁(R.Browning,1812—1889)英國詩人,著有詩劇《巴拉塞爾士》等。他的夫人伊麗莎白g芭雷特g勃朗宁(E.B.Brow-ning1806—1861),也是英國詩人,著有抒情詩集《葡萄牙十四行詩》等。他們不顧女方家庭的反對而結婚,長期旅居意大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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